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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三)



  丁家與大毛正式談話的同時,癸字樓下右捨的張者也和太太榮心怡也同兒子張楚文進行了嚴肅的交談。然而在思想新銳,言詞犀利並且態度堅決的張楚文反擊下,張者也夫婦竟無論如何也說不服兒子,反倒被兒子教訓得一愣一愣的。看著張楚文的樣子,張者也想起了學習小組長王勇傑。他不明白,現在年輕人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而急躁的榮心怡既無法接受張楚文的想法,也無法接受張楚文對父母的態度,一怒之下,便大罵起兒子來。最後談話成了吵架。

  事情一旦吵開,便促使張楚文采用了對抗的方式。當晚他即收拾了自己簡單的東西,回到學校。他覺得要成就自己的事業,走自己的道路,只有同他父母這樣的舊式人物徹底決裂才有可能成功,否則,他們永遠都在拉你的後腿。

  面對張楚文的舉動,大毛陷入尷尬的境地。他曾在團支部會上表過態,說是堅決報名去新疆,也同張楚文共同商量過是去農村還是去邊疆的事情。然而在遭到父母強烈的反對後,他卻妥協了,而張楚文卻言而有信,堅定不移地走了自己的路。吳金寶為此事特別同他做過長談,勸他三思,說言而有信是做人之本,否則同學的閒言碎語也不是好對付的。大毛聽了吳金寶的話,滿心不是滋味,卻也承認此言不是沒有道理。一連好幾天,大毛都覺得自己的心理壓力非常之大。

  料想不到的是,學校竟為他解了圍。校長在全校支援邊疆支援農村的動員會上專門談到,對於學習成績優秀的學生,校方意見是先參加考試,考不上再決定去向。校長在舉例時,點了大毛的名。校長說比方高三(一)班的丁淳,在學校各項競賽中,屢屢拿得第一名。他就是自己堅決要求去農村和邊疆,學校也不會同意。像他這樣的同學,必須首先參加高考。上大學是為了更好地建設社會主義。

  大毛暗地裡鬆了一口氣,但他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家裡。他對吳金寶說:「校長真是及時雨呀。」他說這話時一點也沒有注意到吳金寶失望的臉色。

  吳金寶雖然同往常一樣每到星期六和星期天都來同大毛一起複習,可是他的心情已遠不如過去。他多麼希望出現這樣的結局:他考上名牌大學,而大毛去了新疆。他對大毛一下子便敗在了父母手下感到深深的遺憾,甚至有一種莫名的痛楚。大毛絕口不提他的父母同他談了些什麼,但吳金寶想,這些舊社會過來的知識分子,真的是很陰險很狡猾的。吳金寶甚至還能感覺到,大毛的父母明顯對他冷淡了許多。

  雖然大毛已經退出了進山考察的行動,張楚文和皇甫浩兩人還是按計劃出發了。按以往慣例,校方多不會准假,但這回的理由似乎不可抗拒,學校竟網開一面,點頭應允。

  帶著諸多同學的重托,張楚文和皇甫浩滿懷抱負地走進了層層疊疊的深山。他們要去的地方叫但家凹,他們要找的是皇甫白沙過去的房東——一個叫但老爹的人。

  山風帶著綠陰的清涼和土石的甘甜,細細密密地吹飄過來,無端地讓人生出一種爽朗的心情。山裡涼意濃重,但腳步匆匆的張楚文卻依然滿頭大汗。同行的皇甫浩幾次說,你怎麼熱這成樣?難道大躍進的小高爐被你揣在身上了?說得張楚文大笑不止,笑聲一串一串地在山間迴盪。

  與張楚文神采飛揚和激情勃發的青春氣息相比,皇甫浩顯得很平靜,平靜得令人覺得他的眼睛和嘴角總是浮著一層淡淡的憂傷。縱然張楚文不時地指點江山,暢想未來美好的一切,皇甫浩始終只是淡淡地附和,彷彿一捆濕柴,張楚文的激情之火很難將它點燃。張楚文也說他,張楚文說,我也搞不清楚,未必你把那些什麼也煉不出來的廢高爐揣在懷裡了?這話讓皇甫浩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無論皇甫浩怎樣不被張楚文的熱情感染,張楚文自己卻已經被自己胸中洋溢的熱情感染了。他覺得自己能生長在這樣一個熱火朝天的時代真是太幸運了。這個時代陽光燦爛,這個時代春風和煦,這個時代戰天斗地,這個時代勞動創造,這個時代捷報頻傳,這個時代英雄輩出,這個時代人民當家,這個時代不穿瘦腿褲不穿高跟鞋不燙頭髮不搞資產階級那一套,這個時代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對階級敵人毫不留情,這個時代不怕美帝不怕蘇修,不怕任何反動派和任何跳樑小丑,這個時代讓一切腐朽的骯髒的陳舊的東西部見鬼去吧。

  在靜寂無人的山路上,天已微黑,而距目的地尚有十幾里路。張楚文非但不累,反而越來越有一種按捺不住的衝動。這樣的山,這樣的路,這樣的風聲,這樣的樹嘯,這樣的寂靜無人的夜晚,這樣的月明星朗的天空,有些恐懼有些神秘,但更有刺激更有興奮。

  張楚文說:「皇甫,你知道我現在心裡想的是些什麼?」

  皇甫浩說:「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想的是趕緊找到但老爹家。」

  張楚文說:「我現在滿心裡都是詩情畫意。我想起郭沫若年輕時,半夜躺在床上,因為詩興大發,激動得牙齒咯咯作響,覺也不睡,爬起來寫,一寫就是流芳百世之作。『我是一條天狗呀,我把月來吞了,我把日來吞了,我把一切的星球來吞了,我把全宇宙來吞了。我便是我了!……我飛奔,我狂叫,我燃燒。我如烈火一樣地燃燒!我如大海一樣地狂叫!我如電氣一樣地飛跑!我飛跑,我飛跑,我飛跑,我剝我的皮,我食我的肉,我吸我的血,我嚙我的心肝,我在我的神經上飛跑,我在我的脊髓上飛跑,我在我的腦筋上飛跑。我便是我呀,我的我要爆了!』聽,這樣的激情,真是轟轟烈烈如火山爆發,洶湧澎湃如錢塘江潮。我現在才真的能體會那時候的郭沫若。」

  皇甫浩似乎終於有一點被感染了。在如此空山月夜下,聽如此激情萬丈的詩歌,彷彿遠遠離開了煙火滿目的塵世,處身於另外的世界,令人不由得不心旌搖蕩。

  皇甫浩說:「你也想寫詩了?」

  張楚文說:「是呀,那種衝動很折磨人。」

  皇甫浩說:「那你就念出來,我替你記錄。」

  沿途的樟樹,密密匝匝,一路散發著淡淡的清香。張楚文望著遠遠的已消失在夜幕中的遠山的輪廓,望著小徑兩邊隨風搖擺的樹木和夾在樹叢中的彎曲的小溪。他念出了第一句:「在青山的皺褶間……」

  皇甫浩雖然不會寫詩,但卻忍不住高叫了一聲「好!」然後忙不迭地在自己的挎包裡找出紙筆。張楚文念一句,他便將紙擱在大腿上迅速地記錄,記完,又小跑幾步追上走在前面的張楚文。於是在這走走停停間,張楚文的一首詩被記錄下來:

  

  在青山的皺褶間,

  在溪流的彎曲間,

  走來了,走來了啊,

  兩個英姿颯爽的青年。

  他們的臉上飛揚著時代的激情,

  他們的胸中燃燒著革命的火焰。

  他們是兩支熾熱的火炬,

  要把夜晚的天空照亮;

  他們是兩把有力的鐵鎬,

  要把深山的窮根挖斷;

  他們是兩塊堅硬的紅磚,

  用一腔熱血,一副身軀,

  把自己砌進深山;

  他們是兩個不倒的英雄,

  捧一顆紅心,一身赤膽,

  向困難高聲宣戰。

  沒有什麼能阻礙他們的豪邁,

  沒有什麼能抵擋他們的勇敢。

  因為啊因為——

  因為他們的志向就像天空一樣高遠,

  所以啊所以——

  所以他們的人生會像星光一樣燦爛。

  青春啊,要燃燒,就燃燒在

  偉大的事業中吧!

  生命啊,要飛騰,就飛騰在

  廣闊的天地間吧!

  十年之後,

  他們的成就將會如日中天;

  百年之後,

  他們的故事將會流傳永遠。

  張楚文彷彿還能將詩念下去,邊跑邊記錄的皇甫浩卻已累得氣喘吁吁。正在這時,他突然看到山腳下稀疏地綴著幾粒微弱的燈光,他不由驚喜地叫道:「但家凹到了!」

  這聲喊叫,斬斷了張楚文的詩情,他的情緒戛然止住。他不記得自己的詩有多長,只知道自己的激情噴湧到此,也已盡興。現在比寫詩更重要的是:他們的目的地到了。

  但家凹比他們想像得還要貧窮。村凹很小,只有七戶人家,全村人口和散居在村外的人加起來也不到百人,但村子並不小,方圓幾十里的地都是這個村的。張楚文頗有些失望,一是覺得人太少,並不很適宜大幹一番事業,二是但老爹竟然不是貧農而是中農。張楚文使勁抱怨皇甫浩說你怎麼也不弄清楚他的成分呢?同樣的失望感皇甫浩也有,不過,只是他的希望本來也沒有多大,所以失望感也就小得多。

  這天晚上他們在但老爹家一人吃了一碗紅薯飯。或是餓了,或是新鮮,總之兩人都沒有覺得有什麼難吃的。

  鄉里幹部弄不清這兩個學生伢跑到山裡來幹什麼,但張楚文熱情洋溢而又文縐縐的語言卻實實在在地感染了他們,他們覺得十分新鮮有趣。平日的生活多麼辛苦呀,如果真的來上一群這樣有趣的學生,那日子一定會好過得多。於是,他們在張楚文滔滔不絕的言談中,漸漸地生出些興趣,又漸漸地鼓起了熱情。幹部們連聲地說「歡迎歡迎」,多餘的客氣話似乎再也講不出來了。這令張楚文對皇甫浩感歎了半天,說是山裡人多麼樸實呀,除了這些簡單的話,再也說不出其它的詞。在這一點上,皇甫浩倒覺得張楚文沒有說錯。

  張楚文在大談把青春獻給山鄉人民的時候,自己仍然被自己的熱情感動著,頭天夜裡的那一點點失望感,很快被驅除一盡。他覺得自己在這裡一定是會大有作為的,因為這裡貧窮,這裡落後,這裡的幹部木訥而無見識。這樣的地方,不靠他這樣有知識有熱情的青年來改造和建設,又能靠誰?張楚文在同幾個幹部交談之後,越發確立了自己對未來的信心。他興奮地對皇甫浩說:「這裡正是我們幹事業的地方!」

  皇甫浩的心境與張楚文的全然不同,無論幹成什麼樣,對他來說,都是枉然,他只想有一個安靜的地方能讓他好好生活。為此,他對張楚文的表態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全看你的了。」

  張楚文和皇甫浩只在但家凹呆了兩天,便返回學校。張楚文在向校長匯報時,聲音朗朗的。他說,他們去的時候帶著滿心的疑惑,回來時卻帶回了山區老鄉們的殷殷期待。張楚文就此行向全校同學作了一個報告,報告的最後,張楚文朗誦了他在途中所寫的詩歌。待他朗誦完後,雷鳴般的掌聲沖天而起。

  張楚文從來沒有如此地感到自豪和榮耀。他堅信自己所選擇的一切,絕沒有錯。

  

  




  一雨報秋。烏泥湖的竹子在這個秋天來臨之前全部死盡。最後一支竹子是劉三熊同郗婆婆的三兒子貴生打架時折斷的。劉三熊的臉上被竹枝刷出幾十道血痕,氣得許素珍當即找到郗婆婆,說小孩子打架也不能這樣下毒手呀!郗婆婆說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嘛,下手哪裡顧得上輕重?一句話頂得許素珍拉下臉來破口大罵。本來許素珍同郗婆婆關係還處得不錯,這一回為了兩個小孩子,吵了個昏天黑地,惡氣三天都沒有消完。許素珍一連幾天都去雯穎那裡訴說,雯穎不知道應該勸哪邊好。聽完許素珍告狀,又聽郗婆婆訴苦。雯穎說:「你們兩個都有一千個道理,我也不曉得聽誰的。總之吵架罵人都不對,我看你們算了吧。」

  張雅娟暗中對雯穎撇撇嘴,低語道:「兩個惡雞婆,都不是好東西。」

  雯穎笑笑說:「其實她們倆還都是好人,就是喜歡吵架。」

  雯穎這些日子什麼也顧不上,心裡都被歡喜佔據了。大毛考上了大學,並且是以全省理科第一名的成績被錄取到清華大學——那是丁子恆的母校。丁子恆興奮得跑到街上去買了一瓶酒。他原本是從來都不喝酒的,可這些天,天天都要來一點。說是太高興了,不知道應該如何享受自己的這份快樂。

  但大毛的快樂可沒有他的父母這樣徹底,他心裡一直有些忐忑不安。他覺得了不起的人應該是張楚文而不是他,可是人們都帶著滿臉笑容向他祝賀並說了許多許多讚美的話,卻將張楚文冷落一邊,就彷彿他是不圖上進閒極無聊的社會青年似的。張楚文按照自己的誓言去行動,而他大毛卻做了逃兵。張楚文跟他家裡已徹底鬧翻了,他宣佈與他的父母決裂,然後住在學校不回家。這樣的動作,大毛覺得自己是萬萬不敢的。他不敢不聽父母的話,不敢不聽師長的話,不敢不孝不敬,不敢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他只是個懦夫。而他所有的不敢,張楚文都英勇地做到了,他義無反顧地投入到自己所追求的事業中去。大毛想,大人們對一個人的人生價值的判斷是多麼俗氣呀。

  分手在即,張楚文特地跑回烏泥湖,約了大毛、吳金寶和皇甫浩在外面暢談。

  吳金寶考取的是華中理工學院,他母親和繼父老袁高興得幾乎快瘋了,就連袁繼輝和袁英輝也得意得不行,在宿舍裡到處跟人說我大哥考取大學了!吳金寶雖然對自己有如此結局也頗滿意,可每當他見到大毛時,心裡便有怏怏不樂的情緒生出。他為自己永遠也超不過大毛而悲哀,他覺得不是自己不努力,自己比大毛更加用功;也不是自己沒有才華,自己在許多事情上遠比大毛聰明和靈活。那麼,怪什麼呢?只能怪命運對他特別不公平。

  面對滿面愧疚的大毛,張楚文一副豁達的樣子。他拍拍大毛的肩,笑道:「算了,大毛,這世界上總要有人去讀書,你又天生是個讀書的料子,你不讀誰讀呢?再說真讓你去了但家凹,我還拿不準你能做些什麼呢?」

  大毛雖沒做聲,但心裡卻也有些不服,心想自己如果真到農村去了,怎麼會什麼都不行呢?至少按機械原理修修拖拉機是可以的吧?不過大毛什麼也沒說,他覺得自己已經沒有了辯解的資格。

  四個人在一盞路燈下大談未來和前程。這樣的時候,張楚文永遠是主講。張楚文富於煽動性的語言,總是能把聽講人的激情調動起來。青春是多麼美麗,多麼富於魅力。青春的光芒能將黑暗驅散一盡,能夠照亮一切,能將一具具凡俗的肉體燃燒起來,凡俗之氣燒盡後,便只剩下神聖。

  四個人聊得忘了時間。關於理想,關於生命,關於事業,關於愛情,關於社會,關於知識,關於一切的一切,關於所有的所有。在一種特別的興奮驅動下,他們甚至忘卻了自己,亦不知東方之既白。直到丁子恆夜半見兒子不歸,急得毛焦火辣,領了二毛四下尋人,一直尋到這路燈柱下時,四個年輕人方才發現天已經在他們的激情飛揚中濛濛地亮起來了。




  一連好幾天都在開學習毛主席看作經驗交流會。林院長已經領了一撥人前往北方多沙河流做考察去了。在他們走的頭一天,原子彈爆炸成功的消息傳來,院內的工程師們先是驚愕,接著便是驚喜萬分。丁子恆心情十分激動,他知道一個國家沒有核武器,是無法在戰爭中跟強手較量的。而現在,就算美國軍事力量強大,面對中國的原子彈,也不能不忌憚幾分。丁子恆在驚喜交加間,突然記起不久前見到李昆吾,李昆吾說要出差,卻支支吾吾不肯說去何處幹什麼,只說以後會聽到驚人消息的。丁子恆想,莫非就是因為這個?三峽大壩防核襲擊等各種試驗項目,林院長一直都說自會安排,李昆吾一干人的神秘出差,很可能正是為了收集大壩模型在核爆炸情況下的各種數據。想到這些,丁子恆更覺得有熱血沸騰之感。三年自然災害的結束將中國人最困難日子也結束了,看來,三峽大壩上馬的可能性又有端倪可見。丁子恆想,雖然今年我已人生五十了,可五十歲是人生經驗最豐富的時候,精力也尚未被年齡耗盡,只要有機會大幹一番,我就能夠大有作為。此一生,我沒有其它嗜好,只想好好做點事,做成一兩座大壩,造福於國,造福於民。若能如此,老死之時,我也會對自己的一生毫無悔意,就像《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一書中那個保爾所說。

  進川查勘的事早已通知了,可出發日期遲遲未定。丁子恆原本坦然地等候著,可原子彈的爆炸成功激發了他做事的慾望,心裡便有些著急。這次進川查勘工作量頗大,除了去川西川東,還要抽時間往川北去。因為如果再不行動,寒冬來臨,川北進山便不十分方便了。但是交流會沒完沒了地開著,總工室那邊也毫無動靜,丁子恆心裡有萬般無奈的感覺。

  這天下班,他走得稍晚,辦公室只有他和皇甫白沙兩人,丁子恆不由將自己的憂慮對皇甫白沙說了。皇甫白沙說:「這次進川是誰帶隊?」

  丁子恆說:「吳總在會上說是金總帶隊。」

  皇甫白沙說:「那你放心好了。金總這個人,腦子管用,幹什麼事他心裡都自會有數,他不會不想到這些問題的。」

  丁子恆將信將疑,但他想皇甫白沙的話總不會錯。

  果然,次日一早,總工室通知開會,開會人員正是進川查勘的一干人。

  丁子恆未能料到此番同去的人竟有十一個之多。除了總工室副總金顯成帶隊外,幾個科室如規劃室施工室地質所都派出了骨幹人員。丁子恆想,看來將工作重點由三峽大電站轉移到長江中上游小電站的事,是真的拉開架勢了。一想到自己這麼多年為了三峽四處奔波,竟落得這麼個結局,心裡便湧出幾分憂傷,嘴上也情不自禁地發出無可奈何的輕歎。

  老總吳思湘說此行主要目的是對金沙江進行查勘,金沙江的開發是為了西昌,西昌建設是為了國防,並以蘇聯衛國戰爭中烏拉爾的意義舉例說明。此外,便是在川北的白水河的峽谷中選點。因為戰爭的趨勢已越來越明顯,儘管原子彈的爆炸成功,令我國軍事力量增強了不少,但查勘必須要有戰備思想指導,故選點必須要考慮戰爭因素。

  不知何故,丁子恆總覺得戰爭在這裡被放在了誇大的位置上。倘若事事把戰爭因素考慮進去,其實是什麼事都做不成的。戰爭和建設,本就是矛盾。吳思湘是智者,應該想得到這點。但作為老總,他顯然對此有意迴避,丁子恆們也都只有邊點頭邊記筆記。

  查勘組同行的熟人並不多,除了金顯成外,只有洪佐沁與丁子恆熟稔一點。其他的人,雖說是彼此相識,但並未打過多少交道。烏泥湖癸字樓上的何民友也在這支隊伍中。丁子恆早就聽說他有個兒子幾年前淹死在樓下的糞窖裡,卻一直沒有機會相識。因為這件事丁子恆對何民友心懷幾分同情,又因這同情而或多或少對他有些好感。故在出發前的這次會上,丁子恆見了何民友,便點頭示意了一下。

  晚上九點多鐘,他們在漢口火車站登上了火車。次日一早抵達鄭州,等到十點多,換乘33次快車。一行人在鄭州竟未買到臥鋪票,登車後,直到洛陽方補上臥鋪。在車上宿過一夜,又過了幾乎一個白天,晚上九點多鐘到達成都。下車時,丁子恆正好與何民友前後下車,便搭訕了一句:「一事未做,兩天兩夜就過去了。」何民友神情淡然,沒有回話,這令丁子恆覺得好無趣,便也不再搭理他。

  這夜晚上,住在總府街的國際旅行社。房間佈置得很舒服,丁子恆立即便生出好感覺。雖然他對工地上艱苦不過的工棚生活也能適應,但更喜歡住在舒適溫馨的地方。每當出差,住進雅致舒適的房間時,他都會產生一種通體愉快之感,有了這種感覺,工作做起來也有幹勁十足的味道。為什麼一個喜歡找苦吃的人總比一個喜歡過舒適生活的人思想境界要高呢?這是丁子恆永遠也搞不明白的事。

  何民友恰好被安排與丁子恆同住一室。何民友裡裡外外看了看,歎息一聲道:「唉,住這麼豪華的地方,想想工地上的工人們,有時覺得是一種罪過。」

  這聲歎息令丁子恆警惕起來,他突然對何民友的存在生出恐懼。他想他可千萬不能把這種因為居住舒適而帶來的愉快露在臉上,萬一被人抓了辮子才是沒事找事。丁子恆忙用一種亦有同感的語調說:「是呀是呀。」

  這天夜裡,丁子恆沒睡好覺。他無端地緊張,擔心自己會說夢話,又害怕自己帶去的幾本書被何民友無端地看出毛病,最怕的是他身穿的府綢睡衣會令何民友反感。因為他上床時,覺得何民友對他的衣服盯了一眼。丁子恆知道何民友出身貧寒人家,日常生活也不講究,當即便覺得心虛,急忙解釋了幾句:「我平常是不穿睡衣的,這是我今年滿五十歲,我愛人送給我的禮物,所以才穿。」解釋完後想,這個何工,怎麼讓人覺得那麼陰沉呢?

  在成都的三天,雖然生活舒適,但丁子恆的心情卻頗為壓抑。他想他的這份壓抑或是來自於何民友的存在,或許也不一定。總之無論工作如何順利,他心裡都有些悶悶的。

  頭一天,他們分頭去設計院和公路局瞭解資料。第二天便參加計委的會議,晚上查勘組又開會作了具體分工。第三天結束成都工作後,還抽出半天去了杜甫草堂。

  唐代詩人中,丁子恆最喜歡的人是李白,並不喜歡杜甫。少時學詩,每讀李詩,便有一種迴腸蕩氣之感,那種飄逸,那種灑脫,那種輕視權貴的傲慢,那種淋漓酣暢的放縱,都能讓丁子恆由衷地產生衝動,產生嚮往。讀之,覺得自己的氣焰也高漲了起來。而杜詩,雖然有一些篇章純淨精緻工整得令人叫絕,可是更多的篇章讓人讀起來感到窩囊,感到喘不過氣,感到壓抑和不安,越讀越覺得氣悶,結果把自己的心情也讀糟了。古人曾雲,老杜是聖,學力閎深,準繩俱在,但終是凡人,他的詩是學得來的;而老李是仙,天才縱逸,神秀難蹤,仙人不是凡人,他的詩是學不來的。凡人都有窮酸心理,內心的小氣,在詩文中昭然可見,而仙人卻未是滿不在乎,獨往獨來,一種大氣便不由自主地在字裡行間散發。杜甫是凡,李白是仙,二者高下一目瞭然。

  丁子恆不學寫詩,可他喜歡的是李白的精神境界,對那種狂放不羈和那種浪漫情懷心懷嚮往。只是隨著年齡的增長,丁子恆覺得自己同自己所喜歡的李白氣息越來越遠,倒是愈加地接近了杜甫。那種「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豪情再也激發不起他的敬仰,而杜甫似的戰戰兢兢杜甫似的克制杜甫似的忍耐卻更與他的心境合拍。站在杜甫的草堂前,重讀他的《秋風為茅屋所破歌》,一種無奈的心情漸生漸起。想到老杜避亂謀食到蜀地,閒居草堂,生活雖然舒適閒淡,卻是怎麼也找不到自己的感覺,就跟他丁子恆現在一樣。如此想過,丁子恆就覺得自己雖然不是很喜歡老杜的詩,但是已經很有些理解他了。

  離開成都後,汽車便一路向西南方向進發。經雙流、新津、彭山、眉山。在眉山,丁子恆很想看看蘇東坡故居,小時讀蘇子之《記先夫人不殘鳥雀》一文,每逢背誦到「少時所居書堂前,有竹柏雜花叢生滿庭,眾鳥巢其上」時,便滿腦子幻想那個小鳥巢於低枝的庭院。雖然心知蘇子故居早已不復舊日景象,而且可能連殘垣斷壁也未必有了,但總覺得有了機會還是應該前去一觀。丁子恆在車近眉山時,便起勁地同旁座洪佐沁大談蘇子之詩文之字畫之人事,想要引起人們興趣,趁機滯留片刻。但費了半天的唇舌,竟無人與他同心同意,連號稱歡喜蘇東坡的洪佐沁也無意於蘇子故居。丁子恆孤掌難鳴,雖心有不甘,卻也只得作罷。領隊的金顯成心知丁子恆用意,便笑道:「遺憾呀遺憾,此行無有劉格非也。」

  丁子恆聽此一說不禁莞爾。心想,可不是,倘若有劉格非同行,此時眉山便一定到處充滿詩情畫意了。

  一干人在思蒙午餐後,即過夾江往樂山。匆匆看過樂山大佛,晚上便宿在了五通橋。這一天,行程幾乎二百公里,看上去並不太遠,可山路狹窄彎曲,路面坑窪不平,顛簸之間,人也就被拖累得夠嗆。好在他們一行人個個皆常年奔波在工地,這樣的行程倒也不過小菜一碟。次日離了五通橋,一路奔往沐川。在沐川午餐完,便開始翻山。山上下過一陣小雨,一路稀泥爛土,路更難行。抵達新市鎮時,天已經大黑。這天走了約一百五十公里,走得骨架都要散了。

  這裡就是金沙江邊了。金沙江流水的風格同中下游相比,果然大不一樣。因為水深,幾乎沒有江灘。次日早餐後到江邊,大家第一個感覺便是,這裡幾乎沒有建壩的天然建材。沒有沙,沒有卵石,連土層也薄得挖不出多少土。倘若依靠航運,就算將現在未曾通航的河道全部整治好,建材仍將會是問題。

  工作即刻展開。新市鎮與下游的雷波縣之間的溪羅渡和冒水孔兩個壩址,以及溪羅渡到新市之間一段八十公里中的腰灘、騷狐灘、大毛灘等有玄武岩出露的河段,都是這次查勘的範圍。他們不得不由新市而西寧,由西寧而雷波,在這一帶來來回回地考察。

  對金沙江上的溪羅渡和冒水孔兩點查勘的主要目的,一是要瞭解玄武岩的構造和風化情況,二是察看現場及壩址施工佈置,調查建材,三是研究水工佈置、隧洞進出口和圍堰佈置,瞭解岸坡以及壩肩。本以為查勘中間總會有喘一口氣的時間,可金顯成基本上是個工作狂,說這次查勘任務量大,出來得也嫌晚了點,無論如何也要在十二月內全部查勘完。因為時間太緊,便每天都做了大量的工作安排。

  對於丁子恆來說,這樣的工作速度正合他意,他不怕累,最怕無事可做。但對於洪佐沁來說,因為體胖,便顯得特別辛苦。每天一出門便要走幾十里的路,洪佐沁只有艱難而笨拙地跟在人後,即使把器械都交給別人,他只是空手而行,也比別人狼狽許多。每次大家坐等他趕上隊伍,望見他大汗淋漓,大喘粗氣地出現在面前時,都忍不住笑,然後就講許多關於胖人的笑話。金顯成故意無奈地長歎:「看來胖人是沒有資格做工程師的。」

  洪佐沁自己也哭喪著臉,說:「早知會長這麼胖,這輩子就該去當政治家。肥胖是屬於他們那些光用說話不用趕路的人的,而且肥胖在他們還是風度是份量。我這做工程師的一肥胖,便只有成為同行們嘴上的下飯菜了。」

  一番自嘲說得大家更是哈哈大笑。丁子恆忽然發現何民友沒有笑,臉上倒有一股冷冷的神情,心裡不覺「咯登」了一下。他意識到,洪佐沁的話講得並不妥當,於是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冷氣。

  溪羅渡壩址最大的優點是地質地形條件好,可抗六度地震,玄武岩厚且完整性好。而最大的缺點是施工場地差,天然建材少,砂、卵石幾乎沒有,在整個金沙江都找不到,鹼性膨脹土料也很少,施工中會有困難。冒水孔的優點是施工條件比較好,但玄武岩較薄,雖然堅硬,可完整性差,有裂縫,且有喀斯特地下水,河谷亦不對稱。

  白天奔波,晚上即開會討論。初步認為,溪羅渡的綜合條件要比冒水孔的好。

  終於棄車行船了。這天乘坐木船離開新市,主要是為了看新開灘壩址。從新市到宜賓,其間有一百零五公里,屬於季節性木輪航道。大小灘險有三十七個,其中主要急流險灘有十七個之多。峽谷縱深,兩岸峻峭,險要之處,令人望之驚心動魄。這次他們經過了雞肝石,這一帶水急流湍得超出了他們的想像,浪頭拍過來,其力道之猛,彷彿隨時可將船體粉碎。雖然他們在水上常來常往,早已習慣了風浪,這回卻都嚇出了一身冷汗。

  船靠岸,抵達屏山,腳踏上了實地,金顯成依然心驚道:「差點以為今天過不去了。我個人完蛋不打緊,害了你們這些專家,我可就是千古罪人了。」

  洪佐沁便笑了,說:「是罪人不錯,可光靠我們這幾個,你也千古不到哪裡去。」

  此說法引出笑聲。人一出聲,神經便鬆弛下來,適才的緊張一掃而盡。

  在屏山就算是休息了。所謂休息,就是各自在房間裡寫查勘報告,因為他們必須趕到宜賓向當地政府有關部門匯報。

  輾轉幾天,由屏山而宜賓,由宜賓而重慶。在宜賓期間,參觀了正在勘測中的偏窗子水電站右岸,又往左岸看平峒,接著仍然匆匆趕路,再由重慶而成都。待他們疲憊不堪地回到總府街國際旅行社,時間已經過去了二十天。

  這次回成都,丁子恆莫名其妙地被安排同領隊的金顯成住進了一屋。當他得知這一消息時,竟不覺有了渾身放鬆的感覺,彷彿對金顯成有一種特別的認同。進到房間,丁子恆想應當先沏一杯茶,然後再美美地泡一個澡,此一路的風霜和疲勞也就可洗得八九不離十了。未曾料到,沒等他拿出茶葉,金顯成已經進了浴室。出來時油光水滑,一身海藍起暗圈的軟緞睡衣裹在身上,無論質地和色彩都比丁子恆那套白色府綢的華貴得多。丁子恆有些驚異,轉而微笑了。金顯成看出他的笑意,也笑道:「我愛人買的,她也是講究了一輩子。非讓我帶出來,我沒敢穿。在溪羅渡,何民友告訴我說你還穿府綢睡衣。我心裡暗喜,心想這下好,有臭味相投者,當不必有所顧忌了。所以我假稱有業務要與你細談,安排了你住這裡。」金顯成說完,臉上露出一種孩子氣的狡黠,而後哈哈大笑起來。

  丁子恆亦忍俊不住。笑完,自去泡澡,躺在熱氣氤氳的水裡,嗅著肥皂散發出的清香,越發覺得這亨有趣,同時也有些令人驚心之處。他想,對這個何民友,可真不能馬虎啊。

  向西南局和四川省計委匯報是在次日的上午。省裡領導在談及四川電力情況時,表示希望川西能做個大水電站,因為川西要電急,搞火電又沒有煤,故盼望偏窗子站能早點做成功。而在川東,則希望武隆這個點能加強一下,集中搞勘測設計。對溪羅渡卻只是說,可做工作,不妨繼續。

  再次由成都出發北上,是在三天之後。早上九點,他們搭了302次列車,往川北的昭化。他們將由昭化到三磊壩,沿白水江查勘幾座可能做壩址的峽谷。這一行,又是十來天時間,比之從川西到川東,似乎更加辛苦。一連數日,他們都只能在深山峽谷中奔波。由一個峽谷到另一個峽谷,全靠步行,走得人腰腿酸疼,肥胖的洪佐沁步履之難可想而知。山裡偏還一直下著麻風雨,秋日已深,寒風颼颼,有雨衣都不頂事。每日夜歸,皆泥水滿身,而住地則幾乎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恐怕山裡突然下雪,金顯成抓得特別緊,白天跑外,晚上即討論。連軸轉下來,大家坐在一起,人乏得連聊天的心情都沒了,進度自然不快。見此狀況,金顯成便安排了洪佐沁等體弱者先回成都,一邊等候,一邊整資料。剩下六人,由他繼續帶隊查勘。丁子恆在眾人中年齡算大的,又患有血壓高,在如此艱辛的環境中,他自覺頗有些吃不住,便也想返回成都。但金顯成卻在宣佈名單前同他談了話,金顯成說丁工你就別往裡湊了,你在總工室呆過,業務比較全面,一個人可以做幾個人的事情,最好還是堅持到底。丁子恆叫金顯成一番話說得心潮起伏。所謂士為知己者死,金顯成如此器重自己,我丁子恆還有什麼可推辭的?便也慨然應承。倒是年輕好幾歲的何民友招架不住每日的風雨和飽一頓饑一頓的生活,說是長年外業得了胃病,每夜都胃疼得抽筋,實在無法堅持下去,故而歡天喜地地踏上了回成都的路程。

  一支幾乎減去了半數人員的小小查勘隊,仍然每日冒著深秋時分的寒意,穿林越澗,翻山走崖。到夜裡便點著煤油燈匯總一天的資料,然後進行比較和討論:觀音峽隱蔽條件好,有利備戰,但無施工條件;七里蝙地質條件不好,岩層破碎;飛鵝峽兩岸陡峻,河道狹窄,既無可用場地,施工導流亦只有隧洞形式,施工太困難;青蝙峽導流困難,只能用隧洞形式,但在石灰岩地區,可能會遇地下水;寶珠寺溶蝕現象較少,可能上下游都有斷層,相對起來,比其它幾個要好;石罐子施工條件比較有利,但它的隱蔽性略差,並且要考慮白龍江橋的防護問題。

  歷時五十七天的查勘工作終於在一個冷氣逼人的日子結束了。不知是因為人太累,還是氣候的緣故,丁子恆們覺得這年的冬天來得比往日早。當他們一個個又黑又瘦,背著骯髒不堪的行李走出漢口車站時,竟引起了行人的訝異。

  回到家,丁子恆覺得自己這一生都沒有過如此的疲憊和睏倦。他顧不得孩子們嬉鬧著圍上來討要禮物,亦顧不得雯穎的熱情相問,他甚至連雯穎和孩子們的面孔都沒來得及看清,便倒在了床上。他說,讓我先好好地睡一覺。

  這時距1965年只剩下不到十天的時間。




  學習仍然按上級的要求進行著。各室都在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中層領導都在作檢查,總工室的老總們也不例外。在丁子恆他們查勘期間,幾個老總副老總都分別檢查過了,只剩下一個金顯成。所以,丁子恆上班的第三天,便是去聽金顯成作檢查。乍聽此說時,丁子恆有些愕然,繼而又覺不安,更多的卻是替金顯成不平。回想起幾天前,金顯成尚和他們一起在白龍江上奔來跑去,任風吹憑雨打,從來也沒有因是老總而有什麼特殊。整個查勘近兩個月時間,他事事都先行在前,考慮全盤工作,和大家一起吃盡苦頭。為整個上游的大壩選點取得大批第一手資料,實在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然而迎接他的不是稱讚和表揚,卻是不停的檢查。丁子恆腦子裡驀然冒出三個字:走狗烹。此三字穿腦而過,令他陡生害怕之感。於是拚命想一些別的事,以將其擠出腦外。

  作檢查的金顯成卻沒有什麼特別的沮喪,也許是因為大家都作了檢查,或者是他覺得工作中確有應該檢查之處,所以他的聲音很平靜,很也誠懇。金顯成說,他這麼多年來,作為副總工程師,長期沒有參加實踐,坐在辦公室裡,純粹事務主義。學習了《矛盾論》和《實踐論》後,認識提高了不少,覺得做事應該先抓主要矛盾。比方,要把幾個科室的工作協調起來,而不能讓各科室各行其是,互不通氣,造成極大的浪費。聽著聽著,丁子恆突然覺得金顯成表面上是在檢查自己,實際上卻並非如此。丁子恆不竟興趣盎然起來。

  金顯成說,蘇聯專家來院裡,雖然起了些作用,但對我個人思想上造成的惡果也不可低估。一是我的思想方法越來越死;二是見物不見人,考慮人的因素越來越少;三是工序越來越複雜,專業越來越細,層次也越來越多;四是工作量越來越大,人力更是越來越多;五是圖紙說明越來越多,文字也越來越長;六是工作效率越來越低;七是只求合法,不求合理。這些惡果在我身上明顯存在,這走的是「技術掛帥」的路,而不是「政治掛帥」的路。

  雖然金顯成的結論令丁子恆莫名其妙,但他對金顯成講的那七個問題深表同意。會場上竊竊私語聲四起。

  有人發言道:「我聽不出來金總是在檢查自己還是在代表總工室檢查。」

  丁子恆聽出這是王志福的聲音。王志福被保送讀了大學,畢業後仍然回到總工室。丁子恆不明白,他工人出身,剛剛讀了那麼一點書,在總工室算得了什麼?竟敢如此大聲大氣地發言。丁子恆在表面上雖然不敢流露出對工人的小看,可心理上總是帶著幾分輕視。學習之中,許多工人都給他提了意見,說他看上去對工人客客氣氣,不吼不罵,可比那些又吼又罵的人更瞧不起他們。丁子恆嘴上雖然沒有承認,但心裡卻不能不認這個賬。他想,他瞧不起的不是工人,而是那些沒有知識沒有文化的人。丁子恆覺得,只有全社會的人都瞧不起沒有知識沒有文化的人,迫使他們全都去學文化,這個社會才會有更大的進步。在查勘途中,他同金顯成也談過類似的話,金顯成笑了,說:「你讓我想起一個年輕人的話,就是張者也的學習組長。他說,你們這些知識分子,學了這麼多文化,可在政治上為什麼總是這麼幼稚?丁工,你以為世界上的人都有錢供孩子讀書嗎?」

  金顯成誠懇道:「王志福同志說得有道理。我有許多缺點,而且這些缺點都是在我工作中暴露的,所以,我必須結合工作一起講。」

  總工室的技術員柴啟燕說:「我覺得金總的檢查是通過認真學習毛主席著作《矛盾論》《實踐論》才寫出來的。這個檢查是真正抓住了主要矛盾,又結合了實際情況。金總不僅檢查了自己,也給我們敲響了警鐘。」

  王志福嘀咕道:「他當過你老師,你當然幫他說話,就跟演雙簧似的。」

  柴啟燕柳眉一豎:「王志福,你把話說清楚一點,要不我可就要跟你翻臉了。」

  柴啟燕伶牙俐齒,人也漂亮,充滿著朝氣。俱樂部年節聯歡,她總是充當報幕員。幾個院領導都喜歡她,而王志福一向不是她的對手。柴啟燕這麼當眾一斥,王志福的氣焰聞聲即滅,眼睛望著天花板,一聲不吭。丁子恆一旁看得開心,暗道,這不是一物降一物嗎?難怪好多人都喜歡當看客,原來有時候看別人爭鬥也怪有樂趣的。

  金顯成的檢查很順利地通過了。散會時,丁子恆見金顯成高興地同柴啟燕點頭示意,突然想,難說不是金顯成在下面同柴啟燕商量好了,演出一場檢查過關的雙簧。金顯成有時就是有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智慧。只是,倘若被上級知道了,可也不是什麼好玩的呀。

  1964年的最後一晚,丁子恆過得特別安靜。雯穎帶孩子們到俱樂部看電影去了,丁子恆獨自守家。他給遠在北京的大毛寫了一封信,然後,鄭重其事地為自己寫了一份學習計劃。他想,此生五十已過,事業卻難說有成。雖說是生命的太陽正在下山,可是讓山的高度高些再高些,下山的太陽即使不能減速,可它下到山底的時間卻會延長。而可以讓山增高的惟一辦法,便是給自己充實更多的知識。他自知自己這輩子不可能立下不朽之功,但他一直渴望自己能與三峽大壩共同進退——大壩建成他即退休。如此,誰能不說他這一生圓滿充實呢?人有各種各樣的活法,每個人的活法都自有定數。丁子恆想,我的定數我知道,就是做出一樁事來,自己滿意滿足,亦於國於民有利。這件事,說得具體一點,就是修成三峽這座大壩。

  雯穎帶著孩子們回來後,幾個人都嘮嘮叨叨地向他複述電影裡的故事。飛刀華如何飛刀,飛刀出手如何驚險。他們的興奮使屋子裡充滿了聲音,但卻沒能沖淡丁子恆的思緒。他看上去在聽大家閒扯,心裡卻一直沿著自己的想法往深處走去,似乎越走越遠。在他不斷的行走中,前面的景色也似乎越來越清晰明朗……

  這天,丁子恆睡得很早,竟然也睡得很沉,大約是因為心中頗為踏實的緣故。夜半時分,有幾戶人家的新年鐘聲在烏泥湖上空嗡嗡作響,丁子恆竟沒有聽見。

  1965年,就這樣,在許多人的睡夢中,悄然走進了他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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