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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一)


  秋盡江南葉未凋,
  晚雲高。
  青山隱隱水迢迢。
  ——北宋·賀鑄《太平時》




  北京已很冷了。大風刮起時,飛沙走石,天日昏沉。漫長的學習也終於快要結束,《實踐論》和《矛盾論》的精讀課一上完,教師便佈置寫學習總結。佈置時特別強調,寫這個學習總結應該像寫各位的論文一樣認真。老師希望大家把玩的時間也利用起來,好好做一篇文章,不枉學了這幾個月,且用了「好文章方見真才實學」這樣的話。丁子恆便有點緊張,暗想老師此番話可能是針對他們這些常常打牌的人而說的,便決意全力以赴寫總結。姬宗偉等人叫了丁子恆好多次,總也動搖不了他戒牌不打的決心,便笑他說,就算是給丁工一年時間天天去寫,他也未見得能將這份總結寫好。理由只一條,他天生不是做這事的材料。丁子恆聽罷此言大為不服,暗想未必我就是這麼一副榆木腦袋?更賭氣要把總結寫好。

  《實踐論》和《矛盾論》在丁子恆看來,真是好文章。不讀不知道其好,不精讀更不知道其妙。丁子恆自問,這麼好的文章以前怎麼就沒有讀過呢?虧得這次學習,才有機會將此二文反反覆覆讀了多遍,自是大受教益。但是,寫總結不能只是空談感受,老師所說的「要有真才實學」深合他丁子恆一向的務實精神,學習體會是應該和自己的實際工作結合起來的。這麼想過,丁子恆腦子便有驀然一亮的感覺,幾乎是連夜下床,尋紙捉筆。對於施工實踐中的矛盾的分析,在他心裡一下子活了起來,變成一塊塊一條條一段段十分具體的東西。一經下筆,丁子恆竟覺得自己激情噴湧。

  

  題目:施工中的哲學

  中心思想:施工就是破壞與建設的矛盾運動,是主觀力量與客觀力量鬥爭的運動。

  綱要:

  1.水工佈置與施工佈置的矛盾——在施工程序上根本矛盾是導流,在截流上與汛期的矛盾特別尖銳;

  2.施工佈置與城市規劃佈置的矛盾(一般服從前者);

  3.施工佈置與自然條件的矛盾;

  4.施工佈置與施工方法的矛盾(視具體情況而定,平展區一般服從前者);

  5.場地中心與對外交通的矛盾(視情況定);

  6.施工附屬企業佈置與鐵路系統的矛盾(一般應服從後者);

  7.鐵路佈置與公路佈置的矛盾(一般應服從前者,鐵路處於穩定部分,公路處於靈活部分);

  8.施工作業區與生活福利區佈置的矛盾(一般應服從前者);

  9.橋渡與道路系統的矛盾(一般服從前者);

  10.供水供電佈置與道路系統佈置的矛盾(一般應服從後者);

  11.運輸能力與施工運輸要求的矛盾(這是施工佈置中貫穿始終的矛盾,它之所以成為始終矛盾,是因為場地內部不斷的運動形成的。場地由於各個組成的不斷運動使之形成一個統一體,這是由運輸交通來表現的。如果場地沒有交通運輸,沒有物料行人往來,那就是停了工的場地。是停工,而不是施工。反之,一個場地運輸繁忙,就是一個緊張的施工場地。A.施工各部門的共同特徵是物料移動。沒有運輸便沒有施工。運輸是整個施工及各個部門生產的前提;B.運輸能力制約了施工能力;C.運輸發生故障,影響的不是局部而是整體);

  12.施工企業之間的矛盾(相關的企業也彼此構成矛盾的對立面);

  13.施工總佈置與施工總進度的矛盾(二者應是協調的,但總進度是多變的,其主要內容有二:一為施工程序,一為施工強度。二者在施工時多變,尤以施工強度變化最大,而總佈置則較穩定。二者的矛盾表現為穩定和多變的矛盾)。

  丁子恆順著思路,幾乎筆不加點地寫完了這份大綱。他從來沒有寫過這一類的東西,一口氣拉出十三點後,真覺得自己與來京之前思想感受全然不同。彷彿是沖了一個熱水澡,把渾身的汗水都蒸發出去了,全身心上上下下有酣暢淋漓的感覺。丁子恆想,洗澡就是好呀。

  便是在這份提綱下,丁子恆寫出了長達幾萬字的總結。總結的內容有實踐有矛盾亦有實踐中如何解決矛盾的思路,甚至還舉出他曾經做過的安徽鳳凰閘的實例進行剖析。在所有的學員中,丁子恆的總結是最後一個交上去的。

  組長接過丁子恆那份沉甸甸的稿子時,毫不掩飾自己訝異的目光。當組長把它交給老師時,老師亦驚訝得擱在手上掂了半天。這天晚上,班上便傳出丁子恆把總結寫成了一本專著的議論。

  丁子恆聞聽此言,心裡頗覺得意。這天晚上彷彿是慰勞自己,終於忍不住再上牌桌。

  毛學仁歎道:「想不到丁工學了幾個月哲學真成專家了,可謂有志者事竟成呀。」

  李昆吾亦說:「哲學家是很偉大的人,有哲學思想的工程師將會成為一個偉大的工程師。」

  丁子恆便笑,說:「我倒願意借你吉言,真的能夠偉大,只可惜我寫的儘是施工哲學。」

  毛學仁說:「那就成為一名偉大的施工哲學家吧。」

  姬宗偉說:「哲學史上恐怕獨此一位,丁工該青史留名了。早知如此,我該就橋牌寫篇總結,或許能成為一個橋牌哲學家,與你並列享用這份殊榮。」

  四人便大笑。因為全都完成了總結,故這天的牌局一直開到深夜。

  三天後,老師找丁子恆談了話。老師說:「虧你想得出來,怎麼能把學習總結寫成施工分析呢?總結是要你寫你通過學習思想覺悟提高了多少,對馬列主義和毛澤東哲學思想有了什麼樣的深入瞭解,對階級鬥爭路線鬥爭有著怎樣的深刻認識,以及對國際形勢和國內形勢有了什麼樣的總體把握。你怎麼寫成了施工著作呢?這是兩回事嘛。這樣看來,學來學去,你竟是一點不知道自己應該從哪些方面去提高自己,撇開你的工程就不行嗎?」

  丁子恆心裡「撲通」嚇了一跳,忙不迭地分辨著,說:「我通過學習真是有了很大的進步。尤其《矛盾論》和《實踐論》,我聯繫實際一思考,就覺得許多自己過去理不清的東西一下子變得很清楚了。這是很大的收穫啊。」

  老師臉色淡淡的,說:「但你更應該清楚的是,學哲學是要提高你的思想覺悟,而不是要提高你的施工佈置能力。」

  丁子恆一下子傻了眼。老師讓他拿回總結,重寫一份交來。

  哲學班的人聞訊都笑破了肚子。丁子恆在他們的笑聲中沮喪得幾乎是欲哭無淚。丟臉事小,畢竟他不是學這個的。要命的是他必須重新寫一份學習總結,而這新的一份總結從何落筆,他真正是覺得茫然。更讓他忍受不了的是:姬宗偉他們交完總結,已在打點行李準備回家了,而他卻必須留在這裡完成這份總結。丁子恆心裡一堆亂麻,想家的慾望便在這亂麻中一峰獨秀地高聳出來。

  中午一吃過飯,丁子恆便坐在桌前,思考著怎麼下筆。姬宗偉敲門進來,見丁子恆的愁眉緊鎖,沒開口便先笑。

  丁子恆自嘲道:「這輩子頭一回當留級生。」

  姬宗偉說:「丁工,我跟你打了這麼多年的交道,知道你這輩子就是一個書生。你是太認真了,而這樣的事,是不必那麼認真的。它不需要創造性,不需要有新意,只要照老師所說的寫就行了。我現在給你指一條捷徑,如果你敢走,你就走,如果你不敢,我也救不了你。」

  丁子恆突然間覺得自己恰如一個溺水者,正等著有人來施救,哪怕是一根稻草,他也必須得緊緊地抓住。丁子恆忙不迭地說:「快說說看。」

  姬宗偉說:「我,毛工和李工,三人的總結都留有底稿,你拿來,挑出一些,拼湊一下。只要不完全與我們雷同,老師那裡應該通得過。」

  丁子恆怔了怔,說:「那……豈不是抄襲?」

  姬宗偉說:「不可以這麼說,應該說大家成天學的是一樣的東西,又師從於同樣的老師,學習的體會相同也是自然。如果不相同,那豈不是有問題了?」

  丁子恆說:「這個……這個……」

  姬宗偉笑笑,說:「丁工的態度果然在我們的預料之中。但是我們還是決定把這三份底稿留在你這裡,你看著辦。」

  姬宗偉走到門口,說:「對了,順便告訴你,我們定了後天的車票。散學典禮一結束,我們就走。」

  姬宗偉最後一句話把丁子恆心裡的火一下點燃。春節就在近前,雯穎和孩子們都焦急地盼望著他回家,而他自己,自調入內業隊後,已經好久沒有這麼長時間離家不歸。家在他的心目中的位置逐漸地替代了他的事業。吳思湘曾經說過,一旦覺得家比事業更重的時候,便是人老了的信號。丁子恆想,我現在也是老了。

  丁子恆終於晚了一天回家。依照姬宗偉的建議,丁子恆參照了他們三人的總結的樣式,草草地為自己寫完了總結。他沒有照抄。丁子恆從無抄襲別人的習慣,他覺得如果他那麼做了,將是他的一份恥辱。他不能圖一時之輕鬆,而永遠地背著這份恥辱。丁子恆也知道自己這樣想很書生氣,但本來就是一介書生,多一點書生氣又有什麼不好呢?

  好在這一份總結被通過。老師什麼話也沒說,丁子恆也不敢多問,心說只要你放我回家就行。

  次日丁子恆便上王府井去買了一點東西。他為雯穎買了一條羊毛圍巾,為大毛二毛三毛每人買了一雙球鞋。在給嘟嘟買東西時,丁子恆動了一下腦子。嘟嘟是女孩,女孩子就該跟男孩子不同。丁子恆想到嘟嘟那個小樣兒心裡就暖乎乎的,於是他為嘟嘟買了一個粉紅色的蝴蝶結,又買了一頂小絨帽。

  丁子恆滿載而歸地回到家。家裡因為丁子恆的歸來,歡呼聲響了好幾分鐘。然後一群孩子便撲上來翻包,紛紛搶著屬於自己的禮物。三毛忙不迭地把鞋套在腳上,而嘟嘟則拉著雯穎讓她幫忙扎上蝴蝶結。紮好的蝴蝶結很大,幾乎蓋在了嘟嘟的頭頂上,嘟嘟戴上了蝴蝶結,便沒法戴絨帽,急得她在鏡子前忙來忙去。那副焦急的神態,令丁子恆不由大笑。這一笑,便將學習班留在他心裡所有的不快驅逐一盡。




  這一年的春天來得早,到四月時,便已經熱得要穿襯衣了。嘟嘟還沒有滿九歲,但卻被批准加入少先隊。星期六全校春遊時舉行了入隊宣誓,宣誓地點在解放公園的蘇軍烈士墓前。

  烈士墓前的草坪都綠了,陽光很明亮地落在上面,星星點點黃色的小花爭相開放著。所有的墓碑都在宣誓前被嘟嘟和她的同學們仔細地抹了一遍,漢白玉的石碑在高大而蒼綠的龍柏樹護衛下,顯得特別莊嚴和肅穆。很多同學希望老師講講烈士們的故事,可老師相們互望了望,沒有說什麼。只是校長淡淡地提了幾句,說在抗戰期間,蘇聯空軍來幫助中國人民抗日,在武漢發生過幾次大的空中戰鬥,有十五位蘇聯空軍英雄犧牲在了這裡。這樣精彩的故事用這樣簡單的陳述,嘟嘟感到很不滿足,還有那些是男生,一聽講是空軍開飛機打仗的故事,都使勁吵著想要老師講得更多一些。結果校長說時間來不及了,還是開始宣誓吧。

  墓地正中是高大的紀念塔,宣誓便是在紀念塔前舉行。嘟嘟穿著白襯衫,對著紀念塔高高地舉起了手臂。她很激動很興奮,腦子裡滿是空中飛機打仗的情景,蘇聯的飛機上一定有紅星,嘟嘟想。在念誓詞的過程中,她便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仰望藍天。

  天很藍,雲淡淡的,如絲如綢一樣地飄動,又彷彿一個個的人在海裡柔軟地游泳。遠遠的樹林裡,不時地飛過來幾隻小鳥,啾啾地叫著飛來,在隊旗四周飛旋幾圈後,又啾啾地叫著飛走。一個老少先隊員上來為嘟嘟戴紅領巾,嘟嘟一看原來是六年級的嚴曉玨。她是嘟嘟的老朋友了,一來她就住在烏泥湖的甲字樓,二來他的姑姑嚴三姑是嘟嘟上幼兒園時的阿姨。嚴曉玨一邊為嘟嘟戴紅領巾一邊說:「嘟嘟,你可比三毛強哩。」嘟嘟認真地向她敬了個隊禮,然後四下尋找三毛在哪裡。嘟嘟心裡十分得意,她和三毛的比賽,終於是她贏了。一直到新隊員全部都走下台時,嘟嘟才看到三毛。三毛低著頭坐在他們班裡,他的旁邊是蒲海清。三毛顯得很不開心,因為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妹妹比他還先入隊。他覺得這一回他丟大面子了。嘟嘟看到三毛這樣,心裡有些難過起來,她想,要是三毛能和她一起入隊就好了。

  宣誓完後,各班分開在公園裡玩了一個多小時,就整隊回校了。新隊員被集中在了一起,走在全校的最前面。嘟嘟被老師推舉為新隊員的旗手,從公園走到學校,一路上她都伸直了雙臂,高舉著隊旗。老師幾次問她手酸不酸,要不要換人。嘟嘟都響亮地回答:不酸。不用換人。對於嘟嘟來說,這一天使她永生難忘。

  晚飯時,爸爸媽媽都詳細地詢問嘟嘟今天宣誓的情景。嘟嘟講述時,不住地斜著眼看三毛。三毛垂頭喪氣地埋頭吃飯。二毛彷彿是故意要氣三毛,拚命地為嘟嘟慶祝,而且說,這一回合是嘟嘟勝利了,相信以後嘟嘟總能取得勝利。氣得三毛肺都要炸了。他終於忍無可忍,大聲地衝著嘟嘟說:「你這麼矮的個子,還舉隊旗,舉得一點也不高,影響了我們學校的隊伍美觀。你要賠!」

  嘟嘟怔住了。這是一個嚴重的問題,她從來也沒有想到過。全家人都一起望著她,看她怎麼回答。嘟嘟顯得很無助。她的確個子很矮,而且她也明白矮個子舉隊旗當然沒有高個子舉得高。可她不知道應該怎麼解釋這個問題。而且如果讓她賠償,她應該怎麼賠呢?嘟嘟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來,她眼淚汪汪,委屈地說:「我一個月才五毛錢,我怎麼賠呢?」

  爸爸媽媽甚至二毛都哈哈地大笑起來。三毛更是笑得逃離飯桌,捧著肚子跑到走廊上,又蹦又跳地喊叫著:「這麼笨!虧你還是少先隊員哩!」

  嘟嘟幾乎要放聲大哭了。雯穎一看勢頭不對,趕緊說:「三毛是逗你的,他沒入成隊,故意氣你。我們嘟嘟現在是少先隊員了,我們要讓讓三毛這個落後分子。」

  嘟嘟的嘴差不多已經張開了,聽媽媽這麼一說,心想,可不是,我是少先隊員,不應該跟三毛這樣的落後分子計較。這麼想過,就把淚水忍了回去。這一下,連丁子恆都表揚嘟嘟了。丁子恆說:「嘟嘟現在真的是不簡單了。當了少先隊員,就是不一樣。」

  嘟嘟立即又神氣了起來。嘟嘟說:「我才不理三毛哩,他是個落後分子。」

  三毛白跳了半天,也沒撈著多少便宜。而桌上的韭菜炒雞蛋卻在他跑到外面亂蹦亂跳的時候,被吃得差不多了。三毛氣得把碗往地上一摔,發脾氣說:「你們偏心,我不吃了!」

  碗「砰」的一聲摔在丁子恆的腳邊,碎成了好幾片,剩在碗裡的飯也撒了一地。丁子恆氣得一拍桌子:「三毛!你發什麼神經病!」

  丁子恆吼了一聲還不解氣。心想這個小孩子,妹妹比你入隊還早,你不但不檢查自己的行為,倒更加橫不講理。不教訓教訓你,你將來會成什麼樣的人呢?丁子恆念頭到此,屈起中指,一伸手,便在三毛頭上叩了一個「板栗」。

  三毛何曾有過這麼倒霉的時候?少先隊沒有加入,好菜也沒吃到嘴,結果還挨了一板栗。他頓時滿心悲憤,不顧一切地放聲大哭。連嘟嘟都被丁子恆的脾氣嚇壞了。

  雯穎見丁子恆動了手,大驚。她素來知道丁子恆出手不知輕重,他自以為很輕,而小孩子卻根本就承受不起。雯穎趕緊抱著三毛的頭,在他挨打的地方摸了摸,一摸竟摸出一個包來。雯穎生氣了,說:「你這麼這樣出手打孩子。他這麼小,經得起你打嗎?看看看,頭上起包了。」

  丁子恆自覺出手不重,可看見三毛傷心欲絕的樣子,想起他的種種可愛,就生出了悔意。叫雯穎這麼一說,心裡更是悔恨不止。想去撫撫三毛的頭,可又拉不下臉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三毛見爸爸不敢再打,又見媽媽護著他,越發耍賴起來。邊哭邊慘叫:「哎喲,我頭好疼啊,我的頭好疼啊,我要死了!」

  雯穎便真急了起來:「哪裡疼?要不要緊?」

  三毛說:「我的頭疼呀!我今天肯定要死的。媽媽呀,你就把我埋在門口的楊樹下好了,我在那裡可以經常看見家裡的人。」

  雯穎聽三毛這麼說,眼淚都快湧出來了。她摟著三毛的頭一個勁說:「別哭,三毛。讓媽媽仔細看看。」

  二毛說:「媽媽,別信他的,哪有那麼嚴重?我又不是沒挨過爸爸的板栗。」

  三毛哭道:「就有那麼嚴重嘛!你的頭大,你不怕疼,可是我今天晚上一定會死的。」

  二毛說:「媽媽,這樣好了。我們馬上把三毛送到醫院去,讓醫生先給他打吊針,然後再送他到手術室裡,把腦袋打開,把打壞的地方修好,他今天就不會死了。」

  三毛一聽,嚇住了。天哪,這麼一來,就比死還要可怕了。其實他本來也沒有那麼疼,只是想出口氣,讓家裡的人都圍著他轉。如果媽媽真把他送進了醫院,別說把腦袋打開,就是打吊針也夠讓人受的。三毛的哭聲明顯地降低了許多。

  丁子恆也看出了三毛的把戲,心裡先鬆下一口氣,然後又暗自好笑。他故意板起了臉,說:「就照二毛說的辦,把他送到醫院去。也不用打吊針了,直接給腦袋開刀好了。」

  三毛翻著眼睛觀察丁子恆,發現他說得很認真,心裡立即暗叫不好。於是,他猛然掙脫了雯穎的懷抱,大聲說:「我的頭疼已經好了,不用去醫院了。」

  丁子恆忍住笑,說:「說不定過幾天又犯了,還是動個手術保險一點。」

  三毛用更大的聲音說:「我保證,我已經完全好了,絕對不會犯的。不信,爸爸再打打試試,一點也不疼了。」

  雯穎看著情況突變,也破涕為笑。她輕輕地在三毛屁股上打了一下,說:「就你的名堂多!」

  丁子恆說:「今天晚上絕對不會死了嗎?」

  三毛說:「絕對不會。」

  丁子恆說:「那好。把你摔碎的碗撿起來,把地掃乾淨。」

  三毛掃完地,又把桌上的剩菜全部掃進肚裡,然後呆坐在桌前想:今天是嘟嘟開心的日子,可卻是我最倒霉的日子。他想完,在這天的日曆牌上寫了五個字:三毛倒霉日。不過,這天晚上,在三毛的要求下,丁子恆給他講了蘇聯空軍當年是怎樣在空中作戰,怎樣打下了日本人的飛機的故事。彷彿是為了彌補晚飯時的那個板栗,丁子恆在講述的過程中,用嘴巴模擬飛機的聲音,用手勢比畫飛機戰鬥的姿態,讓三毛聽得驚心動魄。在丁子恆講故事之前,嘟嘟已去睡覺了,這個激烈的戰鬥故事就只屬於三毛一個人,這讓三毛多少感到有些安慰。三毛在這天的日曆牌上又加了一句:三毛聽故事日。寫完他想,如果爸爸每天敲我一個板栗,然後晚上再給我講一個精彩的打仗故事,也挺不錯。




  星期六,簡易宿舍中學生和樓房中學生在烏泥湖的操場上進行了一場籃球比賽,圍觀的人比哪天的都多。劉二豹是樓房中學生的隊長,簡易宿舍的隊長叫袁繼輝。袁繼輝的爸爸是勘測室外業隊的測工,常年奔波在山裡。他的母親三年前已經病逝,他和妹妹跟繼母和繼母帶來的兒子吳金寶生活在一起。自小父親不在家,母親又多病,袁繼輝便如一個野孩子,天不怕地不怕。加上他人高馬大,很講義氣,簡易宿舍的男孩子都服他。這場球賽就是他提出來的,他說,咱們學習不如他們,未必打球也不如他們?

  這一說,彷彿是長了簡易宿舍中學生的志氣,他們便一致歡呼著同意了。而樓房的中學生們,平常往來不多,上的又不是同一所學校,經過劉二豹再三的遊說,總算湊齊了人馬。計有乙字樓的劉二豹,丁字樓的吳安林,丙字樓的李書奇,庚字樓的陳渝,癸字樓的謝三反等,二毛也參加了。二毛本不會打球,參加只是為了表示支持劉二豹。劉二豹深知二毛的球技,便說,二毛你就算個替補吧,在邊上幫我們遞個毛巾送個水什麼的。

  比賽那天,看熱鬧的人很多。簡易宿舍的大人小孩都湧了過來,操場上便有點人山人海的味道。三毛和一群孩子都趴在樓上的欄杆上居高臨下地觀看。丁子恆下班回來見走廊上到處是人,以為出了什麼事,湊上前一問方知是孩子們舉行球賽。

  三毛見到丁子恆,非常興奮,大聲地指著在場外跑來跑去遞毛巾的二毛說:「看,看,那個遞毛巾的是二哥,他是教練。」

  丁子恆有點奇怪,說:「二毛又不會打球,怎麼能當教練呢?」

  吳安森便說:「什麼呀,二毛根本不會打球,我哥說讓他當跑腿的。看,那個搶球的是我哥!」

  果然吳安林斷下一個球,並果斷地把球遞給劉二豹。劉二豹揚手投籃,球進了。劉四虎和劉五龍便高聲歡呼了起來:「哇,是我二哥投進的!」

  吳安森說:「是我哥傳球傳得好!」

  三毛聽他們相互爭功爭了半天,方說:「我二哥不遞水給他們喝,他們渴也渴死了,還進什麼球呀?」

  三毛話音落,便遭到劉家兄弟和吳安林三人的共同攻擊,幾個小孩吵成一團。結果,場上樓房隊的比分一落再落,終於敗得一塌糊塗。走廊上的小孩子們也不吵了,有點悲壯地望著正在操場上進行垂死掙扎的哥哥們。

  丁子恆心裡笑了一聲,回到屋裡。

  幾個正在緊張複習準備參加高考的高中生也忙裡偷閒前來看熱鬧。先是劉一獅和大毛,後來又來了吳金寶和張楚文。然後皇甫浩從外回來,看到他們幾人站在一起邊看球邊聊天,便也湊了過去。這幾個人過去或小學或中學都做過同學,現在除了劉一獅在八中上高中,大毛、張楚文和吳金寶都是二中同學。

  進入高中後,瘦小的皇甫浩在幾年間突然長得人高馬大。雖然很難說他已經從父親皇甫白沙的陰影中走出來,但因年歲的增長,他已成熟了許多。平常因同校而不同班,他同大毛幾人很少碰面,眼下高考在即,何去何從,大家也都想相互詢問一下。因此,說是看球,卻也有「考生之意不在球」的意思。

  張楚文因在學校團委做宣傳委員,言談中便有一種學生幹部的英銳之氣。他大談新疆的軍墾農場,對那種一手拿槍,一手拿鎬的准軍人生活充滿嚮往。甚至就連去新疆要坐七天七夜火車的旅途,在張楚文的嘴裡也有一種特別的浪漫。張楚文說話時,因為興奮,唾沫四下飛揚。大毛不時掏出手帕揩臉。張楚文每見他一揩,便道一聲對不起,但依然興奮而激情飛揚地談論,唾沫一點也沒有減少。最後大毛被他的唾沫惹得不耐煩了,不得不打斷他的話,談起洪澤海從新疆的來信。洪澤海說那邊農場的土地四周都環繞著白楊和沙棗樹,棉花豐收時,一片銀白。西瓜甜極了,鋤頭叫砍土鏝,還常常跳新疆舞。惟一不舒服的就是吃不到米飯,成天吃玉米饃和麵食。

  皇甫浩在他倆說得差不多時,才問他們的去向。並說他今年並不打算參加高考,因為他父親的問題,他就算考了也不一定能錄取。或許辛苦一場,一個「不宜錄取」的批示便令所有努力都付之東流。皇甫浩說完又補充一句:我跟你們是不一樣的人。

  皇甫浩最後一句話將張楚文幾人心裡的酸楚引了出來,他們都知道皇甫白沙。短短的沉默後,張楚文說我也不打算考試,但我的原因跟你不一樣,我想去新疆參加社會主義建設。咱們是不是一起去?

  皇甫浩搖搖頭,他說他在北方呆過,他的胃不好,吃不慣麵食。他多半會去大別山,他父親曾經在大別山幹過革命,當年的房東跟他父親關係很好。前不久他寫信聯繫過,那房東很歡迎他去落戶。在那裡也一樣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就像董加耕他們那樣。

  張楚文和大毛都聽直了眼。想不到皇甫浩不吭聲氣,竟連下鄉的地方都聯繫過了。張楚文一激動,便說對呀,不一定非要去新疆,省內農村一樣是幹事業的天地。幾個人一議論都覺得有理,張楚文又說應該先去那裡考察一下,如果是一個貧困而艱苦的地方,他們就應該多組織一些知識青年,去老革命根據地戰天斗地,帶領當地農民建設起美好的農莊。皇甫浩覺得張楚文雖然容易衝動,但這個建議確有道理。大毛也認為此舉可行。於是他們約定了時間,由張楚文、皇甫浩和大毛三人先去考察一番。

  場上的籃球賽,樓房隊的中學生輸慘了。袁繼輝揮動著小旗子,領著簡易宿舍隊的隊員們繞著操場跑步。看見大毛、張楚文幾個高中生,便得意地朝著他們搖旗吶喊:「勇者無懼!勇者無懼!」

  張楚文笑道:「你們這幫小猴子,贏一場球就得意成這樣?可見得平常從來也沒有贏過什麼。」

  袁繼輝說:「我們又沒想什麼都贏,我們贏一樣是一樣。勝仗是一個一個打出來的。」

  劉一獅也笑了,說:「咦,你這話還有點水平,怪不得能贏。」

  跟在袁繼輝後面的一幫中學生都高興了,袁繼輝說:「一獅大哥還是比二豹要有風度得多。」

  輸了球的劉二豹,正在那裡火氣沖天地同吳安林吵成一團,不知是為了哪一個球的處理不當還是為了其它什麼。

  張楚文望著搖旗吶喊而去的簡易宿舍中學生隊伍,對吳金寶說:「他就是你那個兄弟?」

  吳金寶臉紅了,點點頭,說:「是呀,學習成績差得一塌糊塗,誰也管不了他。不過他也還服我,我胳膊到底比他的粗一點。」說到這時,吳金寶已經很放鬆了,他捏著拳頭,鼓了鼓肌肉,語氣中也有了幾分瀟灑。

  張楚文說:「看他這能力,他將來說不定還是個人物。」

  吳金寶一笑,抬手指指身邊的這幾個人,說:「連他都是個人物,你們就不曉得是些什麼了。整個社會也只是座小廟,坐不下你們幾個大和尚。」

  一席話說得大家都笑了起來。朝氣銳氣爽氣豪氣都充盈在笑聲中,讓遠遠聽到這聲音的中年人,心頭不禁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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