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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二)



  丁子恆來寶珠寺工地已經半個多月。他在這裡的職務是施工水能組的召集人。設計院前前後後來了不少人,丁子恆四月底出發時,便是與姬宗偉同行。

  姬宗偉一直是三峽項目的留守人員,但因這邊任務量加大,也被抽調了過來。丁子恆與姬宗偉搞三峽時彼此就熟,後來又是北京哲學班的同學,故見面後分外高興。兩人一路感慨三峽停擺,又懷想在北京學習時晚上打橋牌的時光,言談中便有許多感慨。

  工地繁忙在丁子恆意料之中,加上必不可少的政治學習,幾乎夜夜加班。丁子恆每天的日記便只能簡單再簡單了。他將此稱為「速記」。


寶珠寺速記


  4月28日,晴熱。

  上午11:30抵昭化。先在一家旅店落腳,再去車站拿行李。之後改住寶臨旅館。晚飯後,與姬喫茶,回來買好去三堆的班車票。9時就寢,躺在床上談三峽,三斗坪今日之清冷與當年不能比。與姬二人頗多感慨。

  4月29日,晴。

  5時起上車站搭車。7:15開,8:15即到。安頓行李後,吃早飯。參加匯報大會。下午,我談了施工打算。晚餐後洗澡。頭又疼起來,疑是血壓升高。人甚睏倦,即和衣上床,睡至11時,方脫衣寢。

  4月30日,小雨。

  上午土工室何民友來介紹土料情況。他已先行來此。10:30又開會,聽關於紅軍長征的報告。下午繼續介紹長征,至6時。

  晚上參加工作組討論「五一」開會程序。

  5月1日,陰晴。

  上午開會師大會,下午乘船去三堆,看賽球。上街買了點雜物。夜開晚會,慶「五一」也。

  5月2日,晴。

  今日休息。上午其他人均去於龍洞旅行,我在家看《水利技術》。讀書亦為人生一樂,比之旅行一點不差。

  5月3日,晴。

  金顯成到。與其一道看右岸。地質組王志福亦到,此人原在總工室與我同事,頗有小人氣。後進修地質,此次作為地質組成員再次與我共事,須小心提防。下午學習,晚上接著學習。強調政治對我等工作的指導意義。8:30金總召我與姬談工作。

  5月4日,晴。

  一行七人看左岸,看寶珠寺,看七里坪料場,看平峒。午飯後,稍息,即去寶珠寺洞,沿山麓至三堆。路不好走,回時便從李橋返。

  5月5日,晴。

  同水工地質幾位看重力壩壩線。初步定下移40米。最後在右岸山頭討論。晚上,金總來談施工方面的工作。

  5月6日,晴。

  上午參加領導小組擴大會議。討論明天建委工作組來工地及大討論事宜。下午將鑽孔移至地形圖上,並研究了一下佈置。

  晚上在球場看電影《南海的早晨》。

  5月7日,晴。

  上午水工組報告方案,下午分組討論。我擔任施工水能組召集人。先學語錄,再討論。下午討論完。

  5月8日,晴。

  上午研究左岸佈置方案。下午2時參加卸磚。2:30中心組討論。5時,建委同志到,即停止討論,前往迎接。晚餐後,聽建委潘工介紹成都會議情況。

  5月9日,晴。

  與水工組協商資料提供時間。下午學習,並淡工地學習情況。晚上接著談。

  5月10日,陰晴。

  今日與建委同志去青川,6時起床,8時動身,車上坐了20餘人。至30公里濕龍洞下車入洞,大家看了一下喀斯特溶洞奇跡。10時至白水街,又沿川甘公路看了8公里,折回在4公里處過河登山到埡口看劉家場壩子。再回白水街至區公所,由青川縣委書記介紹情況。飯後,即開車去青川,公路為89公里,4:30到宿縣委招待所,縣委膳宿招待均好。

  5月11日,晴。

  早起,早飯後,全體去看地方自建的喬莊水電站工程,自閘首沿引水渠看了1.1公里,回來已10:30。

  11:10坐昨日來車返。余坐駕駛室內。12:40抵白水街,在此午飯後稍事休息,即走。至水磨溝喝茶,3:30繼續。近5時抵寶珠寺。晚上,參加學習《黨委會的工作方法》。金顯成稱,院裡將再來幾人。

  5月12日,雨。

  上午聽介紹漂木情況。10時,領導小組又開會研究明日學習問題。下午看日本壩工設計規範,並畫進度表。

  今日狂風大作,風力猛烈,辦公室朝北,門關不住。飛沙走石,灰塵漫天。至晚風更厲。

  5月13日,陰風。

  上午風大,下午風漸小。成日畫530進度表。

  5月14日,陰晴。

  今日禮拜,7:30起。上午多人過江至三堆趕場,余及少數人在家。看了一會寶成路勘測設計總結,將進度表畫完,明日再校核一下。

  今日風全息,太陽也不大,是一個溫暖好天。

  5月15日,晴。

  上午安排計劃表。530進度表全部做完了。晚上先學習,學習完後開生產會議,並與組裡年輕人講施工各專業工作程序。

  5月16日,晴。

  向金總及小組其他人匯報導流方案,初步確定用「隧洞導流」。中午很熱。下午再次校核530方案。晚學習《黨的民主》和《宣傳會議講話》。

  5月17日,晴。

  上午研究室輪院料場並試定對外運輸線,估算面積。下午開會,要求明日參加割麥勞動。

  5月18日,晴。

  除少數人外,全體人員都至附近土籠子割麥。回來吃午飯。晚,接到電話,說政治處謝主任將率人前來慰問並傳達重要文件。

  5月19日,晴。

  與金總再次去壩址查勘。除姬外,王志福也一道前往。金似也不喜王,大約蘇非聰事件給人印象太深刻。下午改寫對外運輸。晚主持小組學習,討論《黨委會的工作方法》。

  謝主任一行已到。陳杞(原俄語翻譯,後調到政治處當科長)也隨謝一起來。彷彿有什麼事情發生。

  5月20日,陰風。

  上午全體開會,聽陳科長作「文化大革命」動員報告。散會即學習文件,下午繼續學習。晚仍學習。燈屢熄。9時起,各人寫大字報。

  今日白龍洞漲水,水色偏紅。

  陳杞「關於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動員報告」要點記錄:

  

  這次運動的核心是整黨。很多領導都是黨員,運動過程即整黨整團的過程。在領導下樓後,群眾本著自覺自願、不追不逼原則,順水洗手放包袱。

  文化大革命的認識和意義:

  1.什麼性質的鬥爭?是一場尖銳的嚴重的你死我活的鬥爭,是社會主義革命深入發展的關鍵問題,是捍衛毛澤東思想的問題。

  2.這一鬥爭的特點是有些人打著紅旗反紅旗,披著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的外衣反對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極不易識破。還有些人以搞學術為幌子,加以竊據了領導位置,表面上是權威人士,實際上則行反黨反社會主義之實,更不易識破。

  3.不要以為「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精神對物質的反作用。匈牙利1956年暴亂之前,就有一些文人搞「裴多菲俱樂部」。

  怎樣參與文化大革命:

  1.抓緊學刁;

  2.提高認識;

  3.積極參加戰鬥;

  4.清理自己的非無產階級思想。

  討論題:

  1.如何認識這場文化大革命是一場尖銳的階級鬥爭?

  2.如伺積極行動起來,投入這場文化大革命?

  3.在這場文化大革命中,如何清理自己的非無產階級思想,加強自己的思想改造?

  文化大革命就這樣在丁子恆眼裡展開了。

  丁子恆並沒有意識到這場革命將會有著怎樣的意義。生產任務很重,加上每天的學習,他覺得自己忙得有些馬不停蹄。丁子恆不怕忙,他喜歡有事情做,做事情給他帶來快感,讓他感到自己有價值。而必不可少的政治學習他也習慣了,已經成了他生活中的一個部分。到工地以來,他心情一直很好,比在家裡輕鬆許多。

  謝主任的到來和陳杞的動員報告,也沒有令丁子恆產生什麼異樣感覺,因為多少年來,類似的事情發生過多次,他覺得很是正常。只是當要求每人寫大字報時,丁子恆心裡忽地沉了一下。他不知道為什麼非要寫大字報,他覺得自己沒有什麼東西必須要採取大字報的方式來表現。他拿著工地秘書給他的筆墨和紙,一時發呆,不知如何是好,這樣的事,他一生還從來沒有做過。

  月亮在雲層中遊走,窗外的土地上時明時暗,窗台上的煤油燈燈芯擰得很小。這天晚上不知何故,半小時停一回電,反覆了四次。第二次停電時,丁子恆為找火柴花了足有十分鐘,剛剛點燃油燈,電便來了。丁子恆索性將燈芯擰到最小,不使其熄滅。到第五次停電時,丁子恆的大字報仍未寫出一字。

  丁子恆站在窗前,彷彿是看月亮,其實是獨自在發呆。姬宗偉過來借火,喊了他一聲,他竟未反應過來。姬宗偉說:「丁工,你在賞月?」

  丁子恆苦笑一下,說:「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姬宗偉笑了起來,說:「不至於就想家了吧?借個火,我的火柴沒了。今天怎麼老停電?莫名其妙。」

  丁子恆說:「你的大字報寫了?」

  姬宗偉說:「寫了。有什麼不好寫?在院裡不是提過意見嗎,喏,把小字變成大字就行了。聽說院裡貼出了不少的大字報。」

  丁子恆說:「寫了些什麼?」

  姬宗偉說:「不清楚,說是寫什麼的都有。當領導的日子也不好過。」

  丁子恆擔心道:「現在使勁寫,以後怎麼辦?」

  姬宗偉哈哈大笑,說:「丁工呀丁工,你操的心就是比別人多。」姬宗偉笑著便出了門。丁子恆彷彿受到點撥,腦子開了一竅,他想了想,便把來寶珠寺前寫的那份意見壓縮成一百來字,抄成了大字報。所有大字報不准貼在工地,而是由謝主任一行帶回去貼在院裡。就是這一百來字,丁子恆這天寫到半夜兩點多。

  謝主任一行在工地呆了三天,給每一個人發了一本《突出政治》的小冊子,晚上大多的時間便組織學習小冊子。第四天一清早,謝主任便領著人馬轉至烏江渡。送行時丁子恆跟在金顯成身後,他感覺到金顯成明顯地鬆了一口氣。

  工地的事情多如牛毛,一天一天地積壓著。到夏天若有大水下來,許多事情就不好做了,金顯成便要求大家加快進度。一連數日,丁子恆等人都是白天查勘,晚上討論。關於右岸平峒及地質地形,關於分期導流進度及方式,關於現場工作,關於人力安排,關於530方案,關於配合問題,諸如此類。每天討論前,仍要學習。按謝主任交待,學習文化大革命,要先學《新民主主義論》十一至十五章。金顯成便每天讓大家學這個,學了許多天,因為沒有新的內容安排,大家反倒弄不清文化大革命到底是一場什麼樣的革命運動了。

  六月初,院裡通知金顯成回去匯報並準備「自我洗手」的材料。出門一個多月,丁子恆也想回去幾天,便找到金顯成,說是血壓高了,想回去看看醫生,再開點藥來。金顯成苦苦一笑,說:「我覺得你還是不回去的好。還記得1957年嗎?『申生在內而亡,重耳在外而安』,這是諸葛亮當年對劉表之子劉琦所言,也適合當今之你我。」

  丁子恆聞之大驚失色,想起1957年自己逃過一劫,確與不時出門做土壤調查有關。難道文化大革命是又一輪1957年的到來?丁子恆如此一想,不覺大汗淋漓,內心深處的恐懼便如開了閘的洪水,立即在全身奔騰起來。

  二十天以後,金顯成回到工地。當晚便開會,宣佈院裡通知,在工地的丁子恆等七名工程師一周內也要回院寫「洗手材料」。丁子恆放眼一看這七人,都是各組的組長以及技術骨幹,心裡立即生出疑惑。

  會一散,丁子恆便去找金顯成打聽院裡的情況。金顯成神情淡然,說是運動的規模恐怕比1957年更大更猛烈,會搞到什麼程度,他也想不出來。現在北京已揪出鄧拓吳□廖沫沙這個「三家村」,而武漢大學也揪出了以李達校長為首的「三家村」。院裡出現一批造反派,叫著要揪出本院的「三家村」。有人說院裡「三家村」是林院長、周副院長和吳老總。他們幾個人的日子現在都不太好過。

  雯穎讓金顯成為丁子恆帶去一斤白糖、兩件白背心和兩盒斑馬蚊香。丁子恆接過時連聲謝都沒有說,立即又問:「那……你呢?你沒什麼事吧?」

  金顯成說:「也不是完全沒事。現在工地忙,我必須得下來。不過,這裡的人都得分批回去寫『洗手材料』。你們一寫完材料,就趕緊回來。相比起來,工地日子雖然苦點,壓力卻小得多。」

  丁子恆還想問一句:我們回去會不會有事?但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於是,一種不知前景如何的憂慮便起勁地折磨著他。




  無端地,六月的晴晴雨雨中,一種讓人萬分緊張的氣氛陡然升起。無數中學生戴起了紅袖章,袖章上用黃顏料醒目地寫著「紅衛兵」三個字。每天都有好幾撥紅衛兵敲著鑼鼓到烏泥湖宿舍來宣傳《五一六通知》。中央出現了反黨集團,這是件天大的事情。家屬委員會在學習時,紛紛議論,說是幸虧發現得早,把那些裝成好人樣而且已經當了大官的反黨分子彭真羅瑞卿陸定一楊尚昆之流都抓起來了,要不然無產階級紅色江山變了顏色可就不得了了。人人都發了言,平常不愛說話的劉格非太太秦雲嵐知道現在搞文化大革命,不發言不行,便說,他們幾個都已經當了這麼大的官,還反什麼黨?就算反黨成了功,未必就能當比現在還要大的官嗎?秦雲嵐一向糊里糊塗,從她的嘴裡不應該說得出這番話來。

  謝媽媽警惕性高,便追問道:「這是你家老頭子說的嗎?」

  秦雲嵐懵頭懵腦,說:「是呀。」

  這下大家的警惕性都高了起來。一致質問道:這是什麼意思?

  劉格非的言論很快傳開。人們再見到劉格非時,眼睛裡便有了另一種內容。劉格非嚇得要死,在家裡夜夜罵他老婆:吃飽了飯多放幾個屁也好,多什麼嘴呢?劉格非本是一個斯文人,到這時候,也顧不得斯文了。秦雲嵐自知犯下大錯,不敢再多言,只是每天盡量把飯菜燒好,好讓劉格非順心順氣。

  但想要劉格非順氣已然不太可能。只幾天工夫,院裡關於劉格非的大字報便上了牆。對於劉格非來說,最嚴重的問題並非他老婆嘴裡傳出的那幾句話,而是去年年底他為毛主席詩詞擬的燈謎。一張大字報說,這是利用毛主席詩詞反黨反社會主義。就這一張大字報便足以使劉格非魂飛魄散。

  幾乎從這天起,劉格非便成日低著頭。走路低頭,開會低頭,工作低頭,談話亦低頭,彷彿頸椎已斷,全然支撐不起他那個頭顱。劉格非長期伏案工作,原本就有頸椎病,一個禮拜低頭下來,頸椎病犯了,壓迫神經引起頭疼,疼得連牙根都受牽連,一張臉疼得變了形,卻不敢去醫院。秦雲嵐急得跪在觀音菩薩前哭求保佑。劉格非忍著頭疼,抓起老婆的觀音便砸,砸完低吼道:「你還想給我惹事!」

  全院都在批判「黑燈謎」。討論中對「黑燈謎」的分析也越來越透徹,越來越深刻。透徹深刻到劉格非自己都不敢相信這些燈謎乃自己所作。毛主席的詩詞「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一句,是多麼偉大而豪邁,多麼雄壯而深沉。而劉格非給的謎面卻是「不是對人說話」,這分明污辱和漫罵毛主席詩詞。毛主席詩曰:「喜看稻菽千重浪」,分明是歌頌中國農村豐收景象,劉格非卻說是「西風裡參觀平原秋莊稼」,劉格非把自己對西方花花世界的嚮往栽到毛主席身上,是可忍孰不可忍?毛主席詞曰「驚回首,離天三尺三」,劉格非卻用用「後背心挨了一拳」做謎面,從這些字眼上就能看出劉格非反對和嘲笑偉大領袖毛主席的陰暗心理。

  劉格非縱然是低著頭,天天寫檢查,一天比一天深刻,把自己罵得一天比一天厲害,卻沒有人想要饒過他。分析黑燈謎的文章還是接二連三地貼上牆,除此以外,他過去寫的一些文章也被翻出來。他的文章許多都是介紹蘇東坡詩文的。他盛讚蘇東坡《念奴嬌·赤壁懷古》一詞中「人間如夢,一樽還酹江月」一句。說是蘇東坡這首詞,雖是大氣磅礡,呼嘯之聲豪邁而起,但若無此句所給予的格調和情懷上的昇華,整首詞也就流於一般。正是這聲「人間如夢」的蒼涼長歎,將此詞提拔而上,深刻而下,成為永世流傳之詞。大字報說,劉格非的對蒼涼趣味的欣賞和把玩,正來自他自己的內心情感。他對他過去騎在勞動人民頭上的資產階級生活留戀萬分,對新中國天翻地覆的變化深懷不滿,故長期抱有蒼涼之心。劉格非還對元代小令寫過諸多賞析文字,其中兩篇被諸多大字報揭露。一是張養浩的《山坡羊·潼關懷古》之一:「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裡潼關路。望西都,意蜘躕,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另一首是關漢卿的《四塊玉·閒適》之一:「南畝耕,東山臥,世態人情經歷多。閒將往事思量過:賢的是他,愚的是我,爭什麼?」前一首是惡毒攻擊社會主義。劉格非欣賞此詩,目的是要表達出自己的不滿。對1949年新中國建立之後,帶給人民的幸福生活,劉格非視而不見。卻借賞析古詩之名,攻擊偉大的中國共產黨,認為無論什麼樣的政府領導,人民所有的只是痛苦,簡直是惡毒之極。而後一首,則是劉格非借關漢卿之口而表達自己的消極和憤世之情。劉格非他憤的是什麼世?他因何而消極?他為什麼而不平?

  劉格非每天晚上都重新寫檢討,因為每天出現的大字報會提出些什麼新的問題,他無從預料。他的檢討越來越糟賤自己,糟賤到他不知道還有什麼詞可以一用的地步。然而最糟糕的是,他的檢討中的句子也開始被人用引號勾出,進行分析和批判了。劉格非再也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才好。

  一天在全院會議上做檢討時,他哭了起來。這天很熱,會上的氣氛有些緊張,俱樂部的電扇偏還有幾台停轉,屋子裡悶熱難當。劉格非的淚水和汗水混得一臉,它們蒙了眼睛,令他看不清紙上的文字,於是他一邊哭一邊用手不停抹著臉,弄得臉上白一塊黑一塊,髒兮兮的。

  台下有人喊:「裝什麼可憐樣子!」

  「你難道覺得自己委屈了嗎?」

  「你哭成這樣子,是想控訴新社會嗎?」

  「你作哀兵之狀,是想博得人們同情嗎?告訴你,沒有人會同情一個反革命分子!」

  劉格非在一片叫喊聲中,身體一軟,便倒了下去。會場上似乎因他的軟倒而愣了一下,但只幾秒鐘,喊叫聲再次湧起,會場上嘈雜得聽不出人們在喊叫些什麼。在這混亂的叫聲中,有人上台把劉格非架了出去。

  當年下午,院裡便貼出了劉格非的《認罪書》。


我的認罪書


  東風浩蕩紅旗揚,億萬人民心向黨。毛澤東思想萬萬歲,前進路上有方向。

  革命的同志們,我乃資料室劉格非也。今日犯下滔天之罪行,在此僅借白紙黑字,向諸位革命同志低頭認罪。

  正如人所共見,非乃一儀容委瑣,粗服亂髮者,望之便知不是好人。非長期以來,對新興之中國心懷鬼胎,對偉大之共產黨惡眼相向。非為發洩心頭仇恨,曾盡心盡力進行顛覆破壞。或以黑燈謎污辱領袖,或借古詩詞攻擊政府,或假檢討書妖言惑眾。非用心之惡毒之陰險之下流之齷齪,人所不齒,畜亦示憎。非一向扮以兩面嘴臉,佛口蛇心,人前雖滿面笑容,暗地卻深藏禍心。非雖如常人之有心有肝,但非之心肝則含污納垢,糞坑是也;非雖仿雅人之弄文弄字,然非之文字如驢鳴犬吠,聒耳而已。幸革命同志,火眼金睛,口誅筆伐,斷然識破非之赤口白舌,兩面三刀之階級敵人嘴臉,使非乘偽行詐、倒行逆施之伎倆,莫能長久。古人云: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遭。又云:多行不義必自斃。非乃自作孽者也,非必自取滅亡也。今之非已形同狗稀,徒具人形,不打倒非,不批臭非,不將非之毒釘拔將而去,不足以洩眾恨,亦不足以平民憤也。非在此求告諸位革命同志:非自即刻起,將延頸舉踵,急盼批判之烈火將非熊熊燃燒。非願被此火焚燒而死,以此而謝罪諸位革命同志也。

  丁子恆從工地回到家的當天,便看到了劉格非的這份「認罪書」。他的心咚咚咚地跳得異常猛烈,一種痛徹之感從心口漫向全身。丁子恆不由自主地以手捂胸,彷彿是害怕劇烈跳動中的心臟會破胸而出。所有回家的快感,都被劉格非的認罪書沖沒了。丁子恆突然想到四個字:血口噴己。

  次日,謝森寶主任再次作關於文化大革命的報告,傳達省裡意見。報告的主要內容是:

  

  一、文化大革命是一場偉大的運動。運動中要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自始至終要以毛澤東思想為指南,要帶著深厚的無產階級感情去學。

  二、精讀《宣傳工作會議講話》,放手發動群眾,打倒一切牛鬼蛇神,運用大鳴大放大字報,分清知識分子中的左中右派。對中間派要團結批評或鬥爭,運動不要針對這些人。主要矛頭要對準黨內反黨分子和一小撮反社會主義分子,即右派。他們一遇機會就興風作浪。

  三、成立代表大會,是組織左派力量、團結多數群眾的一個好形式。

  四、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各級領導同志務必充分注意,萬萬不可粗心大意。

  五、加強黨的領導,文化大革命的勝利,要靠黨的領導。

  六、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暴風雨,必將推動各項工作的發展。

  七、全省文化大革命運動,要爭取有點有面,點面結合,普遍發展。運動要落實在大學毛著,改造世界觀,實現人的思想革命化上。

  關於寫大字報一事,謝森寶特別作了強調:

  

  文化大革命與四清是密切相聯繫的,是整黨內的當權派,鼓勵大家用大字報的方式。不過,中央負責同志的大字報不要貼,要轉給辦公室,不要亂貼在大門口。重大政治問題和男女關係問題的大字報,不要貼,要交辦公室。設計革命辦公室,現改為文化大革命辦公室。鬥爭鋒芒指向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資產階級代表人物及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對其他人要團結改造,不要都戴上反黨反革命的帽子。思想意識和反革命行為要區別開來,一貫與一時要區別開來。一律不殺不抓。運動時間暫定三個月。上午辦公,下午搞文化大革命。

  聽報告時,張者也坐在丁子恆後排,他也剛從烏江渡回來參加運動。報告開始前,兩人閒說了幾句關於寶珠寺和烏江渡的情況,張者也突然湊到丁子恆耳邊,壓低了嗓子,說:「你知不知道,劉格非瘋了?」

  丁子恆渾身一驚,他幾乎要失聲喊叫。但謝森寶業已坐上了報告台,丁子恆的驚呼聲終於還是嚥了下去。張者也見丁子恆如此驚愕,便趕緊接著說:「昨天我見到他,他不斷地用非常誠懇的語氣說『今之非已形同狗稀,徒具人形,不打倒非,不批臭非,不將非之毒釘拔將而去,不足以洩眾恨,亦不足以平民憤也。』說完就哭,哭得眼淚鼻涕一大把,然後用手背抹來抹去,簡直不知道讓人說什麼才好。」

  丁子恆亦不知說什麼才好,他心裡亂成一片。幸而報告開始,謝森寶開始講話,張者也匆匆又補充了一句:「院裡把他送到六角亭精神病院了。」說完他坐直身體。

  丁子恆覺得自已被張者也傳達的信息擊中了。九年前蘇非聰被打成右派時的感覺,又恍若來到身邊。命運彷彿埋伏在身邊的困獸,一不留神便會撲過來大咬一口,令你遍體鱗傷,永傷元氣。劉格非瘋了。那個曾經在柳山湖農場與他暢談蘇東坡詩文的劉格非,那個曾經與他笑猜燈謎的劉格非,那個身材瘦小而神態灑脫的劉格非,從此再也不會出現。一個人就這麼簡單地淡出了你的生活,而你不知道自己會在什麼時候淡出別人的生活。悲哀又一次籠罩了丁子恆的心。

  「天公尚有妨農過,蠶怕雨寒苗怕火。陰,也是錯,晴,也是錯。」這是誰寫的呢?丁子恆想不起來。但他能想起在柳山湖、劉格非同他談論此曲時的表情。

  劉格非的現狀,給丁子恆帶來莫大的不安。他在柳山湖農場與劉格非成天談詩論文的事,許多人都知道。而劉格非的燈謎,他亦曾大加讚揚。這些與劉格非的交往,令丁子恆時時處於不安之中,他不敢想像,倘若有人把他和劉格非聯繫起來,呼啦啦地給他來一批大字報,他的結果又會怎樣。

  丁子恆的不安,有如感冒,傳染了全家。二毛住校了,家裡的兩個孩子三毛和嘟嘟,都已學會察言觀色,每天吃飯時,看看丁子恆的臉色,便一聲也不敢吭。因為心思太重,丁子恆夜夜翻來覆去睡不著覺。雯穎對此既擔憂,又緊張。她不由自主地把自己也繃得緊緊的,隨時隨地看丁子恆臉色行事,生怕自己照顧不周,給丁子恆增加煩亂。

  生活如此沉重,雯穎覺得自己未免承受不了。這天晚上,雯穎說:「子恆,我知道你擔心什麼,我看,你不如要求回到工地上去好了。反正那邊的事情也多,而在家裡,你什麼事也幹不成。」

  彷彿「啪」的一下拉開了電燈,丁子恆心裡驀然間明亮起來。他想起金顯成的「申生在內而亡,重耳在外而安」之說。古人云: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工地正繁忙,我又何不回那邊去呢?1957年反反覆覆的出差救過我一回,難道今年不能再救我嗎?這麼想定,心裡立即輕鬆起來,這夜他竟睡得很好。

  次日丁子恆便到總工室找到老總吳思湘,說他想立刻回到寶珠寺工地。吳思湘說:「你不是剛回來嗎?」

  丁子恆擔心自己的動機被吳思湘看破,於是話間就有些忸怩。丁子恆說:「前兩天,姬宗偉從工地給我來過一封信,說那邊開始下雨,看起來今年的暴雨期可能比較長,白龍江多半會漲大水。所以,我想早點回去,把有些事情搶在洪水到來之前做完。工作一完我就回來參加運動。」

  吳思湘笑了笑,意味深長道:「跟1957年相比,你已經聰明了許多。」

  丁子恆沒想到吳思湘會這樣說話,怔了一怔,旋即明白,立即答說:「十年時間,通過政治學習,無論怎樣,思想上都會有些進步的。」

  吳思湘笑了,似是想了一想,然後說:「也好。運動要搞,生產也要抓。我跟金總商量一下,也許這個星期,你們就可以出發。」

  五天後,丁子恆再次踏上北去的列車,這次與他同行的是技術員陳遠南。1957年在做土壤調查時,陳遠南曾是他的學生,因此這一路,所有的行李陳遠南竟一人擔了,使習慣自己動手的丁子恆很不習慣。

  他們由鄭州而西安而成都,再由成都到昭化,一路走了四天。路上,陳遠南不停地詢問關於寶珠寺的情況,丁子恆便細細地為他講解。丁子恆很欣賞陳遠南的好學精神,講解時不厭其繁。結果一路行來,兩人倒更像是在上課一般。不問政治只述業務的四個日子,不意間,將丁子恆緊張的心情緩解大半。

  從昭化坐上工地派來的汽車,顛顛簸簸地走了一個小時,丁子恆便看到他熟悉的工地,看到他熟悉的宿舍和辦公室。突然間他有些激動,那種感覺彷彿自己逃亡成功。

  工地正批判劉格非的燈謎,人們並不知道劉格非已經進了精神病院。晚上,丁子恆和陳遠南部被通知參加分析和批判黑燈謎的會議。對於劉格非的現狀,兩人皆隻字未提。會間,聽著人們依次的發言,丁子恆回味自己的逃亡感覺,自問道:我真的能逃出來嗎?

  次日,大雨便落下來了,白龍江的水猛漲。正如姬宗偉所料,今年是大水年。工地許多事情都停了下來,抽水站也因水位的高漲而撤退。工地的飲用水都來自抽水站,因此抽水站一停擺,吃水問題就嚴峻起來。工地指揮部將伙食改為兩餐制,幾個人洗衣或洗澡用水,都自去江邊。

  丁子恆一連兩天都帶著陳遠南冒雨查勘專用鐵路線和黑石包料場,然後便趕寫施工初設報告。關於水位到底選擇583還是575尚需要討論,施工總概算也要出台。雖然一週三次的政治學習絕不能缺席,間或還安排寫大字報,但只要有實實在在的工作做,丁子恆從機關帶來的所有不愉快的情緒都漸漸地消失了。

  大雨肆意囂張了幾天,終於漸漸小了。這天本該清理工地,但指揮部安排了去後山勞動,勞動的內容是為花生地拔草。山雖只二百米高,可丁子恆一口氣爬上去後竟累得喘不過氣來。以往在三峽查勘時,爬多高的山都沒有這樣疲憊的感覺。上山之後,還沒開始拔草,雨又下了起來,一干人只好躲在山巖下。躲到近中午,雨仍不見停,勞動負責人便只好宣佈下山回家。

  下山的路更難行走。雨水已經將山路稀釋成泥濘一片,一腳一滑,幾次丁子恆都差點摔跤,幸而一直有意走在他旁邊的陳遠南眼疾手快,幾次都扶住了他。後一段路,丁子恆便索性讓陳遠南攙扶。當他把自己的胳膊交給陳遠南的一剎那,他意識到自己確實已經老了。

  大雨彷彿只回家喝了杯茶,就又下了起來。下午的勞動既已放棄,指揮部便通知討論初設報告。這一天對丁子恆來說,是一個心煩的日子。在對場內運輸進行討論時,只有丁子恆一個人認為應該修過江公路橋,其他人全部反對,而丁子恆並沒有聽到他們反對的有力理由。彼此間爭辯了一個小時左右,以少數服從多數做了結論。技術爭論說東道西是常事,丁子恆亦心存常態。但是到了晚上,在政治學習之後的討論中,由於白天的分歧,對丁子恆的意見就一下子多了起來。修不修過江橋,跟政治立場有什麼關係呢?跟思想意識有什麼關係呢?跟對黨的感情有什麼關係呢?丁子恆覺得這之間沒有必然聯繫,而許多人都覺得大有關係。幾條意見提下來,丁子恆百口莫辯,索性就一言不發。他的心陰鬱得如同這裡的天氣。

  半夜裡,雨下得更猛更急。雷鳴電閃,整個天地都給人以爆炸的感覺。電也停了,丁子恆起來上廁所時,正遇閃電,嘩啦一道又寬又長的白光,將屋外的天空和遠處的山頭全部照得透亮。瞬間便又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丁子恆摸索著回房間,適才劇烈的閃電令他驚恐。他想,地有所罪,天有所怒。然而,地上究竟生出何罪,而導致上天如此震怒呢?

  這一夜丁子恆都沒有睡好。清早,雨再次停息,他獨自走到江邊。用涼涼的江水洗過臉,精神略爽一點,他便沿著江灘往工地方向走去。

  因為夜裡的大雨,白龍江的大水又一次猛漲上來。早上一晴,漫天大霧便漂浮在工地上空。從江邊能看到對岸黑石包的峰尖突兀在霧海之中,墨色濃郁,猶如一隻小小的島嶼。霧氣很清涼,深吸一口,彷彿有甜絲絲的味道流入嗓子。山野很美,早晨很美,遠山很美,近水很美。大自然給丁子恆最強烈的感受是什麼呢?那便是它的單純,還有它的清靜。那種單純的氣韻和清靜的狀態,都令丁子恆覺得自己的心跳脈動很輕易地便同它合上了節拍。他的躁亂不安他的恐懼緊張他的壓抑拘謹,只有在自然中方能一一化解。丁子恆始終渴望自己能過一種單純清靜有如自然的生活。他想這是因為他的能力有限,實在無力應付那些複雜的事情。他不想關心別人有怎樣的生活態度和怎樣的政治觀點,他也不想有別的人來窺視他的一切。他不想抬起頭來放眼張望這個社會究竟插著紅旗還是別的什麼旗幟,他只想低下頭去,做一份他喜歡做和他能夠做的事情。但是十幾年來,他就是做不到這一點。他永遠也沒有清靜過,永遠也沒有機會讓生活單純。他一次次被拉出去看風景,一次次被托起下巴抬起頭,一次次被拖進各式各樣的人事中,然後被指派你必須做這必須做那。你必須讀這本書或者那本書。你必須寫這份心得或者那份體會。你必須把政治放在首位。你必須用哲學來解決一切問題。你必須開會發言批判某某或某某某。你必須小組討論檢查自己並且把自己罵得狗血淋頭。你必須寫大字報,不管你有沒有可寫的內容。你必須提意見,也不管你有沒有意見可提。你必須要說這句話,不管你願不願說。你必須吞回那句話,不管你認為它有多麼重要。你被人放在一個模子裡,與此相同的模子有許多許多。你被要求只准這樣做人,也只准這樣生活。你雖然活著,用自己的鼻孔出氣,用自己的嘴巴說話,用自己的眼睛看事,用自己的腦子思考,用自己的心靈企盼,但你的生活卻一點也不是自己的,你沒有權利擁有自己的生活。不僅是你,其他人也是如此。每個人都沒有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樣生活,每個人都不能自己,彷彿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左右著所有的人。這種神秘力量與空氣一起,鑽入人的心肺,你若要呼吸,你就得服從。這些天來,丁子恆常常想起兩個字:宿命。

  行至山腳下,一個衣衫襤褸的老頭從山上下來。丁子恆正驚異這麼早怎麼會有人下山,不料老頭卻對他生出幾分興趣。在與丁子恆擦肩而過時,老頭突然問:「外鄉人?」

  丁子恆自小生活條件優裕,素來不喜與他眼裡的下層百姓打交道。對老頭的問話,他有些吃驚,卻並不想搭理。老頭並不在意,又說:「面色發灰,印堂發暗,眼睛發空,吐氣發虛。大哥怕是心事好重。」

  丁子恆原本已經與他擦肩而過,聽罷此言,心中一動,竟停下了腳步。他從來不信民間有高人之說,此時卻不知出於何種心理,很想聽聽這老頭到底想說些什麼。丁子恆說:「你憑什麼這麼說?」

  老頭說:「哪裡需要憑什麼?一眼就能看出來嘛。」

  丁子恆說:「有些人喜歡信口胡說,其實一點理由都沒有。」

  老頭說:「說不說在我,信不信在你。我幾天沒開口,今天第一個就撞到你,我想不說都不舒服。大哥,你聽我吐十四字真言,你聽進了,你這輩子起碼能過得平安。」

  丁子恆說:「哪十四字?」

  老頭說:「生老病死都是苦,六根六塵皆為空。」

  丁子恆說:「怎麼講?」

  老頭說:「佛祖成佛前,遊歷過四座城,在四城門外,他看到一門人生活得苦,一門人老掉得苦,一門人病得苦,一門人死得苦。他就明白了,人生在世,無論生老病死都是苦。順著佛祖的眼,你望望,世間事是不是正是這樣?反正都是苦,前世就是這樣,就沒啥子事好煩了。這六根呢?是指眼耳鼻舌身意,六塵呢,是指色聲香味觸法。萬事萬物一看空,心事就成不了心事。你就是你,事就是事,各各不相干,空空一身輕。這樣,你的面色就爽了,你的印堂就亮了,你的眼睛就淨了,你的吐氣就勻了,你這身皮囊就平安了。」

  老頭說完,揚長而去。只一會兒工夫,便消失在晨霧中,一時間令丁子恆對自己的存在發生懷疑。他不知自己是夢是醒,幾乎動搖了一生的唯物主義的信念。很快,他平靜了自己,回到理性上。他想,我丁子恆還不至於如此虛弱吧,我還不至於要靠巫人巫語來保自己的平安吧。

  這天下午,院裡的電話通知傳達下來:丁子恆、姬宗偉、吳堅、魯朔望四人迅速回機關參加文化大革命。

  那一刻丁子恆正在參加施工總概算的討論。一瞬間,早上那老頭詭異的笑容浮出他的腦海。他說的所謂十四字真言如同山上落下的十四塊石頭,一塊一塊地砸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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