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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年(一)


  世路如今已慣,
  此心到處悠然。
  寒光亭下水連天,
  飛起沙鷗一片。
  ——南宋·張孝祥《西江月》




  元旦那天,癸字樓下左捨謝家二女兒謝漢英出嫁。起先大家都不知道,謝家的保密也做得好。早上十點不到,突然開來兩輛小汽車。小汽車高鳴著喇叭穿過操場,一直開到癸字樓。立即就有小孩子驚喜交加地喊了起來:「小包車!小包車!」沒等人們醒悟過來怎麼回事,便已聽到鞭炮震耳欲聾地炸響。

  過節無事,大家都閒呆在家,無聊中有熱鬧看自是快事。好多的大人和小孩都穿過操場往癸字樓跑過去,連雯穎也好奇地站在走廊上張望。

  不一會兒,嘟嘟的同學雪茹跑到操場上大喊嘟嘟,叫她去看謝媽媽家的二女兒結婚。嘟嘟本來只想扒著走廊的木欄杆看看熱鬧,一聽說是結婚,立即激動起來,跳起來便往樓下衝。

  謝媽媽的丈夫謝森寶是南下幹部,現在是總院政治部副主任。傳說院裡政治學習抓得好,要提他當副院長。謝森寶面孔很黑,又常常是一副不苟言笑的面孔,院裡的小孩子望之便有些怕,有淘氣的孩子暗地便給他起了一個綽號叫黑豹。謝媽媽對這個綽號很有些生氣,曾經想調查是誰給起的,可沒能調查出來。其實每個小孩都知道是誰起的,用三毛的話說,那還能有誰?當然是簡易宿舍的袁繼輝!袁繼輝是謝森寶的三女兒謝漢琴的同班同學,謝媽媽猜不到他頭上真正是笨。

  謝森寶是院裡少有的頗帶傳奇色彩並且又有些神秘的人物。他的神秘之處在於:無論天多熱,他總是穿一身長衣長褲,從來沒有人見過他穿短裝。雖然背後大家議論過原因,但始終沒有議論出結果,久而久之也就看慣了。有一天下午家屬政治學習,簡易宿舍的荷香突然問謝媽媽,謝一槍是不是謝主任的外號?謝媽媽聽後笑了起來,便閒扯了幾句,說謝森寶當年曾經在大別山打過仗,他的槍法特別准,戰鬥中,只要一抬手,肯定有一個敵人應聲倒地。但他自己也受過不少傷,身上的十六塊傷疤使他的身體顯得很猙獰。所以,再熱他也不敢光膀子,怕別人看了不快。為了這個,當初調他來武漢時,謝媽媽死活都不同意,嫌武漢太熱。最後是謝森寶吼了她,說是當年上前線,差不多就是送死,都沒人攔得住我,一個熱天就把我給攔住了?謝媽媽無奈,只得隨了他。人們明白了謝森寶原來是因為這個而穿長衣長褲,不由得心裡生出些崇敬之情。不過會後,荷香私下裡對人說,謝主任其實還有一個外號,叫謝大眼。是說他好殺人,殺人時眼睛瞪得老大。就是自己人犯了事,也不講個輕重緩急,常常二話不說便拉出去斃了。他自己就親手斃過不少人。荷香的話令許多家屬倒吸冷氣。

  荷香去年春節又嫁了,男方姓陳,是個木匠。陳木匠在院子裡找活干,荷香熱心快語,說看看樓房有沒有人家打櫃子,便帶了他一家家問。結果,還真問著了。乙字樓張雅娟為兒子憶丁做了小桌子,憶丁雖然還沒有上學,可已經開始學習寫字。戊字樓洪佐沁家做了個書櫃,丁字樓丁子恆家做了個碗櫃。甲字樓金顯成家的沙發腿壞了,陳木匠不到半天就修好了。陳木匠年輕,人也長得蠻精神,幹活時閒聊,大家都知道他還沒有成家。荷香帶他去這家去那家,兩人走在一起,倒也顯得般配。雖然荷香大他幾歲,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雯穎幾個家屬背後都說不如讓這個陳木匠做上門女婿好了,要不荷香過得也太苦了。可這種說媒的事她們都沒做過,也有些不太好意思,便讓郗婆婆前去挑明。哪曉得郗婆婆上門時,門也不敲就撞了進去,結果正碰上那陳木匠抱著荷香親嘴。郗婆婆也有趣,撞上人家如此這般也不趕緊退出,倒是拍起手來大笑,說是我就是想來撮合你們這個事,想不到你們兩個自己把自己的媒做了,還是新社會好!一席話說得荷香和陳木匠也都笑了起來。郗婆婆回頭說給大家聽時,大家先是目瞪口呆,然後也是大笑一陣。到國慶節時,荷香便把事辦了。陳木匠比荷香小七八歲,荷香說什麼,他就是什麼。荷香說城裡人晚上上床不是一上來就脫衣服,而是要先親嘴,親夠了再上身子。親嘴前呢,要先刷牙,為的就是親嘴時不臭。於是陳木匠每天晚上九點不到,便拿了牙缸上屋外自來水管刷牙。先前大家不知,心說這個鄉下人還蠻講究。後來有人問,陳本匠便一老一實地說了。結果讓簡易宿舍的人笑掉了大牙,傳到樓房,又讓樓房的人們笑破了肚子。轉過年時,便看到荷香的肚子又微微地隆了起來。許素珍說,照時間上來算,可能陳木匠沒來幾天,他們兩個就睡過覺了。說得大家面面相覷。這個陳木匠正是大別山的人,自小就聽了好多關於謝森寶的故事,夜裡躺在床上便一一說給荷香聽,且說想不到這輩子竟同這個奇人住在一個地方了。話間尚有不少的興奮。

  謝家二女兒謝漢英原來同戊字樓上去了新疆的洪澤海是初中同學,高中沒考上,就參軍當了護士。謝漢英的未婚夫是謝森寶老戰友的兒子。謝森寶的戰友現仍在部隊裡當著一個什麼司令,將門虎子,其子也是一個軍官。年輕的軍官一身戎裝地前來迎娶新娘,又英武又威風,引得女孩子們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羨慕之情溢於言表。謝漢英自然自豪,款款出門來時,頭上綴著紅花,身上亦是綠色軍裝一套。一路走來,有如一棵綠樹移動,頭上的紅花隨步伐而晃動,別有一番情致,讓人看得傻眼。上車時她朝圍觀的女孩子們嫣然一笑,然後,在年輕軍官一隻手的牽領下,進了小車。鞭炮炸得看客們耳朵都疼,笑聲和小車的馬達聲都被這串漫長的炸響淹沒了。

  謝森寶把女兒送到台階處,便沒有再往前走,只是面孔有些悵然地看著小車掉頭。小車開過操場,向左一拐,消失在屋後。他的眼睛果然睜得很大,讓人想起他的那個「謝大眼」的外號。謝媽媽卻倚著家門,哭得跟淚人兒似的,不過她的眼淚一點也沒有沖淡這樣一個喜慶的場面。

  整個烏泥湖,這天都在議論謝家的事。尤其是女孩子,每個人都對謝漢英羨慕得欲流口水。連三年級小學生嘟嘟都回家同爸爸媽媽商量說:「我能不能以後也不讀高中?我想當個解放軍護士,然後穿上綠軍裝戴上紅花跟一個解放軍叔叔結婚。」

  嘟嘟的話令雯穎和丁子恆幾欲噴飯,而三毛卻使勁用手指劃著自己的臉頰,對嘟嘟說:「不要臉!想結婚,不要臉!」

  丁子恆在三毛屁股上輕踢了一下,呵斥道:「你少胡說八道!」




  謝家的喜慶為這一年的烏泥湖開了個好頭。可是沒過幾天,一個寒冷的早晨,一輛急救車尖銳的叫聲瞬間便把洋溢了幾天的好氣氛撕得粉碎:天天搖著輪椅在院子裡轉來轉去的宗梅生割腕自殺。

  自殺的原因簡單得令人不可思議:宗梅生想上床睡覺,但他卻無法將自己從輪椅上移到床上。

  這樣的理由令烏泥湖人目瞪口呆。

  自宗梅生受傷以後,一直是勤雜工小顧照顧他的起居。宗梅生的下肢雖已癱瘓,但多年來已將雙臂練得十分有力,完全可以自己用雙手支撐著將身體送到床上。可是這次他失敗了,原因在於小顧元旦回了老家。小顧走前把宗梅生交待給住在隔壁的廚工老錢代為照料。以往年節時分,都是這樣做的。不料宗梅生在一次在倒茶水時不小心將自己的手燙傷了,雖然傷得並不太重,可他大意了,結果傷口感染潰爛,以至於他在睡覺前撐了幾次都無法把自己送到床上去。一時間他百感交集,想想自己這一生,活著有何用處,有何意義,有何樂趣,有何結果?每日如一隻無所事事的野狗,貓在車裡,搖著車把,在烏泥湖院內閒逛,同幾個大媽孩子聊聊天曬曬太陽,一天便過去了。別人看他似是無憂,然而他自己卻是寸陰若歲,度日如年。他受傷的原因雖是上級要求搶進度,晝夜加班,但畢竟是他自己體力不支摔斷了腰。國家搶救了他,又安置了他,工資照發,還派專人長期照料,他還能多說些什麼?縱有滿心的痛苦和滿心的孤獨,他又能對誰去說?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他最終也只能把千般的心事壓在心底。

  然而,他今天卻連床都上不去了!

  這樣的生命是何等的無能和委瑣,一個人連使自己上床睡覺的能力都失去了,他還有什麼心勁和力氣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最近學習毛主席著作,大家都在談如何做貢獻,如何像張思德一樣做一個有益於人民的人。尤其勤雜工小顧,發言說他要做的貢獻,就是把宗梅生照顧好。這話令在場的宗梅生無地自容。他本來已是百無一用,沒有半點能力去做貢獻,卻還得讓別人花氣力來為自己做貢獻。以他現在這種情況,學習了毛主席著作應該拿出什麼行動呢?他不能為別人做什麼,卻能讓別人不再為他做事。把自己了結掉,不就是他所能做的最大貢獻嗎?

  這個念頭一旦閃過,宗梅生便覺不能自己,消滅自己的慾望壓迫得他幾近窒息。他狂躁不安,覺得自己哪怕多活一天一小時一分鐘也是罪過。於是他急劇地搖著助行車,找到一把切菜刀,來不及細想、來不及寫遺囑、來不及回憶自己曾經有過的青春、來不及思念父母、來不及考慮死後別人怎麼看他,便斷然地下了手。一刀便見血湧,血流得很急,片刻間便漫了一地。此時宗梅生才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心裡也趨於平靜,覺得自己總算是完成了一件大事。他靜靜地坐在那裡,頭倚在椅背上,他甚至沒有覺得疼,只覺得身體慢慢飄了起來。

  說來也巧,隔壁的老錢本來已經上了床,睡下後他老婆又想要喝水。老錢是個疼老婆的人,儘管天冷,他還是爬起來為老婆倒水。不料水瓶空了,爐子也已封好。正琢磨怎麼對老婆交待時,聽到宗梅生那邊車輪急劇滾動的聲音。他想起睡覺前曾經為宗梅生燒過一壺水,宗梅生早上多是用這水洗臉。老錢想想,便出了自家房門走過去討水。

  宗梅生的燈還開著,老錢依習慣輕輕敲了幾下門。以往這時,宗梅生會問是誰。但這次老錢怎麼敲裡面都沒有聲音。老錢心想也許是睡著了,便把敲門聲加重了許多,可是仍然得不到宗梅生的回應。他開始大聲地喊:「小宗!小宗!」裡面仍不回答。老錢這就不明白了,心說你宗梅生不是沒睡嗎?你腿壞了可嘴並沒有壞呀!我老錢天天來照顧你,你再無情也不至於不應個聲吧?老錢想著便有些不悅,一不悅,就上來些強勁,非要把宗梅生的門喊開不可。於是扯開了嗓門使勁喊,喊得鄰近幾戶人家都開了門,以為出了什麼事。待問清後,便有人罵老錢神經病,卻有一人說:「既然醒著,為什麼不答應呢?宗梅生以前不這樣呀!」這一提醒,大家都覺得事情有些反常了,便都湊到宗梅生門前,幫著老錢喊門,裡面依然沒有動靜。老錢也奇怪了,說:「就算睡著了,這時候也被叫醒了是不是?莫非真的出了什麼事?」這話一說,便令人緊張。於是幾人一合力,將門撞了開來。衝進去一看不打緊,立刻尖叫出聲。宗梅生歪頭垂手坐在輪椅上,鮮血流了一地,一把菜刀扔在血泊中。幸而人多,有人有經驗,立即找出繃帶將宗梅生的手腕紮住,有人則奔去辦公室,打電話叫急救車。半個小時後,急救車趕來,將幾乎已經沒有氣息了的宗梅生送進了醫院。

  宗梅生到底沒有死成。半個月後他出了院,只是他的手又殘了。原本還可以自己支撐著上床睡覺,而現在卻非得要人幫忙。小顧表面上沒說什麼,轉過臉卻滿臉的惱怒。在外到處跟人說:「雖說是殘了,可有人給錢有人伺候,還有什麼不滿的?比我們鄉下那些不殘的人舒服多了,還要想不開。這下好,死不成,還廢得更厲害了。這不是給國家找麻煩嗎?毛主席著作都白學了。」老錢也覺得小顧說得有道理,可心裡仍然覺得宗梅生可憐。

  宗梅生從醫院回來前,領導找老錢談了話,說這次救宗梅生老錢有功,以後照顧宗梅生的事就由小顧和老錢兩人承擔。老錢因是宗梅生的救命恩人,近期內要多同宗梅生談談,讓他樹立正確的人生觀,身殘心不殘,腿殘志不殘就行了。老錢沒文化,記不住那些道理,有一點他倒是明白,就是得讓宗梅生不再想死。可是怎麼樣才能使宗梅生不想死呢?老錢便一心一意地考慮這個問題。晚上躺在床上同老婆說起領導交給的任務,老婆說,你笨啦,男人什麼時候最不想死?懷裡抱著個女人的時候!你想想,那一刻你恨不得活得比誰部長。老錢想對呀。我摟著老婆的時候,就覺得自己活在世上真是快樂。這人一快樂,誰還想死?可是,老錢又想,宗梅生下身都壞了,他哪有福氣享用女人呢?老錢的老婆說,有個女人心貼心地說說話,相互抱抱,不也比沒有強?只不過,不曉得哪個女人肯嫁給這樣廢掉的男人。老錢覺得老婆比自己水平高,看問題深遠,便拿定主意要給宗梅生找個老婆。

  老錢的老婆跟癸字樓謝媽媽是老鄉,沒事時,常常過去聊天。宗梅生出事後,她便常說宗梅生的事。說時也長吁短歎,可憐這麼英俊漂亮的男人竟成了廢人。謝媽媽聽罷也隨之一起歎惋。這天老錢的老婆又去癸字樓找謝媽媽,說的就是為宗梅生找老婆的事。謝媽媽說:「不是說他下身都廢了嗎?找了老婆怎麼辦?」

  老錢老婆急道:「有個女人陪著做個伴,說說話,倒個水,相互摸摸,也是一點樂子,起碼也算是有個人看著他不讓他死呀?」

  謝媽媽想想,說:「那倒也是。」

  老錢老婆說:「你們宿舍裡人多,誰家都有七大姑八大嬸的,看能不能給找上一個。」

  謝媽媽點點頭說:「我來想想辦法。」

  家屬委員會從去年起,每星期都有兩個下午時間安排學習。學習會是明主任主持。這次學習讀完報紙,謝媽媽便將老錢老婆所說之事在會上講了出來。她的話音一落,聽念報紙聽得瞌睡昏昏的女人們一下子都興奮了起來。這等事情,做女人的誰不感興趣?連明主任都眼睛一亮。明主任說:「要說宗梅生今天殘了,也是為了建設社會主義才殘的,他的事應該是我們大家的事,我們應該想辦法替他找個老婆。有了伴兒,他的生活安定了,他就會活得好些。」

  每天學習都推托自己不會發言的許素珍今天搶著發了言,說:「今天這個言,我會發。我們天天學習毛主席的書,最後還是要落實在行動上。我們幫助宗梅生找老婆,就是落實行動。」

  大家都笑了起來,覺得許素珍說得對,發言就順著許素珍的「落實行動」進行了下去。大家紛紛出主意,有人甚至提出具體的人選。明主任特別強調說:「就算宗梅生殘了,也不能給他找一個很差的姑娘。比方對方腦子有問題呀,或者也是個殘疾呀。還有,太醜了也不行。」這句話說得大家又是轟的一笑。這笑聲,令明主任想起1958年大躍進時她們的熱鬧。她彷彿覺得,過去的生活又要回來了,她們又將熱血沸騰地投入到社會中去。學習的時間已過,可大家都無去意,仍在那裡不斷地出主意提方案。職工們都開始有人下班回家了,所提的人選均尚無讓人滿意的。最後明主任只好說:「散會,一旦發現合適的,立即就上我家來匯報。」

  雯穎也覺得這天的學習比哪天都有意思。晚上,她把這天學習的內容告訴了丁子恆。丁子恆哈哈大笑,說原來你們學習毛主席著作落實行動,就是給人找媳婦呀。丁子恆這麼一說,雯穎也覺得事情實在是有些有趣。可是她又想,這樣有什麼不好?學習毛主席著作,光在紙上寫一些心得就更好些嗎?

  經過半個月緊張的「落實行動」,終於有兩個姑娘得到大家一致的認可。一個姑娘是謝媽媽老家的侄外甥女,姓魯,剛滿二十歲,雖然沒讀過書,但人很能幹,長得也水靈。尤其開口說話,一口川音,悅耳動聽。特別讓大家滿意的是,她還能言會道。許素珍說:「這個女子宗梅生一定喜歡,有文化的人就喜歡小嘴巴抹了蜜的女人。」魯姑娘便排了在第一位。

  另一位是何民友的老婆陳麗霞的表妹,姓萬,沔陽人,二十一歲了。小學畢業,人也出落得漂漂亮亮。她家裡因為欠債,便做主把她許給了鄰村一個瘸子。她一氣之下偷跑出來,住在表姐家。聽說了宗梅生的故事後,便主動請纓。她說找一個鄉下的瘸子還不如跟城裡的瘸子過,反正都殘了,好歹還落得做個城裡人,所以她願意出來照顧宗梅生。明主任先聽她如此思想,有些不太同意,但又覺得沔陽人就是講實惠,她說的也是實在話,更兼她還有點文化,宗梅生是大學畢業,自會喜歡有文化的人。於是就將她排在了第二位。

  正待安排兩個姑娘同宗梅生見面時,乙字樓張雅娟也帶來一個女子。那是她姐夫的小妹妹,姓羅,叫羅彩秀。二十七了,相貌平平,因為家裡是地主成分,一直嫁不出去。前幾天正好來給張雅娟送棉絮,張雅娟便拉了她去找明主任。明主任當面沒說什麼,只說已經找好了兩個,如果宗梅生都看不上,再說。待張雅娟一走,明主任便生氣道:「這個張雅娟也糊塗得可以,再怎麼也不能找一個地主的女兒來呀。而且也沒有個長相,叫宗梅生知道了還以為把他當成垃圾站了哩。」

  許素珍也覺得張雅娟簡直可笑,什麼人不好找,偏找個地主女兒來。長相倒是次要,要緊的是就算宗梅生是個癱子,也還是得講個政治覺悟才對呀。

  前去同宗梅生提親的是明主任和謝媽媽。她在老錢的老婆引領下,來到宗梅生的家裡。明主任笑臉盈盈,繞了老大的彎子,才挑明來意。宗梅生先是納悶明主任為何如此這般,待聽完緣由,大大吃了一驚。對女人的嚮往,宗梅生心裡自是早有念頭。從前,他亦有過女友,就差最後敲定關係。後來一受傷,未敲定關係的女友便蹤影全無。他沒有怪什麼,他覺得完全可以理解,換了他,或許也會這麼做。所以從那以後,他再不敢想像自己有一天會擁有女人,雖然他覺得他生活中多麼需要一個伴兒,尤其是一個可以細心照料他的女伴。

  明主任告訴宗梅生,已經物色了兩個姑娘來,他可以挑選。宗梅生默許了。但他想其實他也沒有什麼挑選的餘地,既然家屬委員會的媽媽們都如此地關心他,不如就領情好了。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既然他死不了,他就得活;既然他要活,又有人前來幫助,他就最好接受。能有一個女人相伴總歸比一個勤雜工要更貼心。

  當天下午,宗梅生便將兩個姑娘都相了一遍。相完後,宗梅生突然想,這兩個漂亮的女孩子真的就能照顧他嗎?真的能夠跟他廝守終身嗎?她或者她,真的就會比一個勤雜工更貼心嗎?她們的話都說得很好聽,可她們眼裡傳達出來的內容呢?那才是她們心中真正所想。誰能保證她們心裡想的跟她們嘴上說的一樣好聽?誰能保證有了女人的宗梅生就會比以前少一些痛苦?想到這些,宗梅生不禁心生膽怯。

  晚上烏泥湖便傳說宗梅生一個也沒有看上。人們都驚異得不行,紛紛說,他一個殘廢,人家姑娘能看上他,就是他的福氣,他還有什麼好挑揀的?明主任也不甚明白其中道理,但她知道,婚姻的事只能隨緣,不可強求,宗梅生看不中,別人再說好也沒有用。

  次日一早,雯穎和張雅娟窗口對著走廊說著這事。住在樓下的許素珍聽見她倆議論,便走出來仰著頭對她們說:「我曉得宗梅生為什麼不要那兩個姑娘。我問過她了。」

  張雅娟忙問:「為什麼?」

  許素珍說:「宗梅生說,那個魯姑娘那麼年輕漂亮,嘴巴子又甜,守著我一個殘廢,她哪裡耐得住寂寞?陳麗霞那個表妹,本意只想做個城裡人,並不想一輩子照顧一個殘廢,將來她把城裡人做成了,又會怎麼樣?嘖嘖嘖,看不出來,那個宗梅生真的是身殘心不殘,講得句句是理。」

  雯穎和張雅娟方才恍然:原來如此。恍然過後,也佩服宗梅生考慮得細密。

  下午明主任便來找張雅娟了。明主任也是個要強的人,費了好大的勁,卻沒將事情辦成,總是心有不甘。最後便想到張雅娟帶來的人,覺得不管怎麼樣帶去試試看。

  這次張雅娟卻推了。張雅娟說:「人家那兩個姑娘都沒看中,又怎麼會看中我們呢?我說老實話,我們彩秀不聾不啞,人也聰明能幹,雖然沒有上過學,可在家裡跟我姐和我姐夫學了不少文化,什麼字都認得,《紅樓夢》都讀得下來。我們成分不好,讓她找宗梅生也是沒辦法的事,只想她能有個歸宿。其實就連我家老沈都覺得真要這樣嫁了宗梅生,我們妹妹也太委屈。只是在鄉下,姑娘大了,成分又高,嫁人難,我才動了這個心思。宗梅生眼界高,恐怕也看不中她,我看就算了。」

  明主任叫張雅娟這一番話說得也沒了勁,心想也是,人家宗梅生倘若又沒看中,可不又把這個姑娘給傷了?便欲作罷。不料羅彩秀卻在一邊輕言細語地說了話。羅姑娘說:「不妨的,我去看看那位大哥,就算他看不上我,我今兒替他去洗洗唰唰做點事,也算盡了一點心意。他也是為國家受傷的,日子過得也不容易。」

  一席話雖然言不長聲不高,卻似驚天劈靂,震得明主任和張雅娟一時都說不出話來。張雅娟重新打量這位遠房的妹妹,覺得她雖然被田野裡的太陽曬得黛黑,可眼睛大大的,眉眼透出來的秀氣和溫柔令人心動。張雅娟想,她其實長得也不算太差,說話又如此有條有理,真要嫁給一個廢掉的男人,一輩子做不成母親,而且一輩子沒有男歡女愛,實實在在也是委屈她了。便說:「妹妹,這事得想好,我看還是算了。」

  羅彩秀說:「娟姐,要是俺沒來這裡,也就不想,可眼下來了,撞上這事,說不定也是個緣。看看那個宗大哥,陪他說說俺村裡的事,就當陪他轉悠一樣,就是不成,也沒啥。」

  明主任眉眼都笑開了,說:「妹子說得對,說不定就是一個緣哩。」

  下午,估計宗梅生午睡已起,明主任和張雅娟帶了羅彩秀往宗梅生住處去。宗梅生住的是水文站裡的單間宿舍。宿舍是平房,有些潮濕。室內只有一床一桌和一個小小的書架。書架上有一張宗梅生在大學郊遊時騎自行車的照片。他頭戴著太陽帽,一隻腳踏著自行車的踏板,一隻腳點在地上。他臉上的笑容十分燦爛,正如照耀在他身上的陽光。那是他曾經有過的青春時代,它是那麼短暫,尚未細細體味,便一去不返。每一個到宗梅生房間去的人,都會看到他的這張照片,看過後,再看看眼前的宗梅生,心裡都會湧出幾分悵然。

  明主任她們去時,小顧已經將宗梅生的床鋪疊好,宗梅生自己正收拾著桌子。明主任推門自進。宗梅生對於明主任的再次光臨感到有些意外,但他的目光很快落在明主任和張雅娟身後的羅彩秀身上。宗梅生明白來者之意,有意無意地皺了一下眉頭。

  明主任說:「小宗,這是小羅,這是沈工的愛人張雅娟。」

  張雅娟忙說:「我們認識,在路上還聊過天。」

  明主任說:「那好,這個小羅呢,是張雅娟的親戚,這兩天正好在這裡有事,聽說了你的事,就要來看看。這姑娘有趣,說來陪你說說話,說說她們村裡的事,你聽了就只當在她們村裡轉悠。」

  宗梅生淡然一笑,說:「那你就說說你們村吧。」

  羅彩秀沒想到宗梅生這麼直截了當,一下子竟不知說什麼好。她囁嚅道:「我這下子不知道咋講了,我嘴很笨的。我們村很小,村頭有棵老槐樹,樹尾靠近了山腳,有山梁和林子。林子裡有許多櫟樹還有榆樹還有槐樹還有別的樹。我們的柴就都是在林子裡拾的。村後面有一條河,河水很清亮,我們就是在河裡挑水吃。到了冬天,河水就干了。村裡打了井,冬天我們就用井水。我們村有三個學生娃到縣裡上學去了。我們村還有兩戶地主三戶富農。我家就是……地主……我們在村裡要老老實實幹活,開會學習有的參加有的不參加。該參加的會要坐在角落裡,規定發言時才能發言。毛主席著作也要學,不過,不准我們發言,我們也沒能耐發言。我……很笨,我是地主家的女兒,也很落後……宗大哥聽了千萬別笑話。我還是不說了,我還是幫你掃掃地好了……」

  羅彩秀說著說著,聲音漸漸小得只有她自己聽得見了。屋裡很安靜,宗梅生似乎聽得很用心。說不下去的羅彩秀髮現門邊有掃帚,低頭過去拿起它,很快把屋裡掃了一遍。地上有些紙片,的確也該掃掃了。

  屋裡的另外三個人都沒有說話,靜靜地看著她掃地,直到她掃完。明主任突然有些感動,她想這姑娘真好呀,如果不是地主出身,該是多麼可愛。讓她嫁給宗梅生,實在是有些可惜了。掃完地後,宗梅生仍然沒有開口,張雅娟覺得有幾分尷尬,忙笑著調節氣氛,說:「她一來我家,見啥做啥,一刻也不停,說是一停下就會生病。前天我硬讓她歇著,帶她看了場電影,結果怎麼樣,果然晚上病了,感冒。你說說,這世上哪裡還有這麼沒福的人。」

  宗梅生說:「好沒好?我這裡有阿司匹林,還有銀翹片。」

  羅彩秀忙說:「好了好了。我生病就一會兒,再大的病都超不過半天就好。我天天要下地,生不起病,都習慣了。」

  宗梅生說:「聽口音你是河南的?還回去嗎?」

  羅彩秀說:「當然要回。家裡彈了床新棉絮,我給娟姐送來。村裡只給了半個月的假,過兩天就回。」

  宗梅生說:「多留幾天吧,你陪我轉了你們村,我也陪你在漢口轉轉。遠的我去不了,近的解放公園和古德寺我都能帶你去。」

  羅彩秀說:「古德寺我去過了。我特地去拜菩薩的,我希望菩薩能保佑我,讓我心裡能夠輕鬆一點。我在家裡,成天心裡都發沉,出來到娟姐家才好一點。」

  宗梅生說:「那你就常常出來好了。」

  羅彩秀說:「哪能呢?我爹他是地主,我哪能常出來?」

  宗梅生便不再說話,只是看著她,彷彿想些什麼。

  明主任和張雅娟對視了一下。兩人心裡都有些翻騰,不知是高興這事有希望成功還是擔心這事能成。明主任說:「你們倆都沒事,聊聊天吧,我和雅娟就先走一步。」

  明主任和張雅娟一出門,宗梅生就問:「你是自願到我這裡來的?」

  羅彩秀說:「是呀。」

  宗梅生冷冷一笑,說:「你是出於什麼目的想要同我這個殘廢過日子?」

  羅彩秀沒料到他問出這樣的話,一時呆了,她張開了嘴,卻吐不出詞。彷彿是想了一會兒,她小聲問:「你有沒有火柴?」

  宗梅生:「幹什麼?爐子上有。」

  羅彩秀踅身到爐子上拿了盒火柴,從中抽出兩根,說:「我哥和我嫂子剛逃回老家頭幾年,家裡鬧土改,啥都分沒了。我哥以前當過國民黨,在村裡更抬不起頭來。他覺得活著沒意思,就想死。我嫂子——就是雅娟姐的嫡親姐姐,以前是上海來的小姐,也受不了這份累,也想死。兩人就約好了,一起死。我哥買了老鼠藥,那天晚上,我嫂子拌好了藥,兩人就準備吃了。剛要吃時,我侄兒哭了起來。那時他才兩歲。他一哭,我嫂子就放下藥,上前去哄他,我侄兒哭了好久,哭累了,就又睡著了。我嫂子把他放在床上,回到我哥跟前。兩人正要把藥吃下時,我侄兒又哭了起來,好像知道爹媽要出啥事似的。我嫂子就又去哄他,把他哄睡著了,我嫂嫂又回到我哥跟前。我哥拿起碗,正想喝藥,我嫂子哭了起來。我嫂子說:『我們死了,寶寶再要哭,不知道還有誰會哄他睡。』我嫂子這麼一說,我哥也哭了起來,油燈都叫他們哭滅了,我嫂子拿了火柴點著燈。盒裡只剩下兩根火柴,我哥就把它們拿了出來。我哥說:『你是個想死的人,是個負數,我也是個想死的人,也是個負數,我們兩個想死的人加起來,負負得正,那就是活下去。就這句話,我哥和我嫂到底沒死掉。宗大哥我為什麼想跟你?也就是這個理。』」羅彩秀說著,用火柴比畫了起來:「你是這根火柴,我是這根火柴,我們兩個苦命的人像這樣加起來也是一個負負得正。只有這樣的兩個人在一起,命才能不那麼苦。我們兩個人,你能救我,我也能救你。」

  宗梅生聽罷突然淚水盈眶。他情不自禁,拉起了羅彩秀的手,眼淚一直滴到她的手背上。羅彩秀雖然第一次被男人拉手,可她並沒有縮回去。她也哭了起來。兩人哭了好久,幾乎沒有再說什麼話。

  沒有人聽到他們的哭聲,可他們自己知道,眼淚已經把他們的命運連在了一起。

  烏泥湖的人聽說宗梅生看中了地主的女兒,驚訝的程度比他頭一天沒看中兩個漂亮姑娘更甚。四川的魯姑娘和沔陽的萬姑娘知道自己落敗在一個地主女兒手上,更是氣得不行。陳麗霞找到明主任家,質問明主任,說:「宗梅生這麼做是什麼意思?為什麼貧下中農的女兒看不上,倒看上了地主的女兒?」

  明主任攤開兩手,無奈道:「這樣的結果我也沒想到。沒辦法,這個事,它不講成分講緣分。」

  陳麗霞說:「他宗梅生家搞不好也是地主。地主的兒子見到地主的女兒,才會臭味相投。」

  明主任的丈夫王達是機關報記者,聽陳麗霞如此說,忙插嘴道:「宗梅生是地道的貧農出身,他負傷那年,我採訪過他。」

  陳麗霞氣惱道:「他簡直是忘本了!」

  張雅娟因是羅彩秀的親戚,因而也被好些人鼓眼睛。這使得張雅娟左右為難,便跑到丁字樓上雯穎處訴苦。張雅娟說:「都當彩秀得了個便宜,我倒從心裡替她委屈。她好好一個姑娘,找個殘廢,心裡能不苦?」

  雯穎便勸張雅娟:「別人的閒話就不管它了,彩秀那裡我看你也是順應自然的好。成就成,不成就不成。雖然彩秀嫁給宗梅生,人生少了許多樂趣。可是離開了村子,離開了她的地主家庭,她不是也會少受許多苦嗎?沒有樂趣是一種痛苦,可一生苦難比沒有樂趣更痛苦。來這裡,她生理上會有壓抑,可留在村裡,她心理上和生理上都壓抑,你能保證她留在村裡就能嫁個好人家?」

  張雅娟聽了這話,覺得雯穎說得比她想得透,便說:「是了,只要彩秀覺得好,只要她覺得活著還有些樂趣,就行。別人要說什麼就由他們去說好了。」

  春天又悄然而至,柳樹和桃樹上開始露出星星點點的綠意。清晨雖還有點涼颼颼的,可太陽一升起,四下裡暖暖洋洋,亮亮堂堂。人們的生活與寒冷的冬天時相比,一切都沒有改變,可是春天無端地就會讓人心裡有一股快意和一股激情。踏著春光上班的丁子恆這天走在路上突然想,春天來了,或許復甦的不僅僅是自然,還有其它一些東西。

  設計革命運動進入了第二階段。下午在俱樂部聽關於設計革命運動進入第二階段的傳達報告,作報告的人是政治部的謝森寶主任。謝森寶說第二階段為「解剖麻雀」階段,大家就各專業特點,選定「麻雀」解剖。比方與陸水樞紐設計有關的,就可以以解剖陸水樞紐這個「麻雀」為主。第二階段是第一階段的深化,通過解剖「麻雀」,在設計思想上好好地興無滅資,在設計方法上破舊立新,最後落實在隊伍的建設上。

  謝主任的報告要點如下。

  

  設計革命運動第二階段的主要目的與要求:

  一、帶著問題學習毛主席著作,以主席思想為武器來檢查揭發思想上和工作中的問題;

  二、通過解剖查出各專業中的主要問題。如何貫徹黨的方針政策;如何貫徹三結合的群眾路線,發揚技術民主;如何對待第一手資料;如何正確組織設計工作。簡稱為四個如何。

  三、通過解剖,看出正在設計和正在施工的項目中的問題,以革命精神加科學態度來審查,提出改革措施,邊整邊改。

  四、全面系統地總結專業中主要成功經驗和失敗教訓。

  五、提出對各種規程規範的修改意見。

  第二階段的方法與步驟:

  一、兩個重點要抓住。(1)對工程質量、工程造價和工期有重大影響,不符合總路線精神的;(2)鳴放中群眾意見多並且工程中亟待解決的。

  二、選定題目後,要研究工作方法,抓住本單位關鍵問題,發動群眾,討論解剖。

  三、從實到虛,從虛到實,對事不對人,擺事實,講道理。

  四、步驟是:先學習文件,武裝思想,解除顧慮,發動群眾,有重點有中心地揭深揭透。再是抓緊重點,開展辯論,必要時要深入現場。最後是小結。小結中要算政治、經濟、思想賬。將正確的設計思想總結出來,把錯誤的設計思想批判到底。

  五、領導幹部要深入前線,用無產階級思想佔領陣地。自覺革命,堅持四個第一,把人的工作做好。

  此階段暫定為二十天。二十天內,學習文件要滿二十四個小時。規定為:

  一、林院長文章共學十二小時;

  二、毛主席著作《人的正確思想是從哪裡來的》、《反對本本主義》、《矛盾論》以及毛主席《在中國共產黨全國宣傳工作會議上的講話》,共學八小時;

  三、國家經委通知和《人民日報》一月二十二日文章《一萬二千噸水壓機是怎樣製造出來的》,用兩個晚上學習。

  最後的目的是要提高大家的階級鬥爭覺悟,解決好紅與專的問題。

  報告長達三個多小時,丁子恆記錄得密密麻麻。會後他將筆記整理了一下,反覆看了幾遍,覺得設計革命運動,似乎與技術有關係,又似乎沒有關係。看來看去,他越發糊塗了。他不知道這場設計革命運動到底要幹什麼,是要解決工程上的問題呢,還是要解決思想上的問題。他想也想不清楚,便問皇甫白沙。皇甫白沙聽了他的提問,笑了笑,然後說:「我看是要用解決了思想問題的人去解決工程問題。」一句話說得好不拗口,令丁子恆愈加茫然,心想,這就是我盼望的春天嗎?

  為了解決三峽泥沙問題,調查多沙河流,林正鋒院長率泥沙專家跑了三個多月,直到年前才回來,因此聽取川西和川東的查勘匯報的事便一直拖到了開春。對川西水電建設,林院長作了講話,其中說到西南局對偏窗子工程尤感興趣,希望偏窗子能趕緊拿下來。總工室立即為偏窗子工程成立了核心小組,丁子恆成為組員之一。

  連日來,一邊緊張地學習和解剖陸水樞紐和丹江口樞紐兩個大「麻雀」,並批判資產階級設計思想,一邊又對偏窗子的諸多事項進行研究討論:偏窗子的過河橋位,偏窗子的水運駁運方案,偏窗子的內部佈置。又到水工模型室做放水試驗以及過江橋過水試驗。夾雜其間的還有好多會議傳達和報告會。丁子恆在旋風般的忙碌中,覺得身體不支。在帶領大橋局同志看放水試驗時,他幾次感覺到頭暈,身體有一種飄忽的感覺。丁子恆想,糟,高血壓又犯了。

  這天下午,丁子恆找室主任請假去醫院看病,恰遇室裡學習組長通知下午周則貴副院長傳達水電系統政工會議精神。丁子恆囁嚅道:「我想請假看病,不知行不行。」

  學習組長有些狐疑地望著他,片刻方說:「我覺得你們這些老牌知識分子的確有病,可病是生在思想上。這些天搞偏窗子你怎麼那麼大的勁,從沒聽說你有病,一說要政治學習或者開會,你就病了。這事情總讓人覺得奇怪。」

  一番話堵得丁子恆心裡萬般不適。他想解釋這病正是因為偏窗子太忙而生出來的。可是他想越解釋越沒有用,便趕緊說:「你的意見很正確,我就改日再看吧,下午我還能堅持。」

  小組長說:「人定勝天,同樣,人定勝病。」

  丁子恆心裡罵道,這是什麼混賬邏輯。嘴上卻不敢說出口,只是連聲答道:「是呀是呀。」

  報告兩點鐘開始,一直傳達到五點半。本來四點半就可以講完,可周則貴副院長講話喜歡哼哼哈哈,一個「嗯——」字又拖得老長,這樣,時間便耗在了這些哼哈嗯中。這天的傳達內容有四點:一是談工農業戰線上的形勢;二是要求政治掛帥,一切工作應把政治工作放在首位;三是要大學毛主席著作,政治工作又應把學習毛主席思想放在首要地位;四是開展五好運動和比學趕幫超運動。

  這個筆記本已經是丁子恆記錄各種會議和討論的第十個筆記本了。他已經記到了最後一頁,會議仍未有結束的意思。丁子恆因為頭暈,心中的煩悶也就厲害。無論怎麼學習和討論,他也弄不明白這一切對他來說有什麼用。政治思想提高了,又怎麼樣呢?他既不會去當官,也不會去做政治教員,他仍然做他的工程師,去修建他的大壩。他認真把本職工作做好,完成國家交給的任務,這不就很好嗎?老是這樣學習開會,做一些與專業無關的事,耗去人生精力無限,他又怎麼能有氣力把其它的事做精細呢?丹江口工程質量一塌糊塗,如此教訓難道還不足以叫人警醒嗎?

  丁子恆思緒有些紛亂,胡思亂想的內容不時地撞擊著他,周副院長所講的內容許多他都沒有記下來。最後一頁用完後,周副院長的聲音突然提高了八度。丁子恆努力振作了一下自己,在筆記本的封底上用歪斜的字,將周則貴提高聲音的那一部分記錄了下來。那聲音說的是知識分子個人主義的八大邪氣。自己有了成績,神裡神氣;別人有了成績,心不服氣;碰了個釘子,滿肚怨氣;挨了批評,垂頭喪氣;各行一套,互不通氣;相互吹捧,假裝客氣;誇誇其談,大吹牛氣;出了問題,大發脾氣。周副院長講完這些,聲音又提高了幾度。他說總結得真好呀,我跟你們打了這麼多年的交道,太瞭解你們這些人了。這八大邪氣每一條都能跟你們這些人對上號……後面還說了些什麼,丁子恆覺得自己有些恍惚,彷彿有一萬根針扎到他的頭上來,他擺了幾下頭,都沒有擺脫。他覺得會議似乎是結束了,許多人在朝外走,他亦欲站起身來。可是身體好像不是他的了,他無論怎樣掙扎也站不起來,然後他就不知道怎麼回事了。

  丁子恆清醒過來第一眼便發現自己是在醫院,並且是躺在醫院的床上。他努力回憶發生了什麼事,終於想起來自己在俱樂部頭疼的感覺。伴隨那種頭疼感覺而來的是周副院長陳述八大邪氣的聲音,那聲音如細細的鋼絲一道一道地纏在他的腦袋上,令他心驚膽跳。八大邪氣的內容一條條蹦出了丁子恆的腦海,他覺得每一種邪氣都彷彿針對他而言。他不寒而慄。

  雯穎一臉焦急地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發現他醒了,臉上立即露出欣喜。雯穎叫道:「子恆,你醒了?你知不知道,你在俱樂部裡昏倒了?」

  丁子恆微微點頭。點頭之間,他覺得腦袋仍然很疼,渾身的疲憊彷彿嵌在了骨頭裡。丁子恆想,為什麼我會覺得身心都這麼疲乏呢?難道我已經變成了一個不能承受壓力的人嗎?難道我五十歲的體力真的就應付不了現在的學習和工作節奏?難道我真的是老了?難道病痛和死亡開始向我招手了?

  因為丁子恆的醒來,雯穎的臉上滿是歡喜的笑容,可丁子恆還是看出了她眼睛裡的驚慌和焦灼。丁子恆立即滿心慚愧,他想,我這樣的年齡,其實是沒有權力生病的。為了我的妻子我的兒女,還要為我此一生尚未做成的事情,我必須要讓病疼和死亡離我遠遠的。我要為妻兒撐一片天,要為自己創一點業。我一定要打起精神。

  這麼想過,丁子恆彷彿覺得自己的精神開始恢復。他想像著自己可以一撐身體坐直起來,可抬手間,竟是軟弱得幾乎無力,還沒撐起來就又軟了下去。

  雯穎輕呼一聲,說:「你好好躺著吧,醫生說你必須休息。你就是好逞強,把自己累成這樣。」

  丁子恆苦笑一下,心說:我逞強又逞出了什麼名堂呢?倒是逞出個八大邪氣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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