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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四)



  省委工作組由一位姓王的副省長帶隊,進駐設計總院。歡迎會上,王副省長作了關於設計總院文化大革命的報告。

  報告的要點有三條:

  

  一、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是社會主義革命的新階段,關係重大。革命的中心是政權問題。整個過渡時期都存在兩個階級兩條道路兩種思想的鬥爭。反動階級雖然被打倒了,可是他們人還在,心未死。並且他們人雖少,能量卻很大。過去一些年來,我們同他們的鬥爭從未停止過,如三反五反反右等。黨內則1954年高饒反黨,1959年一小撮右傾分子反黨。資本主義復辟的危險可能來自國內外,也可能來自黨內外。資產階級分子從來不敢正面公開較量,他們總是躲在暗處煽陰風點鬼火,他們在思想意識形態方面進行活動,搞和平演變,打著紅旗反紅旗。蘇聯已經給我們提供了慘痛的教訓,我們切不可忘記。我們現在主要的危險在「內」,在「黨內」,在「上面」。因而我們的鬥爭鋒芒是針對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針對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代表人物,目標與四清一致。

  二、近一段時間,長江流域規劃設計總院貼出了兩萬多張大字報,揪出了一批牛鬼蛇神,把暗藏的敵人也揪也來了,形勢一片大好。但是在勝利面前,我們更應該注意:

  1.在這場革命的大風大浪中,要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毛著是最高指示,我們對它是熱愛還是仇視,是擁護還是反對,是真假革命的試金石。我們掌握了主席思想,就好像有了望遠鏡和顯微鏡,就能辨別真理和謬誤。要帶著感情學,現在工農兵學用得非常好。知識分子應該瞭解學習毛主席著作是潮流,不進則退,要帶著世界觀問題學,要與「我」字作鬥爭。遇到問題,除了向毛著請教,還是向毛著請教。

  2.要放手發動群眾,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要引火燒身,敢字當頭,敢於揭發,敢於批判自己。有些人怕火燒到自己身上,我勸大家不要怕出亂子,不要劃框框,不開秘密會,運動中要充分發揚民主作風。

  3.要正確貫徹黨的方針政策。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要相信群眾掌握政策的能力,把政策交給群眾。在對待知識分子問題上,矛頭要指向他們中的反動代表人物,指向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知識分子。他們中的左派應該是運動的核心,他們站穩了腳跟,聽毛主席的話。運動中要壯大左派。他們中的中間派人數最多,未站穩腳跟,容易動搖,但只要他們政治上不反黨反社會主義,業務上盡心盡力,就要去團結他們。而他們中的右派,一向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他們留戀舊社會,反對無產階級專政,一有條件,就會興風作浪,試圖推翻共產黨。他們反對群眾運動,對群眾運動怕得要死,恨得要命。這些人,一定要鬥倒斗臭,要讓他們永世不得翻身。在對待本單位領導的問題上,要採取說理鬥爭的方法,不准打人打架,變相體罰,大字報不准貼到街上,也不准貼到宿舍裡,不准把他們弄上街遊行批鬥。不同意見是允許存在的,可以辯論。不可挑撥群眾。

  三、省委工作組將同設計總院工作組混合組成新的領導小組,全面領導設計總院的文化大革命運動。

  十天之後,謝森寶主任和省委工作組王副省長一起,召開了工程師和科長以上的人員會議。在會上,謝森寶主任作了《如何把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和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的資產階級代表人物揪出來》的報告。

  報告大意如下:

  

  今天談兩點。

  一、對工作組到來的這十天裡的工作回顧。應該說,這一段時間裡,運動是有成績的。前八天的時間裡,共貼出五千三百七十九張大字報,揪出了不少牛鬼蛇神。但主要的缺點是:因為強調了兩個針對,即針對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和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代表人物,片面地強調分清內部和外部的區別,比方內部矛盾不寫,從而使大字報數量明顯受到影響。牛鬼蛇神是到處活動的,一旦有框框限定,便對運動起了阻礙作用。產生這樣的局面,主要是我們對主席指示研究不透,自己有怕亂的思想,以致很多問題暴露不出來。領導思想落後於群眾。其次是對領導「下樓洗澡」的主動性估計過高。其實他們也在躲避運動。第三是以為文化大革命主要是針對大專院校和文藝界,所以重視程度不夠。第四是從來沒有這樣大型運動的經驗,1957年的反右運動與它相比,大小之差,天壤之別。正因為以上四點,造成設計總院群眾的積極性沒有得到應有的愛護和鼓勵。

  二、當前的形勢。雖然已經貼出了五千多張大字報,但其中揭發的多,批判的少。最嚴重的一點是:工程師和科以上幹部貼得不多。同志們呀,你們是對黨委最知情的,對哪些人是真正的走資派心中是最有數的,為什麼你們反而比那些不知情的職工群眾寫的大字報還要少呢?看來一是認識不足,二是有私心雜念,怕上綱上錯了,怕自己做得不對。還有人覺得現在寫大字報是趕浪頭,而你們知識分子總覺得趕浪頭是不對的。這種觀念本身就是一種四舊。

  三、文化大革命領導小組號召:幹部和知識分子要站在運動的前面,要帶頭鳴放,要勇敢地向黨委成員——尤其是主要領導成員——貼大字報,要帶頭學好「十六條」,要通過學習,提高自己的認識,要放下顧慮,做徹底的革命派。

  謝森寶主任講完後,提出用熱烈的掌聲歡迎王副省長講話。於是王副省長又到台上講了一通:

  

  謝主任講得很好。對有些人在運動中只望觀不行動,我感到很遺憾。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顧慮,這樣下去,既落後於形勢,也落後於群眾。所以在此我要強調地講兩點。

  一、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是社會主義革命的新階段,是興無滅資的運動,是一場階級鬥爭,是復辟與反覆辟的鬥爭。我們的敵人在政治上、經濟上、軍事上都不敢公開較量,他們企圖用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舊思想來腐蝕我們,以達到復辟的目的,他們是在意識形態上做準備。貪大求洋,重業務,輕政治,都是修正主義的根子。革命的根本問題是政權問題,無論如何也不能忘記階級鬥爭,必須鬥垮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批判反動的資產階級學術權威,清除腐朽骯髒的東西,從而使我國永遠不改變顏色。

  二、大家一定要認清形勢。全國工農兵和億萬人民都受到嚴峻的考驗。是革命派還是保皇派,敢不敢站在運動前面,當闖將,當毛主席的好學生,就是考驗人的一個試金石。有人墨守成規,這也怕,那也怕,總怕天塌下來先把自己壓死。中央明確規定了四類人,自己屬於哪一類,就看你如何行動。是左派,就要頂,就要站在鬥爭的最前列,為黨的事業、為人民衝鋒陷陣、犧牲一切、引火燒身,做不到這一點,是不是左派就難說了。如果被貼了幾張大字報,頭就抬不起來,那算什麼?犯了錯誤,只要改正,就是好同志。只要認識錯誤,改正錯誤,放下包袱,輕裝前進,就是經受住了革命的考驗。有了你的大字報,不能馬上就上前去跟人辯論,否則就是壓制民主,那就要立即停職反省。看到自己的大字報,應該做的事是深刻檢查自己,對照自己,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對於那些勇於寫大字報的人,我也要說一句,不要怕劃右派,這一次與1957年反右是完全不同的。這次運動重點是整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不是整群眾。這次運動是毛主席親自發動親自領導的,這是一次具有劃時代意義的運動。

  三、樹立自信心。不要怕,要為黨和人民利益衝鋒陷陣,不能為個人利益畏縮不前。毛主席說:無數革命先烈為了人民的利益犧牲了他們的生命,使我們每個活著的人想起他們就心裡難過,難道我們還有什麼個人利益不能犧牲,還有什麼錯誤不能拋棄嗎?貼大字報是好事,而不是壞事。貼錯了也不要緊,要革命,就不怕犯錯誤。寧可做一個有錯誤的革命派,也不能做一個不犯錯誤的膽小鬼。

  文化大革命運動在一個接一個的報告號召下,如火如荼地開展了起來。辦公樓外牆上都貼滿了大字報,新寫的大字報無處張貼,領導小組便安排工人在院內道路兩旁架起了蘆席牆。蘆席牆很快也被大字報貼滿,且許多大字報都註明「保留三天」或「保留一星期」。領導小組一看形勢如此大好,又將辦公樓內的走廊上釘上蘆席。這樣一來,除了各辦公室的門,整個走廊都被大字報貼滿,彷彿成了一條大字報的地道。

  大字報欄前永遠有人在觀看。許多人並非真的關心大字報的內容,而是在看大字報有沒有寫到自己,丁子恆便是其中之一。施工室的人自是不會放過丁子恆,所幸大字報的內容全都在丁子恆意料之中。無非是白專道路、看不起工人之類的老話。丁子恆知道,這些內容與其它大字報相比,實乃雞毛蒜皮。

  但有一張署名為「向東方」的大字報卻令丁子恆大吃了一驚。大字報題為《看丁子恆如何放毒》。其中說丁子恆曾經說過,現在的領導光知道搞政治,誰也不關心生產。認為政治學習中的討論都是白說,都是空對空等等。丁子恆使勁地回憶自己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說過這樣的話,半晌方記起,幾個月前在中蘇友好宮看技術革新展覽時,曾經碰到過乙字樓上的沈慎之,在與他閒聊時,彷彿這麼說過。想不到,這些話竟都被他上綱上線,寫進了大字報裡。丁子恆想,倘若人人都如此這般,我還能跟什麼人講話呢?一口悶氣憋在心裡,真是難過得很。

  這天上午,丁子恆參加寶珠寺573進度匯報討論,會議由金顯成主持。因未見到吳思湘,丁子恆隨口問道:「吳總沒來?」

  金顯成左右望了望,以幾乎無人可以聽見的聲音答道:「他停職了。」

  丁子恆大驚失色,也兩邊望望,用同樣的低聲說:「為什麼?」

  金顯成沒有直接回答,只是說:「林院長也夠嗆。說不定我也是最後一次主持生產會議。」說完,有人同金顯成打招呼,金顯成便離開了。

  丁子恆心亂如麻。吳老總停了職,金顯成也將靠邊,連林院長也可能有事,院裡生產計劃怎麼辦呢?正在上馬之中的寶珠寺大壩和烏江渡大壩又如何是好呢?整個匯報過程中,丁子恆心情都十分沉重。輪到他發言時,不時地有人要求他大聲一點。丁子恆這次的匯報作得沒精打采,坐在他旁邊的姬宗偉問他是不是病了。丁子恆勉強地笑笑,說:「是吧,我血壓有些高。」

  下午,便有緊急通知,到俱樂部開會。院文化革命領導小組又一次召集會議,這回主持會議的是周則貴副院長。他傳達了兩件大事,一是毛主席親自寫了《炮打司令部》的大字報,二是湖南長沙市委打擊湖南大學學生的情況。

  周則貴傳達完文件後,自己也講了話。說起革命形勢,周則貴激情萬丈。他要求大家全力以赴搞好文化大革命,他說革命搞不好,生產也別想搞好。搞好了有什麼用?如果江山變了色,豈不是把搞好的東西送給別人享受了?所以現在不消搞什麼狗屁生產,要一條心把文化大革命搞得轟轟烈烈的,把那些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牛鬼蛇神都揪出來,讓那些真正熱愛毛主席熱愛共產黨全心全意跟黨走的人來坐江山,只有他們才能把紅色江山坐得永不褪色。

  周則貴的講話令人哭笑不得,但院裡人已經習慣了。

  整個設計總院的文化大革命運動便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會議和一場又一場的報告鼓動和催化下,越來越深入,越來越逼近每一個人心靈。




  皇甫白沙完全能想到,這一場轟轟烈烈的運動,他是在劫難逃。運動一開始,他的大字報就上了牆。大字報措詞嚴厲,語氣強硬。雖然他已經摘帽,可在別人眼裡,摘帽右派與階級敵人仍是同義詞。他看大字報時,心裡雖有幾分緊張,更多的卻是苦笑。他是一隻死老虎,打死老虎自然誰都樂意,他有充分的心理準備去迎接更為艱難的日子。他此刻的心情,竟與當年在國民黨監牢裡坐牢時一樣,覺得自己目前的處境只是暫時的。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烏雲終將過去,曙光就在前頭,他還有更為重要的大任在後面。

  可是有時候,他也會想,這是誰的烏雲呢?未來的曙光又是誰的?他的大任將由誰派?是誰非得讓他如此苦心志?慢慢地,他竟有些想不清楚了。

  縱然思想準備身體準備都做得極為充分,仍然有皇甫白沙根本意料不到的事情。

  這天,皇甫白沙挨了鬥,戴了高帽子,鬥完之後,群眾又要將拉他出門遊街。這一切,他都料想得到。因為毛主席的著作《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他學了許多次。他知道,這些東西遲早會從書上搬到現實中來。遊街是要把你最後的一點尊嚴踩踏在地,讓你在鄉鄰面前無地自容。皇甫白沙滿心苦澀,但他覺得以自己的意志力,還是可以承受的。因為他有過1957年,他的形象已經在人們的心中有了鋪墊,他的尊嚴已經所剩無幾,再把最後那一點都扔掉也就算不了什麼了。

  但是,批鬥會完後,人們正欲拉他上街時,副院長周則貴突然制止了這件事,把皇甫白沙叫到了院長辦公室。皇甫白沙與周則貴老早就熟,但兩人氣質秉性差異太大,關係也就一般。皇甫白沙被打成右派後,周則貴每見他,臉上都有一種說不出的神氣活現,這種神態,更讓皇甫白沙低看他。然而,這回的周則貴卻顯得猶豫不安,一副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的樣子。

  皇甫白沙不耐煩他這樣,便先開口,說:「周院長,有什麼話就說吧。」

  周則貴搔搔頭,彷彿是考慮了一下,方說:「娘的,我真是不曉得怎麼講。我也是為人父母,曉得養個兒子不容易。我家就老三是兒子,他摔個跟頭我都心疼。皇甫,鬥你批判你,我覺得該,這是政治問題,我不同情你,可是……」

  皇甫白沙聽他這麼繞彎,又提兒子,心裡一緊,立即想到會不會是皇甫浩出了什麼事。他急問:「你別繞彎好不好?出了什麼事?」

  周則貴長歎一口氣,說:「你兒子,在鄉下,唉,唉……」

  皇甫白沙更急了,他驚聲問:「他到底怎麼啦?」

  周則貴說:「他……他……得了病,也不是得病吧,他被牛撞傷了,傷口發炎,鄉下醫生沒做皮試,給他打了青黴素,他……他就……」

  皇甫白沙心頭鬆了一點,他想撞出傷口,治療一下總歸會好。皇甫浩一向用青黴素並不過敏,就算過敏,人在醫院,也不會有什麼大事的。想到此他站起來,說:「我希望院裡能同意我去把他接回來看病。」周則貴突然瞪大眼睛,用很大的聲音喊道:「他死啦!叫鄉下醫生治死啦!」

  皇甫白沙目瞪口呆,似乎沒有反應過來。周則貴說:「事情到了這一步,你只能想開點。」

  皇甫白沙終於弄明白發生了什麼。他一陣暈眩,感到全身發軟,頹然坐在椅子上。他落座太重,椅子發出劇烈的嘎嘎聲。說他的心裡此刻如萬劍穿心一點不為過,他把即將到來的一切不幸都想到了,卻沒有想到他最大的災難是在遠方。他的兒子死了。他原來以為他已經能夠承受世界上任何的痛苦,但他在預想這些痛苦時,從來也沒有把他的兒子考慮在內。此刻降臨到他面前的痛苦,是他過去從未想到過的,他幾乎無法承受。這份失子之痛,令他幾欲崩潰。他的眼淚奪眶而出,瞬間便流得滿臉。

  周則貴說:「我不能讓你死了兒子,還去遊街。這還讓不讓人活呀。」

  皇甫白沙沒有說話,他心裡嚎啕著憤怒著瘋狂著,然而這一切表現在他的臉上,便只有滿臉的淚水。周則貴說:「我讓院裡的車送你回家。」

  皇甫白沙說:「請你幫個忙,先不要告訴我愛人,讓我回去以後再慢慢跟她說。還有,我要到但家凹去一趟,我要看看……我的兒子……。」

  周則貴說:「第一個要求我能答應,第二個要求,我不曉得行不行。」

  皇甫白沙說:「你至少讓我把他的骨灰拿回來吧?」

  周則貴說:「我跟林院長商量一下好不好?因為現在是運動時期,群眾如果不同意,我們也沒辦法。」

  皇甫白沙走出院長辦公室。辦公室樓外的陽光猛烈而明亮。陽光下,四處散發著嘈雜的聲音。口號聲鑼鼓聲和熱烘烘的空氣混和在了一起。皇甫白沙神情木然,然而他的心裡卻被這明晃晃的陽光照得透亮:是我殺死了自己的兒子,我是殺死兒子的第一兇手。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痛恨自己在1957年的表現。為什麼要顧及自己的良知呢?良知又是什麼呢?倘若在那一年我也像周則貴一樣積極地反右,狠狠地把那些說過幾句正直話的知識分子打成右派,把他們的行為罵得狗血淋頭,那麼,我就不會有今天。最重要的是:我的兒子就不會有今天。1957年的那份慘痛,到了1966年,潰破成了他心頭血淋淋的傷口,一生一世都流血不止,一生一世都不會彌合。

  皇甫白沙對自己的過去痛心疾首。就在這一天,他理解了為何有人對於上面的指示,有理無理,都拚命地加倍地去執行。因為政治鬥爭鐵面無情,因為人人都不想讓家裡出現皇甫浩,因為你活在世上並非孤零零的一個人。一旦為良知而反抗,大禍殃及的絕不止是你自己。它殃及家人,殃及兒女,殃及子孫後代,甚至一代一代殃及下去,永無止境。你在這世界上,活的不止是你,而是你的整個的宗族。

  皇甫浩的慘死,似乎喚起了人們心裡的一點同情。在這個嚴酷的季節裡,皇甫白沙沒有被遊街,以後,他也沒有被游過街。縱然如此,皇甫白沙的堅強的意志,卻在這個季節中瓦解。

  沒有任何人料想得到,第一個遊街游到烏泥湖來的人會是丙字樓下的李昆吾。

  春天以來,李昆吾大多的時間都在烏江渡工地。謝森寶主任率人來進行了文化大革命動員後,工地上的人陸陸續續回總院參加文化大革命了,工作都壓在剩下的幾個人身上,生產進度一下子慢了下來。李昆吾白天在工地奔波,晚上除了參加學習外,還得寫小字報。院裡規定工地暫不貼大字報,但必須寫成小字報寄回去,然後有專人將它們抄成大字報貼在院裡的大字報欄上。革命是每一個人的事。

  李昆吾因此而感覺到壓力太大,恨不能一個人分成幾個人用。正當他因為工作壓力太大而頗覺吃不消時,總院一個電話打了過來,叫他立即交接工作返回總院,參加運動。這個電話令李昆吾長吐一口氣,他渾身一鬆。走前他對仍然留在工地的張者也笑道:「先前你成天說你一人頂兩人,現在看來你一人得頂三人用了。」

  匆匆而歸的李昆吾滿以為又有重要工作等待他的出馬,沒料到迎接他的竟是劈頭蓋臉的層層大字報。批判言詞的激烈粗暴以及批判的內容都令他大為驚愕,他幾乎懷疑是否有人與他同名。

  然而當他看到他的女兒李書愛所寫的大字報時,他終於明白了這些大字報的由來。原來最先向他發難的竟是他的女兒。他的憤怒油然而起,他未回自己的辦公室,逕直跑去找女婿陳遠南。李昆吾大聲質問著陳遠南:「你這是什麼意思?為什麼慫恿書愛寫我的大字報?」

  陳遠南面色發白,囁嚅道:「書愛非要寫,我勸過她,可是她不聽……不是我寫的……」

  李昆吾大聲說:「她為什麼要這樣做?難道我成了牛鬼蛇神,她作為我的女兒就感到十分愉快了嗎?」

  李昆吾說罷揚長而去。他想,就算我對不起你的母親,可我還是你的父親啊。你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呢?想著,便有幾分痛苦的感覺。

  李昆吾覺得他無法理解女兒李書愛的所作所為。他作為父親曾經虧欠過她,可是自他認識到這一點後,他就在想盡一切辦法彌補他曾有過的虧欠。老婆陳霞之為此與他發生數次爭吵,他也從來沒有動搖。他深知他已經對前妻犯下了不可補救的錯誤,那種深深的內疚只有通過對女兒的無限關愛,方能有所彌補。然而,無論他怎樣做,女兒在心裡始終不肯原諒他。他以為時間長了,他的真心終究可以打動女兒。現在看來,這一天並沒有到來,來到面前的卻是女兒充滿怨恨的大字報。李昆吾此時方明白,因為自己的過去,他必須付出更為慘重的代價。

  批判會開過了,檢討作過了,大字報數量也漸漸少了,李昆吾度過了最初的悲觀時刻。他想最壞韻結果也就是被趕回鄉下,他的罪不致坐牢,也不致被抓起來。李昆吾把這張底牌想好,心裡也就有了一份任由處理的踏實。

  但他卻忽略了文化大革命是一場與以往任何時候都絕然不同的革命。一天,處裡一個年輕人拿了一頂高高的帽子擺到李昆吾面前,白紙糊的高帽上寫著「地主+反黨分子+流氓李昆吾。」

  李昆吾一看頓時驚慌失措。他伸出雙手,顫聲道:「不,不可以……不……不!隨便你們怎麼處置我都可以,我不能戴高帽子遊街。」

  李昆吾的聲音雖然很微弱,但也足以今年輕人聽到。年輕人沒有理睬他的要求,他走上前,將高帽子放在李昆吾的頭上,嚴肅道:「你只有老老實實,才是你惟一的生路。」

  李昆吾萬分悲哀,他想我這樣活得丟盡了臉面,我還要生路幹什麼呢?

  年輕人又遞給李昆吾一張鑼,說:「你一路走一路敲鑼。你的口號是:『我是地主加反黨分子加流氓李昆吾!我有罪!我罪該萬死!』記住了嗎?」

  李昆吾抬起頭,臉上顯出為難的神色,他低聲道:「能不能把流氓這個詞去掉,我從來都不是流氓。」

  造反的年輕人眼睛一瞪,說:「你同時娶兩個老婆,你不是流氓誰是呀?你想耍賴嗎?你想抗拒造反派嗎?」

  李昆吾嚇得心裡一抖,不由自主道:「我不敢。」

  年輕人說:「那你就得自覺喊口號。你是一個有罪的人,你犯有人命。你想想被你害死的人,你就應該明白你自己罪孽深重。」

  李昆吾想起往事,他幾乎要流淚了。他想這或許正是對我的懲罰吧,這或許正是我命中當有的一劫吧。他回答說:「是,我罪孽深重。」

  遊街的隊伍走出辦公大樓,穿行在機關的大院裡。隊伍從青年大樓樓下經過,李書愛的小家正在那裡。那扇有著小碎花窗簾的窗口李昆吾再熟悉不過。此刻,窗簾緊拉著,有一點點風,鼓動著簾上的小碎花。游到此處,李昆吾突然敲了一下鑼,高聲喊出他的第一聲:「我是地主加流氓李昆吾!我有罪!我罪該萬死呀——」

  李昆吾的這聲叫喊,沙啞而悲涼,聞者莫不感覺心頭一縮。

  想想那扇窗子裡住著的女兒李書愛和女婿陳遠南,李昆吾心說:女兒你聽聽吧,你爸爸這樣打著鑼糟賤自己,你就會滿意了嗎?

  遊街的隊伍出了大門一直往烏泥湖走去。路過古德寺時,遇到一群正欲衝進去造反的紅衛兵。紅衛兵見到遊街隊伍,暫時停下自己的衝擊,在寺門口形成夾隊,揮臂高喊起口號。高帽子上清楚地寫著李昆吾的罪名,紅衛兵就喊:把反黨分子地主流氓李昆吾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讓反黨分子地主流氓李昆吾永世不得翻身!一陣陣口號清脆響亮,聲聲震耳,嚇得李昆吾雙腿發軟,魂飛魄散。

  隊伍繼續朝烏泥湖方向而去。行至空軍醫院門口,與一群正從機關游泳回來的孩子不期而遇。一個小孩尖叫了起來:「呀,這是李書奇的爸爸!」

  另一個小孩大聲說:「原來李書奇的爸爸是暗藏的敵人呀。」

  「哇,這也是我們班李書寶的爸爸。」

  李昆吾知道他遇到的這些孩子正是烏泥湖的。他立即替他的兩個兒子慚愧起來,他無法令他們在宿舍裡有面子。因為他的緣故,兒子們在他們的朋友中的地位將一落千丈。

  不知是哪個孩子帶了頭,這群半道而遇的孩子緊緊尾隨在遊街隊伍後,自成一支小隊伍地高聲喊叫起來:

  

  李昆吾呀,

  你瘦得像個鬼,

  鷹鉤的鼻子癩蛤蟆的嘴,

  黃瓜的屁股扁擔的腿,

  你說你長得美,

  原來你是一個吊頸鬼!

  這不知是以前唱誰的兒歌,小孩子們換上了李昆吾的名字。押著李昆吾遊街的造反派們一邊聽一邊哈哈大笑。聽第一遍時,李昆吾深覺污辱,聽第二遍時,李昆吾便無所謂了,待第三遍唱下來,李昆吾的心已經麻木。

  小孩子跟著遊街隊伍一直唱到李昆吾的家門口。李昆吾的批鬥會就在他家門口召開,丙字樓下的走廊便成了批鬥台。因為是下午,烏泥湖家屬委員會正學習,見有遊街隊伍進到宿舍,驚喜萬分,馬上將學習改成參加批鬥會。與枯燥無味的學習相比,看人批鬥人倒是有趣得多。陳霞之先不知道遊街到宿舍來的是李昆吾,還平靜地與丁字樓陳雯穎笑著聊天,聊的就是各人的丈夫在北京學習期間打橋牌的事。待發現人們簇擁而來的正是她的丈夫,而她的丈夫正當著所有烏泥湖宿舍的家屬們的面,戴著高帽子手敲銅鑼自喊自罵時,她的臉色立即蒼白如紙,有如突遭悶棍打擊,人也呆掉了。

  李昆吾站在了一樓的台階上,低著頭。他很想看到妻子陳霞之,可又怕陳霞之承受不了眼前的事實。他的心跳急促,神慌意亂。批鬥會開始後,第一個發言人上了台。陳霞之彷彿是突然醒了,她瘋狂地撲了過去,抱住李昆吾,大聲喊叫著:「他不是反黨分子!他不是地主!他不是流氓!你們不能這樣對待他呀——」

  立即衝上去幾個造反派,想把她扯開。可是陳霞之卻死死地抱住李昆吾,堅決不鬆手。她哭喊道:「不能呀!他是好人!你們不能這樣呀!」

  李昆吾正在家裡的兩個兒子書奇和書寶也都衝上前來,他們護著自己的母親和父親,與拉扯陳霞之的造反派推搡著,且推且喊:「不准鬥我爸爸!」

  圍觀者中有人喊起口號:「打倒一切牛鬼蛇神!」

  「破壞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絕沒有好下場!」

  李昆吾被這聲口號喊得渾身一震,他急忙對陳霞之說:「趕緊把孩子拉到屋裡去,別讓他們也給扯進來了。」

  陳霞之卻已經處於迷狂狀態,根本就聽不到李昆吾說些什麼。李昆吾伸出雙手,拚命推開她,並嘶聲罵道:「你滾呀!」又推開他的兒子,亦罵著:「你們滾回房間去!」

  但是他的罵聲毫無作用。在一陣混戰之後,幾個造反派終於扯開了陳霞之和書奇書寶。他們三人背後各有兩人站著,他們的手都被身後的兩人緊緊抓著,造反的人們強令他們與李昆吾一起低頭挨批。

  許多家屬都被這場大鬧嚇住了。待這一切結束,批鬥台上一個人變成了四個人。家屬們開始不安,雯穎低聲對明主任說:「陳霞之和小孩子還是不能這樣斗吧?」

  明主任點點頭,然後她走過去。明主任對批鬥會的主持人說:「是不是把婦女和小孩關到他們自己的房間去?」

  造反的負責人因為適才的大鬧以致會場被衝擊,一臉的不悅。他想了一下,方說:「把這兩個小孩子趕回他們房間,這對狗男狗女必須一起批鬥。」

  明主任趕緊把李昆吾的兩個兒子拉進他們的房間,明主任關門時,嚴厲地說:「你們不要瞎鬧,你們不能這樣破壞文化大革命。」

  風波過後的批鬥會進行得很順利。此刻的李昆吾心裡對妻兒的擔憂壓倒一切,對自己將面臨什麼,未來會如何,反倒無所謂了。陳霞之緊挨在李昆吾身邊站著,她渾身發抖,但卻堅定不移,李昆吾能聽得到她急促的呼吸聲。他心裡對她充滿憐惜和感激。他想,有妻如此,與你同生死共患難,以己命護你命,你這一生為她所做的一切,還能有什麼不值得?瞬間,他一直以來對前妻所有的內疚感和虧欠心理,一掃而盡。

  李書愛結婚以後,原本已經安心地過自己的小家庭生活了。丈夫陳遠南對她很好,婚後第三年她生了一個女兒,父親李昆吾對這個小外孫女也極是喜愛。平靜安寧的生活,使她漸漸忘卻過去,她對父親的怨恨也漸漸地沖淡了。這時,文化大革命開始了。

  像許多人一樣,李書愛全身心地投入了文化大革命。因為她和陳遠南的家就安在機關裡,所以她每天下班,進了機關大門,便一路看著大字報回家。看著看著,便想起了自己孤獨的童年,想起了自己苦難的母親,想起母親一個人孤零零地葬在荒山野嶺,連個掃墓之人都沒有,於是已經消散而去的悲哀又在心裡集結。她想,母親這樣的悲慘命運是誰造成的呢?我的內心永遠也擺脫不了的痛苦又是誰之過呢?當然是因為父親,因為父親現在的妻子陳霞之。他們舒舒服服地過自己的小日子,卻令我的母親貧病交加,未滿四十歲便化為荒山上的一座孤墳。母親生前曾是何等的孤獨,死後又是何等的淒涼。我是母親的女兒,我有權利讓那些曾經使我母親痛苦過淒涼過悲痛過的人也品嚐到同樣的痛苦、同樣的淒涼、同樣的悲痛。

  於是李書愛一張大字報貼到了李昆吾的辦公室門口。大字報的標題是:《為什麼我的母親躺在荒山?》

  這張大字報引起了轟動,人們爭相前去一閱,閱後便都很激動,有人甚至流下了眼淚。人們對李書愛和她的母親充滿同情,轉而又對李昆吾滿懷憤怒。於是,譴責李昆吾的大字報鋪天蓋地。而在此之前,李昆吾僅有十來張大字報,所談問題也是只專不紅之類。

  李書愛得到眾人的支持,神經亢奮。在此基礎上又寫出第二張大字報:《看李昆吾的真實嘴臉》。她將李昆吾過去給她的信中的一些文字摘要出來,逐條分析和批判,最後一一上綱。這就更加注定李昆吾在劫難逃。

  李書愛為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而大義滅親之舉,一時間傳為佳話。而李昆吾卻在猛烈的大字報轟擊下,節節敗退。批判會一個接著一個,批判言詞亦極其尖銳嚴厲。李昆吾由緊張不安到恐懼萬分,最後卻只有聽之任之。

  李書愛一把火燒著了自己的父親。開始她見李昆吾挨批判,心中暗自得意。及至後來,批判火力愈來愈猛,猛到李昆吾已經無法招架,李書愛不由也緊張了起來。陳遠南抱怨她道:「你這不是自找的嗎?這是你自己的爸爸,你把他害得這樣慘,你有什麼好處?」

  李書愛嘴上說這是他咎由自取,心裡卻開始自責:我這麼做是不是過分了?於是她退出了這場戰鬥。但即使李書愛此後不再寫李昆吾一個字,批判李昆吾的烈火卻再也無法熄滅。

  李昆吾的鑼聲和那一聲慘然的叫喊在李書愛的窗下響起時,李書愛怔住了。她急速走到窗口,通過窗簾的縫隙看著遊街隊伍。那頂高帽子在陽光下明亮照人,帽子上的黑字極其醒目。李書愛大駭,她幾乎是跌坐在床邊。她的心開始痛苦。關於父親的記憶,如一本書一樣打開在她的面前。一頁頁翻過,分明滿紙都是父親對她的關愛,是父親因愧疚而為她的格外付出。她明白自己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這個錯誤已經無法改正。她覺得自己彷彿一個劊子手,只是為了自己痛快一下,就把自己的父親推上了斷頭台。她不知道李昆吾怎樣承受這一切,能否承受這一切。她只知道從此以後,她不會再有父親。父親在她窗下的那一聲痛苦的喊叫,正是與她的訣別。

  這天下午,李書愛有一種痛不欲生的感覺。陳遠南也因為李昆吾的遭遇而焦躁不安。陳遠南說:「看看看,這樣的結果你怎麼挽回?以後你怎麼見爸爸?」李書愛不做聲,眼淚卻從她的眼眶中滾落出來。李書愛突然覺得此刻自己心中的痛徹之感,比母親去世時還要強烈。

  這天她沒有吃晚飯。父親戴著高帽子,敲著銅鑼嘶聲喊叫的樣子,定格在她的心裡。她端著碗,眼睛卻盯著菜發呆,腦子裡一片空白。這樣的空白彷彿要延伸到永遠。

  陳遠南見她如此,又有些不忍,小心問道:「要不,我陪你去看看爸爸?不曉得他經歷了這樣的事,會怎麼樣。」

  李書愛依然呆滯著。好一會兒,她才說:「你說爸爸會不會有什麼事?如果我去了他會怎麼對我?」

  陳遠南說:「不知道。不過他是你爸爸,頂多大罵你一頓,就算他動手揍你,你也要擔著。這事是你惹起的,你說呢?」

  李書愛長舒了一口氣,說:「爸爸要是打我,那對我可能是最好的了。」

  晚上李書愛和陳遠南帶了孩子,買了水果,趕去烏泥湖。看到父親的家門,李書愛兩腿發軟。她不敢走上前,叫陳遠南抱著孩子先去看看。誰料陳遠南剛進門不到一分鐘,李書愛的兩個弟弟書奇和書寶便衝了出來。他們看見李書愛,一句話也不說,撲上去便打。陳遠南緊跟在後面跑出來,他手上抱著孩子,想上前拉架,又怕傷了孩子。李書愛沒有還手,她只是雙手抱著頭,往牆角邊躲避。陳霞之倚門而立,遠遠地望著這邊的戰場,嘴上掛著幾絲冷冷的笑意。陳霞之想,我早就曉得你不是個善輩。

  屋裡的李昆吾躺在床上,他看見兩個兒子衝出房門,知道他們會做什麼,他甚至想像得出屋外的場面,但他什麼也不想管。他覺得自己的心已經死了,覺得自己同埋葬在遠方那座荒山上的女人之間最後的一滴血也乾涸了,他與她再也沒有了任何關係,就彷彿從來也沒有見過面一樣。

  李書愛最終也沒有見到她的父親。她腫脹著頭臉回到家裡,一頭栽倒在床上。她想,我曾經把死去的母親埋葬在荒山,現在,我又把父親給活埋了,活埋在沉重的恥辱之下。想著,她不禁哭了起來,聲音越哭越大,終於變成了一聲聲的嚎叫。那叫聲在夏夜的星空下迴盪,很淒厲,很慘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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