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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年(三)


  十二月的一天,因公致殘的宗梅生搬進了金顯成退掉的那個房間,這是甲字樓下的右捨。宗梅生準備十二月二十六日結婚,這天是毛主席的生日。宗梅生說他負傷後能得到這樣的照顧,全靠毛主席,全靠共產黨。為了牢記毛主席的恩情,他把婚禮選擇在了十二月二十六日,他要讓這個日子成為自己一生中最重要最甜蜜的最幸福的日子。
  本來,宗梅生和羅彩秀的婚禮只想簡簡單單辦一下。宗梅生在此地可謂舉目無親,他的父母因家中窮困,無法前來,羅彩秀是地主的女兒,親屬也不便出席。所以婚禮想熱鬧也熱鬧不起來。照顧他的老錢將這個情況透露給了謝媽媽。謝媽媽一聽便動了惻隱之心,說就算羅彩秀是地主女兒,可現在講究重在政治表現。羅彩秀沒幹過壞事,她主動前來照顧因公負傷的宗梅生,就是為建設社會主義出力,就是一個好的政治表現。為什麼就不能把婚禮好好辦辦呢?為什麼就不能讓負傷致殘的宗梅生感到黨的溫暖和人民的溫暖呢?謝媽媽的話句句都顯示出了高水平,烏泥湖宿舍的家屬們心裡都一亮,紛紛說,對呀,宗梅生這輩子不容易,為什麼我們不能為他把婚禮好好辦辦呢?許素珍說:「這些年餓得慌,大家好久都沒有在一起開開心了,就把給小宗辦婚禮當成為我們大家開心好了。」
  明主任一想,覺得也是。三年的自然災害,令日子過得沒了氣氛,人心都跟凍僵了一般。現在日子一天天又好了起來,大家的熱情也都如同被解凍一樣燃燒了起來,那麼,為什麼不就此讓這燃燒的火焰更烈一些,更旺一些呢。回想起1958年大躍進時,大家團結一心熱火朝天地幹事業,該是多麼快樂。明主任這麼想過,便覺得實在是沒有理由讓宗梅生的婚禮簡簡單單辦掉,為了因公負傷的宗梅生,也為了她們自己,她們應該好好操辦一下。
  既然連明主任都這麼想了,家屬們便都行動起來。為他人張羅婚事,似乎是女人的天性,這件事竟讓所有家屬都覺得激動。許素珍領了人把房子粉刷一新,張雅娟陪著羅彩秀上街買了幾件傢具,計有一張床和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廚房裡的鍋碗瓢勺是烏泥湖的家屬們湊份子錢買來的。金媽媽剪了幾個雙喜貼在了窗戶和門上。小孩子們更是激動不安,天天跑去新房看熱鬧。新房尚空著,並無人住,門上總是掛著一把鎖。嘟嘟去過幾次都沒能看到屋裡的樣子,更沒有看到新郎倌和新娘子,便有些氣忿,每次回來都發牢騷,說為什麼就不能先當新娘子再結婚?為什麼非要規定到二十六號才能結婚?為什麼不能把新房的門打開來讓所有的人參觀?每每在嘟嘟發牢騷時,一家人都覺得好笑。
  婚禮終於如期舉行。因為新房太小,便把舉辦婚禮的地方移在了原先掃盲班的教室。頭兩天,明主任事先領人將這裡佈置了一番。還特地請書法寫得好的劉格非寫了王傑的話貼在牆上。
  
  什麼是理想,革命到底就是理想。
  什麼是前途,革命事業就是前途。
  什麼是幸福,為人民服務就是幸福。
  婚禮前一天,宗梅生來看了看這裡的佈置情況,在這條豪言壯語下,他凝視了許久,不禁暗自感慨。心想,比起王傑的粉身碎骨,我殘了半身並且還能娶到老婆,該是多麼幸運。宗梅生自受傷後,從來都是滿心無名的哀怨,而這時,他突然覺得自己很是滿足。
  這天的婚禮熱鬧的程度超過了所有人的想像。不光水文站來了許多人,烏泥湖宿舍的家屬也來了一大半,再加上數不清的竄來竄去的小孩子,整個婚禮喧鬧成一團。水文站的站長作為男方家長講話,很是動情地講述了宗梅生當年受傷的情形。歷歷往事,令宗梅生情不自禁地雙淚長流,婚禮一時氣氛低沉。直到有一個小孩子大聲喊著:「結婚好開心哦,為什麼要哭呢?」方使宗梅生意識到,這個日子他應該快樂。
  婚禮在快半夜的時候才結束。張雅娟最後一個離開新房,臨走前,她依然有些憂愁,她不知道年輕的羅彩秀將怎樣和一個毫無能力的新郎度過這個新婚之夜。她只好一遍一遍叮嚀羅彩秀:既然你自己選擇了宗梅生做丈夫,今天晚上你就要有心理準備。你不能像別的妻子那樣享受男女之事,你只有忍著點。羅彩秀明白其話意,只知道紅著臉拚命地點頭。
  宗梅生在這個夜深人靜的晚上,終於第一次看到了女人美麗的胴體。他顫抖著用雙手在羅彩秀光滑的肌膚上撫摸著。他將鼻子貼上去嗅著她的芬芳。然後他再一次地落了下眼淚。宗梅生說:「秀,對不起,我沒辦法讓你開心。可是我這輩子都會用心來愛你。」
  羅彩秀亦用雙手從他的背上一直撫摸到他另外一半毫無知覺的身體,她也哭了。她說:「我知道,可是我不在乎。你幫我離開了我的家,你就是我的恩人,我要用這輩子來報答你。」
  這個新婚之夜浸滿了兩個新人的眼淚。他們相擁而泣,幾乎在天快亮時,才昏然睡去。



  元旦前夕,院裡在俱樂部舉行了聯歡,每個科室都準備了節目。施工室文藝人才不多,要拿出個舞蹈或者獨唱,頗有難度。工會組長是湖北人,特別喜歡三句半。便在家裡吭吭哧哧地寫了幾個晚上,寫出了他認為一定會在聯歡會上一鳴驚人的三句半。可是有了節目,誰去演又是問題。工會組長只好借在學習毛主席著作討論會上發言的機會,動員大家踴躍報名。大家一想到演出時得拿鑼背鼓地上台敲打,便都吃吃地笑個不停,半天都報不出個名來。工會組長又是央求又是號召,總算有三個年輕人跳了出來。他們分別選中了甲乙丙三個角色。剩下的只有「丁」這個位置尚空著。工會組長左挑右挑,不是不肯便是不行,彷彿再也挑不出個人來。便有人笑道:「誰姓丁就誰演吧。」
  會上所有人都朝丁子恆望去,因為整個施工室只有丁子恆一人姓丁。丁子恆因對文藝節目毫無興趣,腦子裡的思路也沒有與會場同步。突然見大家都望著他,不知道自己哪裡出了問題,心裡十分緊張,臉上也呈現出幾分慌亂。一個年輕人笑道:「看丁工的樣子,還以為讓他上台挨批判哩。」
  這麼一說,大家都笑了起來。丁子恆更是莫名其妙地看著他眼前的這些人,他不知道他有什麼東西值得大家笑。他甚至頗為不悅,覺得有一種被耍弄的感覺,慍怒之氣便從心底騰騰地直往上冒。可丁子恆心裡十分清楚,他不能把這種情緒流露出來。這麼多年來,壓抑自己已成習慣,他盡可能地控制自己,讓自己平靜。於是他的神情便愈發可笑了。
  室主任見他如此,忙道:「丁工,還沒讓你演節目,你就緊張成這個樣子?」
  丁子恆這才明白,原來大家笑他,是因為有人想要他演節目。他如釋重負,也笑了起來,說道:「虧你們想得出來!」
  工會組長笑了半天,突然說:「你別說,如果讓丁工上台演,可能還真會有效果。」
  演甲的人說:「對呀,三句半那半句的效果就是惹人笑的。」
  丁子恆說:「開玩笑。我一點幽默感都沒有,怎麼會叫人笑得起來?」
  工會組長說:「訣竅就在這裡。一個沒有幽默感的人去演一個幽默角色,這本身就是幽默。」
  室裡其他人見工會組長力推丁子恆上台演「丁」這個角色,先是吃驚,後來想想丁子恆在台上的樣子,禁不住又笑了起來。大家一致認為丁子恆如若上台演了,施工室這回的節目一定能大爆冷門,把水文和勘測幾個一貫在聯歡會上出風頭的科室,統統壓倒。
  這一下,丁子恆發現大家對他來真格的了,急得兩手擺得像撥浪鼓。可是這時嚴肅的學習氣氛已然被開心所替代,笑聲一陣一陣的,根本沒有人聽他的解釋。喧鬧之中,人人都認定只有丁子恆上台去演最合適,丁子恆哭笑不得地被孤立在會場。
  連著三天的下午,他們都進行了排練。丁子恆雖然只有半句台詞,可要把這半句說好也不是易事。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台詞記住,可記了台詞還要有動作,這對他更是他莫大的困難。他無法將任何一個動作做到位,他舉手投足,都缺少協調感,儘管反覆被指導,他仍然做不好那些動作。丁子恆央求道:「你們就放過我吧,我不是這塊料。你們讓我去畫圖紙,我保證每一張都畫得漂漂亮亮。」
  可是同台演出的甲乙丙三人都不同意。甲笑道:「我們已經夠差了,可有丁工頂著,我們算強一點的。丁工,你存在的意義,就是把我們的丑動作掩蓋起來。」
  乙和丙也是異口同聲。事情到了這一步,丁子恆完全沒有退路,他也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節目中甲是打鼓,乙是打鑼,丙是打鈸。輪到丁子恆,已經沒有東西了,便交給他一個木魚。這木魚無論式樣還是聲音,都更使丁子恆的角色更加可笑。丁子恆死活不幹,可是不干又沒有別的東西可敲。工會組長說:「那就拿個臉盆來敲行不行?」
  丁子恆一想,拿著臉盆上台胡敲一氣,更是惹眾人笑話,相比起來木魚還稍好一點。
  聯歡會開在1965年的最後一天的下午。丁子恆他們的節目安排在第六個。因為從來都沒有登過台,丁子恆心裡可謂萬分緊張,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記住了台詞。雯穎見他如此,心裡好笑,可又怕他上台真會出洋相,便將台詞按順序寫在一塊白布上,又將白布縫在他左手衣袖的內側,這樣,丁子恆只要抬起左手,便一目瞭然。這個方法,使丁子恆大為快意,他覺得這是徹底解決他易忘台詞的特佳方式。
  三句半:迎新年!
  甲 東風萬里紅旗飄,
  乙 革命形勢真正好。
  丙 多虧領袖毛主席,
  丁 領導好!
  甲 英雄時代英雄多,
  乙 雷鋒王傑了不得。
  丙 要以他們為榜樣,
  丁 忠於黨!
  甲 毛主席著作閃金光,
  乙 光芒照在我心上。
  丙 字字句句指方向,
  丁 有力量!
  甲 階級鬥爭很複雜,
  乙 敵人沒把槍放下。
  丙 提高警惕擦亮眼,
  丁 莫手軟!
  甲 美帝蘇修是一家,
  乙 想要稱王又稱霸。
  丙 世界人民不怕它,
  丁 跟它打!
  甲 政治掛帥要抓緊,
  乙 技術革命當標兵。
  丙 永遠革命腳不停,
  丁 有決心!
  甲 轉眼不覺又一年,
  乙 各族人民笑開顏。
  丙 敢叫日月換新天,
  丁 永向前!
  可是丁子恆還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上台之後,他的腦袋裡一片空白,縱使只有半句話,並且都寫在了衣袖上,他還是要看半天才念得出來。縱使他的動作極其簡單,他還是在需要做動作的時候,忘記應該如何去做。這樣一來,台上的丁子恆便常常在前三人鏗鏗鏘鏘念完台詞後,依然眼睛直直地盯著自己的衣袖,愣怔片刻,方能接得上去。而他的動作又跟他的台詞不配合,非得念完台詞後,方能想起應該做一個什麼樣的動作,趕緊伸胳膊伸腿地將動作做出來。有幾回,他還在做動作時,甲已經在念另一輪的台詞了,結果是把台下的人笑得幾乎岔了氣。
  到了這地步丁子恆也拿自己莫可奈何,只得任由人笑。對於他來說,最重要的是:他一句也沒有念錯。念得慢只是引大家發笑,倘若念錯了呢?或許就是另外的情形了。
  嘟嘟因為跟雯穎去買過年的新衣服,沒能看到這場聯歡演出。但三毛去了,三毛本以為爸爸演節目會令他多麼自豪,但卻沒有想到台上的爸爸竟然如此窩囊。在人們一起笑爸爸的三句半時,他一點也笑不起來,他覺得好沒面子。沒想到爸爸在家裡那麼嚴肅,在外面卻是被人們如此嘲笑,彷彿一個活寶。丁子恆的形象因為這一次演出在三毛心裡打了一個大大的折扣,對此丁子恆完全意想不到。更令丁子恆意料不到的是,他這回演節目使自己出了大名,許多不認識他的人都打聽他。以前只有幾個搞業務的院級領導知道他,而通過這回的演出,差不多全都認識他了,見了面都笑著打招呼,說:「丁工,你很了不起呀。」這結果令丁子恆心裡頗感詫異。
  聯歡會下午即結束,晚上俱樂部尚有遊藝活動。嘟嘟因為沒有看成下午的聯歡會,便死活吵鬧著要看晚上的遊藝活動。雯穎也覺得許久沒有熱鬧了,亦意欲前去一觀,丁子恆只好帶了她們同去。三毛卻是堅決地搖頭表示不與爸爸同行,三毛說:「要是別人指著爸爸說,這就是演三句半的那個人,我跟著爸爸走臉上都沒光。」
  一句話把丁子恆嗆得半死。丁子恆說:「演一個小小節目,能丟多大的人?院裡領導看了我演節目,都說我了不起哩。再說我又不是戲子,我當然不會演!如果我把大壩弄垮了才真正是丟人。」
  三毛的話,令丁子恆原本愉快的心裡生出一些不愉快。走在路上,他心裡想:難道我真的丟了人嗎?這種不愉快的情緒一直在丁子恆的心頭徘徊不去。在俱樂部,雯穎帶了嘟嘟去套圈呀釣魚呀什麼的,丁子恆有些倦意,便獨自在一張張寫著燈謎的紙條下轉悠。
  燈謎大多簡單,且均是老套子,多少年猜來猜去就是這些名堂,丁子恆也無心去猜。他漫無心緒地轉了一圈,突然被一系列詩詞燈謎所吸引,他不禁走了過去。
  燈謎為:
  
  1.不是對人說話
  2.特大洪水
  3.坐宇宙飛船繞地球飛行
  4.後背心挨了一拳
  5.連天冰雹
  6.小心迷失方向摔跤
  7.莫等閒白少年頭,冬去春來年復年
  8.太平洋上十二級風暴
  9.他已先走一步
  10.西風裡參觀平原秋莊稼
  11.天氣晚來晴
  12.崑崙壓頂
  13.大海封凍
  14.牛鬼蛇神夜總會聯歡
  15.欲觀秦嶺蜂採蜜
  16.螳臂擋車實在難
  燈謎註明是打毛主席詩詞之詩句,丁子恆不覺對這些燈謎生出興趣。毛主席詩詞他讀得不少,在已讀過的詩詞中,他特別喜歡《憶秦娥·婁山關》一首:「西風烈,長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馬蹄聲碎,喇叭聲咽。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從頭越,蒼山如海,殘陽如血。」他覺得這首詩無論技巧還是氣勢,都不輸於中國最好的詩詞。他還喜歡毛主席在重慶所寫的《沁園春·雪》,這首詞他讀得很早,記得當時與他一道的一個老工程師說,看來中共的毛澤東想當皇帝。丁子恆當時並不同意,現在卻想,雖說沒有明說,其實意思已經到了。待他看完最後一條謎語,發現落款為「資料室·劉格非」。丁子恆想,難怪,除了他,誰還會書生氣地費那麼大勁製造新燈謎呢?
  很輕易地,丁子恆猜中其中一些詩句。「不是對人說話」乃「問蒼茫大地」,「特大洪水」乃「江河橫溢」。「坐宇宙飛船繞地球飛行」,丁子恆先猜為「坐地日行八萬里」,後又覺得不對,再細想,認為「萬水千山只等閒」更合適。再猜「後背心挨了一拳」,丁子恆笑了起來,恰這時,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頭。丁子恆一回頭,正是劉格非。劉格非說:「丁工,見笑了,我知道難不倒你。」
  丁子恆笑道:「『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打毛主席詩詞一句。」
  劉格非說:「與『後背心挨了一拳』異曲同工,是謂『驚回首』。」
  丁子恆說:「你怎麼想出這些來的?」
  劉格非說:「毛主席的詩詞寫得好哇,可惜好多人並未讀過。我就想用這個法子,吊起大家胃口,讓大家都去讀讀。丁工,你是個好詩之人,想必你讀了不少,不知最喜歡哪一首?」
  丁子恆當即誦道:「西風烈,長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馬蹄聲碎,喇叭聲咽。」
  不等丁子恆繼續往下讀,劉格非驚喜交加地叫了起來:「真是英雄所見略同。丁工,這也是我最喜歡的一首呀!」
  知音相遇,兩人的談興意更濃。丁子恆想起在柳山湖的日子,愉快的心情彷彿又回到了心裡。他接著往下猜燈謎。「連天冰雹」即「灑向人間都是怨」,「小心迷失方向摔跤」即「路隘林深苔滑」,「莫等閒白了少年頭,冬去春來年復年」即「人生易老天難老」,「太平洋上十二級風暴」即「白浪滔天」,「他已先走一步」即「莫道君行早」。「西風裡參觀平原秋莊稼」,丁子恆在這一句前腳躇良久。劉格非拊掌大笑,說是如果連這一句都猜不出來,便是枉讀了毛詩矣。丁子恆說:「難道是『喜看稻菽千重浪』?」
  劉格非大笑不止。丁子恆從他的笑聲中聽出來答案是肯定的,便說:「我是落入你『西風裡』三字的誤區了,其實這三個字並無意義。」
  劉格非說:「言之有理。只是加這三字,謎面便自帶詩意,豈不是多了幾分韻味。」
  丁子恆說:「你是讓人猜謎,而非讓人賞詩,如此這般,不足取。」說笑間又繼續往下猜。「天氣晚來晴」乃「雨後復斜陽」,「崑崙壓頂」乃「頭上高山」,「大海封凍」乃「頓失滔滔」,「牛鬼蛇神夜總會聯歡」乃「百年魔怪舞蹁躚」。丁子恆猜出此句後,不禁好笑,說道:「虧你想得出呀。」但下面一句「欲觀秦嶺蜂採蜜」卻再一次難住丁子恆,他想來想去,覺得沒有合適的詩句。劉格非道:「好好好,總算難倒你一回。此為『待到山花爛漫時』,如何?」
  丁子恆想了想,先覺得這個謎語編得不夠高明,後一細想,卻又覺得何嘗不是如此。便說:「你這句已經不是謎面了,而是聯句。『欲觀秦嶺蜂採蜜,待到山花爛漫時』,這詩聯得倒也不算差。」
  劉格非笑道:「正是正是,與前面相比,此句是有些變化。」
  丁子恆說:「那下一句也就容易了。『螳臂擋車實在難』之後當是『(蟲比)蜉撼樹談何易』,這絕不會錯。」
  劉格非說:「當然不會錯。燈謎在這裡放了一下午,只有你一個人從頭到尾猜了出來。丁工,我撞到你,既是撞到了剋星,也是撞到了知音呀。」
  丁子恆聽劉格非如此說,便愈發高興起來。雯穎和嘟嘟玩夠了前來找尋丁子恆時,丁子恆同劉格非早已從燈謎談到了詩詞,從現代談到了古代。他們所談的那些散發著典雅氣息的詩詞,彷彿在片刻間就把丁子恆努力學來的政治術語都擠跑了。
  這天晚上,丁子恆偶發童心,一個人翻閱著舊書守歲。窗外起了一些風,把冬日裡枯乾的樹枝吹得嗚嗚作響,彷彿是即逝的1965年無奈的歎息,又似那以往歲月最後的輓歌。十二點的鐘聲敲響時,丁子恆恰讀到王安石的《元日》: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
  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讀完時,已身處在1966年的時光裡。丁子恆望著窗外沒有星光的夜空掩卷歎想,我們等來的新桃會是什麼呢?它能為我們驅散舊日的妖魔鬼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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