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文化大革命已經將每一個人捲入這場巨大的風暴裡,到處是戴著紅袖章的紅衛兵。二毛每星期從學校裡帶回一些消息,每每在講述這些內容時,二毛總是顯得十分振奮。而遠在北京的大毛信越來越少,革命忙得無暇念及父母。小學生也正式停課鬧革命了,這更是令人歡欣鼓舞。三毛早就發表過高論,說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就是不上學,現在三毛終於成了一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閒下來的三毛,覺得自己也應該參與到革命中去。他讓嘟嘟當助手,找來許多紅紙,將毛主席語錄抄寫下來,貼得滿屋滿牆。他還用硬紙殼做了一些語錄牌,有一塊「造反有理」的語錄牌就嵌在丁子恆的自行車前:「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條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因為這塊語錄牌,丁子恆誇獎了三毛一句,說三毛為爸爸想得很周到。這句話使一度因挨打而躲避丁子恆的三毛開始重新回到父親身邊。
三毛也怪,他做什麼事都彷彿有一種無師自通的能力。他幾乎沒有練過毛筆字,可他小小的人兒居然也能把字寫得像模像樣。就連二毛星期天回來,寫上幾字,都不及三毛的漂亮。於是宿舍裡許多人都來找三毛寫字,甚至還有一些是請三毛把毛主席詩詞寫成對聯貼在家門口。三毛一下子成了大忙人,成天神氣活現地在宿舍裡轉來轉去,希望有人請他前去寫字。寫完字的三毛,最大的願望就是希望人們送他一枚毛主席紀念章以示感謝。
三毛曾經收集了許多毛主席紀念章,他將它們別在一塊手絹上,經常拿了到江漢路去與人交換。不料有一天,他正在交換時,被幾個大孩子盯上了,他們把他逼到水塔下,圍著他,從他手上搶走了那塊別滿毛主席紀念章的手絹。為了這一手絹毛主席紀念章,三毛還挨了父親的一頓痛打。挨打後的三毛,因熱愛這些精緻漂亮的像章,瘋狂地重新開始收集。
天氣越來越涼,這天刮起了北風。三毛決定到武漢大學去一趟,這個主意是乙字樓下的劉四龍出的。劉四龍的眼睛瞎了一隻,卻並沒有因此而與三毛決裂,反倒因為三毛一改以往的霸道,處處謙讓於他,而使得兩人的關係比以前更鐵了。劉四龍說他的大哥劉一獅前天從武漢大學串連回來,送給他幾個弟弟每人一個紀念章,紀念章是武漢大學的大學生給的。劉四龍知道三毛一直在收集紀念章,也知道他曾經收集了一手絹的紀念章都叫人搶了。所以他認為三毛應該親自去武大串連,說不定會要到很多。劉四龍的話令三毛眼睛一亮,他想對呀,小學生不能去外地串連,可是我們在本地串連不也行嗎?在本地串連不需要任何人批准,只要媽媽同意就行了。
對於不許小學生外出串連,三毛和嘟嘟都認為這是一件非常不公平的事。難道小學生就不許革命嗎?不革命就是反革命,難道你們想讓小學生當反革命嗎?
對於三毛和嘟嘟每天的抗議和嘮叨,雯穎無可奈何。她只是說,你們是小孩子,年齡小,不懂事,如果串連出了事怎麼辦?她的話總是遭到三毛和嘟嘟更為強烈的反駁:當年海娃送雞毛信時,不也是小孩子嗎?誰說他不懂事?紅孩子年齡都比我們小,他們還救大人哩。還有,王二小犧牲時,不也是個小孩子嗎?三毛和嘟嘟對少午英雄的熟悉程度遠遠大於雯穎,他們幾乎舉出了他們知道的所有小英雄來論證小學生也有權利串連。雯穎被他們駁得無話可說,用三毛的話講,就是媽媽已經被我們駁斥得體無完膚。雯穎聽罷承認他們說得對,但仍然不同意他們出去串連。
不過最終雯穎還是網開了一面,她對三毛到武漢大學串連的要求,給予放行。
於是三毛聯絡了好幾個人,甚至把他本不想再來往的蒲海清也忍不住拉了進來。蒲海清從來沒有去過武大,他的駝背父親原是那裡畢業,活著時老跟兒子說他讀書的武大如何如何美麗。蒲海清一直想到他父親讀過的大學去看看,於是三毛一拉,他便立即同意。雖然他第二天要去賣菜,還要到園子裡澆地,但他還是決定前往。他向生產隊長請了假,答應回來時送給生產隊長一枚毛主席紀念章。開出這樣的條件,生產隊長自是慨然准假。
出發時是早上五點,天還沒亮。三毛起床時不小心,驚醒了嘟嘟,嘟嘟一骨碌爬起來,堅決要求跟三毛一起去武漢大學。三毛嫌帶上一個小女孩太麻煩,當場拒絕。可嘟嘟卻不依不饒,立即大吵大鬧起來。三毛無奈,只得把她帶上。因為帶了嘟嘟,劉四龍便也把他的弟弟劉五虎帶去了。
他們一行步行到頭道街火車站,從那裡搭上火車班車,一路呼嘯到大東門。然後再從大東門步行到武漢大學,這真是一段漫長的路。武漢大學四周滿是湖泊,北風呼呼地吹在臉上,有些冷颼颼的意味。
大學裡的風景果真美麗。大學的椅子尤其好玩,椅子的扶手拐著彎,人坐進去彷彿嵌在裡面。大學的山上有許多橡樹,橡子落得滿地。大學裡的大字報貼了許多,可被冷風吹得有些零零碎碎。武漢大學出了個「三家村」,「三家村」的頭頭是李達,他們都是壞人。這些最簡單的道理,三毛四龍嘟嘟五虎全都知道。但是大學裡的大學生並沒有他們想像的那麼多,好容易挨到中午,肚子有些餓了,才看到幾個拿著飯碗去食堂打飯的大學生。
他們一窩蜂地衝向這幾個大學生,圍著他們纏著他們,跟他們要毛主席紀念章。幾個大學生呵呵地笑著,相互間不知說些什麼。結果糾纏半天,大學生們沒奈何,商量幾句,其中一個人拿出一枚很小很小的毛主席像章送給了嘟嘟。他說,送給嘟嘟,是因為她年齡小,又是一個女孩子,並且沒有這幾個男孩子鬧人。三毛一看,那紀念章比他的那些最小的還要小,便十分瞧不起這些大學生。他鼻子哼了一聲,揚揚手,幾個夥伴便甩了那幾個大學生,另外尋找目標了。
這天,他們費了很大的勁,卻沒有戰果。惟一有收穫的就是嘟嘟。三毛很沮喪,說是早知道武漢大學這麼差就不該這麼遠跑來了。而比三毛更沮喪的是蒲海清,他答應了要給生產隊長一枚紀念章的,可是他連一個也沒有要到,回去他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交待。為此回程一路,蒲海清都哭喪著臉。三毛見了,便同嘟嘟商量,讓她把她的那個送給蒲海清,只當是大學生送給蒲海清的。
對於嘟嘟來說,雖然那只是一枚小小的紀念章,但卻是他們遠行的這一天中得到的惟一一個。這個獨一無二的像章帶給她莫大的快樂,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快樂之中,哪裡管得著蒲海清的痛苦?三毛一開口,立即遭到嘟嘟尖聲反對。嘟嘟說:「我才這一個,我偏不給。而且蒲海清還是地主的兒子。」氣得三毛真恨不得今生今世都不再理睬嘟嘟。
最後還是三毛仗義,他將自己一枚收藏已久的紀念章貢獻了出來。雖然這是三毛的收藏中最小並且像章邊緣已有些破損的一枚,可三毛在把它放到蒲海清手上時,依然看了又看,十分不捨。三毛說:「這個像章是我在尹媽媽家寫了三張語錄,龍龍哥哥才送給我的。」
蒲海清對三毛千恩萬謝,他甚至有些激動。他說:「三毛,你是我這輩子最好最好的一個朋友。」
這句話令三毛好感動,他立即覺得自己送給蒲海清像章是一個英雄壯舉。他心裡想,我真的是有些了不起呀。嘴上卻說:「不可能。你是地主,我怎麼可能是一個地主最好最好的朋友呢?」
三毛嘟嘟一行人到家時,天已黑盡,許多人正圍在他們居住的丁字樓下。三毛和嘟嘟沒上樓便忙不迭地打聽出了什麼事,結果被告知,下午在這裡開過吳安森的爸爸吳松傑的批鬥會。在批鬥會上,吳安森的媽媽李老師和他哥哥吳安林都發了言,他們表示一定要同吳松傑劃清界線。會上,宿舍裡的幾個紅衛兵看到他的反動詩,十分氣憤,用剪刀把吳松傑的頭髮都剪了。現在,李老師要把吳松傑永遠趕出家門,還要離婚。吳松傑不肯,李老師就在家裡大吵大鬧。吳安森的外婆也幫著他媽媽鬧,已經鬧了好久了。本來吳安森和吳安林沒怎麼鬧的,可是後來,不知怎麼回事,他們也鬧起來。吳安林還打了他爸爸幾個嘴巴子,說他爸爸是敗類。後來吳松傑就一直蹲在窗戶下面,兩隻手抱著頭,一聲也不吭。
三毛和嘟嘟直跺腳,這樣大的一場熱鬧又沒看到。連劉四龍和劉五虎都抱怨道:早知道就不去武大了,一個像章也沒有要到,還錯過了看批鬥會。
對於吳家,三毛第一討厭的是吳安森的媽媽李老師,這李老師總是陰聲陽氣地挑他的毛病,弄得他心煩。其次是吳安森的外婆,老太婆成天嘮叨他們,又是說他們把樓梯弄髒了呀,又是說中午吵得她沒睡好覺呀,動不動就來告狀,沒一天對他們滿意過。第三討厭吳安森,吳安森特別不講道理,喜歡跟人打架動粗,特別是傷了劉四龍的眼睛,不可原諒。吳安森搬來這裡這麼多年,怎麼都跟三毛和樓下的劉四龍玩不到一起去。三毛惟一不討厭的人就是吳安森的爸爸,三毛覺得他看上去心眼挺好。有一回三毛連奔帶跑往樓下衝,結果沖猛了,剛跑了一半,就摔了下去。吳安森的爸爸正好下班回來,他扶起三毛,還幫三毛撩開褲腿,看看有沒有傷口,然後又把三毛背了回來。因為這個,三毛每次見到吳安森的爸爸都要禮貌地叫一聲:「吳叔叔好。」但是,吳家這個惟一讓三毛有好感的人,卻寫了反動詩。這使得三毛格外生氣,彷彿有一種受騙的感覺。剎那間他連吳安森的爸爸也討厭起來,三毛覺得他們家沒一個好人。那麼,壞人跟壞人吵,也就不是什麼壞事情了,這等於讓他們自己跟自己鬥,斗倒一個少一個。
三毛和嘟嘟迫不及待地穿過圍觀的人群,回到自己家中,他們興奮地要將他們一天的經歷講述給爸爸媽媽聽。但是雯穎和丁子恆卻對他們這一天的故事毫無興趣,他們一直關注著隔壁的吵鬧,悄悄地談論著蹲在窗下的吳松傑。從他們的談論中,三毛知道,吳松傑已經一天沒有吃飯。可是這有什麼了不起的呢?三毛自己不也一天沒吃飯嗎?難道那個寫反動詩的壞人沒吃飯比三毛沒吃飯更重要些嗎?
三毛想著使有些生氣,他突然扯開嗓子高聲地叫了起來:「革命無罪,造反有理!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盪風雷激!我已經一天沒有吃——飯——啦——」
這一聲突如其來的叫喊,把丁子恆和雯穎嚇了一跳,也令樓下圍觀的人大吃一驚,大家似是怔了片刻,然後醒悟,立刻發出快意的笑聲。笑聲過後,吳家的吵鬧也陡然停止,就像收音機突然間關掉了一樣。
這樣的效果,出乎三毛意料之外,原本他只想惡作劇一下,不料卻結束了一場壞人之戰。他對此覺得頗為遺憾。
十四
輸送寒意的北風彷彿毛蟲,慢慢地,不慌不忙地向前爬行。它先改變掉樹的裝飾,再改變掉人們的外表,最後,它終於順著人們的骨頭爬進了人們的心裡。不知不覺間,蕭蕭瑟瑟的秋天不知去向,裡裡外外駐滿冬日的蒼涼。
轟轟烈烈的運動絲毫沒有因為天氣的寒冷而降下它的溫度。院裡各處室已經成立了許多兵團,有消滅帝修反兵團,有紅旗飄兵團,有興無滅資兵團,有心向黨兵團,有衛東彪戰鬥司令部,諸如此類。整個總院內,一共有多少兵團組織,丁子恆始終沒有弄清,他只覺得這場面的混亂好像封建割據或是五代十國再或是軍閥混戰時的樣子。
總工室的吳思湘和金顯成都作為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被關進了大樓的地下室。那裡陰暗而潮濕,因為沒有暖氣,裡面的寒冷也讓人難以忍受。他們每天在那裡寫交待材料寫揭發材料寫反省材料。一想到那些黑屋裡的人,丁子恆便身不由己地心驚肉跳。
各兵團又開始批判省委工作小組的反動路線。工作小組組長王副省長的歷次講話被一條條列出來,逐字批判。施工室為寫批判省委工作小組的反動路線的文章作了專門的分工,丁子恆也要寫一個部分。可是為什麼批判或是批判前和批判後的觀點有什麼實質差別,丁子恆並沒有弄清楚。沒有為他解惑的蘇非聰,面對這樣的形勢他很是茫然,他覺得自己對這些事情總難抓住頭緒。有些政治詞語他覺得彼此差別很小,可是政治敏感度高的人一分析,便能分析出極大的差別來,這差別常常能把他嚇一跳。因此,他平常說話也不太敢引用政治術語,生怕自己一句話用得不對,倒成為反面語言。這段批判文章,難為了他許久,最終拿出來時,他自己都知道一定過不了關。結果正是如此,批判小組的一個成員說:「算啦算啦,丁工就只有這個水平,也別再難為他了。」為這一句話,丁子恆對這個成員說了至少十聲「謝謝。」
這天,終於開了一個詞語明朗的會議,丁子恆終於有了自己敢說並且會說的內容。這天的會議是討論毛主席關於「抓革命,促生產」的指示,這指示令丁子恆長舒一口氣,他想,進行這樣的討論,會不會意味著文化大革命即將結束呢?於是他主動地發了言,講了幾句套話以後,很快就轉到促生產上。他說了一些寶珠寺和烏江渡的問題,最後強調說,工作如果不抓緊,預期時間一定完不成任務,這樣就沒法向四川省交待。
他的發言一結束,便有人笑:丁工一講政治,就找不到詞,一講生產,話就多了起來。再貼他一千張大字報,他也還是這樣。這話一說,大家都笑了起來。丁子恆一時有些惶恐,可環視了一下笑他的人,發現這些笑聲並無特別的惡意,方將一塊石頭從喉頭放到心底。
烏江渡的總佈置平面圖是丁子恆的主要工作,丁子恆把自己埋進了烏江渡的資料堆裡。雖然他緊張的心情並未鬆弛,但他在做這些事情時,總還能暫時忘卻其它,總是不由自主地產生一份淡淡的愉悅。他先貼好1:5000的烏江渡地形圖,又找來1:2000的烏江渡地形圖,將之曬成四份。他反覆研究烏江渡的佈置,覺得這裡地形複雜,高差大,地位窄,佈置起來實在很困難。就算充分利用廢渣造灘,仍然難以拉開場地。因為這些難度,工作量陡然加大。關於附屬企業佔地面積,關於鋼管安裝場地的位置,關於倉庫區的平整工作量,關於右岸橋頭平整高度,關於車站附近的填方,關於汽車基地前方倉庫,關於運輸的費用,關於公路貨流,關於運輸強度,關於土石平衡,如此如此,大量的工作必然耗用大量的時間。而所有的工作,必須在無數的生產會議開過,大家意見達到統一的情況下,方能一一開始。然而,整個的生產秩序已經被打亂,人們已無心坐在桌前做自己的本職工作。各種會議接踵而至,沒有會議的時候,大家又必須進行許多問題的學習和討論,然後還要去看日新月異的大字報。各兵團人馬除了一個接一個地舉行學習毛主席著作講用會和四處揪斗人以外,還安排有兵團自己的系列活動。如此一來,生產會議總難召開。丁子恆心中焦急,卻也無可奈何。
無奈中,他只得去找每一個相關的幹部,找室主任,找書記,找革命委員會委員,找工會組長,找施工室每一個兵團的負責人。他跟所有人都說,烏江渡的工程時間很緊,工作量非常大,這個工程並不是設計總院單方面的問題,還牽涉到四川省。毛主席說要「抓革命,促生產」,毛主席還說「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我們必須每天抽出最少半天時間來完成生產任務。每一個聽他說這些的人都不耐煩,生產任務對他們來說顯然沒有意義,眼下革命才是最要緊的。再說比起生產的辛苦,革命也要有趣得多。丁子恆面對一個個不置可否的回答,顯得有些尷尬。最後還是尚未徹底打倒的室主任說話了。室主任說:「丁工你就做你的去吧,有人批評你,再說。」
丁子恆聽得此話,如蒙大赦,此後他便每天上午坐在桌前計算或繪圖。開始他還有些忐忑不安,可是一個星期過去了,竟然什麼事也沒有。他這才意識到,對於他這樣的小人物,倘若他自己無意鬧革命,革命也未見得非要找到他們上來。他為自己無意間發現一片天地而欣喜若狂。
這天下午,學習《紅旗》雜誌第十五期社論。學習中,分別屬於兩個兵團的人爭執起來,爭執尚在高潮之中,突然外面人聲喧嘩。有人高聲說:「林正鋒昨天晚上被人綁架走了,現在下落不明。」
這個驚人的消息令滿屋爭吵戛然而止。丁子恆正心不在焉地聽他們吵來吵去,聞得這聲喊叫,驚愕半天,然後是木然。許久,一種莫名的淒涼由心底升起。想到人生在世,命運竟如此變幻莫測,忽而滄海,忽而桑田。就算人有鐵腕,也無法把持得住。林院長已是通天人物,卻也無法保住自己。他革命革了一輩子,可是人們一旦要革他的命,立刻就可以把他革得去向不知。就算以後有了下落,不也如同砧上之肉,任人割宰嗎?一個人活在世上,需要的是什麼樣的生活呢?這樣的革命就是最好的嗎?革命的目的,是要保住江山不變顏色,可是一個江山,什麼樣的顏色才是最好的顏色呢?紅色江山是否意味著每個人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好人?一個人連自己是不是好人都不知道,他又怎能明白自己是否忠於無產階級專政呢?無產階級專政是否需要那麼多的兵團,各行其是,而把生產停頓下來呢?工廠停工了,大壩工程下馬了,農民不種田了,是不是江山就紅透了?那是一種什麼紅?是人血染的紅色嗎?丁子恆思緒散漫,想到此時,他被自己所想的嚇了一跳。他的心怦怦地跳著,有一種作賊心虛的感覺。好在這一切思緒,都被封閉在腦海中,無人知曉。丁子恆告誡自己,以後連這種胡思亂想都最好都不要再有,萬一不慎,流露於言行,那連地下室都沒得坐,定然要掉腦袋。
彷彿自這天起,丁子恆工作的速度就慢了下來。雖然他每天上午仍然雷打不動地坐在桌前計算,但他覺得自己做這些事情已經不是為了工作,而是為了自己。自己的內心很空,很虛,很茫然,很混亂,烏江渡的工作是他生命中惟一的寄托。他做這些事,就彷彿一個溺水之人緊緊地抓著一根小小的木頭漂流在茫茫的大海上,這根細木或能令他在波浪中起起伏伏,渡水抵岸。又彷彿一個深夜的迷路者看見了一線曙光,這一線曙光一頭牽著太陽,另一頭拉扯著他的生命,讓他不致被暗夜吞沒。
寒冷的冬天就在有人興高采烈有人垂頭喪氣有人迷亂茫然有人惶惶不安中大踏步深入。天色也越發陰冷,冷得讓人覺得是不是兩個嚴寒疊在了一起。
這天上午是援越抗美遊行活動。遊行進行了三個小時,長江流域規劃總院出動了許多人。他們舉著旗幟從機關出來,一直走到中山公園。行在路上,各兵團之間,一邊為各自的觀點爭吵不休,一邊罵美帝國主義。丁子恆幾乎分不清那罵聲到底是針對美帝還是針對觀點不同者。其它單位的遊行隊伍也從一條條小路匯合到解放大道上,每逢兩支遊行隊伍相遇時,大家便一起高呼口號「打倒美帝國主義!」「堅決支持越南人民的抗美救國鬥爭!」情緒十分熱烈。這時還常常會有人領著頭唱起歌:「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歷史規律不可抗拒,不可抗拒。美帝國主義必然滅亡,全世界人民一定勝利!全世界人民一定勝利!」歌聲往往由幾個人開始,然後不斷有人加入,漸漸地變成巨大的聲音,那聲音使人產生的幻覺,彷彿憑此呼嘯之歌便足以將美帝國主義埋葬。
在群情激昂的氣氛中,遊行結束,回到總院。一進大門,隊伍開始散亂,人們各自找捷徑回自己的辦公室,亦有人留在大字報欄前觀看新貼出的大字報。更多的人則是直接往食堂而去,因為距午餐的時間已沒多久。
不知道是誰第一個發出了驚呼:「哎呀!煙囪上有人!」這呼叫有如驚雷貼著頭皮炸開,人們幾乎同時朝煙囪上望去。
眾多的聲音叫著:「是誰呀?是誰呀?」
有人認出了煙囪上的人,大聲喊著:「是吳松傑!」
人們紛紛跑到煙囪下面,瞬間,煙囪下黑壓壓地站了一大片人。尚未被揪出來的院政治部主任謝森寶聞訊而至,革命委員會的領導成員王志福也到了。人聲嘈雜中,誰也拿不出個主意。
謝森寶說:「趕緊通知他的家屬來。」
有知情者說:「他老婆已經同他離婚了。」
謝森寶說:「他家還有什麼人嗎?」
知情者說:「他有兩個兒子,都申明同他斷絕父子關係。」
謝森寶還想說些什麼,卻被王志福的喊話所打斷。王志福說:「吳松傑,你趕緊下來,不要走絕路!自絕於黨自絕於人民,你更沒有好下場!」
許多人也在喊:「下來吧!下來吧!」
煙囪上的吳松傑一聲不吭,像他平常一樣表情淡然。無論人們如何喊叫,彷彿都與他無關。他時而望著地下,時而又把目光投向天空。天色陰暗,空氣也是灰濛濛的。雲層深濃,彷彿有雨雪將至。
丁子恆本已走進了辦公室,聽得人聲喧嚷,他倚窗而望,立即發現了煙囪上的人。他心頭一抖,隨著辦公室的人一起跑了出去。行到近前,認出那是吳松傑,丁子恆不覺有魂飛魄散之感。他知道吳松傑離婚了,知道他的孩子與他斷絕了關係,知道吳松傑什麼也沒拿,隻身離開了他的家,也知道吳松傑割腕自殺未遂,更知道因為他的遺書他被再次關進了地下室,還知道他在遺書中說:「我已不覺自己仍然是人,我已經失去了人的尊嚴。我的痛苦無詞語可形容,無言語可表達。我活著比死還要痛苦,既然如此,就讓我去死吧,那將是我生命的一次解放。我對得起所有的人,只是對不起生養我的父母。我與他們割斷所有的恩情,留在祖國。我的兒子們用同樣的方式懲罰了我。我對父母所欠的一切,只有來世相報。」這是許多批判吳松傑的大字報中都引用過的一段,丁子恆從中看到了吳松傑滴血的心。此刻的丁子恆,滿身心都是對吳松傑的同情。他在心裡急切地呼喊著:不要啊,不要跳!
謝森寶叫了水電組兩個工人往煙囪上爬。吳松傑低頭看了一下,面無表情的臉上浮出幾絲冷笑。丁子恆脫口而出:「不要上人,他會往下跳的!」
沒有人聽到他的聲音。他卻聽到另外的聲音在大聲說:「他這樣做,豈不是在威脅文化大革命嗎?走資派如果都這樣,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還怎麼進行?」這一口濃重的沔陽腔,丁子恆聽出那是何民友在說話。
吳松傑的臉上,仍然是冷冷的表情。
拿著繩子奮力往煙囪上爬去的工人,已經爬了一半。吳松傑此刻已經不朝下望了,他的眼睛一直望著天空,似在看雲,又似在想。煙囪下的人聲慢慢靜了下來,彷彿在看工人往上爬,又彷彿在待等吳松傑的最後一躍。
最後的時刻終於來到了。兩個工人一前一後,爬過了大半,距吳松傑只有幾米遠。只聽他們中的一人對吳松傑說:「吳工,下來吧,有什麼事下來再說。」另一人亦說:「是呀,吳工,誰沒個難處呀,過一陣就好了。」
吳松傑沒有理他們,甚至連看一眼都沒有。他一直仰頭望天,望著望著,他突然身體一歪,雙手一鬆,栽了下來。
煙囪下幾百人同時發出驚呼之聲。吳松傑朝著沒有站人的煤堆方向落下。只幾秒鐘,甚至更短一點,「砰」的一聲巨響,在煤堆那邊響起,烏黑的煤灰蓬了起來,紛紛揚揚,有一些血隨之濺起,又散落在四周。
巨響過後是一片寂靜。丁子恆驚叫過後,幾乎呆掉。然後他看到了混雜在煤灰中的血,他能感覺得到鮮血四濺的情景,他彷彿覺得自己的血也在此時四濺而出。吳松傑跳下的弧線有如一根細索,勒住了他的脖子,他無法呼吸無法吐氣無法說話無法求救。他感覺自己的靈魂也隨聲而碎,他感覺自己的一身筋骨已無法支撐自己的軀體,他感覺自己的軀體只剩下一個裝著行屍走肉的空殼,他感覺自己漸漸地恍惚。最後,他暈倒在自己倚靠著的那棵樹下。他在倒下時發現這是一棵銀杏樹,這棵銀杏樹葉已落盡,只剩下光光的軀幹。他記得這是一種十分古老的樹。
這天晚上,大雪紛揚而至。
清早的大地,一片純淨而美麗的白色。煙囪下的煤堆已成了一座潔白小坡,吳松傑砸下時濺得滿地的鮮血和碎散的骨肉,已被白雪覆蓋。煙囪下靜靜的,彷彿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一個生命在這裡劃了一道驚人的弧線,然後永遠消失了。白雪在掩蓋它的痕跡時,也掩蓋了人們的記憶。
幾天後,丁子恆走過這裡。他的手足發涼。雪地已經泥濘,新的雪片又以它輕盈的姿態一片一片地將泥濘再次覆蓋。一層一層的覆蓋之後,壓在最下面的就成了歷史。人們的目光總是落在白雪的上面,根本無法看清歷史究竟是什麼,也根本無從瞭解歷史曾經有著怎樣的過程。那煙囪下的人們和那對絕望者的訓斥之聲,那一道跳躍的弧線和那仰望天空的神情,甚至那絕望者臉上浮現出的幾絲冷笑幾絲哀容,都隨雲而散,隨風而逝,隨雪水而遁入土中,隨忘卻而埋進塵埃。草一樣的生命,蟲一樣的生命,煙灰一樣的生命,滴水一樣的生命,你的存在無人注視,你的消亡無人理睬。你默然存活於世;你努力,你奮鬥,你毅然決然,你痛苦掙扎。你甚至渴望自己渺小,渴望自己平凡,渴望自己無足輕重,渴望自己不足掛齒。因為懼怕那些你永遠弄不清楚的概念和術語,因為懼怕無數的討論發言、批判檢討、剖析靈魂、表白立場、思想匯報、學習心得、交待材料、意見書、大字報、報告會、講用會,因為對政治一無所知,你只想做一個簡單的人,簡單到只有自己把自己當做生命,而請所有的別人都只把你當做一個工具——並且是一個單純的工具。然而連這樣的微小的目標你都無法達到,迎面向你走來的是無窮無盡的羞辱和全體親人的背叛。在所有人的眼光裡,你只有弓下身低下頭,承認自己連狗都不如。
工具原本已無生命,人若如狗般苟活,與死又有什麼兩樣?
丁子恆知道吳松傑是痛徹骨髓了。痛得他無力承受,便有了那縱身的一躍。那一躍,他把自己完成了,卻讓尚且活著的丁子恆們,感覺自己已經死去。一個不知為何而活、也不知自己會活成怎樣的人,一個每日裡心下茫然著來來去去的人,一個沒有靈魂、沒有自己的思想的人,一個沒有言論自由、甚至沒有了表達自己慾望的慾望的人,與行屍走肉何異?如此這般,他們又怎能比得上遠遁而去的吳松傑?怎能如他一般在無影無蹤中自由穿行?
雪一直下個不停。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了吳松傑的痕跡,可在丁子恆眼裡,吳松傑無處不在。
十五
1966年在一片喧囂聲中,在沉痛的心情中,蹣蹣跚跚地走到了盡頭。
風雪過後,天氣依然奇冷無比。烏泥湖一大幫中學生在串連完後,又結伴出去長征了,二毛與他的同學也打著紅旗列隊向井岡山而去。丁子恆曾想阻攔二毛,他認為這是一個幼稚的行動,後來一想,算了算了,由他去吧。
院裡的革命形勢更加混亂。周則貴也被揪了出來,批判會開過了好幾次,周則貴不服,高聲反駁。此舉令眾人惱羞成怒,不知是誰最先發火,就有人動了手。周則貴被打得鼻青臉腫,眼裡滿是怒氣,卻再也不敢叫罵。死在敵人的監牢裡是烈士,死在革命群眾手上是什麼呢?這個結果,他自然想得到。政治部主任謝森寶的大字報亦貼得滿牆,大字報的內容一直寫到當年打游擊時,說謝森寶曾經隨意殺人,許多革命戰士被他殺害。這個內容來源於烏泥湖。
整個設計院呈現群龍無首的狀態。十幾個各自為政的群眾組織相互之間吵來吵去,吵鬧得經常連批判會都無法進行下去。因為究竟由哪一派主持會議,彷彿是一個永遠也解決不了的問題。
在如此的局勢下,像丁子恆這樣的人,參不參加活動,聽不聽報告,有沒有外出看大字報,便都沒人過問了。倘在以往,如此狀態,丁子恆自是樂得其所,因為這樣他就可以埋頭做他自己的事情了。然而現在,丁子恆卻無法使自己的心情有一絲的愉悅和輕快。自從親眼見到吳松傑從煙囪上跳下,他的情緒就十分低落,心情亦備覺壓抑。他成天懨懨的,對所有事情的興趣都減至零點,就是手上烏江渡的工作也無法讓他提起精神。一連數日,辦公室裡都只有丁子恆一人。他有氣無力地坐在辦公桌前,他本來是要計算運輸強度和運輸費用,但更多的時候,卻是兩眼直直地望著蒼白的窗外。
俱樂部裡連日開大會,一日揭發批判湖北省委,一日批判院黨委的反動路線,一日由專程來漢口的丹江口代表批判院黨委。嘈嘈雜雜的聲音,與寒流一起環繞在光禿的枝椏間,久久不散。
終於,二十八日下午,很久不知去向的林正鋒院長終於再次被押上了批判台。十幾個組織又開始爭吵,甚至大打出手。批判會開到三點多鐘,開不下去了,群情激奮中,惡氣都衝向了林正鋒。一群人揪起林正鋒,如押犯人一樣押著他,把高帽子戴在他的頭上,推出門遊街去了。
遊街的隊伍經過辦公大樓,丁子恆聽到眾聲喧嘩,即到窗前一觀。這一眼,正看見頭戴高帽,低頭傴腰,與罪犯無二的林正鋒。丁子恆心頭寒徹,悲哀再次泉湧而來。他想,現在的每一個人都不是人了,無論是被遊街的還是領著遊街的。
然後他想到了自己。他向自己提出了一個問題:倘若有人採用這樣的方式,摧殘你的尊嚴和肉體,你將如何呢?
丁子恆問過之後,思量許久,發現這竟是一個他無法回答的問題。他不能死,因為他的身後有柔弱的妻子雯穎和四個孩子,他沒有死的權利。但是,他也無法活,因為他的心和他的意志,都承受不了凌辱,做人而沒有一點尊嚴,比死去更為痛苦。
雪再次落下。這已是1966年的最後一天了。對林正鋒院長的批判緊鑼密鼓。北京方面亦舉行批判會,對林正鋒的罪行進行全面清算。俱樂部裡與北京方面的批判會同步播放實況錄音,所有的人都被要求去聽錄音轉播,丁子恆也只有前往。俱樂部裡雖然人很多,可依然很冷。批判會上的嘈雜之聲夾雜著電流的嗡嗡聲,不但震耳,而且擾亂心律。丁子恆只覺得這噪音有如利箭,直刺心臟,刺得他透不過氣來。他情不自禁地用手摀住了胸口,他彷彿是在用手掌握住自己幾欲炸裂的心臟。縱然如此,他再也無法忍受這一切,於是他離席而起。
屋外冰涼的空氣稍稍穩定了丁子恆的心緒。他回到辦公室,呆坐在那裡,沒有工作,也沒有開燈,亦沒有再起身,就這麼一直坐到暮色降臨。
暮色中的蒼茫冬日,本是最寧靜安詳的。但那種擾亂人心律的吵鬧聲,再次衝擊著丁子恆的心臟。一個兵團想要佔領文革領導小組,另一個兵團正拚命捍衛之。還有幾個兵團夾雜其間,或想佔領,或想捍衛。丁子恆在吵鬧聲中,再一次用手捂著心臟,離開大樓。
他踏著泥濘和殘雪,走出機關的大院。對這些爭吵,他無動於衷。他的心已經麻木,或者說,他的心已經在麻木中歸於平靜。
這天晚上,嘟嘟在家裡表演她在學校慶祝元旦聯歡會的上節目。她一個舞一個舞地跳著,又一支歌一支歌地唱著。三毛不會跳舞也不會唱歌,便連比帶劃高聲地朗誦了一首毛主席的詩詞:「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島外打魚船。一片汪洋都不見,知向誰邊?」
丁子恆靜靜地坐在一邊欣賞,他從來沒有花費這麼多的時間來欣賞自己的孩子。丁子恆的反常舉動,令雯穎感到心中悚然。
晚上,雯穎悄悄問他:「你還好吧?」
丁子恆回答道:「還好。」
然後他再也不說話。只是睜著眼睛,望著天花板。
夜的黑暗便潮水一樣從他的眼睛裡一直湧向他的心間。動盪的1966年就是這樣被黑暗裹挾著,從丁子恆的眼裡以及心間沉重地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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