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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3年(二)



  平靜的生活,日復一日,內容雷同,便過得飛快,日月真像是梭子,三兩下便將一天天的光陰編織成昔日之錦,斑斕往事閃現其中。

  暑假中烏泥湖出現一個擺書攤的白鬍子老頭。老頭說他姓馮,住在頭道街。兒子媳婦都病死了,他替他們養著個孫女。馮老頭說一口下江話,很偶然地來到烏泥湖,竟意外地聽到許多家鄉口音,頓時覺得親切萬分,便將他的小書攤擺在了烏泥湖。每天中午十二點半,馮老頭的書攤便出現在物勘總隊大門左側的圍牆下。馮老頭在地上鋪一塊塑料布,把一本本的小人書平攤在上面,然後就用他沙啞的嗓子叫道:「看娃娃書呀!看娃娃書!」

  馮老頭的每一本小人書都用牛皮紙包著書皮,上面寫著錢數。大部分的書都是二分錢看一次,厚一點的則要三分錢,最薄的幼兒書,一分錢一本。只許坐在書攤四周看,如果想要借回去,便要交五分錢,並且必須說明是住在哪棟樓,叫什麼。馮老頭並不用筆去記,只要你一說,他就哦哦兩聲,表示記住了,然後你就可以拿了書回家去。

  幾乎與馮老頭同時出現的,是兩個賣冰棒的婦女。她們兩人並不同時來,而是一前一後。一個在一兩點鐘時出現,另一個則在四五點鐘的時候出現。她們在烏泥湖宿舍流動哨似的轉悠,嘴裡高喊著:「冰棒——奶——油——雪糕——」「冰——棒——五分,雪——糕——一毛!」喊聲有如歌吟。

  暑天沉悶的下午,因為這三個人的到來而變得生氣勃勃。

  丁子恆和雯穎原本答應假期中帶孩子們回南京玩玩,但雯穎突然得了肝炎。流行性的肝炎本已過去,丁子恆正慶幸家人都還安好,卻不料雯穎終是沒能逃脫,南京之行便只好放棄。三毛和嘟嘟雖沮喪得不行,但想著媽媽的身體是頂頂重要的,便也表示一定要讓媽媽養好病,南京去不去都行。

  擺書攤的馮老頭給嘟嘟帶來了莫大的歡樂。嘟嘟從雯穎處得到每天七分錢,其中五分錢吃冰棒,二分錢看娃娃書。倘若丁子恆在家,她得到的會更多一些。嘟嘟會提出想要吃雪糕的要求,丁子恆也會慷慨地給她一毛二分錢。因為丁子恆自己不喜歡吃沒有奶油的冰棒,甚至對雪糕的興趣都不大,他偏愛的是冰淇淋。距漢口火車不遠,臨近江邊有家名為「美的」的老店,有時候過星期天,丁子恆便不惜行路搭車,帶著孩子專門來此吃冰淇淋。只是嘟嘟來了這裡,卻拒絕吃冰淇淋,仍然還是要她的雪糕冰棒。這令丁子恆頗為不解,三個哥哥也一致認為嘟嘟是個「鄉巴佬」。丁子恆為彌補嘟嘟的不足,便常常在他們吃完冰淇淋後,另給嘟嘟添上一塊巧克力。

  還有一個每天都堅持在馮老頭書攤看娃娃書的人是戊字樓上右捨的洪澤湖。他是洪佐沁最小的兒子。洪澤湖讀二年級,他並沒有在二七小學上學,而是每天跟著讀五年級的姐姐洪澤波走到總院子弟小學去上學,中午便在總院乙灶食堂吃飯。洪澤湖戴著副深度的近視眼鏡,一看便知是個小書獃子。嘟嘟奇怪他為什麼要走那麼遠的路去子弟小學上學,洪澤湖說他爸爸媽媽覺得二七小學鄉下孩子太多,學習風氣不好,所以就把他和姐姐兩人都送到了子弟小學。

  嘟嘟很是奇怪,說:「為什麼呢?我們小學很好呀。有果園,還有大操場,老師也是特別特別好的。」

  洪澤湖說:「因為我大哥以前就是上的二七小學,他的學習成績一直不太好,考高中時差一點沒能取到一中。我爸爸說就是小學基礎沒有打好的緣故。」

  嘟嘟說:「可是我的大哥也是二七小學畢業的呀!他學習好得不得了,一下子就考上二中去了。」

  洪澤湖說:「那我就不曉得是怎麼回事了。」

  嘟嘟很佩服洪澤湖,她覺得洪澤湖特別聰明。比方他們各自用二分錢租了一本書,看完之後,趁馮老頭不注意,洪澤湖便會使一個眼色,以極快的速度同嘟嘟交換。這樣,他們往往能用二分錢看到兩本書。還有的時候,洪澤湖悄悄地要嘟嘟去纏著馮老頭說話,比方問問有沒有什麼新書之類。洪澤湖自己則乜著眼,趁馮老頭兒認真地同嘟嘟說話時,偷偷地將手上的看完的書放回地攤,飛快地換上另一本。每逢這時,嘟嘟知道洪澤湖一定會有詭計,所以同馮老頭說話時心便忍不住怦怦亂跳。

  有一天,嘟嘟想要把《白雪公主》這本書借回去看。這是她的一本百看不厭的書。馮老頭說沒問題。因嘟嘟每天在此看書,馮老頭已經認識了她,借給嘟嘟書時,根本不問她住在哪棟。但這回,馮老頭卻怎麼都找不到《白雪公主》這本書。

  馮老頭奇怪道:「我明明記得剛才還在這裡的,怎麼會沒有了呢?」然後目光便在周圍幾個看書人的手上逡巡,最後定在了洪澤湖身上。彷彿是想了一想,馮老頭走了過去,蹲下來對洪澤湖說:「你站起來。」

  湖澤湖臉紅了,身體有些發抖,但他還是站了起來。馮老頭說:「你跳幾下給我看看。」

  大家都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便都抬起頭看洪澤湖。洪澤湖的臉更紅了,他在馮老頭咄咄目光逼視下,跳了起來。只跳了兩下,便有三本書從他身上落了下來。馮老頭撿起來一看,全是他的書。一本是《老水牛爺爺》,一本是《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盜》,還有一本正是《白雪公主》。

  馮老頭一下子火了,他一把揪住洪澤湖的耳朵,罵道:「看你戴了眼鏡,像個讀書人的樣子,倒幹這種齷齪事。你爹娘是怎麼教你的?」

  洪澤湖歪著腦袋「哎喲哎喲」地連叫帶哭。馮老頭鬆開手,大聲吼道:「你這個小赤佬,以後你再靠近我的書攤一步,我定要打折你的腿!」

  嘟嘟呆呆地望著遠遠跑走的洪澤湖,心裡有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她好為洪澤湖難過,心裡使勁罵自己為什麼要借《白雪公主》回家看呢?

  這件事當晚便傳遍了烏泥湖。晚上,洪澤湖被他的爸爸洪佐沁狠狠地揍了一頓。洪澤湖挨揍時,嘟嘟趴在她家的西窗口朝洪家張望。她能聽到洪澤湖殺豬般的嚎叫,這嚎叫持續了好久,使嘟嘟覺得這天的夜晚出奇的漫長和酷熱。

  在這個酷熱的夏日裡,洪家另有一件事震動了烏泥湖,這便是洪家老大洪澤海沒有考上大學。洪澤海在人們眼裡一直是個十分優秀的青年,他考上一中時,烏泥湖的家長都要自己的孩子向洪澤海學習。洪澤海在學校裡一直當著共青團幹部,每逢放暑假,家屬委員會一有活動,便找洪澤海協助。洪澤海振臂一呼,諾聲震天。誰又能料到洪澤海竟然沒能考上大學呢?

  正當人們茶餘飯後為洪澤海歎惋不已時,他卻豪邁地向所有人宣佈他將要到新疆去。發出這個宣言時是個夜晚,洪澤海同他的弟妹們正在他家門口的竹林前歇涼。每年夏天,洪家人都要都把竹床搬到樓下,手上搖著大蒲扇,一邊聊著天,一邊打發夏夜如煎如熬的時光。

  洪澤海一向是烏泥湖小孩子們的領袖人物,偏他又有著領袖氣概。故只要見他家竹床搬出在外,便有許多諸如大毛二毛這樣的中學生圍坐上去。無論洪澤海有沒有考上大學,這道風景總是存在。

  洪澤海的情緒彷彿一點未受影響,他一如既往地同大家聊天。宿舍裡同洪澤海一樣沒考上大學的還有林樂天。林樂天情緒十分低落,她把自己關在家裡幾天不出門,急得她的母親邢紫汀請洪澤海前去相勸。林樂天同洪澤海曾是中學同學,但在高中時,林樂天讀的是十六女中。林樂天在班上學習成績從來都是前三名,這次考試她也自認為考得不錯,卻未料到沒有被錄取。她深知自己未被大學錄取的原因是由於父親林嘉禾的問題,便覺得自己的一生都將在父親的陰影籠罩之下,沒有任何前途可言。憂鬱便如這年的暑氣,濃重得令她窒息。洪澤海去找林樂天談了一個下午,談完後,洪澤海自己心裡也覺得豁亮起來。晚上便宣佈了他的宏偉計劃。

  當時,大毛二毛一獅加上皇甫浩張楚文等許多人在場,他們都被洪澤海大氣磅礡的理想所震驚。洪澤海講了三個人的故事。一個是董加耕,一個是侯雋,一個是邢燕子。洪澤海說,董加耕在學校時是品學兼優的三好學生,為了響應黨的號召,不考大學,立志耕耘,把自己的名字「嘉庚」改為「加耕」。下鄉以後,他在農村做出了了不起的貢獻,現在成了全中國青年的標兵。侯雋也是如此,她放棄高考,響應黨的「大辦農業,大辦糧食」的號召,孤身下到河北寶抵農村。報紙上登出她的事跡時,稱她為「特別的姑娘」。邢燕子更棒了,她回鄉最早,在鄉下成立了「燕子隊」,戰天斗地,改變家鄉面貌。他們幾個人都沒有上大學,一樣為社會主義事業做出了貢獻,這些貢獻比許多讀過大學的人要大得多。洪澤海說:「他們,就是我的榜樣,就是我的偶像。」

  年齡小一些的人們,都聽得熱血沸騰。大毛說:「那你為什麼不回鄉,卻要去新疆呢?」

  洪澤海說:「問得好!我要向他們學習,但並不想走同他們完全相同的道路。我要走一條新的、更有意義道路。到新疆去,就是我選擇的道路。邊疆更加艱苦,一窮二白,最需要我們這些有知識有雄心的青年去建設去改造。新疆是中國最大的省份,地廣人稀,最適合青年人去幹一番大事業。從我們這裡到新疆,聽說,光是在路上就要走一個多月。我準備搜集一些如何種植葡萄的書,新疆那邊的土質和氣候,最適合種葡萄。我到那裡後,一定要開闢一個一望無邊的葡萄園,讓它結出最甜的葡萄,釀出最純的葡萄酒。這是何等有意義的事業,難道上大學比幹這樣的事業更有意義嗎?我爸爸上了大學,大毛二毛,你爸爸也是名牌大學畢業,一獅,楚文,你們的爸爸同樣也是,在座的各位,哪個人的爸爸沒有上過大學?可是他們上了大學又怎麼樣呢?一座三峽大壩修到現在,仍然還是圖紙,青春卻永遠不再了。所以,我覺得,一個人能否成就一番事業,完全不在於上不上大學,而在於他能不能響應黨的號召,去做那些最有實際意義的事情。而現在,支援邊疆就最有實際意義。」

  洪澤海的話有如扔在乾柴上的一把火,把烏泥湖的整個夏夜都點燃了,也把有著同樣青春的人們的心點燃了。這個月北方的海河正發著大水,大水淹沒了一百多個縣,連京廣鐵路都被衝斷了七十五公里。總院裡幾乎所有工程師的目光都緊緊地盯著海河那邊的動態,但是一回到烏泥湖,話題便被家裡人一次一次地拖到新疆。丁子恆每天到家都要趕緊打開收音機,以便瞭解海河流域的最新動態,卻沒有一回好好地聽清播音。被洪澤海把激情點燃的大毛和二毛無休無止地討論關於新疆的話題,兩人甚至拿著地圖,在上面查找去處。

  雯穎急得拉扯著丁子恆說:「你得管管他們,他們兩個有點鬼迷心竅了。」

  丁子恆便教訓大毛說:「不要管新疆的什麼事,你的任務是考上大學。」

  大毛沒有正面回答,只說了一句聽上去很有哲理的話:「洪澤海的道路就是我的道路。」

  洪澤海同他的父親洪佐沁和母親董玉潔激烈地爭辯了一夜又一夜。洪佐沁夫婦堅決不同意他前往新疆,洪佐沁為此大發脾氣,董玉潔甚至流淚哭泣。這些都沒有動搖洪澤海的雄心大志,只要有人詢問他關於新疆的事,他都會慷慨激昂地陳述一番支援邊疆的意義。

  隔了幾天,人們聽說林樂天也準備報名去新疆,簡易宿舍也有三個人準備與洪澤海同行。明主任的丈夫王達花了幾天工夫採訪了洪澤海,並在《長江流域報》上撰文,熱情地歌頌了一番青年人的宏圖大志,使得洪澤海在總院一下子成了名人。原本極不同意洪澤海去新疆的洪佐沁和董玉潔在無可奈何中,終於點頭放行。




  海河的水終於退了,但損失卻是十分慘重。於是在辦公室裡,大家免不了要談論:如果長江再來一次如同1954年的大洪水該怎麼辦?談論的結果是:單靠修堤防是不行的,只有修了三峽,才有可能一勞永逸地解除洪水對兩岸人民的威脅。

  丁子恆在上班的路上遇見張者也,張者也喜氣洋洋,見了丁子恆老遠便打招呼。丁子恆便笑,說:「有喜事嗎?」

  張者也說:「是呀是呀,困難時期過去了,我讓我侄兒把我媽媽送回到我這裡來,今天下午就到。」

  丁子恆說:「太好了,這樣你就安心了。」

  張者也說:「可不是。要不我一天到晚記掛著那邊,提心吊膽呀,生怕像洪佐沁一樣,把個老娘放在鄉下餓死。真那樣,這輩子良心怎安?現在好了。」

  兩人閒說兩句,便分了手。下午下班,丁子恆已經忘了張者也接他母親的事。丁子恆屬於那種人:與己無關的事,從不往心裡去。走至家門,上了樓,見從癸字樓方向陸續地走出一些人,交頭接耳,相互說著什麼且搖頭長歎。丁子恆亦未留心,看了一眼,便徑直進屋。

  剛進門,雯穎便一副心驚肉跳的樣子告訴他,說張者也家出事了。張工的母親和侄兒坐著火車到了江岸火車站,出站時跟著人亂走,沒走正門,而是走了後門,與前去相接的張工錯過。兩個人走出車站,摸不清方向。上了馬路,也不知道躲避汽車,結果被一輛開得飛快的大卡車撞死了。張工沒接著人,正到處找得著急,聽說馬路上有車禍,趕緊過去看。一看,就昏倒在地。

  這真是驚心動魄的一個消息,把丁子恆驚駭得跌坐在床,半天都緩不過氣來。想到早上因為母親即到而眉飛色舞的張工,竟與母親相見於血泊之中,丁子恆不由得長歎不已。母親在鄉下時,做兒子的擔驚受怕,恐其因飢餓而死。好容易熬過緊張的年頭,有了機會接她回來,卻家門未進,便送命於輪下。這是命運,還是別的什麼在捉弄人?張者也怎麼能承擔得起這份喪母的悲痛?丁子恆甚至記起,雯穎曾經說過,她在張者也母親的臉上看到過一種氣息,死的氣息。想到這些,丁子恆愈發心驚,他想,未必這一切在冥冥中都早有安排?

  丁子恆再見到張者也,已是二十天以後。張者也大病一場,一眼望去,哀毀骨立。走在路上,他彷彿是在風中搖晃,彷彿隨時都能隨風栽倒。

  這次的相遇是在總院的花壇前。花壇中的菊花開得正盛,花朵密集,紅黃白紫,一派爛漫。丁子恆被通知去政治處,心裡惶然,不知政治處找他有何貴幹。正朝政治處走時,見到張者也。丁子恆忙打招呼:「張工,你還好吧?」

  張者也說:「當然只能還好。」

  丁子恆聽他說話的語氣,便有點心驚,忙說:「想開點,老話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有些事真是你無法預測也無法左右的。」

  張者也說:「是呀,想開點,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有些事真是你無法預測也無法左右的。」

  張者也重複丁子恆的語氣,聲音怪怪的,令丁子恆心生怯意,不敢多說什麼,逃也似的離開了張者也。一路想起他以往的那份爽朗幽默,丁子恆心裡有如石梗在胸。

  政治處找丁子恆並無什麼不利之事。接待他的是政治處副主任謝森寶。謝森寶住在烏泥湖癸字樓下左捨,上下班皆要從操場走過,丁子恆常見到他,只是彼此不相識而已。

  謝主任先是強調了技術人員學習政治的重要性,強調社會主義社會的技術人員、尤其是像丁子恆這樣來自舊社會、又有很強業務能力的技術人員,應該政治、業務都精通,才能真正做到全心全意為社會主義建設服務。丁子恆聽了半天還是摸不著頭腦,不知謝主任為何要對他說這些。直到最後,謝主任才說:部裡在北京辦一個哲學學習班,時間是四個月,總院決定派丁子恆去,現正式通知丁子恆。

  丁子恆大為訝異,說:「我去北京學哲學?」

  謝主任說:「是呀。這次學習主要是學習馬列主義和毛澤東的哲學思想,通過學習,正確認識國內外形勢,徹底改造世界觀。這是一個提高思想覺悟的大好機會,因為部裡點明必須派高級知識分子去,所以我們想去還去不了哩。希望你好好學習,取得優秀成績回來。」

  丁子恆沒再說什麼。出了政治處,他還沒有想清楚,怎麼讓我去學習哲學呢?我學了哲學又有什麼用呢?

  這時正是秋天。掐指算來,四個月從秋到冬,直到春節前夕方能回家。丁子恆用了一個星期,將手邊工作一一暫時結束,又用了兩天時間,由雯穎陪著添置秋冬用物,譬如大衣棉靴棉帽之類。雯穎認為,北京的冬天寒冷遠甚武漢,出門在外,不能不將這些衣物備齊。雯穎還想讓丁子恆帶個熱水袋去,丁子恆便笑,說北京屋裡有暖氣,在那裡過冬,比在漢口要舒服得多。漢口這地方,南不南,北不北。說它南,它的冬天像北方一樣冷,說它北,它的夏天卻又比南方還要熱。一個人只要在漢口呆過,走到哪裡都不怕。冷也不怕,熱也不怕,就像關漢卿寫的那個「銅豌豆」。

  其實去北京,丁子恆根本不在乎它的氣候,早年在清華讀書時,他早已有過領教,非但適應甚至很喜歡它的冬天。因為北京的冬天實際上比南方的冬天要好過,尤其丁子恆這樣做室內工作的人,在北京的室內穿件毛衣,一身輕鬆,做事方便,而在南方,無論是南京還是武漢,都必須如同室外一樣,一身笨重如熊。

  丁子恆擔心的倒是學習。他過去從未讀過什麼哲學著作,只覺得哲學太深奧,玄機頗多,學起來肯定頗為費力。這兩年提倡學哲學,他也響應號召時常拿起一本哲學書來讀讀,但每逢讀時,眼皮便立即下墜。他不知道長達四個月的哲學學習,自己是否能夠很好地堅持下來,同時自己的成績能否讓領導滿意。想到這些,丁子恆多少有一些心煩。

  雯穎便說我還不知道你?你學什麼都行。那樣多曲裡拐彎符號的東西你都能學通,哲學又有什麼學不了的?現在鄉下農民都學哲學,講起來都一套一套的,你難道連他們也不如?丁子恆聽罷一想,覺得也是。

  臨進京前,林院長召集學習班人員談了一次話。丁子恆去後,方發現同去的共有四人,竟全是烏泥湖的。除了丁子恆外,有庚字樓上右捨的姬宗偉,丙字樓下左捨的李昆吾,以及甲字樓下右捨的毛學仁。丁子恆除了同毛學仁不熟外,其餘二人都曾是他外業隊時的同事。

  李昆吾低聲道:「咦,丁工,怎麼是你?」

  丁子恆說:「是政治處謝主任通知我來的呀。」

  李昆吾說:「我先聽說有張者也哩。」

  丁子恆怔了怔,說:「是嗎?」說過一想,是了,定是因張者也母親去世,臨時換人。

  姬宗偉便說:「好好好,有丁工在此,不愁沒人打橋牌了。」說罷扭頭問毛學仁:「毛工,你會打橋牌不?」

  毛學仁說:「會一點,大學裡打過。」

  姬宗偉便笑道:「天公作美也,我們四人正好一桌,不用另外找人了。」

  丁子恆說:「讓你去學習,你還敢打橋牌?」

  姬宗偉說:「哪能一天到晚學習?」說完又壓低聲音,說:「其實北京部裡比在下面機關要寬鬆得多。」

  丁子恆說:「是嗎?」

  林院長很重視這一次的學習,特地為這四人抽出時間大談了兩個小時毛澤東思想中所包含的哲學意義。強調只有通過認真的學習,才能真正地看清形勢,不落伍掉隊。丁子恆聽過林院長多次談話,每次談話,必提三峽何如何如,這次卻是個例外。

  丁子恆一行次日便動身前往北京。上了火車,姬宗偉便摸出牌來,其他人亦覺車上無聊,打幾通牌解悶而已。孰料四人對橋牌皆頗精通,一打起來,竟興致大發。丁子恆同毛學仁坐了對家,姬宗偉同李昆吾坐了對家,彼此間都合作得天衣無縫。打著牌四人皆歎,過去怎麼就沒發現,天然牌友就在身邊呀。




  學習班安排在廣安門一帶。來自全國各地共有一百多個學員,分成了三個班。教室和住所皆設在一幢樓裡,兩人一個房間,也還舒適。各房間裡都訂了《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以及《參考消息》。開學當日並未舉辦什麼儀式,只是全體學員一起聽了部領導一個很長的報告。然後便佈置了一堆討論題。

  

  1.為什麼說國內外形勢是大好的?

  2.為什麼說過渡時期的整個歷史階段始終存在著兩個階級兩條路線的鬥爭,你對這個問題如何認識?

  3.現階段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總路線是什麼?這一條總路線是根據什麼制定的?出發點是什麼?

  4.當代世界基本矛盾是什麼?在這一問題上,有哪些錯誤觀點應當受到批判?為什麼要對這些觀點進行堅決揭露和批判?

  5.無產階級奪取政權的根本道路是什麼?為什麼無產階級政黨在革命中要準備兩手,為什麼說片面強調和平過渡是錯誤的?

  6.為什麼說戰爭是政治的另一手段的繼續?在「戰」與「和」問題上,有哪些錯誤觀點應當受到批判?在還存在帝國主義的時代,是否能實現「三無」世界?

  7.社會主義國家對外政策的總路線是什麼?為什麼把這條總路線片面地歸結為「和平共處」、「和平競賽」是錯誤的?列寧提出的和平共處原則是什麼?怎樣理解不同制度國家之間的和平共處是國際範圍「階級鬥爭」的一種形式?

  8.在社會主義社會中,存在不存在階級鬥爭?為什麼在過渡時期內要實行無產階級專政?世界上有無超階級的和全民的黨?為什麼說「全民國家」「全民黨」是錯誤的?

  9.蘇共領導同我們的分歧實質是什麼?分歧從何而來?又是如何發展的?

  10.應當如何正確評價斯大林的一生?

  11.赫魯曉夫提出反對個人迷信的實質是什麼?他的目的和陰謀是什麼?

  12.為什麼說如何對待南斯拉夫的問題是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重大原則問題?在這一問題上,我們同一切現代修正主義者的根本分歧是什麼?

  13.為什麼說南斯拉夫不是一個社會主義國家,根據是什麼?

  14.資本主義在南斯拉夫復辟,給國際共產主義運動提出了什麼新的教訓?

  丁子恆的活頁本就這十四個問題整整記了好幾頁。他一邊記一邊頭皮發麻,不知道自己將如何去回答這樣的一些問題。然後深深懊悔平常政治學習沒有用心去聽人闡述,去理解精神,去吃透內容。這些問題中,丁子恆想,至少有一半以上,他是無論如何也回答不出來的。回答不出出點洋相倒無所謂,怕的是非讓你回答,而你一答恰恰答錯或是答反了,那個結果就很可怕了。丁子恆想,無論如何,初期的討論,以聽為主,然後,爭取在這個學習班中,把所有的政治問題都分辨清楚,免得犯常識性錯誤,留下辮子讓人揪扯。既然他們工程技術人員也必須得懂政治,那就盡可能弄懂好了。老話說,藝多不壓身。多懂得一些東西又有什麼不好?如此一想,丁子恆倒也覺得心裡並不沉重。

  晚上,姬宗偉和李昆吾便找上門來打橋牌。丁子恆說:「你們還敢打?那麼多討論題你們都答得出嗎?」

  姬宗偉便笑,說:「丁工,你總是那樣書獃子氣。那麼多題,哪能讓你一個人說呢?你挑你知道的說不就是了?」

  李昆吾亦說:「再說,現在也不像前兩年那樣緊張。業餘時間還能連自己的一點娛樂都沒有?」

  丁子恆一想,可不是。便應邀上了牌場。

  牌桌設在姬宗偉房間。房間朝南,比丁子恆朝北的房間暖和明亮。姬宗偉說:「我在工地呆了這麼多年,從來沒有一連數日地享受過明亮的夜晚。工棚裡的煤油燈一熏,臉和鼻孔都黑□□的,活像閻王殿偷跑出來的小鬼,見不得人。這回好,四個月,不用我奔波,純屬休息整頓,既整頓思想,也整頓身體。各位都在內業,日日不受風吹雨打,這回同我姬某一起進京,須得代表內業人員好好慰問我外業人員,也就是陪我打好四個月的牌,讓我思想娛樂都有所收穫,方不負爾等的慰勞使命。」

  一番話亦莊亦諧,說得丁子恆、李昆吾和毛學仁都大笑不止。毛學仁笑道:「姬工不愧是『雞公』,張嘴一叫,就不同凡響。」

  北京的生活,便在白天學習、晚上打牌的規律中開始了,主題便是結合實際學習馬列主義哲學。除去講解基本的馬列哲學常識外,主要的課本便是《實踐論》和《矛盾論》。因為過去太陌生,丁子恆聽課便格外認真。他覺得自己彷彿進入了另一個世界,而這個世界也是那麼豐富奇異。只是其中內容太玄,太高深,丁子恆覺得想要吃透它們委實不易。有一天晚上問題解答時間,丁子恆詢問前來答疑的老師:存在即物質,那麼思想是不是物質?教師說思想依賴物質,但思想只是思想,不是物質。比方孔子的思想不通過書本就不能流傳下來,寫有孔子語錄的書是物質的,但孔子的思想不是物質的。存在與物質是一個意義,但一般「存在」是「有」,這並不只是哲學概念,不能以為「有」就是「物質」。老師繞來繞去,丁子恆似懂非懂,幾個同學在一旁邊聽邊笑。老師是部裡的一個處長,操著一口廣東普通話,見丁子恆目光有些茫然,便拚命想解釋清楚:腦子產生思想,與肝膽分泌膽汁不同。思想只有變成物質後才算物質,思維活動不是物質。丁子恆「哦、哦」地不斷點頭,但他心裡知道,這些繞來繞去的話題,他是很難把它完全弄明白的。世上的人事和學問,真的都需因人制宜。有人是這塊料,無師自通,有用無用,他都興趣盎然,有人不是這塊料,老師講破嘴皮,他依然糊里糊塗。在哲學上,丁子恆想,他大約屬於後一種情況。

  姬宗偉在他漫想的空兒,湊在他耳邊悄聲道:「這個老廣,滿篇話中,又是腦『雞』、又是物『雞』、又是膽『雞』,我聽來聽去,總算明白了。哲學是個養雞場,哲學家就是養雞的。」

  一句話,令丁子恆失笑出聲。

  丁子恆們的牌局在學習班開始的第一天開了張,以後的日子,白天學習,晚上只要沒有活動,沒有電影,四人便聚在一起打牌,一直打到規定熄燈時間。如此這般,倒把丁子恆對學習的緊張心情沖淡許多,令他有身心一鬆的愉悅。有時丁子恆也會想,倘在過去,他如果消磨了晚上時間,早上起來便會反省,自己是否在浪費生命。而現在,他居然絲毫不覺夜夜混跡在橋牌桌上是一種浪費。有時,他也會在打牌時提出一些學習中的問題,每逢如此,姬宗偉李昆吾便笑他,說你天生就是個工程師,能在數據裡打打滾兒也就算啦。讓你學點哲學,你別指望自己就能成為一個哲學家。丁子恆想,說得也是呀。

  北京的秋天,秋高氣爽。星期天的時候,丁子恆也常出去轉悠,有時是把衣服送到廣安門洗衣店去洗。這家洗衣店價錢頗貴,丁子恆曾經遲疑是不是自己洗衣算了。但雯穎來信說,學習緊張,你洗衣服手又笨,貴就貴點吧。平常從別處節儉一點下來(比方少抽點香煙)就行了。家裡何曾會因多花一點洗衣費而生活窘迫呢?既不窘迫,就不必省這一點。丁子恆覺得雯穎講得有理,遂放棄自己洗衣的念頭。從洗衣店出來,他便上王府井外文書店。丁子恆來京之後,為自己擬定了一個學日文的計劃。他想利用這四個月的時間,把日文攻下來。丁子恆對學外文有一種特殊的興趣,目前他已學了英文、德文和俄文。英文是他的看家本事,自不必說,而德文和俄文對他來說,閱讀已經是件很容易的事了,只是口語他無法過關。丁子恆不在乎口語行不行,他需要的是看資料,而不是說洋話。他預備把日文攻下後,明年開始學法文。上外文書店便因他對語言的興趣而成為他的愛好。有時候,他也會和別的同學去參觀歷史博物館、軍事博物館等。有一回,丁子恆把三毛將博物館說成「博博館」一事講給大家聽,從此,學習班裡一旦有人要去哪個博物館參觀,便都說是去「博博館」。丁子恆寫信回家提及這則趣事,竟使三毛在家大發雷霆,說爸爸在外面丟他的臉,他再也不理爸爸了。丁子恆讀雯穎信時,想起三毛憤怒的樣子,便覺得好笑不行。笑罷就覺得自己有些想家了。




  學習的時間過得很快。快得令丁子恆覺得奇怪,彷彿從來沒有覺得光陰是以這樣的速度行進的。打牌時丁子恆說出自己的這種感覺。毛學仁說:「學習時期嘛,每天的生活內容大同小異。今天重複昨天,明天又重複今天。沒什麼事讓你著急,也沒什麼事讓你操心。聽聽課,討論討論,外加打打牌,一天就過去了,當然覺得時間飛快。」丁子恆想這話有道理。

  一個星期天,他和姬宗偉幾個一道去虎坊橋工人俱樂部看電影《年青的一代》,中午便找了家飯館吃飯。飯間,大家由電影裡的地質隊員談到三峽太平溪的地質條件。正在這時,聽到有人說,美國總統肯尼迪前兩天被人刺死了。一時,大家都頗震驚,不知真假。

  飯館一個跑堂的夥計說:「殺得好呀,解氣呀。這就是帝國主義國家,勞動人民都痛恨那些帝國主義頭子是不是?不像咱社會主義國家,人人熱愛毛主席,毛主席一出來,大夥兒都三呼萬歲爭著想跟他握手,想說感謝話兒。毛主席有時自個兒夜裡出來上上飯館,吃吃老百姓的飯。這是咱社會主義的領袖,人民愛都愛不過來。現在帝國主義國家的勞動人民也覺悟了是不是?最好是見一個殺一個,把帝國主義分子都殺光,把帝國主義國家變成跟咱一樣的社會主義,勞動人民才有指望。要不,當個美國人,可真是苦呀。」

  夥計說得唾沫橫飛,丁子恆一行人便連連說是呀是呀。

  毛學仁感歎道:「想不到,一個跑堂的夥計都知道這麼多的事情,都有這麼高的覺悟。世界進步真是快呀,我們看來是有點跟不上趟了。」

  轉眼又到了年底。這天上午聽張勁夫關於「反修」的錄音報告,下午便佈置測驗,各自回房去做。測驗只有五題,明日下午交卷。丁子恆見題目很是簡單,不覺大喜。吃過中飯,姬宗偉便來找,姬宗偉說:「丁工,這樣的測驗,你不至於長考吧?」

  丁子恆忙笑答道:「不至於,不至於。頂多一個小時就可以做完。」

  姬宗偉說:「好啦,要的就是你這句話。我們現在是三缺一,就看你的表現了。」

  丁子恆說:「你的意思是?」

  姬宗偉說:「1963年就要過完了,還不快快樂樂地把剩下的幾天享受掉?」

  丁子恆笑了起來,說:「我明白了,好吧,我晚上再做題。」

  姬宗偉笑道:「你還晚上?我們就是想今天打一次持久戰。明天上午再做題還不一樣?」

  丁子恆想想,說:「行行行,明天也行。」

  丁子恆說罷便同姬宗偉一起去了他的房間。這一場牌打得夭昏地暗,一直到晚上十點半才收場。躺在床上,他想看一看書,卻一行也看不進去,身心都有一種疲憊不堪的感覺。這種疲憊感在他學習最緊張的時候也未曾出現過,今天,卻因打牌打倦了自己。丁子恆心裡突然就有了些內疚,他想起自己年輕時經常說的一句話:最快的失敗就是自己把自己打敗。現在他不就是在自己打敗自己嗎?日文擱下不學,大壩有許多可思考的東西也不去思考,就是這裡的哲學課,如果多用些心,不也可以學得更深入一些?丁子恆想著,便起了床。他找出一張白紙,用鋼筆寫上:「業精於勤荒於嬉,行成于思毀於隨」,寫完看了看,又加重了腕力,重新描了一遍,然後將它貼在了自己的床頭。貼罷,他看了看,再次拿筆,在上面加了幾個字:「子恆謹記」。

  從這天起,丁子恆便拒絕牌場。姬宗偉來過幾次,李昆吾也來過,丁子恆都沒有被勸動。三十日晚餐時,毛學仁也出動了,說:「我跟你坐對家已經坐順了,換一個簡直打不順手。眼看就要過元旦了,你還是給自己放放假吧。」

  丁子恆幾欲動心,突然他想起今晚月食,便說:「今天實在不行,今晚月食,我是要看的。」

  毛學仁無奈地笑笑,說:「這是一條好的理由。」然後離去。丁子恆心裡竟有些歉意。

  月食從六點二十七分開始,八點四十七分結束。丁子恆穿著大衣一直在露天裡觀看。夜裡頗冷,四周亦靜,偶爾能聽到姬宗偉房間裡的笑聲。姬宗偉長年在外業隊,跟工人打交道極多,便也漸漸地有了工人似的開朗和爽快。他常常能講出許多笑話,有的甚至帶有淫穢色彩,但極能令人發笑。丁子恆想起姬宗偉的種種幽默,便忍不住想笑。於是牌桌上的誘惑有如一根繩子一樣,把他的心朝那邊拽。丁子恆便同自己作鬥爭。他在冷風中來來回回地踱著步子,學習班幾個外出回來的人見他如此,都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忙不迭地過來詢問,有一個從東北來的學員問話時神情甚至有些警惕。這使得丁子恆也不由得緊張起來,慌忙解釋說:沒什麼沒什麼,只是看完月食後散散步而已。

  丁子恆這天晚上終於沒有去打牌,他從外面回屋後,便趴在桌上給雯穎寫信。中午剛剛收到雯穎來信,家長裡短地說著孩子們的事情,並沒有什麼更多的內容。雯穎的信中夾了一張三毛的信,三毛一筆歪歪扭扭的字令丁子恆看了發笑。三毛說他原本元旦可以入少先隊的,可是他跟對面的劉三熊為彈子球打了一架,這樣就把紅領巾打掉了。他表現好了一年,可這一顆小小的彈子球,讓他一年都白表現了。他希望爸爸從北京回來時能多買點禮物,安慰安慰他。丁子恆暗笑,想,什麼道理,自己打了架,少先隊沒入成,倒要禮物安慰?

  丁子恆先給三毛寫了幾行字,對他的打架行為進行了批評。然後才給雯穎寫。對雯穎,他總有滿腹話想要傾訴。雯穎雖然不能為他解決任何問題,卻是他的一個最好的聽眾。每每他傾訴完了,心裡也就平和了許多。他在信裡將打牌的事以及對自己打牌的懊惱都寫了,他信誓旦旦地表示,決不再上牌桌。寫完信,已經十點,那邊的牌局也已散場。丁子恆從頭看了一遍信,發現自己大部分的文字都是關於打牌的。他想這哪裡是給雯穎寫家信,分明是為了克制自己打牌的慾望而選擇文字作為宣洩。這樣想過,丁子恆笑了笑,又把寫好的信撕掉,只簡單地給三毛回了一封信。

  1963年的最後一天就這麼平平靜靜地到來了。上午他們仍然在討論,本來下午有大報告,但因作報告的領導突然公務纏身沒能前來,便改在了晚上。於是下午變成了自由閱讀時間,而晚上則在會餐結束後,集中聽報告。

  但是早在頭天,便已發下《紅樓夢》的電影票。於是會餐時,大家紛紛提意見,說是年關了,又發了電影票,怎麼還要聽報告呢?就算我們願意聽,也得讓首長好好過除夕呀!飯間,不少人都表示仍然要去看電影,因為看電影也是學習,也是受教育。

  丁子恆亦有同感。他想去看電影,卻又怕萬一不去聽報告,會造成什麼後果。所以,有人問他聽報告和看電影二者如何選擇時,他支支吾吾拿不出一個明確答覆。姬宗偉卻回答得很乾脆:「我們在野外時,很少有機會能看一場電影,但報告一點沒少聽。今天好不容易有這個機會,無論如何我要去看電影,請有志於聽報告的同志聽仔細一點,明天傳達給我聽。這樣電影報告兩不誤。」姬宗偉的話讓很多人都笑了,就連一起參加會餐的老師也笑得哈哈響。

  丁子恆想,姬宗偉有一個外業隊的理由,他這麼說,人人都可以理解,而我呢?如果我選擇了看電影,人們也會如此這般寬容地笑出聲嗎?如果答案是否定的,又何必非要在這樣的時候去看那場電影?倘若因貪看一場可以不看的電影而生出其它的事情來,豈不是冤哉枉也?蘇非聰不就是因為一句完全可以不說的話招來橫禍?

  丁子恆盤算了幾個來回,都覺得電影可看可不看,而報告得去聽。就算不值得一聽,也必須去這個會場,這是一個態度。一旦有事,追究起來,他無可挑剔。縱是什麼事情都沒有,最了不起也就是少看一場電影而已。想到此,丁子恆心裡倒也坦然。

  會餐結束後,去聽報告的人也不少。丁子恆注意了一下,年長者為多。毛學仁也去聽報告了,見了丁子恆,他說:「我知道你會來這裡的。我們不同呀,我們都是舊式人物,不敢像姬工那樣翹尾巴。」

  丁子恆點點頭,表示了同意。

  報告不過半個來小時,講講國際國內形勢而已,要說也大可不必非放在舊年的最後一夜,但事情就要這麼安排。丁子恆想,政治家的意圖,我們是永遠弄不懂的。

  回到房間,丁子恆覺得自己什麼也不想幹了。書看不進去,日文也讀不進去,只覺得人有些恍恍惚惚,恍惚得好像自己不是自己。他和衣躺在床上,眼睛干干地望著天花板。腦子裡亂糟糟地想一些毫無意義的事情。

  屋外的寒氣很重,而屋內卻十分暖和,暖和讓人喉嚨癢癢的,不時地想要咳嗽。咳過幾聲後,丁子恆想,把這一夜跨過,依照男人「做九不做十」規矩,1964年,我就五十歲了。五十而知天命。天命究竟是什麼呢?它依然是這樣模糊不清。這樣想著,丁子恆倍覺傷感。

  1963年就在這又寒冷又暖和的夜晚,在這個思緒亂糟糟且喉嚨癢癢得要咳嗽的夜晚,與傷感的丁子恆擦身而過。沒人聽見它的足音,彷彿一陣風吹,悄然間,它已成為了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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