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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二)



  總院突然開始大興土木,蓋了小禮堂不說,又修建了一座游泳池。各處的工程師還沒有來得及從這驚訝中清醒,小孩子們便已捷足先登。尤其是在總院食堂搭伙吃飯的學生,幾乎每天丟下飯碗就去游泳,安靜的午間從此便總有一片喧嘩從樹叢中傳來。天氣還沒有到最熱的時候,總院花園裡的草木已經綠得盎然。那些帶著水花的笑聲,曲曲折折地穿過密集的綠葉,越過炎炎的日光,叩響著辦公樓一扇扇死氣沉沉的窗口。

  水文室的張者也一連數日都在寫學習心得。處裡成立了學習小組,每星期有三天時間都是學習哲學或學習毛主席著作,每學之後,都要寫學習心得,這是很費張者也精力的事情。小組長姓王,叫王勇傑,是新來處裡不到三年的大學生。他剛剛入黨,思想很先進,覺悟也很高,一開口便言詞逼人。張者也有些怵他,每一次去交學習心得,心裡都發虛。張者也常常鐵著心花最大的力氣來把學習心得寫好,可這種努力的結果總是適得其反。

  

  

  學習哲學與學習主席著作

  學哲學,也就是學習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的哲學,也就是馬克思主義的哲學,也就是學習毛澤東思想。這都是一回事,不過是幾種不同說法而已。

  哲學這一名詞好像玄之又玄,高不可攀,令人望而生畏,實際上並非如此。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工作中,學習中,隨時隨地都碰得到哲學問題。例如「問題」吧,任何人都會碰到的,而在哲學上,「問題」就是矛盾。而人們認識問題、處理問題,有不同的觀點和方法,這就碰到了哲學上的認識論方法論。世界就是一個按辯證唯物規律不斷發展變化的世界。人們生活在這世界中,不能迴避哲學上的問題,我們不過如同魚游水中習焉不察罷了。因此它不是玄之又玄也不是高不可攀而是平易近人並同我們息息相關。

  過去的一些哲學書難懂,是由於它們結合具體實踐少,一方面羅列名詞,有些賣關子,另一方面理論抽像,言之無物。毛主席的著作就不是這樣,而是結合中國革命實踐,既具體又生動,既好懂又有說服力,因此學哲學學毛選是最合適的。學哲學不只是為了瞭解一些名詞、道理而學,而是要有的放矢地學,要用來改造立場觀點,樹立辯證唯物觀點,來搞好工作。

  主席著作貫穿著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的哲學觀點與方法,而且經過中國的革命豐富實踐又大大地發展了。「三論」就是三部光輝的哲學著作。《實踐論》就是唯物論,《矛盾論》就是辯證法,而《關於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就是把矛盾論貫徹到底,深入到社會歷史的領域中去,也就是歷史唯物主義。「三率」是把哲學中最重要的問題,結合中國革命實踐加以集中提煉、突出表現,使人們更容易學習和應用。

  張者也把這篇學習心得交給小組長王勇傑後,本想馬上走開。偏那一刻王勇傑正閒著沒事,接過張者也的心得就馬上打開來看了。張者也猶豫了一下,覺得自己立即走開好像不太禮貌,便立在一邊等他看完。

  王勇傑看完,顯得有幾分不悅地把稿紙往桌上一放,說:「我說張工,這次院裡派人到北京學哲學,你真應該去,你的心得就不會寫成這樣了。」

  被一個年輕人訓斥,張者也幾乎有點下不來台。他心裡有些慍怒,便道:「是呀,本來院裡派了我,可是我媽死的不是時候,我也沒辦法。」

  王勇傑說:「既然你媽已經死了,那你不是正好可以輕裝上陣,進京學習嗎?」

  張者也被王勇傑這副神態激怒了,他冷冷一笑,說:「可是林院長並不這麼想。他知道中國人講一個『孝』字,所以他重新換了人去。你覺得我因為媽死了沒有進北京學習是我的過錯嗎?」

  王勇傑怔了怔,他望著張者也,陰下面孔,說:「我知道你們這些舊社會過來的知識分子最鑽牛角尖,我不上你的圈套,我只想就事論事。單說你這篇心得吧,學哲學和學主席著作非常重要,這是個基本觀點,人人都知道,還用得著你現在來寫成心得嗎?寫心得是要寫你自己的認識。比方,你過去哪些方面不行,通過學習,提高了。這才叫心得。」王勇傑邊說邊提高了嗓音:「我怎麼就搞不明白,你們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怎麼在政治學習上,總顯得那麼幼稚呢?」

  總工室副總金顯成拿了一卷圖紙來找張者也,聽到王勇傑訓斥人,走上前說:「王勇傑,你來院裡也有三年了,怎麼到現在還不知道要尊重老工程師呢?」

  王勇傑說:「我是學習小組長,我對我的工作負責。」

  金顯成嚴厲道:「對工作負責和你的說話態度是兩回事。你們處長胡繼偉是我的學生,我會讓他教你應該怎麼做人。」

  王勇傑呆住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意欲發火,卻又無從發起。正不知應該如何收場,張者也見狀不對,趕緊說:「算了算了,小王也是好心。我確實也沒寫好。小王,你放心,我回去重寫一份交給你。我跟金總商量一下業務上的事。」

  張者也拉了金顯成走出辦公室,瞧瞧四面無人,方說:「你跟他們較真是不行的,他們這些人愣起來油鹽不進,不小心你倒惹自己一身臊。」

  金顯成笑道:「我都氣糊塗了。我在室裡寫心得寫了好多頁,可是也沒過關,一口惡氣正沒地方出,就正好撞上你這頭了。」

  張者也也笑了起來,說:「好好好,你這下一箭雙鵰,把我的那口氣也出了。」

  金顯成說:「雖然如此,你那份心得也還得重新寫過才是。」

  張者也說:「那自然。」

  金顯成說:「明天到總工室來開個會,林院長也要參加。他準備秋季親自帶隊,組織幾個泥沙專家到多沙河流跑跑,一定要把泥沙問題從根本上解決。」

  張者也高興道:「太好了。這麼說三峽又要上了?」

  金顯成搖搖頭,說:「沒有的事。現在美國又侵略越南,戰爭離我們更近了,中央領導幾乎無人再提三峽。林院長的意思是不能讓這麼多工程師全閒著,先把長江上游支流的小水電弄起來再說。四川政府這方面要求也很迫切。另外泥沙問題也應該盡可能早地做出解決方案。」

  張者也說:「但是我們處裡通知我說,讓我學習結束就去柳山湖農場勞動。」

  金顯成說:「這事可以交給院裡去協調。有林院長頂著,你還怕什麼?」

  張者也長歎道:「你可不知道,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呀。你們若不交涉好,我乾脆徑直去柳山湖。講老實話,我還真想去那裡勞動,丁工告訴我,體力上是辛苦一點,可心情倒輕鬆許多。」

  金顯成說:「我知道,丁工是遇上了劉格非,那老兄一心想找人談詩論詞,可惜沒有對象。有一回我跟他一起到北京出差,火車上一路聽他說元曲,聽得我睡著了做夢夢到的都是關漢卿的銅豌豆。這次叫他撞上了丁工,丁工偏是個愛聽這些古事的人。他兩個人走到一起,就跟俞伯牙碰到鐘子期一樣,他們天天在一起說詩文說掌故,彷彿自己正隱居山林,開心得很。你哪有這份雅興?就算有了,又哪裡還會有劉格非?」

  張者也笑了:「這你就錯了。沒有劉格非,也會有李格非王格非,不談詩詞,總會撞上一個會下圍棋的吧?這我就其樂無窮了。」

  金顯成無奈,說:「就像那個王什麼小組長說的,你們這些人呀,讀了那麼多書,可在政治上為什麼總這麼幼稚呢?」

  

   反對主觀主義,提高自己的思想

  主觀主義是與唯心觀點分不開的。知識分子大多從事腦力勞動,實踐少,久而久之,很容易強調個人精神作用,因此很容易產生主觀主義。

  主觀主義同形而上學有聯繫,我們知識分子搞科技工作,雖說有些唯物主義,但那是「自發」的,而不是「自覺自為」的,因此我們也常有唯心觀點。加上我們有不同程度的個人打算,不能客觀地看問題,強調書本知識多,受的科技教育本身也有形而上學觀點,因此我們常常具有形而上學觀點也是不足為奇的。牛頓的大貓鑽大洞,小貓鑽小洞,是一個很有名的形而上學觀點故事。

  在我們的工作中,也常有形而上學觀點。例如三門峽怎麼做,我們也就怎麼做的說法(把三門峽方法同三門峽的條件分了開來),缺乏一定的具體的分析,這樣看問題,就帶有一定的主觀片面性,而不是實事求是。

  事物是兩重性的,又是不斷發展的,因此主觀看問題,只能看到它的局部或表面現象,或看到它過去發展的某一階段,而不可能看到問題的全面和本質的發展,因而採取措施也會碰壁或者失敗。

  如何克服主觀主義,從根本上看,也是一個世界觀問題。有了辯證唯物觀點,掃除了唯心的形而上學觀點,才有了認識事物的正確態度,也就是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態度。有了這一認識態度,才會在各種情況下自覺地採用調查研究、實事求是的工作方法,這樣自然會克服主觀主義。

  主觀主義同「有決斷」並不矛盾,同堅持原則堅持真理也不矛盾,只要是在分析研究找出事物發展規律之後下決斷,堅持就是對的。相反,人云亦云,毫無主見,也代表一種觀點,是一種不負責任的觀點,因而也是主觀主義。

  過去我是常犯有主觀主義的,一挖根源,也是由於形而上學觀點。而形而上學觀點,確同個人打算、缺少實踐等分不開。今後要通過學習毛主席著作,樹立辯證唯物觀點,克服主觀主義。

  張者也的這一篇心得體會整整花了一晚上時間才寫好。夜裡躺在床上,因為腦子太累,他反倒失眠。他想,毛主席的著作的確值得一讀,可是一遍遍地寫這些心得又是何苦呢?我就是有著滿心感受,可怎麼才能很好地將這些感受寫出來呢?不是所有人都能將他心裡想的東西變成文字的。我本來就不擅長寫這類文字,拚命要我發揮自己的短處,我又如何發揮得了?不知道這一篇費了我好大心血的心得是否得以過關,如果過不了關,我是否還得再寫一篇?他有一種啼笑皆非的感覺。

  次日張者也將這份重寫的心得體會交給王勇傑時,心裡虛得厲害。王勇傑仍然是當著他的面就看了,看後歎了一口氣,說:「張工,都說您是人才,我也知道您是個人才,外語都會兩三國的,怎麼一篇本國語言的文章就寫不好呢?」

  張者也說:「恐怕就是花精力學外語學多了,自己的語言反而不行。這都是洋奴教育給害的。」

  王勇傑看了他一眼,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語氣說:「唉,我看您再寫也寫不好了,就這樣了吧。」

  張者也如蒙大赦,一句話也不敢多說,忙不迭地回到自己桌前,有如逃之夭夭。他也不再介意無論年齡還是資歷都是晚輩的王勇傑竟敢大聲大氣教訓他了。現在已不是張者也之輩介意的年代,只要能放他一馬,只要這一天能讓他平安過去,他在心裡便已有十分的感激之情。

  這一天,張者也心裡便有了幾分輕鬆。午間,幾絲風吹著著窗外的枝條,他臨窗吹風,隱約間聽到遠處傳來的笑聲。那笑聲無拘無束,帶著一股濕漉漉的氣息,很清新很自由很暢快,突然間就讓張者也想起了自己年輕的時候。那時他只要有機會,就會尋水游泳。在外查勘時,幾乎所去過的江河湖海,他都曾跳入其間,搏擊過一把。每次在水裡,張者也都會浮想連翩。他覺得一個人漂浮在江河中,在一滾一滾撲來的浪頭追打下,真是渺小得很。然而,也正是因了這種感覺,他又想到,這麼一個渺小的人,竟敢揮起一雙弱臂同大江大河搏擊,那麼他內心又是多麼的強大和不凡。

  張者也彷彿在往事的回想中,振奮起來。連日來沉溺於學習並被那些繞來繞去的詞句折騰得幾近蕭條的心情,似乎也被這歡笑的聲音激活,一股愉快之氣往腦門上一衝,恍然間就帶出來一身鬆弛,張者也沒有猶豫,調頭下樓,便去了游泳池。

  游泳池並不大,分深水區和淺水區。深水區人很少,可以來來回回地自由游動,很合張者也的意。游過近半小時,他想上岸休息一下,一抬頭看到樞紐室的洪佐沁正躍躍欲試地想往池裡跳。張者也不由揚手叫道:「洪工!」

  洪佐沁張望一下,看到水中的張者也,「撲通」一聲,便跳了下來,三下兩下游到張者也處,笑道:「張工,是你呀,沒想到你也有如此雅興。」

  張者也亦笑道:「我也是臨時動興。覺得渾身疲憊,不如出來活動一下。」

  洪佐沁說:「我這些天每天都來游一小時。你看我胖成這樣,再不活動,出差就只能扛自己的這身肉,行李物件一樣都拿不動了。」

  一席話說得張者也大笑起來,兩人便在水裡比賽橫渡。洪佐沁到底還是胖了,怎麼游都跟不上張者也。游了三個來回,洪佐沁氣喘吁吁,連聲道:「不行了不行了。要在十年前,我肯定不會輸給你的。」

  張者也說:「十年前我們在下游局時有沒有比過?」

  洪佐沁說:「不記得了。那時候,游泳比賽我可是進了名次的。」

  張者也笑道:「我怎麼記得十年前你就很胖了呢?」

  洪佐沁:「微胖而已,恰能增加浮力,哪有現在這樣的巨胖?」

  張者也看著洪佐沁袒露在外的一身肥肉,這些肉確實令他的體形滑稽,不由又一次大笑起來。

  張者也笑完,說:「怎麼樣,聽說你們要去四川查勘?」

  洪佐沁說:「是呀。用林院長的話說三峽成了一個空城計,眼下美國侵略越南,戰爭的陰影總在頭上。下一步如何走,還要等中央指示。但我們不能閒著,長江上游支流的水電站必須動起來。本來四川查勘是夏天出發的,可是這一段院裡安排學習哲學和毛主席著作,很緊張。我們處裡傳達說,過兩天還要學『九評』,這樣,查勘的時間只能往後拖。」

  張者也說:「都一樣,我們也是。林院長要親自帶隊去全國多沙河流跑一趟,時間有四個月之久,打算從根本上拿出解決泥沙問題的辦法來。不過學習也是大事,誰也不敢走,這樣就必須拖到秋後動身。算起來,至少得明年初才跑得下來。」

  洪佐沁說:「我們這次入川可能最多兩個月。」

  張者也說:「晚走一點也好。我家老大今年正好考大學,等他的事有了眉目我再走,心裡也踏實。」

  洪佐沁聽張者也說話時,立在水中,用雙手劃著水,水一波一波地從他肥壯的手臂間漫過。突然他停下手臂問:「你大兒子是不是叫張楚文?跟丁工的老大同學?」

  張者也說:「是呀。」

  洪佐沁說:「我得透露一個消息給你。你兒子和丁工家的大毛最近同我家洪澤海聯繫得很密切,洪澤海前不久從新疆來信,還夾了一封信讓我小兒子洪澤湖轉給他們倆。他們兩人在打聽新疆的事,會不會也想去?」

  張者也大驚:「真的?有這事?」

  洪佐沁說:「你可得瞭解一下。我家洪澤海給家裡的信上說,大毛和楚文有可能會來新疆,可以讓他們幫忙帶點吃的,再帶一套厚棉衣去。」

  張者也心裡有些亂了。他再也沒有心情泡在游泳池裡,剛剛鬆弛下來的身心,一下子變得更加緊張。張楚文是張者也的長子,在學校團委當著宣傳委員。這些天常在家裡談董加耕、侯雋以及邢燕子的事,引得兩個妹妹不停地問長問短。張者也原先以為他講述這些是因為他是一個共青團幹部。現在想來,他那樣做自有一番用意。可是,他想不通,兒子怎麼會這樣?為什麼他根本都不跟父母商量?如果他真的堅持要去新疆而不考大學,當父母的應該怎麼辦?是阻止還是支持?

  張者也覺得他必須把這件事告訴丁子恆。丁子恆的大兒子丁淳的成績比他家張楚文更好,丁子恆一定也不知道兩個年輕人的行動,同時,他料定丁子恆絕對不會同意他的兒子去新疆。想到此,張者也速速出水,套上衣服,逕往丁子恆辦公室而去。




  吳金寶同張楚文和大毛三個約好,下午去大毛家再談談下鄉的事情。

  吳金寶三年前從黃陂搬來烏泥湖簡易宿舍。他的父親原是個鐵匠,1958年大辦鋼鐵時,病累而死。此後他便與母親兩人相依為命,日子過得很苦。吳金寶學習成績很好,老師都勸他千萬不要放棄學業,一定要去考高中,可母親卻實在拿不出錢來供他繼續上學。一年春節,一個在外鄉當測工的遠房舅舅回家探親,便把吳金寶的母親介紹給了他的一個同事——測工老袁。老袁死了妻子,丟下一男一女兩個小孩無人照顧,正愁得熱鍋裡的螞蟻似的。吳金寶的母親猶猶豫豫,不知應該做何選擇。吳金寶聞知此事,覺得這也是自己的機會,便勸母親破除舊思想,為了自己的幸福生活,該改嫁還是改嫁。母親見吳金寶如此孝順,高興得淚水都流了出來,立即回話同意了這事。

  這樣,吳金寶和母親便一起住進了烏泥湖簡易宿舍——這是測工老袁幾年前分配的房子。老袁的一兒一女袁繼輝和袁英輝初始有幾分不情願,曾對新來人百般挑剔,繼輝甚至揚言要找幾個朋友揍扁吳金寶,直到把他揍出他的家門為止。可當吳金寶的母親把家裡收拾得乾乾淨淨,飯菜也做得格外可口,尤其新來的哥哥吳金寶為他們講解算術習題講得比老師還要清楚之後,他們也就坦然地接受了一切。吳金寶管老袁叫叔叔,繼輝和英輝管吳金寶的母親叫阿姨,但他倆卻一致地把吳金寶稱做大哥。

  吳金寶在這個新家裡卻並沒有溫暖的感覺。無論房間還是傢具或是人,都不能讓他生出親切之感。然而他明白,他倘若想要和母親平平安安地在這裡生活,他就必須加倍地克制自己。他需要承擔家裡的體力活兒;屋裡的地方小,他只能每天在繼輝的床下開地鋪睡覺;繼輝英輝吵架,他也不能偏袒任何一方;他對繼輝和英輝提出的所有問題都必須耐心回答;繼輝的算術奇差,他得一道題一題道地為他講解,實在講不通時,還得為之代筆;晚上他甚至必須等待他們兩個做完作業之後,才能上桌子去完成自己的功課。他曾經在他母親的寵愛下,十分嬌氣和任性,現在他卻忍受著生活,為了未來努力改變他自己。他的母親有時用一種悲切的目光望著他,覺得她的兒子在這裡的確有幾分委屈。但吳金寶私下裡卻安慰母親,吳金寶說:「媽,沒關係,我現在委屈,也是為了以後有好日子過,我不怕的。」

  老袁對自己的這門婚事十分滿意。最初他十分擔心吳金寶,不知這個繼子會對他的孩子造成什麼樣的影響。不料吳金寶懂事聽話,非但自己學習成績門門拔尖,還能輔導弟妹學習,老袁簡直是喜出望外,他對吳金寶甚至比對他的母親還要滿意。老袁常常跟鄰居笑呵呵地說:「沒想到,娶了個老婆,還得了個好兒子,不曉得是哪輩子修來的福。」老袁表示,只要吳金寶自己有本事,他就會一直撫養他上高中甚至上大學。吳金寶對老袁的表態淡淡一笑。他想,如果不是為了這個,我到你家來幹什麼呢?

  吳金寶轉學時恰好臨近初中畢業,他聽說二中不錯,填報學校時便填了二中。老袁開始不信吳金寶會考上,說你怎麼不多掂量掂量再報呢?吳金寶心裡冷笑了一下,沒理他的話。不料考試成績下來,吳金寶竟考取了。老袁大喜過望,當天便買了一支鋼筆送給吳金寶。

  吳金寶同大毛分在了一班。初來乍到,吳金寶因為一口鄉下話,怕惹同學恥笑,便極少開口。吳金寶雖說進了二中,可這裡都是人尖子,更兼城鄉學習進度畢竟有異,吳金寶的基礎稍弱一點,學習也就頗覺吃力。老師安排成績最好的學生丁淳也就是大毛負責幫助吳金寶補習。一星期後,大毛告訴老師,吳金寶學習很刻苦,實力也非常強,進度跟上後,他的成績就會在班上數一數二。老師聽罷大為開心,當著全班說出了大毛的評價。老師認為吳金寶在鄉下點著煤油燈做功課都能學出這麼好的成績,不是靠自己刻苦又靠什麼?說罷又號召全體同學要向吳金寶的刻苦精神看齊。這件事雖小,但卻使吳金寶在班上的地位有了徹底的改變。

  吳金寶從心裡感激大毛,但同時也認識到他在這個班上的真正對手,就是大毛。他覺得他想要趕上大毛,恐怕不易,他惟一可做的是至少不能讓大毛把他拉下。於是在學習進度已經跟上之後,吳金寶向大毛提出,希望星期六和星期天還能跟大毛一起學習。吳金寶另外一個理由是,他家太小了,他必須讓弟妹做完作業才能有他的一方地盤,這樣,很多時間就被浪費了。大毛把吳金寶的身世及想法對雯穎說了,雯穎覺得這個孩子既然這麼努力,自己家有條件幫助他,當然不應該拒絕,就同意了。

  這樣,每到星期六晚上和星期天白天,吳金寶都來丁字樓同大毛一起做作業。大毛與弟弟二毛、三毛同住一間房。房間很大,有二十多平米,放有一張大床和一張小床。大毛單獨睡小床,二毛和三毛合睡一張大床。屋裡另有一張大方桌,他們便在這張大方桌上做作業。三毛偶爾也過來湊熱鬧,但他太小了,又能胡鬧,便常被大毛二毛驅出門外。二毛正上中學,他是和大毛不同類型的學生,幾乎不怎麼用功,僅憑聰明就足以對付所有的功課,常常三下兩下寫完作業,就出去玩兒了。所以更多的時候,只有吳金寶和大毛兩人相對而坐各自佔領桌子的一邊。屋裡非常安靜,也非常容易集中注意力。有時他和大毛一起討論更深一點的數學或物理問題,這時候,他們就會向大毛的父親丁子恆討教。丁伯伯——吳金寶是這麼稱呼的——每講一個難題時,都會講出更多的內容來,比方這樣的算例將來在什麼樣情況下容易碰到,對做什麼事更為有用。每一次的講解都讓吳金寶產生一種開了眼界的感覺。

  吳金寶很喜歡丁家人,也喜歡這種平和的氛圍。他每來時心裡總有一種舒暢之感,而回家後,卻常常會在心裡湧出一些異樣的感受。夜深人靜之際,他躺在地鋪上,望著黑洞洞的房梁,聽蛐蛐從牆角發出(口瞿)(口瞿)(口瞿)(口瞿)的輕叫,潮濕的氣息從四邊包圍而來。吳金寶常想,上帝待人是多麼不公平啊。它既讓丁淳有這麼富裕的家庭,這麼好的父母,還偏又讓他有這麼好的智力。他得天獨厚,住得好,吃得好,還樂意同情和施恩於人——比方幫助像他這樣的窮人。做人該有的好處他差不多都有了。而自己呢,什麼都不如丁淳。為了生存,為了前途,他必須忘記自己的父親,讓母親再嫁,讓自己成為母親的拖油瓶,背井離鄉……吳金寶每想這些,心都有些酸楚。後來他想到了一個詞:寄人籬下。這個詞浮出他的腦子後,便揮之不去。他想,我在老袁家是寄人籬下,在丁淳家也是寄人籬下,我吳金寶要到什麼時候才會有自己的生活呢?什麼時候我才能夠去幫助別人同情別人,而不是被別人幫助和同情呢?

  隔著窗子,能看見外面的一片月光。在暗夜裡,這片月光總是白得慘然。吳金寶想,自己的心情就如這月光,在每一個夜晚散發出來,它的氣息無處不在,倘有名姓,它就應該叫做悲涼。

  因為有約,這天吳金寶放下書包,幾乎沒在家呆,便捲了幾本書往樓房而去。他最怕撞見繼輝和英輝,如果他們又拿了幾道算術題讓他講解,他下午的時間就全泡湯了。

  吳金寶到大毛家時,那裡正忙成一團。

  丁字樓前的楊樹伸展著長滿葉片的枝杈,一直插到屋簷之下。一到夏天,楊樹上的毛毛蟲便往窗台上落,如果沒來得及把它們從窗台上除掉,它們便會順著窗子爬進屋來。雯穎平生最怕兩樣東西,一是老鼠,再一個就是這小毛毛蟲。每逢夏天曬衣服,雯穎都萬分緊張。這次大毛星期六從學校回來,與二毛一商量,兩兄弟決定幫媽媽把這些枝杈鋸掉。

  正當大毛二毛摩拳擦掌意欲一干時,丁子恆從外面回來了。雯穎便說:「算了,大毛二毛,爸爸回來了,讓他來鋸好了。」

  二毛一聽就樂,說:「爸爸鋸樹?他那一副書獃子樣,小心把胳膊當成樹枝鋸下來。」

  丁子恆一聽二毛如此小瞧他,便有滿心不服。心想,雖然平生沒有鋸過樹,可這樣簡單的事情,又有何難?想罷,便做一副不在話下的樣子,說:「我鑽井都幹過,還做不了這個?今天書獃子一定要當好伐木工。」

  三毛和嘟嘟本也在一邊看熱鬧,聽丁子恆如此一說,都笑成一團,擠在窗前要看書獃子如何成為伐木工。事已如此,丁子恆只有開始行動。他先派二毛到外面借把鋸子回來,然後又要雯穎找件勞動穿的衣服。雯穎翻衣櫃時,丁子恆站在窗前凝望樹枝,然後從抽屜裡拿出計算尺,扯著大毛,一邊比劃一邊計算。

  吳金寶來時,正遇上二毛借了鋸子回來。吳金寶見二毛手拿鋸子,而丁子恆卻在窗前拿了計算尺比比劃劃,然後又接過雯穎遞上的衣服忙不迭地換衣換鞋,便問:「二毛,你們家要幹什麼?」

  二毛便笑,說:「我爸爸想親自動手把這根樹枝鋸掉。」

  吳金寶說:「鋸樹枝還要計算?」

  丁子恆認真道:「既然由工程師親自來做這個工程,就得把它做好。我算算這根樹枝有多長,從哪裡鋸最合適。」

  吳金寶更奇怪了,說:「這事會有那麼複雜?」

  大毛說:「我也覺得不必這樣,可爸爸要這麼做,也許他有自己的道理。」

  吳金寶說:「二毛,來,把鋸子給我。」

  吳金寶說著拿過二毛手上的鋸子,登登登下了樓。他站在樹下,朝手心「呸呸」吐了兩口唾沫。然後一抱樹幹,蹭蹭幾下就爬了上去。他坐在樹杈上,大聲朝窗內問:「是插到房簷的這枝嗎?」

  二毛說:「是!」

  二毛話音一落,吳金寶便「簌簌簌簌」地拉起鋸來,只幾分鐘,樹枝便鋸斷了。隨著「嘩啦」一聲,窗口頓時一派明亮。三毛和嘟嘟立即發出熱烈的歡呼聲。

  這時候的丁子恆,剛剛把解放球鞋穿在腳上,連鞋帶都還不曾完全繫好。聽到歡呼,丁子恆走到窗前,見眼前變得十分開闊,先前遮擋在這裡樹枝已經消失。剛剛從樹上滑下去的吳金寶,正在拍打著自己的衣褲。

  丁子恆驚異道:「這就……完了?」

  小孩子們都笑倒了,連雯穎也笑得失常。雯穎說:「一個人讀書讀多了,常常是什麼用也沒有的。」

  雯穎說這話時,吳金寶正好從樓下上來,他心裡彷彿「噹」地響了一下,突然就想,是呀,一個人讀多了書,就真的會比別人更有用嗎?

  這天下午,大毛二毛、吳金寶還有張楚文和皇甫浩幾個人,就讀書讀多了到底有多大用處的問題討論了好長時間。實際上他們已經把這個話題延伸到了人生的價值以及做什麼事情才算是一個人真正的事業的層次。

  張楚文覺得,他們的事業已經擺在了面前,那就是到農村去,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他們已經成年,有權利選擇自己的人生。他們正值當年,祖國的農村和邊疆需要他們,他們為什麼不去?張楚文說,像我父親那樣,為修一座大壩,反反覆覆,幾起幾落,十幾年過去了,卻一事無成。與其這樣,不如到廣闊天地中一展身手。就算只開了幾畝荒地,也至少能有十幾年的收成,比起我父親這樣的高級知識分子,難道我的貢獻不是更大一些嗎?岳飛的詞說,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到農村去,到邊疆去,就是為了將來我們不再有空悲切的哀歎。

  張楚文慷慨陳詞,他的話引起大毛二毛以及皇甫浩的共鳴。對於他們的父輩一直看得很神聖的事業,他們已經很有一點不以為然的意思了。他們兒時曾經為之暢想為之激動過的三峽大壩,非但至今未能開工,並且連壩址都還沒有著落,而他們卻已經從少年長成了青年。

  只有吳金寶,在聽他們說著生命意義的時刻,內心深處湧出的是另一股渴望。他渴望大毛二毛以及皇甫浩和張楚文都去邊疆或者農村,把城裡的位置空出來,留給像他一樣在農村長大的孩子來佔領。吳金寶的這股渴望突然間在他的全身心蔓延開來,他為自己的念頭激動不已,因此他的語言就比大毛他們更加熱烈和激進。吳金寶說:「我們所有有覺悟有良知的青年,都應該報名去支援邊疆和農村,要不然城市和鄉村的差別就會越來越大。一邊是天堂,一邊是地獄,憑什麼就該讓農民生活在地獄裡?」

  話雖說得如此衝動,然而他的心裡清醒異常。他的想法非常簡單:我要上大學。我要成為知識分子。我要成為權威人士。我不能再過我以前過的和現在正在過的貧苦日子。而這一切,新疆和農村都不能給我。

  張楚文說:「你這話也不對。邊疆和農村需要城鄉青年共同去建設,而不是讓城市青年下鄉去,讓農村青年進城來。」

  大毛說:「我們團支部昨天開會,我已經表了態。過幾天學校就開始報名,我們班好幾個同學都決定去農村,但是我考慮了許久,還是準備步洪澤海後塵,到新疆去。我跟洪澤海有過約定。」

  張楚文說:「大毛,我和皇甫浩今天就是來勸你的。我們還是一起到農村去吧,我們幾個一起,拿出我們自己建設農村的藍圖,自己動手去實現它。學校已經同意我們先行下鄉考察,我們想下星期就出發。這有多好啊。」

  大毛有點猶豫,說:「可洪澤海已經給我寫了好幾封信,要我爭取去他們那邊。對了,洪澤海已經學會開拖拉機了。一想到這,我就有點激動。」

  二毛有些擔心,一旁插話道:「可是……爸爸媽媽會同意你去新疆嗎?」

  大毛說:「我準備這幾天同他們商量一下。不管他們同不同意,我的決定不變。」

  吳金寶說:「那你還不如不告訴他們,等生米煮成熟飯,學校已經批准你走了,你再說出來,他們再反對也來不及了。」

  大毛猶豫了一下,說:「這倒是個主意。不過……不行,如果我不說,爸爸媽媽會特別生氣。」

  二毛說:「是呀,他們不喜歡我們有什麼事瞞著他們。」

  吳金寶說:「善良的人為達目的,也需要一些善意的欺騙。因為你一旦說出真實的情況,你就可能一無所成,你的表態你的宣言你的決心都是一紙廢話。」

  大毛說:「你說得好像也挺對。」

  二毛:「這樣不太好吧。」

  張楚文說:「我覺得大毛你的行動還是保密一點好。讓大人知道,肯定不會有好結果。但去農村還是去新疆,你最好等我和皇甫浩考察回來再定,我們頂多五六天就回來了。吳金寶,你最好也跟我們一起下鄉,這樣,我們就可以組成一支強有力的青年突擊隊。」

  二毛還是懷有幾分擔心,繼續堅持著他的話題。二毛說:「爸爸媽媽如果堅決不同意怎麼辦呢?」

  張楚文斬釘截鐵地說:「如果是我,父母不同意,我就會同他們鬥爭到底,哪怕最後斷絕父子關係。」

  大毛嚇了一跳,急忙擺著手道:「那可不行,我不能沒有爸爸媽媽。」

  吳金寶說:「如果是這樣,你就更不能說了。更何況你能不能走成,還關係到二毛將來能否走成的問題。」

  二毛忙說:「我還沒有想好以後要不要去新疆。」

  吳金寶說:「什麼?這都什麼時代了,你還猶豫什麼?」

  二毛說:「如果我哥哥走了,我也走了,弟弟妹妹都還小,我爸爸媽媽會很難過的。」

  張楚文道:「扯什麼二毛的事,他還早著哩。喂,吳金寶,你從農村來,你家裡應該不會有意見吧?」

  吳金寶搖搖頭,說:「我跟你們不一樣。你們家庭條件好,無所謂上不上學,到農村到邊疆也是一種鍛煉。而我從小就苦夠了,勞動夠了,我應該加入到知識分子隊伍中去,成為一個又紅又專的知識分子。再說我如果不上大學,我既對不起我自己,也對不起我媽。」

  張楚文冷笑了一聲,說:「原來如此。」

  二毛說:「你說些什麼呀。」

  吳金寶說:「你們不明白的。」

  大毛二毛和皇甫浩的確都不明白他這是什麼意思。但是他們還是決定,張楚文、皇甫浩和大毛三人無論下鄉還是去邊疆的行動作為秘密,不告訴任何大人,等諸事成功,再讓他們去大吃一驚。

  大毛和二毛從來沒有做過隱瞞父母的事,一旦拿定了主意,便覺得激動萬分。二毛悄悄對大毛說:「我有一種地下工作者的感覺。」

  大毛說:「哎呀,你要坦然一點,要裝得像沒事一樣。」




  這天晚飯後,雯穎正在廚房洗碗。丁子恆把三毛和嘟嘟趕到樓下去玩,然後叫了雯穎進屋,關起房門,把張者也對他說的大毛可能放棄考大學同張楚文一起去新疆的事告訴了雯穎。

  雯穎見丁子恆這麼神神秘秘的,先還覺得好笑,可一聽完丁子恆的話便呆住了。

  大毛在他們眼裡一直是本分而溫順的孩子,沒有多少奇思怪想,永遠一老一實地讀書學習,在學校甚至被同學們叫做「書獃子」。在家裡他對父母的話言聽計從,有事必同父母商量,幾乎沒有同父母發生過頂撞,對弟妹也是愛護有加,非常有大哥風度。丁子恆和雯穎一直以大毛為驕傲,覺得有大毛給弟妹們帶這麼一個好頭,以後不愁孩子們不好管教。料想不到,這個大毛,竟悄悄地為自己做了這麼大的決定。

  雯穎說:「這怎麼行?這怎麼行?他還那麼小,我怎麼能讓他走那麼遠?」

  丁子恆苦笑道:「他已經十八歲了,你認為他小,他可不這麼認為。」

  雯穎急道:「那應該怎麼辦?無論如何我是不會讓大毛走的。」

  丁子恆說:「這件事我們要和他好好談談。」

  雯穎說:「我不管你用什麼辦法,你一定不能讓他去新疆。他學習成績那麼好,為什麼不考大學呢?」

  丁子恆歎了一口氣,說:「年輕人呀,只顧頭腦發熱。」後面還有一句話,他沒有說出口。丁子恆想說,難道去了新疆就會有更好的前途嗎?

  雯穎走到隔壁房間,推開門,見大毛二毛以及吳金寶正伏在桌前溫習功課。大毛抬起來頭來,問:「媽媽,什麼事?」

  雯穎嚴厲著面孔,說:「大毛,你過來一下,我和爸爸有事找你。」

  大毛立即同二毛和吳金寶交換了一下眼色。起身往外走,二毛亦站了起來,跟在他的身後。雯穎說:「二毛,你就要考高中了,你繼續複習功課吧。」說完她望望吳金寶,緩和下語氣,說:「吳金寶,今天我們家裡有點事,你能不能回家做功課?」

  吳金寶點點頭,說:「好的。」

  二毛看了大毛一眼,固執道:「我已經複習完了,我想聽爸爸媽媽跟哥哥談什麼。」

  雯穎想,讓他聽聽也好,便掉頭回自己房間。大毛二毛落後她幾步,雯穎聽見大毛說:「爸爸媽媽一定知道了。」

  二毛說:「那怎麼辦?」

  大毛說:「見機行事吧。」

  吳金寶的一聲低語也傳進了雯穎耳朵裡。吳金寶說:「先下手為強。」

  雯穎心裡頓起反感,心說原本我家大毛老老實實的,這事說不定就是這個吳金寶挑起來的哩。什麼叫先下手為強?這是走江湖打群架嗎?

  大毛一進屋,丁子恆便說:「大毛,我有一件重要的事問你,希望你如實告訴爸爸媽媽。」

  大毛又同二毛對視了一下,二毛突然伏在大毛耳邊,低語道:「吳金寶說得對,先下手為強。」

  雯穎呵斥道:「二毛你搞什麼陰謀詭計?」

  二毛趕緊分辯:「我沒有。」

  大毛說:「在爸爸提問之前,我有一個重要的決定要先告訴爸爸媽媽,希望能得到你們的支持。」

  丁子恆說:「支持不支持,要看你做出了什麼重要決定。」

  大毛說:「學校過幾天開始動員上山下鄉去邊疆。今天我們團支部開會,我已經決定,放棄考大學,報名去新疆。」

  雯穎見他已經在學校表了態,心裡一急,大聲說道:「我不准你去!」

  二毛說:「媽媽,你聽聽爸爸的意見好不好?」

  丁子恆有些不悅,他板著臉,說:「你是在徵求我的意見還是正式通知我你的決定?」

  大毛有點語塞,說:「是徵求爸爸的意見。」

  丁子恆說:「你已經是成年人了,你應該知道徵求意見應該是在決定之前還在決定之後。現在你既然自己已經做出了決定,還要徵求什麼意見呢?」

  大毛一時怔住了,不知道說什麼好。二毛說:「爸爸的意思是不是說,既然哥哥已經做了決定,就不用考慮爸爸的意見了?」

  雯穎說:「二毛,你住口!這裡沒你的事。」

  丁子恆說:「你徵求我們的意見,說明你還認為我和你媽媽是你的父母。如果你根本不徵求我們的意見,就說明你已經不認為我們是你的父母親了。」

  大毛急了,忙不迭地說:「我當然認為爸爸媽媽是我的父母,你們是我最親的人,我不聽你們的聽誰的呢?」

  丁子恆說:「有你這句話就好。這就是說,你現在還沒有做最後決定,還可以聽聽我和你媽媽的意見,是不是?」

  大毛頓時啞口無言。如果他說是,他就沒有迴旋的餘地了,因為他已經知道父母是不會同意他的決定的,可如果他說不是,他又怎能承擔得起父親的那番話呢?他怎能不認自己的父母呢?

  雯穎說:「大毛,這件事在我這裡是沒有商量餘地的。我絕不同意你報名去新疆。」

  大毛說:「媽媽,你怎麼能這樣不講道理呢?」

  雯穎說:「我辛辛苦苦養了你十幾年,我不同意你做的事你就不能做。」

  二毛說:「媽媽,你這話跟家庭婦女有什麼兩樣?」

  雯穎說:「我就是個家庭婦女。二毛,你瞧不起媽媽這個家庭婦女了?」

  二毛急道:「哪裡呢!我只是說媽媽應該覺悟高一些。」

  大毛說:「我理解媽媽的心情,媽媽養育了我十幾年,的確不容易,我心裡是很感謝媽媽的。可是我個人並不只屬於媽媽,我也屬於祖國屬於社會,我去新疆就是為了建設祖國服務社會。」

  雯穎頓時淚水漣漣。雯穎說:「大毛,我不管你說什麼漂亮話,我就是不能答應你。就算你爸爸同意了,我也不會同意。」

  雯穎一哭,大毛二毛就亂套了。大毛傻了眼,他望著媽媽發呆。二毛急道:「媽媽媽媽你別哭好不好,你一哭叫我們怎麼講話嘛。」

  雯穎哭道:「大毛二毛,你們兩個在家裡是做哥哥的,你們一直都做得很好,我心裡總是為你們驕傲。可是現在你們這樣做,實在是太傷害我了。你們兩個光想到自己去進步,怎麼一點也不考慮媽媽是什麼感受呢?」

  大毛急道:「媽媽,我一點也不想傷害你。我們做進步的事,怎麼會傷害到媽媽呢?」

  在外面玩耍的三毛和嘟嘟玩得一身大汗地跑回家喝水,一進門,見雯穎在哭,都嚇住了。嘟嘟依在雯穎腿邊,有些膽怯地問道:「媽媽,你怎麼了?」

  雯穎擦著眼淚,說:「大哥要去新疆,媽媽心裡難過。」

  三毛正喝著水,聽雯穎一說,一口水便噴了出來,他顧不得抹去流得滿胸的水,高興地跳了起來:「太好了!大哥要去新疆,我要大哥給我帶葡萄回來吃。」

  大毛一笑,說:「沒問題。」

  嘟嘟卻哭了起來:「我也要吃葡萄!可是……媽媽哭了,我也要哭。」

  二毛說:「三毛,你鬧什麼?帶妹妹出去玩。這是大人的事。」

  三毛說:「哼,我就知道,你成天拍大哥的馬屁想一個人吃最多的葡萄。沒那麼好的事,我也要拍大哥的馬屁,我要比你吃得還多。」

  二毛走過去朝三毛的屁股踢了一腳,氣呼呼地說:「滾滾滾,就會瞎吵。」

  三毛高叫起來:「爸爸,二毛拿我的屁股當球踢!大欺小,美帝國主義反動派!」

  丁子恆一直鐵青著臉沒說話。大毛看看爸爸的臉色,心裡有些煩,他衝著二毛三毛說:「你們能不能閉嘴。」

  三毛說:「我閉嘴,可是二哥要閉腳!」

  丁子恆說:「二毛,你把弟弟妹妹都帶出去,我和媽媽要單獨跟你大哥談。」

  二毛不情願地噘著嘴,一手拉著三毛一手拉著嘟嘟,邊說邊往外走:「只要有你們兩個人,全世界都不會安寧。」

  三毛說:「錯!應該是只要有美帝國主義,全世界才不會安寧哩。」

  房門在三個小孩子的爭吵中關上了。

  大毛心情有些緊張。雖然他事先有一定的思想準備,可還是沒有料到父母的思想工作這麼難做。最沒有料到的是,一向好脾氣並且對他百依百順的媽媽竟比爸爸態度還強硬,而媽媽的眼淚也令他心煩意亂。他是長子,他從小就深知要孝順父母,從不違拗父母,這次他卻讓媽媽這麼傷心,讓爸爸這麼不高興。在自己的理想和父母的心願之間,他應該選擇什麼呢?大毛有些猶豫。

  丁子恆說:「大毛,你應該理解媽媽。她把自己的全身心放在了你們兄妹幾人身上。你們就是咳嗽一聲,腳上擦破一塊皮,媽媽也是百般牽掛。而這一次,你事先不給媽媽任何思想準備,突然就決定報名去新疆,你這叫她怎麼受得了?甚至,我今天不問你,你還打算隱瞞下去。你是不是想等到木已成舟,再讓我和你媽媽知道?你認為你這樣做對嗎?你對我們還有感情嗎?」

  大毛低聲辯道:「我隱瞞爸爸媽媽是出於善意,我怕你們不同意。這可能是有些不對,可我不是故意要傷害媽媽。我對爸爸媽媽是有很深的感情的。」

  雯穎本來已經收住了的眼淚,叫大毛這麼一說,又湧了出來。

  丁子恆說:「我也知道你的心情。同學們都積極報名支援邊疆和農村,你是團員,也應該帶頭。並且,祖國的邊疆也確實需要有知識的青年去建設。甚至我也知道你們有很好的榜樣在前面,遠的董加耕邢燕子就不說了,近的還有你自己的朋友洪澤海。按理說,我們做父母本應該為你這份雄心壯志感到高興,也應該支持你的行動。」

  大毛聽丁子恆說得入情入理,不由得抬起頭來,眼睛裡充滿了希望。雯穎卻在一旁緊張萬分。丁子恆繼續道:「可是,從國家的角度想,國家培養一個高中生容易嗎?你以為你讀這十二年的書,國家沒花大錢嗎?這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培養你們,是為了你們能繼續深造。國家為什麼辦大學?不就是為了造就人才嗎?培根怎麼說的,知識就是力量。高中生畢業後,進大學學習更多的知識,有更大的力量,就能更好地為祖國建設出力。你能說到新疆是建設祖國,讀完大學做科學研究就不是建設祖國嗎?」

  大毛很少聽丁子恆這樣長篇大論地講這一類的話,突然聽到,覺得爸爸講得真的也很有道理。

  丁子恆見大毛凝望著他,知道他的話起了作用,便繼續道:「如果你的學習成績不好,根本沒有考上大學的可能,我完成支持你的決定。可是現在的情況並不是這樣。你在學校是數一數二的學生,你完全可以考上大學。在大學裡完成學業,豈不是可以更好地建設國家?你現在是個成年人了,我就要用成年人的方式同你講道理。我們可以達成協議:第一,你必須參加高考,如果你考上大學,我認為你還是應該去上學;第二,如果你沒有考上,像洪澤海那樣落榜,那麼我就也像洪伯伯一樣,送你去邊疆。你看怎麼樣?」

  話說到這樣的地步,大毛知道已經沒有了迴旋餘地。但他仍心懷不服,輕聲說道:「我考慮一下。」

  大毛離開房間後,雯穎抱怨丁子恆:「你怎麼能這麼說呢?如果他真的沒考上大學怎麼辦?我是不會讓他去新疆的。」

  丁子恆笑道:「你們女人就是這樣。大毛在學校裡那樣出色,他哪裡會考不上大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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