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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五)



  丁子恆剛從工地回來時,他的大字報頗有些多,這使他每天都處在緊張狀態中。尤其是看到李昆吾戴高帽子遊街,皇甫白沙連日挨批鬥,他更是繃緊了自己的每一根神經。有時候他覺得只需一個小指頭輕輕一彈,那些神經便會紛紛斷裂。夜裡,噩夢也頻頻光顧,夢境奇怪得無法解釋。記得最清楚的是自己書桌上的一滴墨水漬,在夢裡突然生長起來,越長越大,越大越黑,最後長成一隻巨大的怪獸,走下桌子,伸著手爪直撲而來,嚇得他從床上滾落到地下。他大驚而醒,醒後他覺得自己已幾乎無力承受眼前的局面。於是他想起不久前瘋掉的劉格非,突然之間,他理解了劉格非之所以會精神崩潰,是因為這個崩潰,給他帶來了一份安寧。

  他把這種感覺說給雯穎聽,雯穎聽罷嚇得把他摟得緊緊,淚水漣漣道:「你可千萬不能這樣。你只要想著我們娘兒幾個,你就沒權利像劉格非那樣。」

  丁子恆很清楚雯穎說得對,他是沒有權利學劉格非的。他的雯穎太文弱,弱得無法撐起一個家來,而他的三毛和嘟嘟還太小,他們不能忍受沒有父親的生活。

  丁子恆說:「好吧,我頂著。」

  書桌上那塊墨漬天天落入眼裡,每次都令丁子恆心驚,丁子恆每次都對那塊墨漬說:「我要頂著。」

  正是在丁子恆最緊張的時候,他發現有關他的大字報漸漸少了。彷彿這些內容說完了,再沒什麼好說的了。這使他暗中鬆了一口氣,他想,也許這一關我已經過去了。

  剛進九月,天氣突然就陰下來。大雨隨陰雲而降,嘩啦啦一陣陣撲到地面,晴熱的天氣立即就有些了涼意。晚上,大毛和二毛一起從北京回到家裡,令丁子恆和雯穎喜出望外,三毛和嘟嘟更是樂得跳進跳出。

  看到兒子,雯穎快樂極了。她好久都沒有這樣快樂過了,話也比平常多出許多。雯穎說:「我說怎麼突然就涼快了呢?原來是你們從北京給我們把涼快帶回來了。」

  二毛到北京串連,參加完毛主席接見的活動後,找到大毛。大毛正與幾個同學約好到外地串連,就決定先到武漢,與二毛一起回到家裡。丁子恆一反往日對政治的漠然態度,整個晚上都在聽大毛二毛談北京的局勢。關於聶元梓的大字報,關於「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對聯,關於北京的抄家和批鬥,關於破四舊立四新,關於毛主席《炮打司令部》大字報的前前後後,關於毛主席在天安門廣場接見紅衛兵……等等等等。大毛和二毛講得眉飛色舞,覺得人生從來就沒有如此激動人心,也從來沒有如此揚眉吐氣。

  坐在一邊聽熱鬧的嘟嘟突然說:「我知道,我們家就有四舊。」

  雯穎說:「嘟嘟,你不要亂扯。」

  大毛一聽立即警惕起來,他說:「爸爸,我們也真是要檢查一下,有哪些東西屬於四舊,趕緊燒掉,免得萬一有人知道了,添麻煩。」

  丁子恆有些茫然,說:「我們家有什麼東西?」

  二毛說:「爸爸的舊照片呀,舊書什麼的。」

  丁子恆立即清醒,說:「你們說得是。」

  說罷他從櫃中翻出一堆舊相冊,上面滿是灰塵,實在是許久沒有翻過了。他翻了幾頁,頓時出了汗。其中許多,倘要較起真來,也不是小問題。尤其是丁子恆過去與洋人同事的合影,丁子恆的表弟們穿國民黨軍服的照片,以及丁子恆當在年北京拍攝的一些街景和有女人頭像的櫥窗照片,甚至有的牆上還有反動標語。

  大毛二毛和雯穎亦都看得目瞪口呆。丁子恆讓大毛把關,凡覺得可疑的就都撕下來。丁子恆舊照片頗多,幾個人幾乎清理了一晚上,大毛二毛當即就拿到樓梯口牆角處進行焚燒。已是半夜時分,幽暗的牆角被火光照得通明。

  燒完照片,大毛和二毛上樓來,見丁子恆把自己的日記本也清理出一堆來,便問要不要趁夜晚一起燒掉?丁子恆望著那些日記發呆。他想這裡面幾乎記錄了自己大半輩子的歷史,一把火燒掉也未免可惜,就說:「還是放一放再說吧。」

  可是這天夜裡,丁子恆卻為了他那一堆日記本徹夜未眠。燒了固然可惜,可是如果不燒呢?前不久皇甫白沙的日記本被抄走之後,讓人逐字逐句地引用出來進行批判。甚至將他與妻子過夫妻生活以戲言所做的記載,也被寫成大字報。戲言僅僅一句:今日挺進中原。大字報認為皇甫白沙用革命的專用詞句來形容其行「下流」之事,簡直無異於流氓。就算大字報批判文字過於牽強,可皇甫白沙之自尊亦全然掃地。丁子恆自思,自己的日記裡雖無此類私生活文字,但平日裡就事論事所發的牢騷卻不會少。尤其是1957年以前,自己沒有一丁點思想覺悟,將所有不悅都徑直寫在日記上。隨便翻出一條,便可寫成一張大字報。1957年後,牢騷雖然少了,可又如何能保證自己所記文字沒有一點看法或是觀感呢?倘若被人弄出來一條條逐字逐句地批判,我還有什麼活路?丁子恆想著那些有可能出現的場面,心裡發抖,禁不住全身冒出大汗。他想,日記無非是個人的歷史,在這樣一場浩大的運動中,人都算不了什麼了,歷史又能如何呢?留之又有何益?倒不如一把火燒個乾淨,免得一旦出事,批判遊街戴高帽,令自己人鬼不是不說,還會令四個孩子未來的前程一塌糊塗。與孩子們相比,與自己的尊嚴相比,那點日記有什麼值得珍惜的?

  經過一夜苦思細想,丁子恆決定晚上還是叫大毛二毛把這些日記都一把火燒掉了事。決定之後,他的心情輕鬆了許多。

  但丁子恆始料未及的是,抄家的造反派下午兩點就來到了丁字樓。領頭的人是地質室的文革小組長王志福,他們是為了孔繁正而來。

  正睡午覺的李維春一見來人,披衣而起。她還未開口說話,王志福便說:「我們地質室文革小組決定對反革命分子孔繁正家進行抄家。」不等李維春回答,便開始動手。

  李維春見勢頭不對,便趕緊將嚇得渾身戰慄不止的孔薇微塞進丁子恆家。李維春對雯穎說:「丁媽媽,煩你幫我照看一下薇微。」

  孔繁正的女兒孔薇薇患著輕度抑鬱症。她蜷縮在床角,顫抖著,一任眼淚鼻涕在臉上亂流。雯穎提心吊膽,她時而從門縫窺視隔壁情況,時而又回到床邊勸慰孔薇薇。她的勸慰語言是那樣乾巴巴的,因為她自己也不知道說什麼才能真正地安慰眼前這個女孩。

  幸而嘟嘟沒出去玩,一陣驚慌過後,嘟嘟說:「我們來下五子棋,好不好?」

  孔薇薇的五子棋下得很好,三毛和嘟嘟的五子棋都是她搬來後教會的。雯穎立即贊同道:「對呀,嘟嘟和三毛的五子棋大戰還沒分出勝負。薇薇在這裡,正好再教教嘟嘟,好讓她贏了三毛。」

  一場五子棋大戰,將孩子們對抄家的恐懼感消解了不少。但是令雯穎沒有想到的是,隔壁的抄家很快結束。其中一個抄家者說:「反革命分子孔繁正家隔壁是施工室丁子恆家,他也是一個反動知識分子。我看過他的大字報,他對社會主義事業從來都不滿意,對我黨也充滿仇恨,我們應該把他家也抄一遍。」

  王志福想了一想,說:「那好吧,我們既然來了,就要讓這裡的每一個牛鬼蛇神都不得安寧。」

  沒等雯穎來得及反應,抄家的人又衝進了她的家裡。兩個正坐在床上進行五子棋大戰的孩子嚇得目瞪口呆。雯穎說:「我家丁子恆沒有犯什麼事情呀。」

  一個抄家者說:「你們這樣的反動知識分子家庭,難道還需要犯什麼事嗎?」

  雯穎立即被嚇住,她戰戰兢兢,不知如何是好。李維春進來,領走孔薇薇的同時,把嘟嘟也拉了出門。嘟嘟出門之前,突然掙脫李維春的手,跑到自己抽屜旁邊,用手按住它,大聲說:「這是我的抽屜,不准你們打開。」

  幾個抄家的人一起望著她,雯穎嚇得臉色蒼白,她幾個大步過去,拖著嘟嘟往門外塞。家裡所有的箱子和櫃子都被打開了,東西掀得一地。每一本外文書都被翻過,一個抄家的年輕人說必須看看有沒有與敵台聯絡的密碼。放在壁櫥裡的相冊和丁子恆的日記本很輕易地被搜了出來,王志福說這些都得帶走。

  丁子恆上班未歸,大毛和二毛領著三毛到外邊跟人交換毛主席紀念章去了,家裡只有雯穎和此刻倚在門角悄悄觀望的嘟嘟。雯穎努力地使自己平靜,她知道,眼下就是這樣局勢,反抗和申辯沒有任何意義。沒有人可以阻止這樣的行為,沒有人可以救他們。她惟一所能做的,就是聽之任之。

  一個抄家者用繩子胡亂地捆紮著相冊和日記,雯穎突然擔心那樣捆紮會有所損壞,便從壁櫥中找出一個旅行袋,說:「還是放在旅行袋裡吧,你們好拿。」

  正在捆紮的人見她說得有理,便接過了旅行袋。相冊和日記塞得滿滿的,他提起來時,旅行袋的提手立即炸了線。雯穎說:「提手要斷了,讓我縫幾針好不好?這樣你提起來方便一點。」

  王志福示意可以。雯穎便忙不迭地找出針線。正在雯穎穿針引線之時,一個抄家者說:「那邊兩家人,有一家是吳松傑,就是器材室那個父母都在海外的人。他成天垮著臉,一句話也不說,心理陰暗得很,要不要順便也把他家抄了。」

  王志福一思索,說:「還是那句話,既然我們來了,就不放過任何一家牛鬼蛇神。走,那邊去。」

  雯穎兩手發軟,大針大線地匆匆縫了幾下,趕緊讓他們拿去。一夥人轉眼就衝進了那邊的吳松傑家。

  晚上,丁子恆回家時,大毛二毛和三毛也已先行到家。得知日記已被抄去,丁子恆頹然地坐在書桌前,半天不說一句話。大毛歎口氣,說:「要是昨天晚上一口氣都燒掉就好了。」

  三毛說:「要是我今天在家,我非要拿棒子揍他們不可,他們把我的抽屜翻得稀巴爛。」

  二毛說:「三毛,你少說幾句好不好,爸爸在著急哩。」

  著急又有什麼用呢?丁子恆想,這都是天意。天要你亡,你想躲都躲不過。雯穎急道:「是不是很要緊?」

  丁子恆歎息道:「相片沒什麼,有問題的昨天都燒了。就怕他們拿日記做文章,那我就完蛋了。」

  雯穎急得發抖,她前言不搭後語,說:「那怎麼辦?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我要是搶下來就好了。我很害怕,他們那麼多人,我只有讓他們拿走。我不知道那麼重要,我應該保護它就好了。我只是怕弄壞了,就讓他們裝在旅行袋裡。我不曉得怎麼辦。我……」

  二毛說:「媽媽,不關你的事。你也沒辦法保護呀。」

  大毛說:「不會有什麼事的。我知道爸爸這人一向很謹慎,而且也一直很擁護社會主義擁護黨,日記裡肯定不會有什麼東西可以讓人批判。不會有事的。」

  丁子恆孱弱的內心正需要大毛的這番安慰。他想,或許會是這樣吧。於是他坐直了自己的腰,苦笑一下,說:「大毛說得對,應該不會有什麼事。聽天由命吧。」


十一


  夏秋兩季之中,烏泥湖有許多人被抄了家。抄家的人有的是機關裡的造反派,有的卻是宿舍裡的紅衛兵。紅衛兵因學校的不同,分成了好幾隊人馬。最厲害勇猛的一隊人馬的頭頭便是袁繼輝,尹媽媽的兒子尹金龍是袁繼輝的副手。尹金龍過去一向怯懦膽小,因曾與袁繼輝為鄰,長年得他保護,自然而然便成為袁繼輝的跟班。袁繼輝說一,他不敢二。這回袁繼輝說:「龍龍,你成分硬,是紅五類子弟,你得跟我一起鬧革命。」尹金龍即使對革命毫無興趣,袁繼輝發了話,他也不敢不衝鋒在前。他的母親尹媽媽對戴了紅衛兵袖章而顯得一臉英武之氣的尹金龍表示出莫大的欣賞。在尹金龍出門時,她不時地拉拉他的衣擺,整整他的袖章,然後把笑容堆得滿臉地說:「我兒好威風,替你爹媽長臉了。不過到樓房那邊鬧革命還是要小心點,那邊的媽媽對我們都很不錯的,你小時候的好多衣服都是他們給的。」這些話尹金龍特別不愛聽,他每次都要在心裡憤憤地想,他們給我那些衣服還是不因為他們不想要了,為什麼他們從來都不給我新衣服呢?但尹金龍敬畏母親,心裡就算有話也從來不敢說出口。

  每天都有好幾支抄家的小隊伍戴著紅袖章在烏泥湖宿舍的小路上來來去去,他們興奮的臉上散發著紅光,他們常常高聲武氣地談論著在哪家抄家最有成果。比方辛字樓下劉格非家一櫃子的線裝書,又比方庚字樓上陳杞家一些俄羅斯式的餐具和窗簾,而癸字樓下張者也家一台英文打字機,大有通敵電台之嫌疑,當然被收繳為戰利品,諸如此類。大多的人家都對闖入家門的抄家者或不敢多言,或表示支持,惟有這天,一戶被抄的人家與抄家者爭吵起來。爭吵聲驚動了許多的人,但除了小孩子外,卻沒有人前去觀看。三毛和嘟嘟一般都不會放過這種熱鬧,吵架完後,他們回來告訴雯穎說,是嘟嘟的同學姬小萱的爸爸跟抄家的人吵起來了。抄家的頭頭是袁繼輝,他是以前常到家裡來複習功課的吳金寶大哥的弟弟,還有尹媽媽家的龍龍哥哥也在那裡。小萱的媽媽前天剛從友好商場買了一對帳鉤,是金色的,彎著的花兒很漂亮。可是袁繼輝硬說是四舊,要把它們給折斷。小萱她爸爸說這是剛買的。可尹媽媽家的龍龍哥哥說,文化大革命了,你們還買四舊?小萱她爸爸生氣了,就跟他們吵了起來。龍龍哥哥很膽小,嚇得往後退,臉都白了。袁繼輝很大膽,偏要折斷那對帳鉤。小萱他爸爸跟他吵了半天,最後還是沒辦法,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把帳鉤拿走了。袁繼輝本來想折斷它,可是折不斷。後來他在燒四舊書時,把帳鉤丟到火裡燒了。那對帳鉤好漂亮,比我們家的漂亮多了,可惜是四舊。

  嘟嘟囉嗦半天,倒也把事情前後講得清清楚楚。丁子恆回來時,雯穎將此事說與他聽。丁子恆想,人和人真是不同呀,就算最終沒有結果,可他姬宗偉竟敢同抄家的人大聲吵鬧,也不失為壯舉了。姬宗偉一向滿不在乎,敢說敢為,最後倒什麼事也沒有,連他的大字報也沒見到幾張。而自己成天小心翼翼,卻總是難逃一劫,這一次更是如此。

  丁子恆的大字報在抄家的第二天又多了起來。他每天上午和下午都要去看,每看一次,都會發現新的內容。他的日記正在被人翻查,不時有日記內容出現在大字報中。丁子恆盡可能使自己在看大字報時保持冷靜的心情,但他一回到家裡,這種冷靜便無法維持。他煩躁他焦慮他坐立不安,他憤懣他壓抑他食睡不寧。大毛跟他的同學到井岡山去了,二毛留在學校裡鬧革命,只有三毛和嘟嘟因停課留在家中玩耍。一天,三毛因為自己積攢了許久的毛主席紀念章被人搶走,在家裡大哭大鬧,心煩意亂之下丁子恆將他痛打一頓。已經敢於反抗的三毛,一邊哭一邊引用大字報上批判丁子恆的語言與之對抗。丁子恆更加惱怒,順手抄了根棍子看也不看便朝三毛打去。打得三毛嗷嗷地趴在地上,連哭都不敢了。

  雯穎沒有勸他,她面色蒼白地坐在一邊。只有嘟嘟大聲狂叫著:「爸爸!你要把哥哥打死了!」

  待丁子恆終於意識到自己已經失去理智時,他扔下了棍子,一屁股坐在床邊。雯穎哭道:「你打呀,你把孩子打死了是不是心情就會好一點呢?」哭著,見丁子恆臉色難看,便又罵三毛:「你為什麼就不能懂事一點?你怎麼敢用大字報上的話來刺激爸爸?你挨打是自找的,你活該。」

  丁子恆伸開自己的雙手,看著它們。他從來沒有這樣打過任何人,現在他卻用自己的這雙手打了他心愛的兒子。丁子恆想,我現在已經成了一個什麼樣的人啊。我現在過的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啊。

  雯穎讓三毛趴在床上,為他的身上的傷處敷藥。三毛的身上紅一條紫一條,他翻著白眼望著丁子恆,一副絕不原諒的樣子。這眼光令丁子恆的心臟一陣陣收縮,他知道他把自己與這個孩子之間最美好的東西給毀掉了。這一刻,他心裡湧出的痛苦超過一切。

  一連幾天,三毛都沒有理睬他的父親。

  丁字樓上抄家的最大成果,不在孔繁正家,也不在丁子恆家,而是在吳松傑家。本來從吳松傑家也沒有抄走什麼東西,吳松傑既沒有攝影的愛好,也沒有記日記的習慣,年齡和資歷亦遠不及他的鄰居孔繁正和丁子恆。這一切似乎都在抄家者的意料之中,丁字樓上三家人中,抄孔繁正和丁子恆家都花去了一個多小時,抄吳松傑家時,只用了二十分鐘。

  抄家結束後,癸字樓上右捨的陳麗霞帶著她的小女兒雪兒來吳家問候。她與她的丈夫何民友都是吳松傑太太李樂雲的老鄉。陳麗霞見滿屋狼藉,便幫著李樂雲收拾。李樂雲不停地抱怨自己的不幸,嫁給了吳松傑這樣成分的人,這樣一抄家,叫她怎麼做人?而且吳家爹媽以前都是國民黨反動派,現在人都在國外,歷史罪行加海外關係,連她孩子的前途將來都會大受影響,吳安林在學校連紅衛兵都加入不了。陳麗霞靜靜地聽她傾訴,心裡對李樂雲充滿了同情。想到自己嫁給何民友,雖然孩子都有生理缺陷,可是他們個個都是根正苗紅,政治上永遠清清白白。政治生命與肉體生命相比,重要得多,是不能有缺陷的。這樣想著,陳麗霞心裡感到前所未有的滿足。

  吳家的雜物也不多,一個小時便收拾得恢復原樣。在陳麗霞與李樂雲收拾東西時,雪兒在地上撿了一個小本和一支鉛筆,乖乖地坐在走廊上糊塗亂抹地畫畫。陳麗霞帶她回家時,絲毫沒有注意雪兒把那個小筆記本也帶了回來。

  晚上,何民友下班回來,雪兒拿出小筆記本,向父親炫耀她的圖畫。何民友隨意地翻看著女兒的塗鴉,不料卻看到筆記本中的一首詩,詩的落款是1966年春。何民友讀完詩,大驚,忙問這筆記本從何而來。雪兒被父親的緊張嚇得哭了起來,連連申辯說:「我不是偷的,我在李阿姨家的地上撿的,我不是故意偷的。」

  陳麗霞聞聽,忙解釋道:「可能是今天我幫樂雲收拾房間時,雪兒撿了帶回來的。」

  何民友沉吟了一下,他拿出一個新的筆記本,遞給雪兒。何民友說:「雪兒,我沒有說是偷呀。不過,這是別人的東西,我們不能要。爸爸拿去還給李阿姨,你用這個本子畫畫好不好?」

  雪兒立即同意了,再次安安靜靜地去畫自己的圖畫。而手拿這筆記本的何民友卻如同被汽油澆潑,又被點上火一樣燃燒起來。他感到一種特別的亢奮在週身運行,他知道一個驚人的事件將因為這個意外得來的筆記本而發生,而他自己將會是這個事件中的一個大義凜然的英雄。何民友覺得他一生都在盼望的偉大瞬間,終於來到了他的身邊。革命就是讓他這樣的庸常之輩,在這個難得的瞬間中成為劃時代的人物。

  何民友當夜就趕到辦公室。連夜揮筆,寫下了他認為他一生中最有份量的一張大字報。大字報的題目是:《揭開反動家庭之子吳松傑的真實嘴臉》。大字報中把吳松傑那個小筆記本中隨意寫下的那首詩全文抄了下來。

  吳松傑這個在總院十幾年默默無聞的人,因在這個不同凡響的春天裡寫下了一首詩,便注定了他此後將不同凡響。

  吳松傑寫這首詩是因為自己苦悶。一個苦悶的、性格又偏於內向的人,無法通過向人訴說來排除長年累月堵在自己心口的東西。於是在一個陰雨綿綿的日子裡,他把這些苦悶都寫在了筆記本上。他寫出這些,從來也沒有打算給人看,甚至也沒有刻意保留。對於他來說,這首詩只如一張藥方,他通過它來治療自己。因為他覺得鬱積在心頭的苦悶倘若再不排除,他或許會生出病來。他現在為人夫,為人父,手上還做著烏江渡工程的資料,他是沒有權利生病的。所以,他就自己來治療自己。所以,他就寫下了這首詩。

  吳松傑顯然不是文學愛好者,雖然他的文字像詩一樣分行,但他卻連韻腳都押不好,語言亦缺少節奏感,無法讓人讀之朗朗上口。何民友把它連抄寫帶分析夾批判地弄了整整一夜,天微亮時,他將這份十二張紙的大字報貼在了總院最引人注目的牆上。然後,他回到辦公室,倚在窗邊,注視著那面牆。他渴望看到上班的人們路過那裡並閱讀這首詩時臉上流露出的震驚的表情。

   請好好用我

  我只想做一個工具。

  做一個有用的工具。

  請好好用我。

  我可以做一圈皮尺,

  去丈量土地也可,

  去丈量公路也可,

  去丈量大壩也可,

  甚至去丈量一個小小的稻場

  也可。

  但請不要讓我做一條繩子,

  不要讓我去捆綁雜物;

  也不要讓我做一根皮鞭,

  不要讓我去抽打皮肉。

  我可以做一根標桿,

  去測量萬丈高山也可,

  去測量千里江河也可,

  去測量百尺峽谷也可,

  甚至去測量一個低矮的土坡

  也可。

  但請不要讓我成為一根棍子,

  不要讓我揮舞它前往戰場;

  也不要讓我成為一支筆,

  不要讓我用它書寫文章。

  我可以做一副電鑽,

  去打通擋路的山崖也可,

  去開鑿觀察的平峒也可,

  去探測地下的岩石也可,

  甚至去牆上鑽一個掛物的小孔

  也可。

  但請不要讓我去做一挺機槍,

  不要讓我高舉它四處掃射;

  也不要我做去一隻長釘,

  不要讓我用它釘死目標。

  我已然沒有了做人的慾望,

  因為我知道做人太難太難。

  做人有太多太多的東西要重新學起,

  我深知自己沒有能力學會那些。

  我應付不了這人世的風雲,

  所以我知道自己達不到做人的標準。

  那麼就讓我做工具吧,

  做一個簡單的工具。

  請讓我盡工具本分來工作,

  請按我本來的面目來安排我。

  請好好用我,

  這樣或許我還會有用處。

  一個人想做一件工具只是一個

  可憐的要求,

  這份可憐的要求

  在我心裡已燃燒許久。

  我把這些火焰變成文字,

  就彷彿我把這火焰拋出胸膛。

  現在,我連這點可憐的要求都沒有了,

  火焰離去剩下的是冰點。

  於是,我連怎樣做一個工具

  也不知道了。

   1966年春

  這首詩引起的反響,完全在何民友的意料之中,群眾的憤怒有如一顆原子彈爆炸,何民友覺得自己似乎看得到蘑菇雲。而這首詩的被公開,卻完全在吳松傑的意料之外,當他走過這面貼滿大字報的牆壁時,發現又有了新的內容,便像許多人一樣駐足一觀。不料,他卻看到了自己。他甚至沒有細看何民友的落款,也沒有細看大字報對他如何批判,他第一眼看到的是他的那首詩,他立即呆若木雞。他呆立了許久許久,周圍人的議論和斥責他都沒有聽到,他已經因這驚嚇而變得癡呆。他沒有思緒沒有想法沒有對策沒有懊悔,他心裡只有三個字:我完了。

  吳松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踉蹌著進到辦公室的,但他知道,辦公室所有人都對他投來異樣的目光。這目光彷彿將他心裡的「我完了」三個字又濃塗重抹了一遍。

  丁子恆這天因自行車車胎沒氣,一路慢行,走過總院傳達室時,離上班時間只差三分鐘。他鎖好自行車,一路小跑往辦公室趕,卻見大字報牆下裡三層外三層地圍著人,大家彷彿並不在意上班時間已到。丁子恆有些奇怪,又有些緊張,生怕那裡的大字報上會冒出與自己相關的事。他鼓足勇氣,擠上前去。

  一遍看下來,丁子恆的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他的淚水並非因為吳松傑的可想而知的下場,而是因為吳松傑的詩給他帶來的深深震撼。他內心所產生的共鳴幾乎與他所受的到震撼一樣強烈,他從來沒有想到,與他同住一樓、平常相遇僅僅點頭示意、既無壞印象也無好印象的吳松傑竟有這樣的思想。他剛剛發現,素無交往的吳松傑在某些方面與他竟是那樣的相同相通,他甚至懊悔過去沒有同他有過放鬆自在的一聊。他現在才知道一個人的內心世界是多麼的複雜和深奧,任何表象都沒有曲徑通幽之處。

  丁子恆把淚水忍了回去,因為他無權落淚。他甚至不能同情吳松傑,更不可能流露出對其詩的半點讚許。他腦子裡也只跳出三個字:他完了。

  幾天後,院裡選文革委員,何民友以很高的票數當選。他當選後,應聲走上俱樂部的舞台時,臉上散發著勝利者的笑容,那笑容裡甚至透射著燦爛的光芒。這個時候的吳松傑,正在辦公大樓的地下室裡,沒完沒了地寫交待。他已經把自己的罪行交待到裡通外國,隨時準備叛國投敵的地步,可是人們覺得還不夠。他必須把自己的罪行繼續深挖下去。

  丁子恆也投了何民友一票,因為他覺得何民友就是搞這行的,他投不投票,何民友都會當選。他想,我犯不著得罪何民友這樣的人。


十二


  國慶剛過,一場秋雨便狂落而下。涼爽的氣息隨雨而至,秋風終於把夏天剩餘的炎熱全部趕出自己的季節,烏泥湖的楊樹轉眼就把落葉飄灑得滿地。清潔工尹媽媽病了,沒人清理垃圾,也沒人打掃落葉。滿地黃葉,陡然間帶來幾分蕭瑟,幾分落魄,幾分愴然。

  丁子恆每天匆匆忙忙地趕去上班。他的血壓一直偏高,可是他沒有請病假。雖然壬字樓的杜大夫表示可以給他開三天病假,但丁子恆謝絕了。一是他從心裡一直不喜歡這位杜大夫,二是他覺得眼前要學習的東西實在是太多。倘若拉下,萬一要發言要寫體會什麼的,他將無法應付。好容易因吳松傑的出現,轉移了人們鬥爭的目標,寫他的大字報並沒有增加。這個關頭,還是小心點為好,至少不要貽人口實。

  學習的內容彷彿是丟得滿地的線團,每一團都被扯出了線頭,每一個線頭都在學習。學習32111鑽井隊的英雄事跡,學習洪山區學習毛選標兵的事跡,學習《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學習《紅旗》雜誌第十三期社論,學習林彪和周恩來講話,學習尉鳳英事跡,學習《紀念魯迅》一文等等。

  學習之中還穿插著無數報告。關於革命大串連的報告,關於丹江口文化大革命情況的報告,關於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的報告,關於何民友與林院長面對面鬥爭的情況的報告,關於湖北省委檢討書的報告。學習和報告成為生活中的主體內容,丁子恆直覺得自己越學越暈頭轉向。

  寶珠寺的對外運輸與人工或天然材料方案的討論,便擠在這些學習和報告的夾縫中進行。人們已無心爭執,只用了半天時間,很輕鬆地通過了採用天然砂加鐵路運輸的方案,生產總算有了一點進展。

  而林正鋒院長的檢查也在這時開始了。此前,關於林院長的大字報,只能用層層疊疊一詞來形容。幾乎各處室都在收集整理他的材料,就連丁子恆,也曾被派到資料室搜尋林院長在各個時期的講話記錄。那些資料經過丁子恆的眼,左看右看也沒看出什麼名堂來。拿回去,交給室裡的積極分子,他們一下子就發現了許多問題。看出問題的人便反問丁子恆:「為什麼這麼明顯的錯誤你就看不出來呢?」問得丁子恆一聲不敢吭,因為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就看不出問題來。

  這天俱樂部裡座無虛席。其他被停職或打倒的反動權威們作為陪襯亦都到場,他們被安排坐在第一排,丁子恆看到吳思湘和金顯成也落座其中。他們個個面色發青,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俱樂部這個舞台曾經是他們趾高氣揚的地方,他們作報告,演講,發號施令,所有的情緒都從這台上傳達到下面的每一個人。現在他們卻在同一地方挨整,他們的沮喪和惶恐替代了他們曾經有過的所有光榮。

  檢查用了三個小時,林院長沉重地一字一頓地讀著他的檢討。與他曾經眉飛色舞地大談三峽的狀態相比,丁子恆覺得他也老了。林院長在檢查中認為,這麼多年來,他的工作確實有錯誤,有的錯誤甚至很嚴重。但他不承認自己執行了資產階級反動路線,更不承認一些大字報所說他在當年的革命中當過叛徒。他認為他一直是執行毛主席革命路線的,他為革命流過血負過傷,也坐過敵人的監牢,他從來沒有當過叛徒。他在檢查中,不時講到自己當年的革命經歷,講到忘情時,臉上竟顯出一些激動和得意。這樣的神情,很自然地引起在場群眾的反感,不時有噓聲四起。

  一俟林院長檢查結束,立即有人站起來發言,表示他們的不滿意。他們認為林正鋒是在避重就輕,吞吞吐吐,毫無共產黨人的襟懷坦白的品質。丁子恆覺得有的人的發言確有道理,有的人的發言簡直是胡說八道。有一個發言的人義憤填膺,演講般地痛斥了林正鋒十幾年來的錯誤領導,列了罪行二十條,每一條都足以將他打成反革命。丁子恆臉都嚇白了,他緊張地朝林院長望去,只見林院長面無表情,似聽非聽地坐在那裡。演講人最後高聲呼籲,要求院裡即將成立的文革小組上報中央,將林正鋒的黨內外一切職務都撤乾淨。

  因為話筒失真,丁子恆並未聽出是誰的聲音。但當演講人最後做了一個有力的手勢,從講稿上抬起頭來向鼓掌的人們示意時,丁子恆驚訝地看到,這個人是王志福。

  大字報在檢查會後一小時便上了牆。吸引觀看者最多的是三張大字報,一張是《是檢查還是炫耀還是繼續放毒?——質問林正鋒之一》,落款是樞紐室革命群眾;另一張是《看林正鋒執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真實嘴臉》,落款是王志福;第三張大字報觀者更多,題為:《林氏反動司令部和他的黑走卒大畫像》,其中點了吳思湘、金顯成以及總工室大半老總的名,各處室主任亦有好幾個,此外還有一筆帶過的業務骨幹十幾個。丁子恆在一筆帶過的這十幾人中,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他的心頓時怦怦地跳了起來。細看大字報執筆人,又是「向東方」。丁子恆心頭頓時便有怒氣,想要罵人。不知道雯穎平素與沈慎之的太太聊天時還說過些什麼,這樣的鄰居真不可往來,就算女人與女人之間,也是小心為妙。

  下午,丁子恆想請假提前回家,室主任卻通知他,讓他立即去總工室一趟。丁子恆心中忐忑,不知禍福。總工室正副老總現大半已被停職,不知下面他將聽從於誰。孰料接待他的仍然是吳思湘,這使丁子恆有些驚訝。

  丁子恆說:「吳總,您找我有事?」

  吳思湘擺擺手,說:「千萬別叫我吳總,我現在已經停職了。不過,林院長還在職,他要我停職不停工作。但是,以後的事態會發展成什麼樣,我也不知道。我叫你來,是要趕緊把手上的事情交待給你。烏江渡一直是我主管,現在搞文化大革命,生產進度慢了下來,施工總平面圖到現在還沒有出來。我跟金總商量好,把你從寶珠寺調過來,你先把施工總平面圖做出來。」

  丁子恆心裡一怔,轉而一喜。他喜歡做事,手上有工作做,便是莫大的樂趣。丁子恆說:「那是不是表示我可以用全部時間工作?因為我得做許多資料工作才能動手。」

  吳思湘苦笑一下,說:「恐怕我沒有權力說這個話。」

  丁子恆便有些為難,說:「現在每星期差不多一半的時間都在搞運動,剩下一半,也沒辦法全用在生產上,恐怕我……難以勝任……」

  吳思湘歎道:「我無能為力,時間只有靠你自己去調劑去爭取。」他停了停,又說:「我和金總覺得調你來烏江渡最合適,一是因為你的業務能力和責任心都很強,二是因為你在運動中的處境相對平靜。你長期搞業務,出差又多,很多事情都沾不著你的邊。雖然大字報有一些,但也不多,你還可以偏安一隅,從容地做點事。」

  丁子恆想起自已被抄得滿目零亂的家,想起大字報上自己那被寫得又粗又黑的名字,不禁苦苦一笑,說:「您覺得我能從容做事?」

  吳思湘說:「你要知道,與那些被揪斗被遊街被戴高帽子被天天要求寫交待被關在地下室以及被毆打的人相比,你真是十分幸福呀。」

  丁子恆怔了怔。許多殘酷的畫面,帶著血淚帶著恥辱帶著傷痕出現在他的腦海,它們迅速地覆蓋了他那只是有些零亂的家和他那只是有些粗而黑的名字。丁子恆想了想,說:「您說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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