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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一)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行道遲遲,載渴載饑。
  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詩經·小雅·采薇》




  一連幾天都很冷。雖然無雨無雪,可北風如一頭剛從籠中放出的野獸,從敞開的走廊撲向門窗。人進出屋時,稍不留神,門便被風「呼」一下撞開來,冷風立即把屋子灌滿。窗戶雖然緊閉著,但在北風這只巨掌的拍打下,它不得不發出匡匡匡的聲音。這聲音在更深人靜的夜晚格外地擾亂人心。

  這天風小一些,一個衣著樸素的中年婦女來到了丁字樓。她走到雯穎家門口,四下張望。雯穎正拖地板,見狀忙放下拖把從屋裡出來問她找誰。中年婦女說她是來看房子的,總務室通知她說烏泥湖丁字樓上左捨有一間空房,她想看看房子的情況。

  雖然早有思想準備,可是雯穎心裡還是「咯登」了一下。一想到將來可能會與眼前這個女人一家為鄰,共用廚房和廁所,雯穎便滿心不是滋味。可是生活卻不管她心裡的滋味如何,她注定要同一個陌生的家庭朝夕相處,為此她無論如何也要好好接待她。

  雯穎把中年婦女領到西邊的房間。這間房雖然還沒有完全騰出來,但裡面只剩了床與桌子。中年婦女環視了一下房間,然後說:「這間屋西曬得厲害吧?」

  雯穎說:「是有一點。」

  中年婦女說:「屋裡倒滿明亮。」

  雯穎說:「是呀,比我們那間還好一些。」

  中年婦女突然就轉了話題,說:「你丈夫是不是丁子恆?」

  雯穎有些詫異,說:「你怎麼知道?」

  中年婦女說:「我老早聽我丈夫說起過。我也見過你,1958年時你在俱樂部的大會上講過話。其實我選中的不是這個房間,而是你們這家鄰居。」

  雯穎更加驚訝,說:「是嗎?你丈夫是哪個室的?」

  中年婦女臉上掠過一線不易察覺的陰影,立即又恢復了明朗的臉色,她說:「你大概不認識的,他原是勘測室的,叫孔繁正。」

  雯穎幾乎要驚叫起來了。時光過去了幾近十年,但這個名字卻深深地刻在雯穎的印象中。五十年代末期丁子恆曾經反來倒去地在家中談及孔繁正。談他的傲慢,談他的博學,還談他的正直,獲悉孔繁正被趕到工地勞動改造後,言談中又充滿著忿忿不平和同情。雯穎怎麼會不認識這個人呢?雯穎差點脫口說出「我太認識他了」。可在瞬間她又想到孔繁正現在的身份——歷史反革命加現行反革命,立即覺得自己不能表現得太熱誠。於是淡淡地笑了笑,說:「是呀,我一直在家帶孩子做飯,丁子恆的同事我都認不得。」

  中年婦女說:「那是當然。我叫李維春。我們現在住在長寧街,我想春節前就搬過來。」

  雯穎心裡很喜歡這個未來的鄰居,她帶幾分高興地說:「行呀,我馬上就把房間清理出來。」

  李維春說,「你有幾個孩子?」

  雯穎說:「有四個。老大在北京上大學,老二在念高中,還有兩個小的,一個正讀小學六年級,一個讀四年級。最小的是個女孩子。」

  李維春說:「我的孩子都比你的大。跟著我的是一個女兒,其他的都在外地。我兩個兒子都去了雲南,他倆是雙胞胎,一起報名參加支滇建設兵團的,上個月才走。現在在西雙版納,你說這地方名字怪不怪?聽說那裡的風光美得很。我還有個女兒,在沙湖,她是老大,1958年就去了,現在是那裡的植棉能手。我現在身邊就只有小女兒,叫孔薇薇,她已經上初二了。」

  雯穎聽得心裡發沉,卻見李維春說話時臉上帶著微笑,聲音也是朗朗的。雯穎試探著問:「孩子們都走了,你也捨得?」

  李維春笑了笑,說:「這不是我捨不捨得的事,是只能如此。再說,都新社會了,幹什麼不都是干?」

  雯穎覺得她說得也對。但是倘若自己的孩子都離家遠去,她是做不到這樣灑脫的。她覺得她不敢想這一點。

  春節前的一個星期日,李維春一家搬到了丁字樓上左捨的西間。在搬東西的喧鬧中,丁子恆始終沒有走出房間。他坐在窗下桌前,桌上攤放著一本德文書。他努力想讓自己了無牽掛地走進書中,但這天他卻無論如何也做不到。他的腦子裡一直浮動著孔繁正的身影,他站在江灘上,江風吹揚起他的長圍巾,他用一種不容置疑的聲音講述三斗坪的地質條件,他的臉上洋溢著激情,眼睛裡充滿著傲慢。這一切,恍如昨天。然而掐指算來,九年的時光已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丁子恆聽雯穎講述了孔繁正兒女的情況,亦得知孔繁正現正在陸水工地伙房負責砍柴燒火。從1960年起他就開始幹這件事,一直幹到現在。想想神采飛揚說話斬釘截鐵的工程師孔繁正日日黑著面孔低頭傴腰地在爐邊燒柴吹火的情景,丁子恆便覺心臟抽搐,心驚肉跳。

  晚飯時,隔壁一家收拾得差不多了,丁子恆終於看到了孔繁正的太太李維春。三毛和嘟嘟正幫著李維春和孔薇薇堆碼蜂窩煤,兩個小傢伙臉上手上都弄得黑乎乎的。丁子恆正愁不知道如何同李維春打招呼時,李維春也看見了他。李維春朗聲一笑,說:「丁工,你家這兩個孩子真是乖,果然教導有方。當年孟母擇鄰,流芳百世,這回我選鄰居,看來是選對了。」

  聽李維春這麼一說,丁子恆一下子自然了許多。丁子恆說:「哪裡哪裡,這兩個孩子一向淘氣得很,以後還要請你們多包涵一點。」

  嘟嘟立即尖聲叫了起來:「爸爸撒謊,三毛才淘氣,我根本沒淘氣過,你昨天還表揚我乖的。」

  三毛亦抗議道:「我早就不淘氣了,媽媽前幾天還說我進步了好多。爸爸講話不負責任。」

  丁子恆一時有些尷尬,心想自己的這番活確也謙虛得不很恰當,三毛和嘟嘟都算不上一向淘氣的孩子,自己未免有些誇大其辭,尤其嘟嘟,常常是乖的。想到這些,他便不知說什麼好了。嘟嘟的小嘴已經噘得可以掛油瓶,丁子恆怕兩個小東西就此胡鬧起來,他更難堪,只好忙不迭道:「好好好,算我說錯了,冤枉了你們兩個。」

  李維春見此大笑起來。她的笑聲乾淨明亮,沒有一絲雜質,也毫無做作之氣,每一聲似乎都發自內心。丁子恆不禁暗暗稱奇,心道,這位孔太太的風格做派倒不似家庭婦女,她家倒霉如此,她竟然還能這樣樂觀,真是有些不尋常之處呀。

  大年三十的下午,孔繁正回來了。孔繁正上身穿著一件黑色棉襖,下身一條藍布棉褲,頭戴一頂陳舊得已經被蟲蛀出無數小窟窿的呢帽。他提著一個小小的旅行包,一路走一路謙恭地向人詢問丁字樓是哪一棟。丁子恆騎著自行車下班回家,見有一鄉下人問詢丁字樓何在,也懶得下車搭理,一溜煙便騎了過去。被問路的人在他的身後說:「跟在這個騎自行車的人後面就行了。」

  丁子恆扛了自行車上樓,在走廊放好自行車正欲進屋,卻見適才問路的鄉下人一步一步地走上樓來。丁子恆突然覺得這人有些面熟,瞬間便意識到,這個有如鄉下人的來人竟是孔繁正!一句就要脫口而出的問話「你找誰」便立即吞了回去。丁子恆不知道自己應該同孔繁正說些什麼,他甚至不敢與他對視,他對上樓來的孔繁正只是瞥了一眼,便匆匆進了自己的房間。只這一眼,孔繁正的狀態也足以令丁子恆心驚。孔繁正面孔黑瘦黑瘦,本該刻在額上的皺紋卻刻得滿臉都是,像一塊被千刀砍萬斧剁過的黑木頭。他的眼睛彷彿睜不開,一粒眼屎甚至還粘在眼角。他的行動遲緩,表情木訥,背稍稍地佝僂著,令人不敢相信這曾經是何等挺拔而瀟灑、何等尖銳而傲慢的孔繁正,更令人不敢相信這樣的人會是一個才華橫溢的工程師。

  丁子恆進到自己的家裡,心口如堵。

  屋裡正包餃子,一片混亂中夾著許多的歡笑。大毛從學校回來過寒假,正神氣活現地給弟妹們講著北京的事情。人太多了,房間太小了,連聲音都彷彿被擠得慌。包好的餃子無處擺放,便只好將一張木板床上的墊被掀開來,在上面鋪上乾淨的報紙,然後一排排地將餃子排列好。丁子恆進門時,餃子已經包完大半,全家人正圍著方桌忙碌。雯穎□皮,二毛包,嘟嘟負責把切好的面坨搓圓,三毛則將嘟嘟搓圓的面坨壓成餅狀交給雯穎□薄。大毛不會做事,便負責運輸,即將二毛包好的餃子搬運到床板上來。丁子恆在北京讀書時,跟著同學學會了包餃子,自稱是包餃子的高手,家裡每次包餃子,他都會興高采烈地上前去露一手。所以這天丁子恆一進門,三毛便高叫道:「爸爸,快來露一手!我要吃你包的,不吃二哥包的。」

  懷揣著滿心愉悅回家過年的丁子恆,被驀然冒出的孔繁正攪得心煩意亂,整個心境彷彿就因了那一瞥而遭到慘重破壞,一股難以言說的感覺在胸中四下翻騰。當年與孔繁正相處的情景至今尚歷歷在目。從內心裡,他不喜歡孔繁正,但卻佩服他。既佩服他的執著和認真,亦佩服他的率直和嚴謹。他曾經討厭過的孔繁正的傲慢,但是現在,經歷了這麼多的學習,丁子恆已經不知道何為傲慢了。他除了夾著尾巴而外,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做人。他渴望有一天自己能昂著頭全身舒展地出現在人群中,可是這樣的日子好像永遠走不到他的面前。為此他對孔繁正的那份讓人討厭的傲慢也懷念起來,只是……只是現在的孔繁正委瑣得幾乎讓人無法識得。生活對人的磨蝕何其殘酷何其無情!他想不通,為什麼非要讓人忍受這種殘酷無情的生活呢?為什麼就不能讓人生活得順暢一些?一個人心情愉悅地做一份自己喜歡並且有益於人類的工作為什麼就這麼難呢?這些問題多少年來常在丁子恆的心中盤桓,他為這些問題也費過不少腦筋,但始終沒有想通其中道理。他也知道像他這樣頭腦簡單的人,是無法想明白這些的。包括孔繁正這樣的人,縱然讓他燒一輩子的灶火他也不會想通的。

  丁子恆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他沒有理睬三毛。三毛生氣地叫道:「爸爸,你不勞動不得食!」

  雯穎說:「三毛,不許這樣講爸爸。爸爸累了,要休息一下。」

  大毛說:「三毛,別鬧,我來講個故事。」

  三毛眼一撇鼻一聳說:「你去年在夏令營講話,人人都笑你,你一點也不會講故事。」

  大毛立即啞了口。二毛說:「那我來講個笑話吧。」

  嘟嘟立即歡呼起來,她最喜歡聽笑話,而且她知道二毛的肚子裡有很多笑話,常常講得她笑得捧著肚子趴在地上爬不起來。嘟嘟說:「二哥的笑話,頂天立地。」

  三毛說:「嘖嘖嘖,詞都不會用,沒知識。」

  嘟嘟說:「你才沒知識哩,你上次還把『病從口入』說成『病從口出』了哩。」

  三毛一擰脖子道:「未必就沒有人是『病出口出』嗎?媽媽咳嗽的時候,從來都不要我站在她的面前,說是怕把病傳染給我了,那不就是『病從口出』嗎?真不曉得是誰沒知識。」

  嘟嘟小臉氣得通紅,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二毛站出來替妹妹幫腔道:「成語有你這麼亂改的嗎?好了好了,你們就喜歡吵吵吵,還要不要聽我講笑話?」

  嘟嘟說:「要。」

  三毛說:「不要。」

  二毛質問三毛:「那你要什麼?」

  三毛又回到了他的老話題上,三毛說:「我就要吃爸爸包的餃子。」丁子恆在小孩子們的吵鬧聲中,回到現實之中。他說:「三毛,你真是咬定爸爸不放鬆呀。」

  三毛說:「錯。媽媽教過這首詩,是『咬定青山不放鬆』。」

  二毛說:「你真的以為你有知識嗎?爸爸這叫活用詩詞。」

  三毛衝著二毛「噓」了一聲,得意道:「那我的『病從口出』也沒錯吧?我是活用成語。」

  二毛也被嗆得一句話說不出來。三毛快意地拍著巴掌大笑道:「哈,勝利!三毛勝利!」

  高興之中,他情不自禁地仰身倒在床上,四肢朝天快意地亂蹬著。嘟嘟和雯穎幾乎同時發出了驚人的大叫。原來三毛躺倒在排列得整整齊齊的一片餃子上。大毛一巴掌把三毛從床上拎了起來。三毛也傻了眼,床上的餃子全都被他壓爛,有的流出汁來,浸在報紙上,整個局面慘不忍睹。

  雯穎生氣了,厲聲道:「三毛,總是你惹事!」

  三毛的得意一散而盡,他驚慌失措地伸出手,想把那些爛了的餃子恢復原狀,但那顯然不可能。三毛沮喪道:「我忘了,我不是故意的。」

  丁子恆見床上如此這般,知道晚上的餃子也吃不好了,便也對三毛有些惱火。他板下面孔,正欲痛罵三毛,突然聽到隔壁傳來尖銳的聲音:「我就是討厭他!他不是我的爸爸!他害得別人都瞧不起我。我沒有這樣的爸爸!」這聲音像鋸齒一樣,從丁子恆的耳朵上拉過,令他感覺到強烈的疼痛。

  這是孔薇薇的聲音。隨著這幾聲叫喊,是一聲劇烈的門響和一陣急促下樓的腳步聲。然後緊接著的是開門聲和李維春的高聲叫喊:「薇薇,你瘋了!你回來!」然後又一陣急促的腳步下了樓。

  沉默彷彿同夜色一起一下子落了下來,籠罩在兩戶人家。丁子恆在這一瞬間想,同孔繁正相比,我是何等的快樂。孩子們可以任性地吵鬧,自由地辯論,可以把包好的餃子壓爛,可以非要吃爸爸包的餃子。爸爸對於他們來說,是一個重要人物,與他們的生命緊密地連在一起,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這就是幸福。這樣的幸福多少人能擁有呢?至少與他一牆之隔的孔繁正是沒有的。此刻,他一家人說笑吵鬧著包餃子,而孤獨的孔繁正又會懷著怎樣的心情呢?丁子恆甚至覺得自己看到了在夜幕的陰影下,孔繁正痛苦而哀傷的面容。想到此,他長吐了一口氣,他想,我要珍惜自己所有的幸福,我不要責罵我可愛的孩子。於是他笑了起來,說:「算啦算啦,不就是坐爛了餃子嗎?這幾個爛餃子由我和三毛吃。來來來,爸爸這個高手親自上陣,我們再包好的。」

  三毛逃脫一頓大罵,又被丁子恆的快樂所感染,滿臉的驚慌一掃而盡,他情不自禁地叫了起來:「爸爸萬歲!」

  三毛這聲快樂的喊叫,令全家人都鬆了一口大氣。原本見丁子恆臉色難看,雯穎只擔心丁子恆會發火,大毛二毛也都捏了一把汗,就連嘟嘟都在替三毛擔心,生怕他會挨打,想不到現在什麼事都沒有了。嘟嘟開心起來,她高興地叫道:「過年真好呀!爸爸太好了!」

  丁子恆笑了起來,這副笑容凝固在臉上許久。但他知道這笑容並不是來自心裡,這笑容是為了他的妻子和他的孩子,這是別人的笑容。他的心裡仍然為隔壁的暗影所籠罩。暗影中有一個人目光呆滯,滿面憂傷。這個人的存在,令掛著滿臉笑容的丁子恆全身發冷,令他心裡的顫抖跟窗外的風一樣,一陣緊似一陣。

  春節之後,晴了幾天,宛如春天來臨。院裡層層傳達省直屬機關毛選學習大會的情況,大會文件一直發到每個人的手上,要求每人必須發言一小時,主題為學習毛選與突出政治。於是接連幾天,從下午到晚上,大家都在就此話題學習和討論。

  這一場學習未完,人們尚在詫異這年的春天為何來得如此之早,不料老天陡然變臉,一下子風雪交加,天氣又變得奇冷。隨著天氣的變化,學習內容也發生了變化。

  院裡召開了全體大會,林院長親自作報告。他首先給大家講述了一個人的故事,這個人名叫焦裕祿。他是河南蘭考的縣委書記,只有四十二歲。他不顧自己身患肝癌,為了解除蘭考三十六萬人民遭受內澇、風沙和鹽鹼三害的痛苦,四處奔波,長途跋涉,足跡遍及全縣,硬是將全縣八十四個風口,一千六百個沙丘以及大小河流全都跑了個遍。他將它們編上號,繪出圖,發誓要根治「三害」。他在肝疼難忍時,用籐椅抵著肝區,以致將籐椅都頂出一個大洞。他終於在工作中倒下,彌留之際,他只提出了一個要求,要求組織上把他埋在蘭考的沙丘上,他說他活著沒有治好沙丘,死後要看著蘭考人民把沙丘治好。在林院長講述這些時,會場鴉雀無聲。人人都為焦裕祿而感動。於是,這個曾經的陌生人,在這天冒著風雪,以一個英雄姿態走進了人們心裡。林院長講完這些,又以焦裕祿為榜樣檢討自己。然後就總結了院裡工作存在的五個問題。一是全面貫徹多快好省不夠,注意國防不夠,對重大問題研究不夠;二是突出政治以及政治掛帥問題做得不夠;三是領導作風和領導方法存在問題;四是培養新生力量和革命接班人不夠;五是生活福利問題解決得不理想,尤其對外業職工。

  會議完後,立即佈置了學習任務。一是開展討論,如何向焦裕祿學習;二是對照焦裕祿寫個人的整風檢查;三是結合學習焦裕祿和林院長報告,針對院領導幹部「下樓洗澡」的問題進行鳴放。時間上規定每週必須有四個下午和三個晚上用來進行學習討論。

  這樣的討論和學習,對於丁子恆來說,已經習慣。那些曾經令他深覺彆扭的言詞也慢慢地順眼順口起來,他可以熟練地操著它們進行發言了。雖然發言的內容是那樣空洞縹緲,說完後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哪一句是實在的,哪一些可以變成行動。但是,他已經明白,這是一個不需要實實在在行動的年代,需要的只是你的一個態度。這個態度雖不能替代你實際工作中任何一個環節,但是它卻大於一切。這是丁子恆最終搞清楚了的事情。所有的那些沒有實際內容的發言和那些沒有任何意義的文字,都是他生活中的一個重要部分,與他的命運密切相連。倘若哪天學習少了,或許他還會惶惶不安,不知道又將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他努力使自己融進這個時代,像他所有的同事一樣。未來生活的畫面,變得越來越不像他年輕時曾經勾畫過的那樣。他覺得自己也越來越不像自己了。

  但這一次,是談焦裕祿。丁子恆想,焦裕祿之所以成為焦裕祿,是因為他實實在在地做事啊。他做的那些事很具體,目的性很清楚,他對沙丘和風口所做的調查,多像他們的查勘呀。所以,這次的討論,丁子恆認為一定會就工作中一些很具體的事項進行放談。

  然而,丁子恆對所有事情的預測都不準確。整個討論幾乎都只是空談一下焦裕祿,話題很快就轉到院裡現今仍然存在的問題上。年輕人們銳氣逼人,言詞咄咄,所提意見相當厲害,命中率奇高。丁子恆聽時覺得十分振奮,但細想一下,又覺得心驚肉跳。1957年的情景不時浮出他的腦海。他想,怕不會又是一個釣餌吧?萬一又來反右,眼前又會有幾個人當右派呢?他想他還是不說為好。

  但是不發言也是不行的。會上不發言的人已經很少了,發過言的人都拿眼睛望著那些不發言的人。那目光意味深長,令人心慌。丁子恆想來想去,覺得還是順著學習焦裕祿的事跡,就工程中的事說幾句或許合適。於是他就丹江口陸水工程作了一個簡短的發言。他說丹江口的查勘很潦草,科研為生產服務不足,重主體工程而輕輔助工程。而以陸水這樣的小規模來做三峽試驗壩也是不夠的,即使成功,也不足以說明三峽的問題。這原本就是丁子恆早有的想法,過去開生產會時他也說過幾次,現在他覺得說這些人人都心裡有數的內容一不會冒犯什麼,二不會引起大家對他的過多注意。

  但是前來聽會的政治部謝森寶主任還是批評了他一句。謝森寶說:「丁工,你總是三句話不離科研。要記住,科研最主要的是要為政治服務,為無產階級專政服務。我們修三峽是為了什麼?最終還是為了鞏固無產階級專政,離了這條,什麼是空的。」

  丁子恆身上立即出了汗。他馬上說:「是是是,謝主任批評得對。我還要加強學習,還要加強學習。」

  這個批評令丁子恆一整天都心情抑鬱。晚上他便頭暈,暈得人有些恍惚。雯穎嚇得不輕,立即要陪丁子恆去醫院。丁子恆渾身疲憊,懶懶地躺在床上,閉著眼睛,並不想動。他有一種心灰意冷之感,突然就覺得人生好無趣。雯穎左說右說,丁子恆仍不願去醫院。雯穎一急,便跑到壬字樓上找杜大夫。丁子恆聽著雯穎碎亂的腳步,覺得自己有些對不起她。於是他想不如起來,依了雯穎去醫院好了。他睜開眼睛,不料卻見三毛和嘟嘟兩人站在他的床邊,眼巴巴地望著他。

  丁子恆驚訝道:「你們兩個幹什麼?」

  嘟嘟說:「爸爸病了,我怕爸爸不小心死掉了,我就站在這裡,爸爸一死,我就拉爸爸,再把爸爸拉醒過來。我怕我一個人拉不動,就叫三毛和我一起拉。」

  三毛大大咧咧地說:「我知道爸爸不會死。我們還是小孩子,爸爸怎麼會死呢?爸爸一般都是要等小孩子長成大人,然後小孩子又生了小孩子,爸爸才會去死。爸爸現在是生病,不過,我覺得爸爸生病的樣子很奇怪,臉是灰色的,所以就想觀察一下。」

  丁子恆被兩個孩子的言論弄得笑了起來,這一笑,頭上也鬆快了一點。

  雯穎回來,她沒能請到杜大夫。雯穎滿臉不悅,說她覺得杜大夫家裡明明有人,可是她大聲叫門,裡面就是沒人答應。丁子恆說:「算了,別找人家了。我現在稍好了一點,明天早上我一定看病,行不行?」

  次日一早,雯穎堅持要陪丁子恆去醫院,在內科遇見了杜大夫。杜大夫見了他們,忙熱情相問,一副談笑風生的樣子,彷彿根本不知道昨天雯穎去了他家。雯穎低聲對丁子恆道:「他越是這樣,我越覺得他昨天在家,而且故意不開門。」

  丁子恆說:「算了,就算人家不開門,人家也有人家的事,何必介意?」

  丁子恆血壓升高,高壓一百八,低壓一百二。杜大夫為他開了三天的休息。丁子恆先沒有想到休息,拿了休息的病假條,方覺得眼下的學習緊張而乏味,休息一下也好。便同雯穎一起去室主任處交了假條,回家去了。

  陰陰雨雨,風風雪雪了幾天,突然又變得悶熱起來。悶熱來得有些突然,於是一連幾天,在辦公室裡大家都議論說這天氣怎麼有些怪怪的,不知有什麼兆頭。幾乎話音剛落,寒潮又席捲而來,天色灰濛濛的,冷風並未在空間呈現它的姿態,而是用一種不動聲色的方式尖銳地刺透棉衣,直入骨髓。已經是三月時分了,竟有雪花隨冷風飄下,愈加令人覺得奇冷無比。

  丁子恆這天早上騎著自行車頂著霏霏雨雪前去上班,捏著自行車的手僵硬得無法控制。他一路在想,大自然如此頻繁地翻臉,難道真如人們所說的有什麼不祥之兆?丁子恆一向是唯物主義者,但隨年歲的增長和經歷的豐富,他覺得自己變得越來越無法知曉自己在做什麼,將面對什麼,以及有可能成為什麼樣子。他原本一直以為自己活得踏踏實實,現在卻明白自己心裡已經虛空得有如肥皂泡。幾絲風吹草動,便可驚破。

  上午,得到通知,全體人員去中蘇友好宮參觀技術革新展覽。中蘇友好宮在中山公園對面,主體建築呈半圓形狀,中間有一噴水池。節日時水柱噴射起來,與四周燈光相互映照,顯得典雅而氣派。丁子恆曾經帶三毛和嘟嘟專程來看過燈,兩個小東西到此便亢奮,瘋玩得不願回家。丁子恆參觀完後,先自出來,圍繞著噴水池踱步。雖然已是三月,可因天寒,池裡的水面上,漂浮著薄薄的一層冰。丁子恆想起三毛和嘟嘟在此玩耍的情景,心裡不覺有幾分愉快。

  另有一高個男人亦站在他邊觀看,丁子恆沒有在意。他是一個不太注意觀察與他無關的事情的人,他的下意識裡知道有人站在那裡,但他卻無意知道此人是誰。直到他走近那人旁邊,對方叫了他一聲:「丁工,是你呀。」丁子恆怔了怔,定神一看,方發覺原來站在這裡的人是住在自家對面乙字樓上的沈慎之。

  丁子恆與沈慎之並不太熟,但因雯穎與沈太太張雅娟關係頗密,常在家裡說沈家過去如何如何,現在如何如何,故丁子恆雖與沈慎之本人交往不多,卻對他家的事情知道得不少。

  丁子恆忙說:「是你呀,沈工。抱歉抱歉,我這個人經常是心不在焉,不太注意觀望別人。」

  沈慎之笑一笑,說:「我也是一直到你走到跟前才發現。」

  丁子恆說:「我們室那些人還沒有參觀完,我先在這裡等等他們。」

  沈慎之說:「我也是這樣。」說完,他又笑了一笑。

  丁子恆覺得他的笑意很熟悉,瞬間他就記起常上他家來玩耍的沈憶丁。沈憶丁是丁子恆印象中最深刻的別家小孩,因為他的哥哥曾經在與三毛一起玩耍時被人拐走,每當看到這個小孩,丁子恆心裡便會多出許多憐惜。所以,鄰家小孩人人都怕丁子恆,偏沈憶丁不怕,因為丁子恆每次見到他都從自己的抽屜裡摸出幾片餅乾來給他,這事曾令嘟嘟和三毛妒嫉得要命。想到這裡,丁子恆說:「你的小兒子常來我家玩,他很可愛。」

  沈慎之說:「是呀。丁丁回家也常說丁伯伯最喜歡他,老給東西他吃。真不好意思,丁工,我家小孩饞嘴,給你添麻煩了。」

  丁子恆笑了起來,說:「小孩子嘛,他饞嘴的樣子給我們大人帶來不少快樂哩。」

  沈慎之說:「丁工,跟你說話我突然覺得很有意思。你我並沒有多少交往,可是我對你家的事情知道得很清楚,就連你女兒什麼時候哭了一場差不多都知道。」

  丁子恆也笑,說:「正是這樣啊。剛才我還想到這點,我對你家也是瞭如指掌呀。」

  兩人彷彿都是想起了兩個太太嘟嘟囔囔密談的樣子,便忍不住一起笑了起來。這一笑,便覺得彼此都早已熟悉不過了。

  沈慎之說:「丁工,這幾天你們處討論得怎麼樣?」

  丁子恆說:「很好呀,大家都提了不少意見,很有意義。」

  沈慎之說:「我們處也好尖銳。現在的年輕人很狂妄,他們什麼都想過問,對院裡這些年花了多少錢,建了多少壩和發了多少電都進行了比較。不聽不知道,一聽嚇一跳呀。」

  丁子恆說:「是呀,我們處年輕人也是鋒芒畢露,批評院裡領導頭腦發熱,做起大壩來總是要高壩,要大庫容,要一次建成,他們認為這是典型的貪大求洋。」

  沈慎之說:「不知道院領導聽了怎麼想。」

  丁子恆說:「我看也沒有哪個領導坐下來聽,很可能這些意見都到不了他們耳朵裡,都是白說。就算聽進去了,以現在這樣的局面,他們也沒有辦法改正。現在全國都在搞政治,誰還去聽生產意見?」

  沈慎之說:「不至於吧。首先領導知道哪些人跳得高,有抗上情緒。再說領導們學習毛主席著作學得都很認真,真要是好意見,也不會讓他白說。政治搞好了,生產也就上去了嘛,政治學習也就是要達到這個目的。」

  丁子恆一時沒有明白沈慎之的意思。片刻間,他意識到自己所言欠妥,骨頭裡立即覺得寒風吹入。他想怎麼能在一個他顯然缺乏瞭解的人面前說這些話呢?此念一生,丁子恆便有幾分緊張,立即覺得同沈慎之的對話有了障礙。他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沈慎之說:「聽說各科室馬上要選代表直接向黨委提意見了。」

  丁子恆不知有此事,顯得驚訝地問:「真的?怎麼選?」

  沈慎之說:「不清楚,說是要選一百多個代表,代表各科室,直接與黨委對話,或寫成書面材料。院黨委這個舉動很了不起呀,做到這一步真不容易。」

  丁子恆有些茫然,說:「為什麼要這樣呢?」

  沈慎之說:「當然是要提高領導的政治覺悟和政治水平。只有這樣,我們業務人員的設計工作才好搞。」

  丁子恆對如此說法更覺得不順耳,於是他不想再與沈慎之多談,便淡然說了一句:「原來是這樣。」

  丁子恆不再說什麼,心裡卻覺得沈慎之這個人好無趣,同他講話遠沒有同張者也金顯成他們講話來得融洽和自在。他想,許是不熟悉的緣故吧。兩人的話淡了,對面相站,便有幾分尷尬,幸而參觀的人都紛紛出來了,丁子恆發現了他們施工室的人,便對沈慎之一示意,告辭而去。

  下午總工室老總吳思湘組織召開了生產會議。各科室骨幹工程師均參加了,總工室幾個老總亦都在場。會議確定,今年的生產重點是四川的寶珠寺和烏江渡。丁子恆被分派參加寶珠寺一組,副總工程師金顯成具體負責這組工作。丁子恆朝金顯成望了一眼,金顯成對他會意地一筆。這笑容令丁子恆心裡生出幾分快意。他知道他和金顯成之間有一種默契,他們在一起工作可以互不設防。對於謹慎而且有些膽小的丁子恆來說,這種默契就顯得非常重要。

  吳思湘佈置完所有工作後說:「今年的生產任務應該是很重的。現在生產與政治運動存在著矛盾,時間調配上有些衝突,工作起來有難度。但我們一定要擺正關係,向焦裕祿同志學習,既要確保參加政治運動的時間,突出政治,以政治任務為主,但也要完成生產任務,認真做好做細每一樣具體的工作,大家要想辦法各方面部兼顧到。當然,如果生產與政治發生衝突,生產讓路,政治工作必須放在一切工作的首位。不過,就是這樣,也不能放鬆生產任務。」

  丁子恆聽他顛過來倒過去地講,講得自己都邏輯不清,心裡便有些好笑,又有幾分憐惜他。心說老總真不是那麼好當的。

  散會時遇到張者也,兩人便同行。張者也出門即笑說:「很想跟你同行,聽你談詩,可惜,這次我到烏江渡組去了。我倒願意跟你和金總一起做。」

  丁子恆說:「吳總這麼安排,總會有他的理由。」

  張者也說:「吳總點將,想來也不過是信手為之。看他後來說了半天,恐怕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辦才好。」

  丁子恆說:「我想他大概是想表示生產的重要,可又怕人說他不突出政治,趕緊強調政治。可強調完又怕大家對生產任務有所鬆懈,又趕緊來強調生產,說完生產,又擔心不突出政治,再回過頭去說政治,結果怎麼都不行,只好繞來繞去。」

  張者也哈哈大笑說:「真也難為他了。不過要我說,所有的政治活動,我們都不能拉下,寧可生產上的事情放一放,要不科室放不過你。」

  丁子恆想了想,說:「你講得對。」

  張者也說:「你們室晚上還有討論嗎?」

  丁子恆說:「有呀,院裡佈置的學習討論任務必須得完成。」

  張者也說:「我們晚上也安排了學習。學是學,可我真的是搞不清楚現在我們到底要做什麼。理論都很虛,而修大壩樣樣都是實在事,卻沒有時間做。」

  丁子恆立即歡呼起來,這也正是他心中所想。他幾乎想附和張者也了,可是話到嘴邊,他還是頓住了。這樣的時候這樣的政治氣氛,所有的言論都當小心才是。一個彎拐下來,從丁子恆嘴裡出來的話就變成了這樣:「林院長特別強調,眼下學習就是最大的事呀。」

  張者也說:「林院長?他今天這樣說,明天又那樣說,誰知道他想些什麼。我現在沒有半點預測能力,今年不知道明年會怎麼樣,明年不知道以後會怎麼樣。說起來我也要往六十歲去了,真不如早點退休回老家,替家鄉做點小水電,造福鄉鄰,或許會更有意思一點。」

  丁子恆腦子裡也展現出自己家鄉的風景,一股溫暖在心間漾了開來。他說:「對呀,我也像這樣想過。只是……」丁子恆又想起三峽,想起他們一起在三峽裡奔波的情景,便又歎道:「只是,三峽費了那麼大的勁,沒有去做,心裡總有些不甘。」

  張者也說:「照現在的局勢看,三峽遙遙無期,心裡不甘也得認。唉,一切都是定數,該你做的,你跑不了,不該你做的,你就是望穿秋水,也做它不成。我已經想明白了,六個字,順時勢,求平安。」

  丁子恆在門口與張者也分手。回到辦公室整理自己的文具時,張者也的聲音不停地響在他的耳邊,他覺得他說得有道理,但卻想不明白這道理的道理。

  幾天後,各科室都開始推選去院黨委提意見的代表。當代表是需要的條件的,院裡為此而專門發了文件,規定代表的條件為:1.歷史清楚,思想進步,歷次運動表現好;2.工作認真負責,學習積極努力,有革命熱情;3.作風正派,密切聯繫群眾,能如實反映情況。選舉程序為:群眾提名,支部或工作組批准,提出候選人進行選舉。

  室裡好幾個年輕人都躍躍欲試。丁子恆默不做聲,他根本沒有當這個代表的念頭,並且認為大家也不會選他,因為這三條標準他認定自己一條也不夠。丁子恆甚至很有詫異之感,不明白為何推選這樣一個代表竟需如此隆重。

  但令丁子恆萬萬料不到的是室主任擔心年輕人太沖,提意見提得院黨委下不來台倒遷怒於科室。同時,室主任也記得1957年的事,不想讓自己室裡一不小心又多出幾個右派之類的人物來,於是他想派穩重可靠的人做這個代表。想來想去,他提了丁子恆的名。他這一聲提名不要緊,把丁子恆嚇了一跳,心臟立馬縮緊。想要推辭,又怕人家說他不積極,不推辭吧,這種差事於他簡直是活受罪。他一時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是好。

  年輕人卻都笑了起來,丁子恆也跟著尷尬地笑著。會散後,丁子恆找到室主任,小心翼翼地說:「主任,我看還是讓他們思想覺悟比較高的年輕人去吧。」

  室主任說:「大家都可以提名,最後由室黨支部批准。丁工,我提你的名是覺得我們室再沒有比你更合適的人選了。」

  丁子恆不解地問:「為什麼呢?」

  室主任想了想,說:「你是院裡的業務骨幹,可以趁這個時候,把咱們工作中一些實際存在的問題提出來,這對我們下一步工作有好處,要不有些事情,院領導可能永遠也不會曉得。你讓年輕人去了,他們除了講些空話,還能說清什麼?」

  丁子恆承認室主任說得有道理,但他轉念又想,那為什麼你自己不去提,為什麼不讓別的熟悉情況的人去提,偏偏要我去提?如果今後又回頭來算賬,就像1957年那樣,你們就會什麼事都沒有,而我將會落得什麼下場呢?丁子恆突然覺得室主任這回是想讓他當砧上之肉。刀不來倒也罷,刀一來,頭一個被砍著的就是他。丁子恆覺得這樣的事不能幹,而且他想,讓他充當這個角色難說不是一種陰謀。會不會因為上次他漏了網,而這次室裡有意讓他出面,以便把他補進去呢?丁子恆越想越忐忑不安起來。

  次日,室主任通知,室裡最後決定的人選正是丁子恆,希望丁子恆能代表室裡向黨委提出中肯的有價值的意見。丁子恆吭吭哧哧說了幾句,想要推辭,卻說不出口。只得表態,說是一定不辜負大家的希望。

  室裡給了丁子恆一天的時間做準備。丁子恆回到家中,呆坐於桌前,心裡悶悶不樂。雯穎不知其故,以為他病了,上前問長問短,都叫丁子恆以極不耐煩的語氣頂了回去,弄得雯穎不敢開口,只是隔得遠遠地懷著幾分擔憂望著他。

  丁子恆想來想去,還是覺得不能貿然行事。他不能把室裡小青年們提出的一些咄咄逼人的意見反映上去,他不能讓院黨委覺得他想要同他們過不去,他不能讓自己的發言給他們留下深刻印象,他不能把工作中存在的問題都提出來,他不能……他不能當炮灰。於是丁子恆給自己做了個計劃,首先,如果不必每一個人發言的話,他就堅決不發言;其次,如果要求所有代表都發言,他就就某一個問題簡單地談談,以不觸及院領導的痛處為準;其三,為防止講錯,他把自己所要提的意見寫成文字,到時照著念一遍,以免講走了題或用錯了詞句而犯錯誤。

  如此想過,丁子恆心裡踏實了許多。很快,他的腹稿便已形成,落在紙上,就成了這樣:

我的意見書


  我們長江流域規劃設計總院是一個大機關,技術力量雄厚,承接項目也多,在這裡應該有很遠大的發展前景。但是為什麼有些人在這裡反而不能發揮作用,而調到其它小機關卻能發揮作用呢?我以為有五條:

  一、我院層次多分工細專業多,每個人只搞一點點,接觸很小一部分,分工很死。由於分工太細太專,而人員分配不一定恰當,所分工作或不擅長,或者一時不忙,這樣就不能發揮這些人的作用。而別的單位分工不那麼細,部門少,每個人接觸的範圍大,因此不擅長的情況少,人便更能充分發揮作用。

  二、分工細,專業多,一個工作接觸的人也多,開一個會議召集的開會人也多,很多人就忙於開會,無法搞他本身的工作。而別的單位一個人負擔幾個專業的問題,會議少,參加的人也少,人就有機會考慮他本身的工作問題。

  三、層次多,從小組到院領導,中間有小組長、專業組長、處長、總工程師、主任等五六級,層層請示,拖延不決,工效奇低。另一方面幹部有依賴思想,自己可以決定的事有時也要交出去決定,矛盾上交,這樣便不能發揮獨立作戰、個人負責精神,幹部水平也難以提高。而別的單位,層次少,矛盾交不出,逼上梁山,非自己搞不可,既提高了幹部的水平,又發揮了幹部的能力,而且工效也提高了。

  四、又因我院部門多,分工細,一樁工作包括七八個科室,互相牽扯影響多,有些工作又一時分不清,於是互相扯皮,互相推諉,計劃也不安排。而其它單位部門少,扯皮少,工作也好安排。

  五、層次多,部門多,最易上下不通氣,領導也難下來。下不來就只有聽匯報,部門多,匯報就多。各部門互不通氣便各搞一套,有時要改革,也收效不大,這個動,那個不動,那個不動影響到原來在動的也不動了。有的領導一輩子就是開會和聽匯報,成天暈頭轉向,哪裡還能管得了別的事?匯報多會議多,是大機關中的特色,小機關就沒有這樣的現象。設計院中不少人,三分之二的時間都在忙於匯報和開會。

  春天在人們不知覺間,便將天地換了濃妝。早春時節淡淡的綠色在暖風的吹拂下,一日深似一日,湖岸的柳樹突然就連成了一道綠牆。倘從空中俯瞰這道綠牆,便如一條界線,分割著蒲家桑園村和烏泥湖宿舍。

  但這個濃郁的春天卻並不像它所散發的自然氣息那樣溫潤和柔順。歡笑和歌聲與平常比,並未減弱,可不知何故,彷彿有一種危險正在四處的暗角潛伏,只待一聲令下,隨時可能撲出。這種感覺的存在,令人心裡揣著一份不安和警惕。

  警惕卻是最沒有用的東西,那些想要來臨的事情,一點也不在乎人有沒有警惕,它往往就踩著警惕的身體大踏步而來。一天早上,天還沒亮,駝背的老婆呼天喊地地奔出門,一路狂叫,跑到郗婆婆家。她的聲音幾乎將烏泥湖所有人家都驚醒了。

  駝背的老婆早起餵豬,走到豬圈近旁,突然發現地上躺了一個人,藉著微光細看,卻是她的丈夫駝背。駝背渾身抽搐,滿嘴吐白沫,面相變得奇怪無比。見到老婆,他只說了三個字:「好好好。」駝背的老婆從未見過如此場景,立即嚇傻了。豬圈裡等食吃的豬呼呼呼地擠著圈門,駝背的老婆方清醒,連驚帶嚇跑出門找郗婆婆。待郗婆婆披了衣裳,叫上幾人抬了竹床趕去駝背家時,駝背已經斷了氣。駝背老婆瘋一樣地哭叫,雖然她同駝背在一起從來也沒有過過舒服日子,她一結婚就成了地主婆,四下受氣,可是駝背對她的好處,遇事不打她卻同她講道理的做派,卻讓她覺自己比村裡那些直背人的老婆都要幸福。駝背有文化,駝背上過大學,駝背當過老師,駝背是運氣不好才成了後來的駝背。

  公安局一早就來了人。偵察了半天,發現了駝背留下的一張紙條,條上寫著:「我曉得,今年難得活過去。」一個警察在看紙條時嘀咕道:「這個地主的字怎麼寫得這樣好?」村支書一邊說:「他原先是個大學生。」

  駝背顯然是自殺。但駝背怎麼會自殺呢?駝背的老婆死活都想不通,她對警察的結論堅決不信。她說一個人要死是看得出來的,可她一點也沒有看出來駝背想死,肯定是有人謀殺他。她反反覆覆地說著同樣的話。

  警察說:「他不是自己寫了紙條嗎?」

  駝背老婆說:「紙條上也沒有說他要去死。」

  警察不耐煩了,說:「不就是一個地主嗎?死了一個地主是好事。」說了這句話,警察又把臉轉向村裡圍著觀看的人:「你們村的地主死了,你們應該放鞭炮慶祝一下才是。」警察說完,丟下被他的話驚呆了的駝背老婆,揚長而去。

  蒲家桑園村這天晚上果然有人放了鞭炮,雖然聲音稀稀的,但卻響了十幾分鐘。似乎從這天起,駝背的老婆就傻掉了。她見人就樂呵呵地說:「他是地主,死了好死了好,要放鞭炮要放鞭炮。」

  這消息自然會傳到烏泥湖宿舍,認識駝背老婆的人都唏噓不已。但更多的人都為他那讖語一樣的遺言而議論紛紛。「今年難得活過去」,這話意味著什麼?

  蒲海清休學了。這個日子離他小學畢業只差兩個多月,可是他實在是沒有心思再往下讀。他的父親死了,母親傻了,他下面還有一弟一妹。他只能像一個成年人一樣,擔起照顧家庭的責任。三毛為了這事去了他家好幾趟,勸他不要休學。蒲海清吸著鼻涕說:「我現在是個地主,怎麼能夠讓地主去上學呢?」

  三毛不解,說:「你不是六年級小學生嗎?怎麼會是地主?」

  蒲海清顯得很驚奇,說:「你連這都不懂?我爸死了,我是老大,地主的帽子就要交給我接著戴。要是沒有人的腦袋頂住它,它空在那裡怎麼辦?貧下中農哪裡能沒有地主?村支書領著人來村裡參觀,每回都要走過我家門前,每回都要用手指:這就是地主的家。現在我爸死了,我要不戴他的帽子,再有人來參觀,村支村往哪裡指?村西頭蒲五佬只是個富農,村支村才懶得往他那兒指呢。我爸以前當地主時,還有人開過他的鬥爭會。等我長大了,可能也會開我的鬥爭會呢。到時候,要不要我叫你來看看?」

  蒲海清從來都不如三毛,但這次他忽然發現,在這件事情上,三毛遠不如他懂得多。他不禁興奮起來,喋喋不休地說了一大通,說話間竟流露出一種得意。

  三毛糊塗了,他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心裡怎麼也不明白,為什麼蒲海清還是個小孩,就已經成了地主。而且當地主有什麼好開心的?地主偷海椒,還掐死了劉文學,地主就是壞人。現在蒲海清是地主了,那他三毛還要不要跟這個地主來往呢?如果不跟蒲海清來往,三毛會覺得十分可惜,因為蒲海清是三毛的朋友中最忠於他的一個。

  三毛想著便忍不住說:「那你當了地主,我還要不要跟你玩呢?」

  蒲海清說:「我們一樣玩呀,我還是跟你最要好呀。」

  三毛對蒲海清的回答很滿意。轉念之間,他又覺得不對勁了。如果他手下最忠於他的那個人是地主,別人將怎麼看他?他豈不是比地主更壞了?這麼一想,三毛出了一身冷汗,他立即大聲說道:「不行。蒲海清,以後你是地主,那你就是階級敵人,我不能跟階級敵人一起玩,我要堅決跟你一刀兩斷。」三毛說完,拔腿便走。走出蒲海清家的門,三毛覺得彷彿有人在他身上挖了一塊什麼東西走了,心裡覺得很委屈,而且還想哭。

  尚在得意中的蒲海清被三毛的話震住了。他十分驚愕,對三毛的舉動亦感到突然,一時之間不能接受。他跟在三毛後面大聲喊著三毛的名字,然而三毛卻連頭都沒有回一下。蒲海清也委屈得幾乎要哭,他拉長了自己的聲音,狂喊道:「你別走!我不是階級敵人——」

  三毛還是沒有理他,蒲海清終於忍不住,高聲哭了起來,哭得鼻涕眼淚滿臉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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