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方方>>烏泥湖年譜

雲台書屋

1965年(二)



  「六一」那天,三毛終於加入了少先隊。雖然比妹妹晚了一年多,可三毛仍然興奮得不行。宣誓完後,他戴著紅領巾跑到照相館照了一張相。自從大毛上了大學,二毛讀高中住進了學校,三毛便覺得自己已經成為家裡的重要成員。他要求每個月的零花錢,像大哥和二哥一樣提高到一塊錢。雯穎覺得這個要求可以滿足,便在每個月初分別給三毛和嘟嘟一塊錢。早餐零食和學習用具,都在這裡面開銷。嘟嘟節儉,把錢都換成新鈔票收了起來,而三毛則每個月都將這筆錢變成零食裝進他的肚子。為了這次入隊的照片,他忍了又忍,終於拿出了其中的三毛六分錢為了自己留下了一個重要的形象。這件事他是秘密進行的,家裡沒人知道。三毛一直沉住氣不說,直到相片取回來,他才在吃飯時故作玄虛地把相片從口袋裡掏出,得意地亮給大家看。

  相片上的三毛,眼睛很明亮,胖乎乎的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胸前的紅領巾被拉扯得很大,幾乎覆蓋了整個前胸。

  雯穎看過,立即發出驚喜的聲音:「三毛,什麼時候照的?子恆,你看,三毛多可愛呀。」

  丁子恆拿過三毛的相片,看著相片上神氣活現的三毛,覺得這孩子真是十分有趣,也笑了,說:「喲,看不出來,三毛戴了紅領巾這麼漂亮。」

  三毛聽到爸爸媽媽如此誇獎,臉上的得意之情立即變成了囂張。他咧著嘴,眼睛笑得只剩了一條縫。他晃著腦袋,對著嘟嘟,不停地說:「怎麼樣怎麼樣怎麼樣?」

  比三毛早入隊一年多的嘟嘟此刻倒像是個敗將。嘟嘟想,為什麼自己入隊時沒有去照張相呢?為什麼這樣大的事情她竟然都忘了呢?她越想越氣,越想越委屈。而在她正委屈不堪時,三毛卻更加得意。三毛斜著眼望著嘟嘟,嘴上則說:「媽媽,我們把它放成大照片,掛在我的房間裡好不好?」

  雯穎對三毛這張相片確實是滿心喜歡,覺得三毛這個提議不錯,便應聲道:「好呀。」

  嘟嘟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啪」的一下放下飯碗,說了一聲:「媽媽偏心。」便哭著跑到隔壁房間去了。

  三毛拍手哈哈大笑起來。雯穎此刻才發現,他們因為看三毛的相片看得高興,都冷淡了嘟嘟。

  但是三毛的快樂只持續了三天,一件嚴峻的事情便發生了。

  這是一個星期天,烏泥湖宿舍十分熱鬧。市裡的知識青年一批一批地或下鄉或去邊疆,終於輪到張楚文這一批了。張楚文、皇甫浩和辛字樓陳杞的女兒陳小蘭一起前往大別山的但家凹。張楚文神采飛揚的臉上,不時而閃過出幾分陰影——他的爸爸張者也始終不肯原諒他。

  明主任領著一幫人敲起了鑼鼓,還召集了人馬在操場上搭了一個小小的台子,為他們舉行隆重的歡送會。張楚文的媽媽榮心怡雖然對張楚文下鄉一事滿肚子怨氣,但母親畢竟心疼兒子。張楚文的每一個行動,都令她牽掛,她不想張楚文臨行前無人相送,便打起精神參加了這個會。張楚文對每一個表示向他學習的人都熱情地說:「歡迎你以後去我們但家凹。」但在說話間,他仍在不斷地朝他的家——癸字樓的方向張望,他盼望他的父親能夠在最後一刻走出家門並支持他的行動。可是,張者也的身影始終沒有出現。

  歡送會上皇甫白沙露了面。他在家中對皇甫浩說,下鄉勞動鍛煉,建設新農村,也未嘗不是一條光明大道。但在操場上時,他卻面孔嚴峻,什麼話也沒有說,他的心情很複雜。他自然十分希望皇甫浩能進大學深造。他覺得國家要發達,必須要依靠科學的進步。他替皇甫浩感到幾分委屈,因為皇甫浩不是沒有能力考上大學,而是因自己的右派問題影響了他,皇甫浩即使考上了,多半也會因「不宜錄取」而刷下來。以皇甫浩的自尊,肯定無法接受被刷下來的現實。皇甫白沙對此莫可奈何,他除了支持皇甫浩下鄉,還有什麼選擇呢?

  陳小蘭卻純粹是因為大學沒有考上和對張楚文的崇拜而選擇了這條路。她同張楚文小學時曾是同學,後來她考取了十六女中,便只是偶爾在上學途中遇到張楚文。高考落敗下來,她在家以淚洗面,聞知張楚文的行動,心頭不由一顫,立即便跑到張楚文家詢問下鄉事宜。張楚文一番激情澎湃的描述,令陳小蘭的眼淚迅速變成歡笑,她當即決定要同張楚文一道下鄉。陳小蘭家做主的人是母親姜心敏,姜心敏馬上同意了陳小蘭的請求。姜心敏在家裡喜歡的是二兒子陳小陽,她覺得女兒讀不讀書或者是讀多少書都無所謂。陳杞捨不得陳小蘭離家太遠,姜心敏便說小蘭在鄉下好好幹,說不定也能跟侯雋邢燕子一樣出名豹。陳杞懼內,凡事都聽姜心敏的,這天的會上,父母雙方到場的便只有陳小蘭家。姜心敏代表家長講了話,姜心敏說,怎麼能不支持孩子們下鄉建設新農村呢?如果大家都去上大學,都呆在城裡,遲早有一天,我們都會沒有糧食吃!她的話令許多人都鼓了掌。

  代表三個青年講話的當然是張楚文。他的講話就是把他走在深山中寫的那首詩朗誦了一遍,張楚文富於激情,手勢音調都控制得恰到好處,一下子便把大家的情緒都感染了。圍觀的小孩子像三毛、嘟嘟、劉四龍、劉五虎以及吳安林等都跟看演節目一樣,朗誦完後,叫叫喊喊地不讓他下場。於是張楚文只好拉了他的兩個同伴皇甫浩和陳小蘭一起唱了支歌:我們年輕人,有顆火熱的心,革命時代當尖兵,哪裡有困難,哪裡有我們,赤膽忠心為人民……

  歡送會一直在熱烈的氣氛中進行,操場上圍滿了人。被感動了的大人孩子都覺得張楚文他們是英雄。三毛這天戴著他鮮艷的紅領巾,一邊看熱鬧,一邊跟他的夥伴們說著張楚文的事。三毛說張楚文哥哥跟他的大哥是好朋友,張楚文哥哥到他家去過好多回。他小的時候,張楚文哥哥每次到他家時,都會把他舉起來,張楚文哥哥還送給他一支木頭手槍。三毛因為自己比其他人跟張楚文更熟悉而分外自豪。但他絕沒有想到,與他同住一樓的吳安森同幾個孩子耳語幾句後,那幫小孩子突然齊聲喊了起來:三毛的哥哥是叛徒!三毛的哥哥是叛徒!

  正在得意的三毛沒料到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一下子呆住了。待他弄清此乃吳安森作怪後,立即撲向了吳安森,兩人便在操場上扭打了起來。嘟嘟在一旁嚇呆了,她不敢靠近,只是尖聲怪叫。待看到三毛漸漸佔了上風,便也不做聲了。

  幾個大人在一片混亂中,終於拉開了架。那一刻三毛正騎在吳安森的身上。三毛年齡比吳安森小一歲,個頭卻比吳安森大許多,打架佔有優勢。打贏了的三毛拍拍手上的灰,對吳安森吼道:「你再罵我大哥,我還會打掉你的牙,撕破你的嘴。我哥哥是大學生,才不是叛徒哩!」

  吳安森罵罵咧咧道:「你哥哥就是叛徒。說好了跟張楚文哥哥一起下鄉的,結果一個人跑去上了大學。」

  三毛說:「是學校不讓我大哥下鄉,我大哥成績全世界第一,怎麼樣?」

  吳安森說:「吹牛,吹牛,吹牛不打草稿。你大哥叛變才是全世界第一。」

  三毛懶得跟吳安森吵了,幾個大步又衝到他面前,揪住他的領口便動手。吳安森這次掙脫了三毛的手,拚命逃跑。三毛追了幾步,沒追上,便放棄了追打,重新來看歡送會。

  會上正是明主任在講話。明主任講話速度很慢,也沒有什麼聽頭,三毛便拉了劉四龍準備回家。不料剛走出操場,便迎面碰上手持彈弓的吳安森。劉四龍叫了一聲:「三毛,快跑!」

  三毛一看不對,拔腿便跑,吳安森舉著彈弓追他。三毛在人群中鑽來鑽去,吳安森亦拉著彈弓窮追不捨。眼看吳安森要追上了,三毛一個閃身躲在了劉四龍的身後。糟糕的是,吳安森彈弓裡的子彈已經射了出來,正好射中了劉四龍的眼睛。劉四龍一聲慘叫,雙手立即摀住眼睛,鮮血從他的手指縫裡流了出來。吳安森和三毛都嚇呆了。吳安森掉頭便往家裡跑,三毛卻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

  許素珍正在歡送會的鑼鼓隊打鼓,聽到有人對她喊叫:劉四龍的眼睛被人打瞎了!頓時嚇得魂飛魄散,扔了鼓槌便朝劉四龍嚎叫的地方跑去。許素珍喊道:「誰打的?哪個王八蛋打了我家四龍?」

  四龍正被皇甫白沙抱著。皇甫白沙說:「先別追究誰打的,趕緊送醫院,要不這孩子的眼睛就完了。」

  這個意外的事件,使得歡送會無法開下去了。劉家幾乎全部出動。許素珍呼天搶地地摟著四龍,血已經把劉四龍的衣服染紅了。劉景清火急火燎地從物勘總隊借得一輛三輪車,讓許素珍抱著劉四龍坐了上去。皇甫白沙說:「先送到空軍醫院,就近看了再說。」

  許素珍和劉景清坐了三輪走了。劉四龍的二哥劉二豹、三哥劉三熊聞訊而來,望著三輪車走出操場後,一起對著圍觀的男孩子們吼道:「說!是哪個射的四龍?」

  劉二豹見一些小孩望著三毛,便叫道:「是不是你,三毛?」

  三毛嚇得直往後退,臉都白了。他知道,就算不是他射的,他也難逃罪責,劉二豹不打他才怪。這一刻嘟嘟突然叫了起來:「不是我哥哥,是吳安森。是吳安森射的,我親眼看到的。我哥哥沒有彈弓。」

  劉三熊知道四龍一直跟三毛要好,立即說:「不會是三毛,三毛不會射我家四龍的。」

  旁邊亦有小孩證明說:「不是三毛,是吳安森射的。他想射三毛,結果射著四龍了。」

  劉二豹和劉三熊聞之,立即便往丁字樓上衝去,一群小孩喊叫著跟在後邊跑去看熱鬧了。

  但三毛不敢去,他也不敢回家。他想,萬一四龍真的成了獨眼龍該怎麼辦呢?他站在操場上,呆呆地向樓上觀望。他知道,自己的這場禍闖大了。

  這天吳安森家裡沒有大人,吳安森也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家裡只有李三婆。劉二豹兄弟沒打到吳安森,一怒之下,把吳家的窗子和門都砸得稀爛。臨了還丟下話說:如果四龍的眼睛瞎了,一定要吳安森的兩隻眼睛來賠。李三婆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先是嚇得不敢吱聲,後來便坐在走廊上哭天搶地地罵人,罵得圍觀者裡三層外三層。

  明主任剛回家,聽說此事,害怕老人這麼一鬧又出人命,便找了幾個人急急趕去。連拖帶抱,將李三婆弄進屋裡。

  丁子恆和雯穎這天帶了二毛一起上街買自行車去了。丁子恆推了一輛嶄新的「永久」回家時,發現樓上樓下亂成一團。雯穎忙找人詢問,問罷先覺得二豹三熊太不像話,後又聽說四龍眼睛被彈弓射中,血流得滿臉滿身時,臉色就變了。再又聽說這事跟三毛有關,便一下子著急起來。沒進門便去找三毛,結果找來找去都找不到三毛,就連嘟嘟也不見了。二毛從簡易宿舍那邊開始,但凡三毛和嘟嘟的同學家,一家一家地找,一直找到樓房,直到天已昏黑,還沒有找到這兩兄妹。雯穎急得要死,丁子恆也覺得不對頭。雖然小孩子吵鬧打架的事時有發生,但還從來沒有鬧到這麼嚴重的地步。而三毛是一個有主意並且倔強的小孩,他犯了這麼大的錯誤,自己會採取什麼樣的方式呢?嘟嘟一向愛看熱鬧,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她怎麼會離開這裡往別處去呢?丁子恆心裡紛亂不堪,此刻他覺得,他對自己的小孩瞭解得實在是很少很少。

  丁子恆決定報警。二毛說:「爸爸,媽媽,我看再找找。三毛雖然淘氣,但他不是一個糊塗小孩。說不定,他正躲在哪裡呢。」

  丁子恆說:「那為什麼嘟嘟也不見了呢?」

  二毛說:「可能三毛一個人害怕,嘟嘟跟他在一起,陪著他呢。」

  雯穎說:「二毛,你再想想,三毛還會往哪些地方躲藏。」

  二毛說:「他們小孩子藏的地方,有時候我們也找不到。」

  天開始變黑了。丁子恆承受不了兩個孩子失蹤的壓力,他覺得心裡似有鋸子架在上面,時間每過一秒,便在他的心頭鋸過去一下。他推出新自行車,說:「不能再等了,一定要去警察局報警。」

  這時,嘟嘟回來了。她顯然是跑回來的,小臉紅撲撲的,額上滿是汗水。丁子恆和雯穎兩人幾乎一起撲上去摟住了她。雯穎急切地問道:「嘟嘟,你上哪去了?哥哥呢?」

  嘟嘟急不可耐地說:「媽媽,趕緊去救三毛!他不得了了!」

  丁子恆眼前一陣發黑,他甚至不敢問話。嘟嘟說:「三毛在空軍醫院裡,他被人捆起來了。四龍哥哥在做手術,三毛非要把他的眼睛挖一隻出來,給四龍安上。他在醫院跟醫生又打又鬧,自己還動手摳眼睛,醫生沒辦法,就把他的手捆了起來,把他關在一個房間裡。」

  丁子恆聽到此時,心裡反倒大大鬆了一口氣。雯穎摟著嘟嘟,又哭又笑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嘟嘟說:「快呀,你們快救三毛去吧!」

  二毛說:「嘟嘟,你怎麼知道的?」

  嘟嘟說:「二豹他們跑到吳安森家打人,我看見三毛嚇呆了,不敢回家,一個人往外面走。我怕他跑丟了,就跟著他。他去了空軍醫院,我也去了。四龍做手術,劉媽媽坐在那裡哭。三毛也哭了,三毛說劉媽媽,我把我的眼睛賠給四龍。他就跑去找醫生,非讓醫生挖下他的眼睛。他又哭又鬧,還說如果醫生不把他的眼睛拿出來,他就自己摳出來。就這樣,我親眼看到醫生把他關起來了,我怕他們會把三毛送到公安局去,就趕緊回家來告訴你們。」

  丁子恆拍拍嘟嘟的頭,說:「真了不起。嘟嘟做得對,爸爸一定會獎勵你的。」

  嘟嘟這一刻看到了自行車,她驚喜地叫了起來:「啊呀!爸爸,這是我們家的自行車嗎?好漂亮呀!爸爸,我要學騎自行車!」

  丁子恆和雯穎顧不得跟嘟嘟糾纏,交待二毛帶好妹妹並做晚飯,然後丁子恆騎車帶著雯穎,兩人直奔空軍醫院。

  丁子恆和雯穎在醫院裡先見到了許素珍和劉景清。許素珍正哭得跟淚人似的,劉景清亦悶著頭一句話也不說。四龍的手術剛做完,醫生說受傷的那隻眼睛肯定沒救了。面對這樣的事情,丁子恆和雯穎一時也不知道如何是好。這個子彈本來是打他們三毛的,結果慘禍卻落到四龍的頭上。倘若子彈真的打中了三毛呢?如果三毛從此將瞎掉一隻眼睛呢?雯穎想到此,不禁渾身戰慄,亦不禁為四龍的命運而悲傷起來。她坐在許素珍旁邊,拉著她的手,邊哭邊說:「對不起,都是我家三毛惹的禍。」

  許素珍哭道:「這怪不了哪個呀,這都是命。四龍小時候,跟三熊吵架,三熊總罵他長大會成個獨眼龍。現在就被三熊說中了。」

  雯穎說:「你別這麼說,也許還有救。等一段時間,看能不能到上海去治療。」

  劉景清說:「還治什麼?眼球都碎了。這孩子,以後怎麼辦呢?」

  丁子恆始終無言,他實在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麼。因為此刻說什麼都無濟於事。他找到醫生,問及適才有個小孩在這裡鬧事的情況。幾個醫生都笑,其中之一指著一間辦公室,說:「在那裡面。」

  丁子恆和雯穎忙去辦公室。大約是因為哭得太累了,三毛的頭歪在桌子上,兩手下垂,腕上的繩子已被解開。他睡得人事不知,臉上的淚水尚未擦乾,而口水則從面頰一直流到了桌面。

  丁子恆和雯穎見到他這般模樣,兩人面面相覷,都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

  這天晚上,三毛完全沒有了以往的神氣。他那副沮喪無助的神態令雯穎想痛罵他一頓而不忍。丁子恆原本也想好好揍他一頓的,可看到他自己所受的刺激已經超出他的年齡所能承受的限度,也不忍心下手。吃過飯,雯穎讓三毛上床睡下,三毛躺下時淚水汪汪地說:「媽媽,四龍眼睛要是瞎了怎麼辦?我心裡好難受。」

  雯穎說:「你先睡覺吧,這些事讓大人來解決。」

  半夜時分,三毛開始說胡話,他大聲叫喊:「我的眼睛呀!」「四龍!」二毛被三毛的喊叫吵醒,他摸摸三毛的額頭,發現燙得嚇人,就連滾帶爬地跑到隔壁房間叫爸爸媽媽。

  丁子恆和雯穎連夜將三毛送進了醫院。他們走時,吳松傑家與對面樓下劉景清家,都大亮著電燈,兩家人幾乎鬧到了半夜。

  走在黑漆漆的路上,雯穎對丁子恆說:「如果那粒子彈真要打中了我們三毛呢?」

  丁子恆說:「太可怕了,我不敢去想。」

  雯穎說:「四龍那孩子將來怎麼是好?」

  丁子恆說:「也許真像許素珍說的,那是命。三毛長大以後要多一份責任,他必須照顧四龍。」

  雯穎歎了口氣,說:「是呀,這也是命。」

  這天夜裡,丁子恆和雯穎是在醫院的急診室度過的。在這個無法入眠的漫漫長夜,丁子恆腦子裡始終響著許素珍所說的「命」這個字。他想他這一生是無法將這個「命」琢磨透的。

  

  




  學習學習學習。記錄記錄記錄。討論討論討論。設計革命。政治掛帥。四清。五好運動。又紅又專。這是一個全新的領域,已經成為比一個人的生命還重要的事情。丁子恆努力地讓自己去熟悉它們,去領會它們,去吃透它們。因為他不想讓自己成為院裡成天做檢查的幾個人之一,也不想一討論就被人點名只專不紅,更不想因為這些而使自己失去工作的機會。幾天前,金顯成已經在四下裡做檢查了。幾次批判會,丁子恆一直沒有聽出來批判他的根本理由是什麼。他現在已經弄懂了的是,一旦決定了要批判你,是不必非得有什麼理由的。在這種情況下,除了小心再小心、謹慎再謹慎,除了配合,除了跟上,除了順從,除了緘默,除了認同,你還能怎樣呢?

  

  設計革命要解決的幾個問題:

  1.毛澤東思想掛帥。設計革命中起決定作用的不是技術,而是政治與黨的方針政策,是毛澤東思想。

  2.設計工作作風。反對照搬本本,照抄照套,要提倡現場設計,下樓出院,深入第一線,掌握第一手資料。廣泛運用解剖「麻雀」的方法檢查設計工作。

  3.改革不合理的規章制度。現行的都是照抄蘇聯的,造成了極不良的影響。外國好的東西應該學,但反對囫圇吞棗,生搬硬套,也反對否定一切。要實事求是,破舊立新,對以往的規章制度進行一次清理。

  4.整頓設計隊伍問題。設計人員多出身於剝削階級家庭,對反動分子要展開嚴肅的鬥爭,全國有二十多萬設計人員,其中少數反動者要清查出來。但對老專家中思想、工作、作風都比較好的,也要發揮其作用。要把又紅又專年輕有為的提拔到領導崗位上來,要打破比資格比技術的框框。黨中央決定在知識分子中不劃階級,而是重在表現。

  5.領導班子問題。不好的領導班子,要調整,反對空頭政治家,但對埋頭業務而放棄政治的領導要批判,對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官僚主義者要批評。

  什麼是又紅又專?

  1.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

  2.有過硬有本領;

  3.出色地為社會主義建設做貢獻。

  「紅」:就是不斷提高政治覺悟,忠心耿耿,埋頭苦幹,把革命幹勁用到鑽研技術業務上去,自覺地為革命而工作。

  「專」:就是刻苦鑽研技術業務,掌握過硬本領,要為革命為人民去鑽,為革命為人民所用。

  怎樣才能做到又紅又專呢?

  1.堅定不移地站穩無產階級立場,以毫無自私自利之心滿腔熱情地為人民為革命而忘我勞動。

  2.帶著強烈的階級感情學習毛主席著作,帶著問題學,活學活用,學到手學到家,不斷改造思想,改進工作。

  3.勤學苦練,練就一身過硬的技術業務本領,為革命而學,為革命而用。

  4.下樓出院,到生產現場去,到施工現場去,到科學研究單位去。參加施工,參加勞動,深入實際,深入群眾,培養工農感情,實現知識分子工農化。

  口號:

  設計革命是設計單位的四清運動。

  討論題:

  1.如何突出政治掛帥,政治統率業務,在一切工作中堅持毛澤東思想?

  2.根據全國設計工作會議精神,如何進一步搞好設計革命運動?

  3.如何開展以五好為目標的比學趕幫超、增產節約運動,從而促進生產新高潮?

  丁子恆的筆記本上密密匝匝地記錄著這些內容。他曾經很勤奮地經常記著的業務筆記,已經離他越來越遙遠。

  金顯成已經檢查了六次,依然沒有被通過。金顯成檢查的錯誤主要有七點:一,認為政治學習過得去就行了,心得體會寫得平平不會對社會或工作造成什麼影響。而業務工作必須嚴格對待,丁是丁卯是卯,尤其是設計上,錯一點就會造成惡劣的後果。這種對政治輕描淡寫,對技術無比慎重的態度,顯然是本末倒置。二,認為院裡辦柳山湖農場完全沒有必要,四處散佈所謂「要糧不要命」的思想。柳山湖農場雖然有血吸蟲,但血吸蟲並非不可防治不可醫療的病,更何況廣大農民在同樣的自然環境下大辦農業,怎麼沒有聽金顯成為他們說幾句「要糧不要命」的話?難道知識分子就不能在艱苦條件下大辦農業?三,認為院領導工作方法不對,方案多變。工程師的水平都偏低,眼界不開闊,工作中不敢承擔責任,由此而造成幾項工程都有失誤。如丹江口的裂縫,施工方案未定,何年完工尚不得知,陸水亦是如此。方案重複做,一做好幾年,小設計單位都搞出不少東西,我們這麼大的單位卻沒有搞出名堂來。四,認為院領導不務正業,不集中精力搞好本職工作,卻去養魚,開辦小工廠,如塑料廠、酒廠、造紙廠之類。甚至用了「非常之可笑」這樣的話來進行諷刺。五,認為院、室領導紛紛學外語是趕時髦。說學習不是為了將來可以運用,而是作為自己的一項資本。六,一心想成名成家,大量的業餘時間都用在翻譯專業書,很少見他學習毛主席著作,學習小組佈置的心得體會,他也是寫得很勉強,常常最後才交上來。七,認為做工程應該按部就班,而不能搞突擊式,不能大兵團作戰和在什麼資料都沒有的情況下平行作業。這是典型的熱衷走專家路線而排斥群眾路線,對勞動人民的智慧和創造採取否定態度。

  丁子恆雖說多次同金顯成一起出差,彼此也熟稔,甚至許多話都能說到一起去,但他卻從來不知道金顯成檢討中談到的七點問題。他從金顯成身上,彷彿看到了當年睿智的蘇非聰。與蘇非聰相比,金顯成只是不及他那樣鋒芒畢露,可金顯成的見地又是何等的切中肯紫。他所談到的七點問題,每一個都是丁子恆心裡想過的,他曾經為了這些而感到內心痛苦,但他卻從來沒有像金顯成那樣說出口來。他從來都不說,不是不想說,而是不願說、不敢說。他寧願這些想法在心裡漚爛漚臭,也不肯把它們說出來。因為他在這個世界上只是弱小而孤單的一個人,因為他說了也沒有任何人會去聽他的。曾經,蘇非聰的經歷給了他深刻的教訓,現在看來,金顯成的經歷又一次教訓了他。

  

  




  學校暑假組織了夏令營,校門口的紅榜上,寫著所有被選中的人,其中有嘟嘟,而沒有三毛。所以這天嘟嘟是唱著歌回來的,而三毛則進門就把書包往地上一扔,憤憤不平道:「有什麼了不起,夏令營讓你們這些小女生去有什麼用?」

  嘟嘟卻不在乎他的話,自顧自地唱著歌,一副得意的表情。吃飯時,三毛仍然滿心不悅。雯穎勸他說:「三毛,也沒有什麼不高興的。你入隊時間不久,是新隊員,當然沒有你,你爭取明年去就是了。」

  三毛說:「明年我就六年級了。六年級舉辦完畢業典禮就不是二七小學的人了,肯定不會讓我們去的。我連一次夏令營都沒有去過。」

  嘟嘟顯得很開心,她高聲道:「我分在三連一排一班,我們的排長是個真正的解放軍叔叔。」

  三毛說:「有什麼了不起!你少在我面前神氣。以後我親自去當解放軍,親自當排長,比你強多了。」

  嘟嘟說:「你小時候說你長大了要刷馬桶的,你刷馬桶怎麼當解放軍?」

  三毛說:「小時候的話不算。你小時候還尿把撒在我衣服上呢,我要你賠!」

  嘟嘟立即叫了起來:「媽媽,三毛不講理!」

  三毛說:「你算什麼少先隊員,不講禮貌。你應該叫我哥哥!」

  嘟嘟說:「我偏不叫,我就要叫你三毛。三根毛!三毛流浪記!」

  三毛惱了。他照著嘟嘟的屁股踢了一腳,恨恨地說:「你敢罵我!」

  嘟嘟於是放聲哭了起來。正在廚房裡忙午飯的雯穎直到這時方發現兩個小兄妹的戰火已經燒得很旺了,忙出來呵斥住三毛,又勸慰嘟嘟。雯穎說:「嘟嘟,你就讓哥哥一點。你反正要去夏令營,三毛去不了,他心裡不開心嘛。」

  嘟嘟說:「反正我是不會賠給他衣服的。」

  雯穎說:「好好好,衣服由我來賠,你們兩個就都閉嘴好了。」

  夏令營的生活真是令嘟嘟永生難忘。雖然只有三天,可這三天的生活內容卻是嘟嘟從來都沒有過的經歷。第一天,他們舉行了授槍儀式。一個班雖然只有五桿槍,並且是木頭的,但鄭重其事的授槍儀式,仍然令他們激動。少先隊大隊長是夏令營的副營長。副營長從解放軍叔叔手上接過槍,帶領著全體營員齊呼:我們要像愛護自己的眼睛一樣,愛護這支槍!嘟嘟也高舉右手,堅定而深情地呼喊著。她的聲音細嫩而微弱,匯入在集體的吶喊聲中,比在大海裡一滴水還要小,可她卻覺得自己的自豪感已衝破了雲霄。夏令營的活動場地主要在解放公園。授槍儀式完後,上午便在公園的空場上進行軍訓,下午參觀公園。晚上,各班排開始排練節目,為聯歡晚會做準備。

  第二天的上午,全體營員在聽完解放軍叔叔講故事後,又聽防空知識介紹,下午則進行防空演習。防空演習是營員們最嚮往的項目。午飯後一進公園,營長便宣佈全體解散。大家以排為單位自覺地集中在一起跳集體舞,跳到所有人都快要忘記空襲警報時,警報響了。這是真正的警報聲,尖銳而刺耳,讓人不得不心驚。頓時,每個人都瘋狂地躲避,尋找可以庇護自己的地方。嘟嘟非常緊張,緊張得一心想要撒尿。她跑著跑著,一腳踏進了一個坑裡。坑沿被密密的草遮得很嚴實,她便就勢躲在了裡面。一個高年級男生也藏在這裡。嘟嘟並不害怕警報,而是擔心草叢中會有蛇。她一邊躲藏,一邊低聲問高年級男生這裡會不會有蛇。

  高年級男生瞪她一眼,說:「戰爭打起來了,敵人的飛機如果正在頭上,你會在乎你的隱蔽地點有沒有蛇嗎?」

  嘟嘟認真地說:「當然會在乎。蛇多可怕呀,我覺得它比炸彈還可怕哩。」

  高年級男生只好長歎一口氣,用一種輕蔑的語氣說:「你們這些小女生呀!」就再也不理嘟嘟了。

  警報解除以後,嘟嘟迅速地離開草叢。她突然覺得自己的腿彎處奇癢無比,她不敢往後看,怕真的有蛇附在上面。這麼一想,她情不自禁地尖叫起來。排長聞聲而來,這是一個五年級的女生。她板著臉,說:「你為什麼這麼叫?」

  嘟嘟說:「我的腿……不知道是不是被蛇咬了……」嘟嘟說時,眼淚都快要冒了出來。

  排長彎下腰,看了看她的腿彎處,輕蔑地說:「不就是被一個小蟲子咬了一個小包嗎!你再這樣膽小,我就要進行全排批評了。」

  嘟嘟再也不敢做聲。她小心翼翼地轉身看了看自己的腿彎處,那裡已經紅腫了一大塊。嘟嘟望著紅腫處,噙著眼淚想,這哪裡是小蟲咬的呢?明明是一條大蟲咬的嘛。

  第三天的經歷更是讓嘟嘟不堪回首。這天是急行軍,全體營員打著背包,繞解放公園急行一圈,然後回到宿營地。連隊之間相互進行比賽,時間的快慢,營員的多少以及隊伍的整齊程度,都要打分。嘟嘟的背包本來很重,輔導員老師說她個子太小,背不動,便拿出一些東西放在宿營地裡。這雖是違規動作,但營長看了看小小的嘟嘟,也就默許了。然而,已經輕裝上陣的嘟嘟還是跟不上急速前進的隊伍。別人都在急走,而她幾乎就是在小跑了。就是小跑,她還有跟不上的趨勢。排長急得吼了她好幾次,嘟嘟心裡更急。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重重地摔了一跤,膝蓋立即破了皮,鮮血從粉色的肉中滲了出來。排長厲聲問道:「還能不能跟上?」嘟嘟淚水汪汪,她搖了搖頭,表示不行了。排長說:「到收容隊去。」說罷邁著大步追趕已經走到前面的隊伍去了。嘟嘟只有慘兮兮地被隊伍後面的輔導員老師收容。

  這天的急行軍,嘟嘟的連隊得了第二名。他們的速度雖然很快,但他們有人掉了隊,這個人就是嘟嘟。而這天整個收容隊只收容了一個人,這個人也是嘟嘟。嘟嘟因為這個出了大名。晚飯時,好多人都指點著嘟嘟說這說那,說得嘟嘟覺得自己真是沒臉見人。她腿彎處被蟲子咬的大包火辣辣地疼,她摔破皮流了許多血的膝蓋使她一跛一瘸,但更疼的地方是她的心。晚上開聯歡會的時候,嘟嘟沒有同大家一起快樂地大笑,而是一個人坐在最後,先是悶悶不樂,後來就悄悄地哭了起來。晚會很熱鬧,沒有人顧及嘟嘟的心情。

  這天的晚上,嘟嘟開始想念爸爸和媽媽。她想回家。甚至還想念三毛。在想念三毛時,嘟嘟想,幸虧三毛沒到夏令營來,否則,我就更慘了,三毛一定會在每一頓飯的時候嘲笑我是膽小鬼和大笨蛋。

  嘟嘟一放假就去了夏令營,一去便是三天。三毛在家跟嘟嘟斗慣了,當嘟嘟不在家時,他覺得家裡好無趣。雖然二毛已放假回到家裡,大毛也從北京回來過暑假,可三毛覺得跟嘟嘟比起來,兩個哥哥簡直乏味透了。他們除了教訓他就是教訓他,其它還會什麼呢?他三毛既說不過他們,也打不過他們,甚至他知道的東西他們也全知道。人到這一步,還有什麼意思呢?三毛深感給人當弟弟是一件最不幸的事情。而嘟嘟卻完全不一樣,嘟嘟下軍棋永遠下不過他,嘟嘟打牌也總是下游,給嘟嘟變戲法她永遠也猜不到,帶嘟嘟出門玩她永遠都屁顛顛地緊跟在他身後,嘟嘟經常被他整得又哭又笑,最後還是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這使他覺得做人有多麼快樂。

  嘟嘟走後的第一天,他去蒲家桑園拉蒲海清出來玩。蒲海清支支吾吾半天才說他要幫他媽媽下地除草。三毛本來也想去,可一看太陽那麼烈,心想萬一曬中了暑怎麼辦,便退縮了。吳安林和吳安森都跟著外婆回老家了。三熊四龍成天拿著鐵叉去後湖叉青蛙。三毛雖說也想跟著去,可是他的媽媽雯穎卻堅決不許。無聊的三毛回家來想找二毛下軍棋,二毛卻一口不屑的語氣道:「我對軍棋沒興趣,要下就下圍棋。」三毛想聽大哥講講北京的故事,可大毛也是滿臉不耐煩地說:「你小不點一個,懂什麼?講了也白講。」三毛一肚子火,心裡恨恨地說,我偏對軍棋有興趣怎麼樣?我偏要聽北京的故事又怎麼樣?

  無可奈何的三毛只好一個人翻軍棋。紅軍的司令姓丁,白軍的司令姓淳(就是大毛的名字丁淳那個淳),紅軍的軍長姓簡(就是三毛的名字丁簡那個簡),白軍的軍長姓樸(就是二毛的名字丁樸那個樸)。三毛按照自己的喜好,給每一個棋子都起了姓。他的情感明顯地傾向於紅軍,於是每當翻棋對紅軍不利時,他都會用悔棋的方式把這種不利變成有利。丁司令和簡軍長合起來就是他丁簡的名字,這兩個人是永遠也不會被炸死或者被吃掉的。他們屢戰屢勝,永立不敗之地。三毛這麼下了幾盤,越下越來勁,他把每一盤棋當做一場戰鬥。三毛覺得他應該把他的每一場戰鬥都寫出來,等嘟嘟回來後給她看,一定會特別有趣。於是三毛拿起筆,開始寫他的戰鬥經歷。

  這盤棋第一個被翻出來的白軍的馬團長。三毛想,這個馬團長應該是個麻子,而且是一個陰險的人。第二個翻出來的還是白軍的人,是師長,三毛想這個師長就姓張好了。張師長脾氣很壞,經常發火。一拉不出屎來就朝麻團長拍桌子。第三個翻出來的是紅軍的工兵。三毛想工兵最小,可是很重要,跟嘟嘟差不多,就讓他姓嘟吧。為了不讓嘟工兵被麻團長吃掉,三毛首先讓他住進了大本營。接下去,紅軍的簡軍長出來了。簡軍長威風八面,他長得像飛刀華,他的槍法百分之百的準確,他只要出擊,白軍就只有一個死字。一盤軍棋被三毛下得狼煙四起,也被他寫得精彩紛呈。

  三毛一連幾天都在做這件有趣的事情。他從來也沒有想到寫字也會有這麼快樂,連二毛問他去不去長江玩水,他也表示不去。雯穎很少見到三毛在他的房間裡這麼安靜,更少見他幾天不出家門,更更少見他這麼長時間拿著筆不停地寫,竟不知他究竟出了什麼事。問大毛二毛,兩人也說弄不懂他。

  到嘟嘟回來,三毛幾乎寫滿了一個作業本。他看到嘟嘟,鬆了一口氣,彷彿覺得他寂寞的日子終於過完了。一家人聽嘟嘟講述她在夏令營的經歷,聽到她參加授槍儀式,又軍訓,又躲警報,最後還急行軍。三毛聽得不斷歎氣,直恨自己沒能前去。嘟嘟把她被蟲咬以及被收容的情節一律貪污掉了,她覺得那都是很丟人的事,千千萬萬不能讓三毛知道。

  而這時的三毛並不想知道她更多的細節,倒是迫不及待地要嘟嘟來欣賞他寫的《軍棋大戰演義》——這是三毛給自己的書起的名字。三毛的字寫得歪歪倒倒,嘟嘟無法看出他寫的是什麼。三毛便拿起來,念給嘟嘟聽。三毛念得繪聲繪色,嘟嘟聽得入迷。她想,這麼精彩的打仗故事,難道是三毛寫的嗎?連雯穎都聽呆了。她不禁拿過三毛的作業本,細細地看著三毛寫的內容。雯穎說:「三毛,你怎麼會想到寫小說的?」

  三毛說:「這哪是小說?這是我的《軍棋大戰演義》!」

  雯穎說:「有人物有故事,就是小說嘛。」

  三毛大驚,說:「真的?我寫的是小說嗎?」

  二毛聞聽亦拿起三毛的作業本來看,看過說:「全都是司令軍長什麼的,哪有這樣的小說?」

  三毛說:「你又沒打過仗,你哪裡懂?」

  三毛不在乎二毛的看法,他覺得反正二毛從來也沒有同他看法相同過,可是三毛很願意聽嘟嘟說點什麼。三毛說:「嘟嘟,你覺得我寫的這個怎麼樣?」

  嘟嘟大聲地說:「很好呀。我覺得三毛寫得比《漁島怒潮》還要有趣。」

  三毛高聲地笑了起來,他太開心了,因為他知道,《漁島怒潮》是嘟嘟最喜歡的一本小說。

  三毛最終還是從烏泥湖其他人那裡聽說了嘟嘟在夏令營的事,三毛大叫了三聲「沒出息」之後,便在他的《軍棋大戰演義》中加進了一個小女兵,這個小女兵的名字很怪,叫做「口者耳」。嘟嘟一下子就看出這是她的「嘟」字被拆了開來。軍棋中根本就沒有這個角色,可是三毛非要把她寫進自己的書裡。

  嘟嘟心裡悲哀地想,這下可完了,這些事情一旦進了書裡,全世界的人都會知道我那些不光彩的經歷,我該怎麼辦呢?嘟嘟從此便有了自己的心思。

  

  




  夏天還沒過完,丁子恆奉命去了一趟丹江,院裡在丹江進行總結。丹江的問題一直很多,從一開始,就不斷地暴露出來。他們住進了丹江的蘇家溝,比起漢口,蘇家溝一早一晚的風要冷得多,丁子恆一日不慎,患了感冒。吃了幾片藥,未曾見效,倒又咳嗽起來,直咳得人透不過氣。討論時,自己無法發言不說,還使得會場無端地生出一種不安的氣氛。於是,負責這次總結會的吳思湘便讓丁子恆提前回去了。說來也怪,丁子恆一進家門,咳嗽便減輕了許多。差不多沒怎麼吃藥,就好了起來。丁子恆很緊張,怕人說他是故意裝病,不想呆在基層,便專程去醫院問杜大夫這是什麼緣故。杜大夫聽罷笑了,說沒什麼緣故。要麼是你的病到了這時候,就該好了,要麼是你不適應蘇家溝的空氣。

  丁子恆覺得這話說了跟沒說一樣,便不再多問。他不喜歡杜大夫,覺得這人雖然是一個醫生,可他說話的味道和臉上的神情都透出他骨頭裡的油滑和膚淺。更何況,丁子恆聽說他和姬宗偉的太太關係有一點曖昧,而此事姬宗偉本人始終不知道。丁子恆對姬宗偉印象一直頗好,為了姬宗偉,他也格外地厭惡杜大夫。

  秋天又不動聲色地來到了。丁子恆越來越有一種懨懨無味的感覺。彷彿夏天的離去,把生命的激情也卷帶而去。他常常想,是不是因為自己年齡大了,心裡就會無緣無故地對什麼事都產生厭倦感呢?他甚至覺得以往最能激發他情緒的工作,現在對他也沒有多大的吸引力了。因為那些事情做來做去,總難有一種完滿的結果。一個人做事,總也看不到結局,他還有什麼興致一直往下做呢?丁子恆這樣想時,心裡常常獨自歎息。

  機關裡的年輕人越來越多,住房的緊張程度也越來越厲害。人們對烏泥湖樓房的工程師們一家人住兩大間房子提出了意見,說是有的人家孩子都上大學和住校了,卻仍然佔兩大間,還有的人家,人口極少,也佔著兩間住房。而工人和技術員們及其他普通職工卻無房可住,許多人家甚至兩家所住的面積加起來,還不及烏泥湖樓房一個房間的面積大。大家都是人,為什麼有的人房間空著,而有的人卻居無定所。這世上的公平二字又從何說起?這同杜甫詩中所說「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豈不是一樣嗎?

  這個意見一提出,便引起強烈共鳴。烏泥湖宿舍樓房的人家都開始緊張起來,不知道自己的住房會是個什麼結果。院裡為此而開了緊急會議,會上對技術員和工人們所提的意見進行了研究。同時也對烏泥湖樓房的住戶進行了調查。最後決定,動員工程師自覺退房。

  丁子恆本以為這個消息在烏泥湖會引起有如炸雷一樣的震動,卻不料,他看到的卻是水波不興的場面。幾乎沒有人提出異議,也沒有人為此而感到憤慨,彷彿一下子都對院裡的通知採取了認可態度。

  這天下班,丁子恆騎車經過古德寺,見到正步行著的張者也。丁子恆叫了一聲「張工」,便下車與之同行。丁子恆先問了問張楚文的情況,張者也一副搖頭歎息狀,歎息完便也打聽大毛在學校如何。丁子恆怕引張者也傷心,便淡淡地談了幾句大毛的生活。

  張者也說:「早知如此,悔不當初呀。」

  丁子恆說:「這話怎麼講?」

  張者也說:「楚文這孩子自小在學校當幹部,我想這時代看重的也不光是學習,積極要求進步也是非常重要的,就一直鼓勵他當好幹部,要努力進步。可這小子,進步得也太多了,進步到我已經接受不了的地步。如果像你家大毛那樣,平平穩穩的,聽父母的話,一步一個腳印地上大學,該有多好。」

  丁子恆說:「雖然我也覺得孩子應該上大學,可這世事難料,誰曉得他們各自會有什麼樣的結果呢?」

  張者也想了想,說:「那倒也是。楚文給家裡來信,說大別山那邊對他們這批知青非常重視,要樹為典型進行宣傳。果真如此,從政治角度上講,對他這種熱衷政治的青年,也不失為一種上佳的選擇。」

  丁子恆說:「是呀。我家大毛就不同,他不讀書,就什麼都做不了。他在學校裡外號就叫書獃子。」

  張者也似乎心情平衡了一點,他笑了笑,說:「這我倒是聽楚文說起過。」

  丁子恆說:「張工,我想問問你,退房子的事,你們怎麼辦?」

  張者也說:「能怎麼辦?只有響應號召,退掉唄。如果硬頂,再給你來幾條意見,你哪裡吃得消?丁工,院領導既然已經開了會,並且做了這樣的決定,大勢所趨,這不是你我能強得過去的,我看你也順從好了。」

  丁子恆沉默了幾秒,說:「你說得對。只是……將來,我都不知道我們怎麼住。」

  張者也說:「工人怎麼住,你就怎麼住。我想這個困難我還能克服,從前逃難時,不是比這裡的條件差多了?現在,你我也不要講究什麼了,和大家過得一樣,最好了。再說,再怎麼也比工地住得好吧?」

  丁子恆說:「似乎也只能如此了。」

  張者也說:「不是似乎,是肯定只能如此了。」

  丁子恆回家同雯穎商量退房一事。雯穎大驚,說:「那怎麼行?大毛二毛寒暑假回來怎麼住?還有,三毛和嘟嘟都要長大,男孩女孩住在一個房間也不行。我們不是多一個房間而是差一個房間。」

  丁子恆苦笑一下,說:「你就不要太講究了,有一片瓦可以為你遮風擋雨,你就應該滿足了,好多人還連這片瓦都沒有哩。再說,比起我們逃難的時候,已經強多了。」

  雯穎疑惑道:「為什麼要和逃難的時候比呢?現在是新社會,日子應該越過越好,房子應該越住越大,怎麼能和逃難時相比呢?」

  丁子恆長歎一口氣,說:「你們女人哪,真是頭髮長見識短。」

  雯穎不高興了,說:「我見識短還不是因為跟你結了婚,放棄了自己的學業,在家做飯帶孩子!你有什麼話說好了,何必譏笑我們見識短呢?」

  丁子恆見雯穎滿臉慍怒,趕緊賠不是。賠完後,他哭喪著臉,說:「你以為是我想退房子嗎?這是院裡的決定。如果我不主動退房,被人寫大字報或者遭人指責豈不是更糟?」

  雯穎嚇了一跳,說:「會有這麼嚴重?」

  丁子恆說:「難說。反正蘇非聰被趕回老家也就是一句話惹的禍。」丁子恆原本只是隨口說說,可話已經說到了這裡,細想一下,卻也覺得汗毛直豎。便又說:「雯穎,我看我們自己就克服一下算了,小不忍則亂大謀,我們沒什麼謀可亂,可我們小不忍則有可能成大禍。你說是不是?」

  雯穎想了想,覺得萬一真強著不退房,追究起來,畢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再說丁子恆也是一個喜歡住得寬敞一點的人,常常幻想著有一天能有自己的書房,不是萬不得已的情況,他又怎麼會主動退房呢?望著丁子恆深鎖的眉頭,雯穎有些懊惱自己對丁子恆的不理解。她想,他在外面工作,壓力一定是比我大得多,我應該分擔他的壓力,怎麼能讓他回家也為難呢?想到此,雯穎趕緊說:「你決定好了,退房總歸是有你的道理。二毛星期六回家,讓嘟嘟擠在我們大床上好了。」

  丁子恆說:「再不,打地鋪也行。我跑工地時,一沒地方住,就打地鋪,這個我拿手。」

  事情就這麼定了,丁子恆決定主動把房間退掉一間。但他還沒來得及報名退房,就見《長江流域報》上登出工會對金顯成退房的表揚。說是金顯成副總家雖然自己住得比較擠,但還是想到更多的同志缺少住房,於是主動把自己的房間讓出一間來云云。丁子恆看到這條消息,心裡竟是一鬆。影響他心情的不是因為金顯成的退房,而是報上一旦登出表揚金顯成的消息,就是說金顯成過關了。

  一個星期後,院裡貼出大紅紙的表揚名單,上面對那些主動退房的人動用了大量的讚美之詞。名單按報名退房的先後次序來寫,第一個便是金顯成。丁子恆本以為自己是退得頗早的一個,看名單時方發現,其實自己排在倒數第九位上。院裡通知一下,許多人次日便交了退房申請。同宿舍的張者也、李昆吾、洪佐沁、姬宗偉、陳杞等,幾乎都在他之前提出了申請。丁子恆算了算,烏泥湖除了三代同堂的嚴唯正等幾戶人家外,差不多的人都退掉了一間住房。大紅紙上說,知識分子的覺悟通過學習毛主席著作,政治掛帥後,思想有了驚人的進步,這次院裡的退房運動可以說是圓滿成功。

  面對這樣的消息,丁子恆不知何故,竟感覺木然。彷彿一切到了此時,於他來說都無所謂了。
上一頁 b111.net 下一頁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