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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3年(一)


  悵望臨階坐,
  沉吟繞樹行。
  孤琴在幽匣,
  時迸斷弦聲。
  ——唐·元稹《夜閒悼亡》




  彷彿好久都沒有這麼熱鬧過了。春節前夕,丙字樓下突然響起鞭炮。鞭炮聲音清脆響亮,驀地給烏泥湖帶來一股喜慶之氣。小孩子們都不約而同地圍了上去,隔壁丁字樓上的李三婆卻被突如其來的鞭炮聲嚇得臉色發白,跌坐在板凳上站不起來。嘴裡連連說:「又要打仗了?大兵又來打仗了?」

  她的女兒李樂雲哭笑不得,趕緊安慰道:「哪裡還有仗打呢?是有人家辦喜事,放炮仗哩。」

  李三婆方撫著胸,說:「哎喲,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辦喜事的是丙字樓下左捨李昆吾家,李昆吾的大女兒李書愛出嫁。李昆吾家兩個房間的門楣都貼著大大的喜字,鞭炮便在喜字的前面閃著火花。新郎是規劃處的技術員陳遠南。

  烏泥湖好多的婦女和兒童都圍著看熱鬧。李昆吾掛一臉笑容給圍觀的人們發糖。三毛和嘟嘟也在圍觀者中把手伸得老長。李昆吾同丁子恆一道去三斗坪踏勘過,彼此熟悉,知道三毛和嘟嘟是他的小兒小女,便在他們手心裡多放了幾粒,高興得三毛和嘟嘟小眼都笑得剩了一條縫,甜言蜜語地說:「謝謝李伯伯。」

  李昆吾是宜賓人,原先一直在上游局的貓兒峽地質勘測總隊,調來總院後,便在勘測處跑外業。李昆吾大學期間,曾由父母包辦,在鄉下娶過一門親,生下女兒李書愛。這鄉下女子自不是大學生李昆吾的心中所愛。後來李昆吾參加了抗美援朝,在朝鮮時,因腿負傷認識了來自涪陵的護士陳霞之。兩人一來一往地說著川東方言,說著說著便有了感情。陳霞之顯然比鄉下老婆年輕漂亮,很讓有婚姻但卻從未戀愛過的李昆吾動心。回國後李昆吾和陳霞之一起轉業到水利戰線,兩人就堂而皇之地住在了一起。一年後,他們生下一個兒子。這時,有人揭發李昆吾有兩個老婆。上級機關聞訊欲對李昆吾進行嚴肅處理,李昆吾嚇得屁滾尿流,連夜趕回老家,使出各種伎倆辦妥了離婚手續。正是這次回家,李昆吾發現自己讀中學的女兒竟出落得聰明漂亮,而且才華橫溢,潛藏心中的父愛突然湧了上來。

  但女兒李書愛卻並不領情。李書愛嚴厲地責問李昆吾為什麼不要媽媽,李昆吾無言以對。臨走前,李昆吾還是同女兒好好地談了一次話,說明他的心情。談話內容是:一,他的婚姻是父母包辦的,是一個封建婚姻。他對她的母親毫無愛情,而一個人生活在無愛的家庭中是很痛苦的。二,無論他娶誰為妻,她李書愛都是他的女兒,他會全心全意地愛她並為她的成長負責任。三,希望李書愛不要太多顧及家裡的農活,要把精力都放在學習上,他要培養她上大學。對李昆吾這番深思熟慮後的談話,李書愛不置可否。李昆吾終於在前妻的哭泣聲中,在女兒李書愛怨恨的目光中,離開老家。

  帶了離婚證回到單位的李昆吾,再三再四地檢討了一星期後,仍然吃了一個行政處分。

  與陳霞之結婚後的李昆吾,心裡仍總也抹不去女兒李書愛的影子。放暑假前,他寫了一封長信,要李書愛假期中出來玩玩。李昆吾在信裡把外面的世界描繪得十分美好,他相信這些足可以征服一個正對世界充滿好奇心的女孩子。

  事實也正是如此。收到信的李書愛放假後沒有去幫助農活正緊的母親,而是趕到父親這裡。李昆吾帶李書愛把重慶好玩的地方都玩了一遍,尤其是去了大學。李昆吾說:「如果你不好好唸書,你將來就會同你的母親一樣,在鄉下勞作一輩子。但如果你好好唸書,進了大學,你的命運將發生天大的變化。」

  李書愛一直沒有做聲。回到家鄉,卻給父親回了信。信中說:我自然是要好好學習並且爭取考上大學的。我之所以努力,並非為了改變自己的命運,而是因為國家需要新一代有文化的人來建設。我是為了更好地建設社會主義而讀大學。李昆吾讀罷暗笑,心道只要你能上大學,管你為了什麼?你既可以更好地建設社會主義,亦可以改變命運,這兩者何曾有矛盾?於是亦熱情洋溢地去信表示女兒的思想覺悟比父親要高,正似長江後浪推前浪。

  李書愛果然就考入了重慶大學。她在與李昆吾的通信過程中,對父親的心態逐漸變得正常,對繼母所生的兩個弟弟亦十分喜愛,惟獨對繼母陳霞之仍然耿耿於懷。1957年李昆吾調來總院,搬進了烏泥湖,李書愛於1961年大學畢業,留在了重慶。畢業前夕,李書愛的母親在鄉下因浮腫病撒手西歸,死前未留隻言片語,亦未見到任何親人的面孔。像許多的鄉下女子一樣,死去和活著一樣悄無聲息。

  李書愛奔喪故里,撫屍痛哭,哭罷想想母親這一生,默默地活了一輩子,沒有愛情,沒有幸福,沒有享受,有的只是艱難困苦和孤獨無助,現在又死得這麼悲慘。而這一切,不都是因為父親的遺棄嗎?就連自己這個惟一的女兒竟也成了父親的幫兇之一。想過後,哭聲愈甚,心裡就有些不肯原諒自己。李書愛將母親安葬在荒蕪的山坡,懷著痛苦返回重慶,此後便不再給父親回信。

  李昆吾聞知此訊,哀歎前妻,但更擔憂女兒,便連連寫信安慰,恐她太過悲痛。信中自然也言及其母的不幸是他造成。如此半年之久,李書愛仍不回信。有一次,處裡小青年陳遠南出差到渝,李昆吾便托他帶給李書愛一件羊毛衫和一塊手錶,要求她過年時回到這邊的家來。

  陳遠南在李書愛任教的中學找到她,把李昆吾所托東西交給李書愛。李書愛連看也不看,便斷然表示她不需要。陳遠南很奇怪,說:「你父親從那麼遠給你帶東西,說明他是多麼疼你,你怎麼不要呢?」

  李書愛說:「這是我們家的事,你不懂。」

  陳遠南說:「我是不懂你們家的事,可是我只知道,如果我有一個父親這麼牽掛我,我會幸福得睡不著覺的。」

  李書愛有些驚異地望著他,陳遠南趕緊說:「對不起,我沒有批評你的意思。我從李工手上接過這些東西時,心裡只想哭。因為我是孤兒,從小就沒有父母。我是在慈善堂長大的,總盼望自己能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親人,而你們這些有親人的人卻可以隨便地處置在我來說最珍貴的東西。可見人和人是多麼的不同。」

  或許是陳遠南的話打動了李書愛,李書愛留下了李昆吾帶給她的東西。她把手錶戴上手腕時,心裡有一種特別的情感在湧動。陳遠南說:「看,你戴著多好看。」

  李書愛帶著陳遠南在路邊的小吃鋪吃了碗麵條。李書愛慾付錢時,陳遠南忙不迭地搶了先,陳遠南說:「怎麼能讓女孩子付錢呢?」

  彷彿有些什麼共同的東西,使兩人覺得彼此相通。星期天時,李書愛便帶陳遠南去嘉陵江邊玩耍。陳遠南在重慶呆了一個半月,幾乎每個星期天都和李書愛一起遊逛重慶。臨到差事辦完,離開重慶時,他覺得自己已經愛上了這個女孩子。回來後便一天一封信地寄往重慶。

  直到李書愛寫信徵求他的意見時,李昆吾方知道陳遠南在追他的女兒,已一天一封情書地追了一年多。李昆吾對陳遠南印象不錯,小伙子一表人才,清華畢業,在機關也屬於好學上進之人。惟獨不理想的是,兩人不在一地,彼此如何照顧呢?

  李昆吾認真地找陳遠南談了一次話,表明他的支持態度,亦提出他的憂慮。陳遠南說他將盡全力把李書愛調來身邊。李昆吾聽得滿心歡喜,回家忍不住便將此好消息告訴老婆陳霞之,不料遭到陳霞之強烈的反對。陳霞之說:「你突然弄了這麼大的女兒到家來,叫我臉面往哪兒放呀?」

  李昆吾有些奇怪,說:「這女兒是我跟你結婚前就有了的,怎麼會傷了面臉?」

  陳霞之說:「她一來,會有多少人講閒話?乙字樓的許素珍她們正找不著話茬兒,你這不是送上門了嗎?」

  李昆吾說:「如果人家知道我有這麼個女兒,而你不讓她上門,那閒話不是講得更厲害些嗎?」

  陳霞之說:「她一來,你就會只想著女兒,哪裡會顧我兒子?」

  李昆吾說:「你這是什麼話?女兒是我的,兒子難道不是我的?」

  兩人大吵一架,陳霞之哭得兩眼紅腫了好幾天,飯菜都沒有好好去做。李昆吾無奈,只好去信說陳遠南是個好青年,但你們兩人不在一座城市居住,將來生活會非常不方便,最好還是在重慶找一個,以便照顧。李書愛卻似知道了李昆吾持這一態度的原因,立即回信說:如果僅僅只有兩地問題,那就不是問題了。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相信將來生活照顧之類的問題,定會得到解決。但如果是阿姨不同意我來爸爸家,我可以考慮拒絕遠南。希望爸爸明說,以便我回絕遠南時也有理由。李昆吾看後嚇了一跳。心想,倘若李書愛真這麼做,陳遠南一怒而說開來,我還有什麼臉面在機關做人?李昆吾趕忙回信給李書愛,說是絕不是阿姨的意思,僅僅是為你婚後仍然一人在外,無人照顧而擔心。

  李書愛沒有再回信。只在這年的寒假,一路乘船而下,來到漢口。李書愛理所當然地住到她父親的家裡。她不顧陳霞之陰沉的臉色,進門便告訴父親,她是來這裡結婚的。然後微笑著對陳霞之說:「阿姨不會覺得我拿這裡當娘家有什麼不方便吧?」

  李昆吾忙說:「你這說的什麼傻話?你是我的女兒,這裡當然是你的娘家,你的喜事也是我們家的喜事呀!」

  李書愛便很高興地說:「太好了爸爸。我也不需要爸爸為我準備什麼嫁妝,結婚是一輩子的事,我只想風風光光從自己的家裡嫁出去。所以只要在遠南來接我的時候,爸爸為我放一掛炮仗就行了。我要讓他的朋友都知道,我爸爸是特別疼我的。這就是爸爸給我最好的嫁妝。」

  李昆吾心裡十分感動,心想女兒到底懂事,體諒他的難處,辦婚事不事鋪張,只要放一掛鞭炮,這炮仗自是用來代表一份情意而已。李昆吾想到此,便滿口答應道:「炮仗是無論如何都要放的。我李昆吾嫁女兒,怎麼能不放炮仗?」陳霞之氣得臉色蒼白,卻無話可說。

  陳遠南在機關青年大樓的集體宿舍居住。因為無宿舍房,即使成了家,也還得繼續留住集體宿舍。所幸宿舍是兩人一室,同室人已另外覓得住所,這間屋子便成了陳遠南和李書愛的臨時小巢。陳遠南因是孤兒,無親無戚,簇擁他前去迎新娘的人都是處裡同事。既是同事,與李昆吾自然也熟,迎娶新娘時,便紛紛打趣說,李工,原以為你家就書奇和書寶兩個和尚頭哩,沒想到竟藏了這麼個漂亮女兒。又說,李工,早怎麼不讓我們知道呢?讓陳遠南這小子佔大便宜了。更有嘴沒遮攔者道:李工呀,你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女兒呢?肯定做學生時跟人偷情所生是不是?李昆吾知是說笑,便也一笑了之。

  陳霞之面上卻有些掛不住。她穿一身旗袍,面容嫵媚,對著前來接親的人們,扭著腰肢,笑道:「你們李工呀,心腸就是好。不管誰來找他認爹,不管人家心懷什麼詭計,他都相認。平常也沒見寫什麼信問安問好的,一到要花錢開銷時,就二話不說地闖上門。他這一好心不打緊,人家還真以為自己是這個家的主人了,險些拿我當了李家雇來燒飯做衛生的老媽子。唉,不曉得,今年風風光光嫁一個,明年會不會從北京上海還冒一個出來。」

  陳霞之的話夾槍帶棒,李昆吾一時下不來台。新娘子李書愛亦氣得嘴唇發抖,幾欲發作,被陳遠南耳語幾句,方未多言。陳遠南笑道:「陳阿姨真會說笑,明年再冒一個更是好事,你們家多幾個女婿,以後買米買煤這樣的活兒,都交給女婿們來做。」

  李昆吾這才鬆下繃緊的神經,笑說道:「是呀是呀,我這裡是來者不拒,明年再來一個,打橋牌就可以湊齊一桌了。」眾人便都哈哈大笑,新娘便在笑聲中,冷淡著神情被迎接而去。

  李昆吾望著遠去的隊伍,想著女兒已成他人之婦,又想到她的母親生她一場卻什麼也沒有看到,心裡有幾分悵然。轉過臉來,見陳霞之一臉冷笑,便又心生慍怒。

  李昆吾說:「你又是何苦?!書愛今天就是陳家的人了,你何必在她臨走前,說那些怪話?」

  陳霞之說:「我知道她這麼大張旗鼓地在我家門口辦婚事,就是要出我洋相。她讓我難堪,我就不能讓她難堪?」

  李昆吾說:「書愛她到底也是我的女兒,是我的親骨肉。我已經對不起她母親了,我怎麼能再不辦好她的婚事?再說她的要求也並不過分,只不過放放炮仗,增加點喜慶而已。你有什麼容不得的?」

  陳霞之說:「我容不得她?我不過是要好好地保護我這個家。她那副不動聲色的樣子,心裡還不知道怎麼想著替她媽報仇哩。我還看不出她來?別看她小小年齡,可不是個善輩。」

  李昆吾說:「你胡說。她是我女兒,你腦子放清楚點。」

  陳霞之說:「等以後她把你這個家弄垮了,你就知道我是不是胡說!」

  李昆吾在女兒嫁出門後,竟大動怒火地同老婆陳霞之吵了一架,吵得他自己都不知道這究竟是為了什麼。許多好事者,在迎嫁隊伍走後,聽到吵架聲,便繼續站在窗下門前聽下去。一份熱鬧有兩份內容,並且得以延長,似乎是一件令人快意的事情。

  好事之徒三毛和嘟嘟,亦擠在李家窗下偷聽,想要知道裡面發生了什麼事。聽完回家跟丁子恆和雯穎說,原來結婚就會讓爸爸媽媽吵架,他們兩個將來都不準備結婚了。聽得丁子恆和雯穎大笑不止。




  春天的微風再一次吹拂過來。彷彿沉睡了一冬的土地,醒後卸下背負的寒流,長長地噓出一口暖氣。隨春而至的日子一天天明麗。人們一覺睡醒,發現原野碧綠,遍地蓬蓬而出的綠芽驕傲地展示著全新的生命。彩蝶也開始在太陽下飛舞,燦爛的翅膀拍打著陽光,自由自在有如精靈。滿街曾經無精打采的行人,臉上漸漸呈出健康的紅潤。於是大家都不約而同地發現,最困難的歲月業已過去。

  總院機關裡也彷彿在恢復以往的生氣。俱樂部樓上又開始有了一陣陣的喧鬧之聲,歌聲夾雜著二胡和笛音,常常和風一起吹入人們的耳朵。青年團在舉辦學習雷鋒的活動,各處團支部亦辦了學雷鋒牆報。牆報有雷鋒事跡介紹也有歌頌文章和詩歌。青年們總是特別有活力,牆報設計得很是鮮艷奪目,上下班時便吸引了許多人。

  這天,丁子恆站在一處牆報前很仔細地看有關雷鋒的事跡。這個青年人的善良和無私深深地打動了他。他想,所有的青年人都能向雷鋒那樣工作學習和為人處世,那該有多好。「對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溫暖,對待工作要像夏天一樣火熱,對待個人主義要像秋風掃落葉一樣,對待敵人要像嚴冬一樣殘酷無情。」這話說得很有意思。

  正在這時,一個熟悉的面孔意外地出現在丁子恆面前。丁子恆不禁脫口而出:「皇甫……主任?」

  瘦小的皇甫白沙亦在看雷鋒的事跡。他聽見驚呼,平靜地扭過頭來,朝丁子恆點點頭,低語一聲:「叫我皇甫就行了。」

  丁子恆頓了頓,覺得直呼其名不合適,便索性省去稱呼,說:「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皇甫白沙說:「春節前。摘了帽子,就調我回來了。丁工,我好像聽說你現在在施工室?」

  丁子恆說:「是呀,1958年我就離開了總工室。我覺得在施工室更能發揮我所學的專長。」

  皇甫白沙說:「那好,今後我們是同事了,還請你多加幫助。」

  丁子恆驚訝道:「你調到施工室了?」

  皇甫白沙說:「是的。我剛剛摘了帽子,」他苦笑了一下,又接著說:「從此以後,像你一樣,專搞技術,或許更好一點。」

  丁子恆忙說:「我是只會搞技術,不會其它。這樣也不好,覺悟總是比別人提高得慢。」說過這些,丁子恆覺得他還應該為皇甫白沙來施工室說點什麼,他想了想,說:「歡迎你。」

  皇甫白沙一笑,說:「謝謝。」

  皇甫白沙被安排在了施工佈置組,恰好同丁子恆一間辦公室。皇甫白沙上班的第二天,室裡安排丁子恆去烏江渡樞紐出差。下班時,皇甫白沙叫住了丁子恆,說:「丁工,你現在回家嗎?」

  丁子恆說:「是呀。」

  皇甫白沙說:「對不起,我能不能同你一起走?」

  丁子恆有些驚異,怔了怔。皇甫白沙便說:「我主要是有些問題想請教你一下。如果你不方便,就算了。」

  丁子恆立即臉色發紅,他知道自己怔忡一下原因,忙說:「哪裡哪裡,沒有什麼不方便的。同住烏泥湖,一道走也很自然。」

  皇甫白沙說:「我離開總院機關好久,過了幾年封閉的日子,不知道現在總院的總體規劃情況。我想請你給我介紹一下,好讓我盡快熟悉和瞭解工作。將近五年的時間,我幾乎是個廢人……」

  丁子恆聽著,心裡便有些感動。

  兩人一起走出了辦公大樓。沿著花壇且談且行,不知不覺間便出了機關大門,踏上了返家的大道。因是上下班時間,大道上路人漸多。烏泥湖距總院機關較遠,許多人都騎自行車上下班。騎在車上的人見到丁子恆和皇甫白沙並肩而行,打招呼間,似乎都有驚異之感。丁子恆便覺得自己同皇甫白沙在這樣的時間和這樣的路上同行,未免失策。倘若有人要找麻煩,又怎麼能不把這事當做一件事來說?一直到拐上小路,避開諸多車客,丁子恆滿心的緊張和不安方才得到些許緩解。

  丁子恆詳細地向皇甫白沙介紹了總院這些年的工作走向。關於壩址的確定和變化,關於石牌的提出和否定,關於太平溪和三斗坪的比較選擇等。丁子恆說,總院這兩年的工作重點有了不少調整。三峽設計只留了極少的工作人員,說是繼續做研究,而實際是留守,目的是保存這個項目,以便東山再起。目前為配合大規模的經濟建設高潮,工作是以樞紐建設為中心。總工辦提出了十三個可以積極準備的大型水利樞紐。有金沙江的白鶴灘樞紐,岷江的偏窗子樞紐,嘉陵江的亭子口樞紐和飛鵝峽樞紐,烏江的烏江渡、武隆樞紐,漢江的丹江口、石泉樞紐,清江的長陽樞紐,洞庭湖四水的柘溪樞紐,鄱陽湖五水的萬安、柘林樞紐以及青弋江的陳村樞紐等。這些樞紐工程如果能如期完成,對三峽建成前的防洪和發電將起到極大的作用。丁子恆說,我個人覺得三峽工程規模太大,過早上馬,以目前的國力情況,恐怕也是困難重重。同時我們的實際能力也不能說完全勝任,與其將人耗在上面倒不如暫時放下為好,否則白白耗掉時間和人力物力,也不盡合適。如果能同長江流域各省合作規劃並治理好主要支流,倒不失為一個上佳的思路。

  皇甫白沙笑了笑,說:「看來你挺保守。」

  丁子恆說:「或許是多餘的擔憂。」

  皇甫白沙說:「長江的問題遠不是治理幾條支流可以解決的,必須在干流上大動干戈。我記得荷蘭西南部幾條河流的三角洲地區也是常常因遭受北海風暴襲擊發生水災,醞釀過不少治理方案,但一直不受政府重視。1953年1月29日又提出第九個治理方案,結果還沒來得及討論,兩天後三角洲地帶便遭受特大風暴潮襲擊,死了一千八百多人,近三萬人無家可歸。今荷蘭舉國震動,方發現行動得太晚,實在是禍國殃民呀。然荷蘭三角洲的災難同長江的相比,可謂小而又小的小弟弟。長江1931年、1935年和1954年任何一次水災所遭受的損失,都比荷蘭要慘烈得多。死亡人數動輒十數萬,無家可歸者是上千萬!1935年漢江許多村莊是一掃而光。1954年呢?這你親歷過。洪水更大,靠了新中國政府全力以赴,幾乎傾國抗洪,家破人亡者仍得以萬而計。算下來國家所遭受的損失足可以修幾十座三峽大壩。那麼與其這麼被動地坐等損失,何必不主動預支出這些可能損失掉的財力來修建大壩,以求一勞永逸呢?」

  丁子恆頗受震動,心想,說得也是。但他經歷了反反覆覆的壩址論證過程,知道說的是一回事,而具體落實卻又是另一回事。

  皇甫白沙見丁子恆不語,知道他另有看法,也未追問,只是說:「現在壩址的討論也停下來了?」

  丁子恆說:「是的。壩址定不下來,一切都是枉然。現在重點在比較太平溪和三斗坪壩段哪個更合適做壩址。」

  皇甫白沙說:「你怎麼看呢?尤其從施工佈置這個角度。」

  丁子恆猶豫了一下,說:「我自然覺得三斗坪是個不可多得之地。從施工角度來看,它處於彎道之處,中間有個中堡島,左邊是主河床,右岸有河漢。施工第一期,可利用中堡島修建縱向圍堰,開挖明渠,施工第二期可把主河床圍起來,江水走明渠,第三期則可拆圍堰堵明渠了。如果從地質角度考慮,可能理由會更有力一些。」

  皇甫白沙不時地點頭,然後又問:「泥沙問題怎麼解決?」

  丁子恆說:「這個我就不清楚了。但聽水文處的人說,似乎還沒有拿出更有說服力的方法。林院長準備組織力量全力解決這個問題。這是個大問題。」

  皇甫白沙說:「這的確是個大問題。但並不是最主要的問題。」

  丁子恆想了想,說:「你說得對。」

  進了烏泥湖,兩人分手。丁子恆想,皇甫白沙右派一場,也算受了不少磨難,還仍然這樣富於激情,這樣的精神氣質真不是我輩所能有的。

  這天晚上,丁子恆因與皇甫白沙相遇一事,竟久久不能平息自己的心情。在寫日記時,皇甫白沙的面孔便老是在他眼前晃動。於是日記的內容便離不開皇甫白沙了。

  丁子恆在日記裡將他和皇甫白沙的精神氣質進行了分析。分析列為四項:一、性格,二、毅力,三、情緒,四、智力。皇甫白沙可同各種人打交道,並可根據各類型的人採用不同的方式,自己則不行。在性格上,皇甫白沙開朗、爽直、包容性強,自己則偏於孤僻,只喜歡與同自己趣味相投的人來往,見到不喜歡的人,理都不理,亦不看人家長處。加上訥於言詞,群眾關係總是很淡。在毅力上,皇甫白沙有一種堅忍不拔的性格,而自己卻很脆弱,一旦遭受不公,精神上便難以支撐,承受能力頗差。有一點可證實,即自己曾經有這樣的念頭:一旦有一天被打成右派,送去勞改農場,就自殺。在情緒上,皇甫白沙始終富於激情富於理想,不管處在什麼樣的環境下,依然不改變一貫的追求,而自己縱有理想,一旦情況變化,便會很容易地放棄理想,取一條平安的路走,說起來也是一種自私自利。在智力上,丁子恆覺得兩人都屬於高智力者,且自信自己決不輸於皇甫白沙。但總的結論是,自己的綜合素質和精神氣質都不如皇甫白沙。自己只能做一個單純的具有才能的技術人員,而皇甫白沙則應該是一個可以在社會上叱吒風雲的領袖人物。

  然而實際的生活卻讓皇甫白沙無用武之地,而使他丁子恆日復一日地變成一個有話不想說、才能亦無處發揮的庸常之輩。

  俱樂部決定在烏泥湖宿舍操場放一場露天電影,以慶祝五一勞動節。消息在四月三十日中午傳遍了烏泥湖的每一戶人家。整個中午,丁字樓上的人都在討論幕布是掛在對面壬字樓的樹上,還是掛在丁字樓陽台的欄杆上。如果是掛在對面樹上,丁字樓的人便有如看包廂了。

  午飯時,乙字樓的劉二豹和劉三熊都上樓來參與研究這件事。丁字樓上右捨吳松傑的長子吳安林認為幕布應該掛在對面樹上。而二毛卻覺得從放映隊角度考慮,他們多半會掛在丁字樓的欄杆上。一來不用爬樹,掛幕布很省事,人們多半會挑選省事的事情做;二來接電源也簡單;三來喇叭平放在欄杆台面上很方便。吳安林說方便了他們,卻方便不了我們。二毛說一般來講,放映員肯定只考慮自己的方便,而不會考慮別人的方便。吳安林說讓他們學雷鋒。二毛說那為什麼你不學雷鋒呢?

  吳安林說:「反正我就是不讓他們把幕布掛在我們欄杆上。」

  二毛說:「他們怎麼會聽你的呢?」

  兩人抬了半天槓,相持不下。劉三熊不耐煩吳安林,便說:「你以為放映員是你爸爸?你要他怎麼樣他就怎麼樣?」一句話頂得吳安林不敢吭聲。

  吳安林搬到丁字樓後,與丁家兄弟的關係一直不十分融洽。起因就是吳安林搬來頭一天便在走廊上劃隔離線。此後又發生過一些大大小小的磨擦,這種磨擦雖以小孩為主,但也影響兩家大人的心情。

  吳安林搬來後第一個欺負的人是三毛。那時三毛只有五歲,有一天三毛當著吳安林的面越過了走廊的中線,結果被吳安林狠狠地踢了一腳,三毛的屁股被踢得發青,疼得哇哇大哭。二毛領著弟弟前去吳家告狀,吳安林的母親、小學老師李樂雲卻連一聲道歉都沒有,只說小孩子扯皮打架是常有的,其他人不必在意。這件事令雯穎大為不悅,心說你身為教師,怎麼連起碼的教養和禮貌都沒有,至少你也該說一聲對不起呀。卻因畢竟是新鄰居,吳安林也是小孩,雯穎就沒說什麼。但是兩家的關係始終淡淡的沒法親近起來。

  吳安林的外婆李三婆不管在任何條件下都是衛護吳安林的,但凡小孩之間有點齦齪,李三婆便要大加挑撥地向李樂雲投訴,李樂雲便時常冷一句熱一句地說雯穎。李樂雲是天沔一帶的人。天沔人的毛病就是從來不懂得有什麼說什麼,而喜歡話中藏話,言詞夾槍帶棒。有時她臉上笑得很是溫柔,但句句話都帶攻擊性。有時她自以為很聰明地耍點小計謀,暗自得意佔得幾分上風,殊不知旁人早就看破了她的把戲,心裡正覺得好笑。雯穎和張雅娟都不喜歡她,私下裡聊天都笑她,土成這樣,還把自己裝成大家閨秀。雯穎對李樂雲有一種天然的厭惡,平常盡可能少同她說話。

  大毛二毛雖與吳安林年齡相差無幾,卻嫌吳安林沒有教養蠻不講理不願與他來往。乙字樓下的劉家幾兄弟因同大毛二毛從小一起長大,一直相處親密,更兼他們的母親許素珍要求他們同品行學習都好的大毛二毛做朋友,便也都冷落吳安林。這便使得吳安林憋了一肚子氣,對丁家兄弟懷有深深的敵意。

  有一天,蒲家桑園的蒲海清來找三毛,恰好遇見吳安林。吳安林說:「你這個鼻涕蟲到我們樓上來幹什麼?」

  蒲海清嚇得一聲不敢吭。吳安林說:「你敢不理我?」說完便推了蒲海清一掌,蒲海清嗚嗚地哭了起來。

  三毛聞聲而出,見蒲海清被人欺負,立即大聲說:「他是我的同學,你不能欺負他。」

  吳安林說:「欺負了又怎麼樣?」

  三毛說:「大欺小,不要臉。」

  吳安林說:「你這個三根毛敢罵我不要臉?」

  三毛說:「你就是不要臉,你是世界上最討厭的人。」

  吳安林說:「你敢罵我就敢打你。」說著便衝到三毛面前,上去便是兩拳,將三毛的鼻子打出了血。原本正在哭泣的蒲海清,一見三毛挨了打,又衝上去替三毛幫忙,結果被吳安林一掌推到樓梯口,一骨碌滾了下去,正巧被尚讀初中的大毛撞見。大毛扶起了蒲海清,三步兩步奔上樓。見三毛鼻子淌著血,一股怒氣便湧上心頭,撲上去便將吳安林打倒,一下子騎在吳安林身上。任憑吳安林如何掙扎,大毛都不松勁,嘴裡卻問三毛:「他打了你幾下?」

  三毛哭道:「兩下。」

  大毛說:「都打在鼻子上?」

  三毛說:「是的。」

  大毛說:「吳安林,我告訴你,我要替我弟弟討個公平。」大毛說完,便朝著吳安林的鼻子狠狠地揍了兩拳。揍完,對三毛和蒲海清說:「你們兩個趕緊到房間裡去。」

  大毛對吳安林的秉性頗為瞭解,他從吳安林身上一躍而起,迅速回到自己房間,以避開他的糾纏。聽到喧鬧,李三婆走出房門,見吳安林被打,便狂呼亂喊叫救命,驚得四周鄰居都來圍觀。吳安林亦不是一個肯退一步的人,他捂著鼻子站在走廊大罵出聲。大毛幾次想要出去與他對抗,都叫二毛攔住。

  二毛說:「李三婆會撒潑哩,她撒起潑來怎麼辦?媽媽要罵死我們的。」

  大毛想到父母,便忍了。吳安林罵著罵著,見無人應答,便衝下樓,抄起一塊磚頭,將丁家朝北的玻璃窗全都砸了。

  事情就這樣鬧得天大。晚上,兩家大人坐在一起,雯穎先檢討自己管教不嚴,又批評了三毛大毛,然後再提出希望,希望吳安林以後不要欺負來找三毛玩的孩子,更不能動手打他們。

  李樂雲說:「既然你也認識到是你家的孩子錯了,那我們就高姿態一點,不多說什麼了。我家安林一般說來不會無緣無故打人,一定是有人先惹了他,他才會動手。就拿砸玻璃這事來說吧,是你家大毛以大欺小,我們安林才會砸你家玻璃窗。這件事我們不能負責任,我們是不會賠你們的窗子的。」

  雯穎說:「我並不需要你們賠玻璃,但我要你們管教你家吳安林,不能再這樣繼續欺負小孩。」

  李樂雲說:「你剛才也說了,是你對小孩子管教不嚴。我對小孩的教育一向很重視。同時我也要求他們,只要有人欺負你,你就奮起還擊。」

  雯穎說:「你有你的教育方法,我沒什麼可說的。但今天的事首先是吳安林欺負蒲海清,三毛因幫蒲海清說話,被吳安林打得鼻子出血,大毛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出手打的吳安林。雖然小孩打架都有不對,但你不可否認是吳安林以大欺小在先,並且是動手在先。」

  李樂雲說:「這就奇怪了,你先還檢討,認為你們不對,現在又這樣說。看你說得頭頭是道,我倒想問問,你親眼見到了?你既然沒有親眼見到,怎麼就一口咬定是我們安林先欺負那個姓蒲的小孩?」

  雯穎氣得面孔通紅,她說:「如果你採取這樣的態度,我們就沒有什麼好談的了。」

  兩個男人丁子恆和吳松傑一直坐在一邊沒有說話。丁子恆對吳家孩子如此欺負三毛本來極為不滿,只是他覺得作為一家之主他最好還是大氣一些,不要摻和婦女和小孩子的事。但李樂雲的言談卻激起了他滿腔憤慨。

  丁子恆冷下面孔,轉過臉對一邊低頭不語的吳松傑說:「吳工,如果你也同意你太太這種說法和方式,我們今天就什麼都不說了。不過吳工,李老師,你們要記住,我家三個兒子,兩個大的都比你家的大。他們以後怎麼揍你們的兒子,我們概不負責。我們也用李老師的方式,永遠認定他們是在自衛。」丁子恆說罷便揚長而去。吳松傑不做聲,只是顯得有些無奈地望了李樂雲一眼。

  雯穎沒料到素來忍讓、息事寧人的丁子恆竟會發表如此一通觀點,大受鼓舞。她放下和顏,一改謙容,用她少有的厲聲語氣,說:「你們這樣縱容小孩最終不知道會害了誰,這是你們自己的事。但是,吳安林,我警告你,你如果再敢欺負三毛,或者是欺負他的同學,我一定不讓我家大毛二毛放過你。你不信,就試試。」

  吳家人大怔,一時竟無話可說。

  這次風波的結果更是出乎意外。乙字樓下劉一獅和劉二豹知道此事後,大為憤怒。劉一獅劉二豹自小和大毛二毛兄弟是玩伴,又因小時在鄉下生長,性格便比大毛二毛更具野性,打架生事也是一把好手,且有一種俠義風格。劉一獅說:「看來不教訓一下吳安林,他還以為他是這裡一霸哩。」次日放學,一獅二豹便找了個茬子把吳安林弄到路邊樹林裡痛揍一頓,打得吳安林喊爹叫娘。他當場答應了三個條件,第一決不再欺負三毛包括他的同學,第二賠償丁家的玻璃,第三他被劉家兄弟痛揍的事,不准跟任何人說。二豹說,如果你不做到這三條,我們一天打你一頓。吳安林受此一頓教訓,一下子老實了許多。尤其在劉一獅和劉二豹上樓來玩時,他的表現簡直可以用乖巧二字形容。大毛二毛背後便常跟一獅二豹暗笑不已。從此丁吳兩家相安無事。丁子恆和雯穎私下裡笑說,看來吳家也不過紙老虎一個,我們口氣一強硬,他們也就老實了。他們哪裡知道這一乃是劉一獅和劉二豹拳打腳踢的結果。

  電影七點放映。可中飯過後,便有人將凳子搬到操場占座位。這天下午小學生不上學,正趴在走廊地上打彈子的三毛,一看有人開始占座,便也忙搬了凳子下樓。三毛叫了嘟嘟,兩人上上下下跑了三次,按家中人口一共佔了六個座位。位子在操場中間,不前不後,面朝著丁字樓。占好座位後,三毛和嘟嘟兩人便坐在凳子上打牌。

  樓上的吳安森也搬凳子占座。但因為他比三毛行動得晚一點,並且只有一人跑上跑下,板凳便只好放在了三毛後面。及至下午五點,整個操場都被板凳擺滿了。幕布果然如二毛所說,放映員想都沒想,就掛在了丁字樓的欄杆上。這下,三毛生恐位座被人擠掉,連晚飯都端到了操場上去吃。二毛很晚才放學,回家時,飯菜已經上桌。

  丁子恆說:「二毛,吃過飯去把凳子拿一個回來,我不看電影。」

  二毛說:「好的。」

  吃罷飯,二毛遵父親之命下樓搬板凳時,遇到了水文總站的宗梅生正搖著輪椅想要找一個座位。二毛同宗梅生並不熟,但常看到他搖著輪椅在操場上看籃球比賽,並且也知道他是在一場事故中癱瘓的。

  二毛說:「宗叔叔,你是不是想找個位子?」

  宗梅生說:「是呀,我來晚了,沒想到大家這麼早就把位子佔滿了。」

  二毛說:「我弟弟在中間佔了好幾個座位,正好我們多出一個,你要不要坐到那裡去?喏,就那裡。」

  宗梅生說:「在正中間?那太好了。」

  二毛在前面為宗梅生的輪椅開道,張羅著幫他擠入中間。好容易在一片喧鬧聲中擠到三毛所佔地盤,二毛搬起最中間的板凳,將宗梅生安置在那裡。然後對三毛說爸爸不想看電影,正好騰出來給宗叔叔,三毛忙不迭地點頭說行行行。卻不料宗梅生的輪椅比板凳要高出許多,後面的吳安森便叫了起來:「不許插位子!」

  三毛說:「沒有插,我們家多一個位子。你看,我二哥搬回家了一張凳子。」

  吳安森說:「搬回家可以,但不許插新的進來。」

  三毛說:「我佔的位子,怎麼不可以?」

  兩人便吵了起來,被安排在此的宗梅生一時十分尷尬,拚命制止他們不住。想要退出去,可板凳椅子交錯一起,一連一大片,退出已不容易,只好聽著兩個孩子拼著嗓子吵架。

  這時吳安林出現了,他帶了兩個蒲家桑園村的同學來看電影。一見吳安森同三毛吵成一團,便毛焦火辣。想揍三毛,又恐懼劉家兄弟的教訓,便將目光放在坐輪椅的宗梅生身上。他知道事情是由他的出現而起,便厲聲對宗梅生說:「又不是你佔的座,你憑什麼在這裡?」

  宗梅生說:「是這個小朋友的哥哥讓給我一個座位。」

  吳安林說:「你輪椅這麼高,後面的人怎麼看?」

  宗梅生想想也是,便說:「是呀,我先也沒有考慮到這一點。可我現在想出也出不去了。」

  吳安林說:「那我不管,反正你現在必須滾開。」

  宗梅生說:「小兄弟,你說說我應該怎麼個滾法?」

  電影場上擠擠攘攘,觀眾們等著影片開始正沒事幹,聽到吵架便都伸頭夠腦地張望。聽宗梅生這一說,似乎覺得說得頗有水平,轟地笑了起來。

  吳安林有些惱羞成怒,大聲罵道:「你這個癱子!想不到這麼陰險。」

  吳安林的同學之一,個頭高大,一看便知不是省油的燈。他拉了吳安林和另一同學,三人低語了幾句,然後竟一起抬起宗梅生的椅子。吳安林說:「我來教你怎麼滾。」

  懸在空中的宗梅生沒有半點能力阻止這幾個男孩子的行動,一下子臉色煞白。圍觀人群頓時炸開了。

  這時,一個人突然踩著椅子衝了上來,大聲吼道:「放下他!」

  這突如其來的干涉,把吳安林三人嚇了一跳,他們定下腳來,望著來人。輪椅卻因下面都是板凳而放不下去。

  來人厲聲吼道:「把他放回原來的地方!」

  圍觀群眾也有人叫道:「放回他原來的座位!」

  吳安林三人不知所措,臉上顯出害怕的神情,慌忙地往後退去,一直退到原處,放下了輪椅。

  從椅子上跳下來的人是個小個子。許多大人都認出他來,他就是1957年被劃為右派,最近剛剛摘了帽子的皇甫白沙。皇甫白沙目光炯炯,具有強烈的震懾力。他厲聲道:「難道你們沒有看到他是一個殘疾人?你們這樣對待他,良心到哪裡去了?告訴你們,他曾經比你們還健康,他是大學生,是我們的技術員。為了建設社會主義,為了爭分奪秒地修建大壩,他在丹江口工地連續干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早上因勞累過度,昏厥在工地,從腳手架上摔了下來,成了今天這個樣子。他才二十六歲呀!雖然他殘廢了,可他是英雄。是像雷鋒一樣的英雄!你們懂不懂?你們不僅不應該把他趕走,而應該把最好的位置留給他。」

  皇甫白沙講話的時候,場上突然安靜下來。大家都靜靜地聽著,幾個女孩子發出唏噓之聲。皇甫白沙說:「我告訴你們,如果再讓我看到像今天這樣的事,我第一個不饒你們。」說完,他依然如來時一樣,矯健地跨越著板凳,幾步便沒入人群。

  場上繼續了靜了幾秒。人們聽到宗梅生的聲音:「算啦,沒事啦。我也不是什麼英雄,我的確是個廢人了。」他的雖然盡可能用一種輕鬆的語氣說話,可聲音裡卻很有幾分淒然。

  電影開映之後,仍有人在指點著宗梅生,向後來的人述說適才發生的事情。這件事給烏泥湖的中小學生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在那一學期學校佈置的作文《你最難忘的一件事》或《你最難忘的一個人》中,許多人都寫了這件事。三年級的三毛的作文還在被老師拿到全班念了一遍。就連吳安林自己,也在作文裡寫下了自己的懺悔。




  雯穎的旗袍已經舊了,而且有幾處也破了小口。雯穎本已不想要了,可是簡易宿舍的尹媽媽來找雯穎幫忙寫信時看見了,便說:「丟了可惜,不如我拿去幫你家小嘟嘟改條褲子吧。」

  旗袍是淡紅底色起白花的,圖案也很漂亮。雯穎一想,這也不錯。就說:「那當然好。只是太麻煩你了。」

  尹媽媽便說:「有什麼麻煩的?你幫我寫信,算我們兩個換工好了。」

  只一天,尹媽媽便將改好的褲子拿了來,讓嘟嘟穿上一試,既合身又好看。雯穎便高興道:「想不到尹媽媽真有一手。」

  嘟嘟次日便興高采烈地穿了花褲子上學。沒想到,第三節體育課時,一個男生突然說:「你們看,丁單穿的是地主婆的褲子。」

  這一叫不打緊,男生們立刻哄起來,管嘟嘟叫地主婆。嘟嘟臉漲得通紅,一句話也不說,只是低著頭裝作沒聽見。她拚命忍著眼淚,一直把它忍到家裡。進了家門,她便哭著脫褲子,脫了又找了剪刀,一定要把它剪掉。雯穎手快,把褲子搶了過來,忙不迭地問出了什麼事。

  嘟嘟說:「都是你要我穿這條花褲子,害得那些男生叫我地主婆。」雯穎聽了哭笑不得。便佯裝罵那些小男孩,以安慰傷心不已的嘟嘟。

  這條花褲子從此便放在櫃子裡不再穿了,但花褲子事件卻還沒完。選三好學生時,本來因為嘟嘟門門功課都是班上最好,選她是理所當然的事。但一個男生竟然提出,丁單不能當三好學生,她還穿地主婆的褲子呢。嘟嘟申辯說那不是地主婆的褲子,是用她媽媽的舊旗袍改的。卻不料這一解釋,一個女生說,你媽媽還穿這樣的花旗袍,那你媽媽是地主婆。

  嘟嘟大聲抗議,說:「我媽媽不是,你媽媽才是。」

  那女生站了起來,說:「我敢說我媽媽是貧農。你敢說你媽媽是什麼嗎?」

  嘟嘟並不知道媽媽是什麼,但她在報紙或是書上看見過「中農」兩個字,她想也沒想,便答道:「我媽媽是中農。」

  又一個男生說:「中農是跟地主一夥的,我們村裡就這樣。」

  這句話把嘟嘟的臉都嚇白了。

  老師既未阻止、亦未加入他們的爭執。只在這時說:「大家繼續選吧,丁單的這件事先放下來。」大家一共提了五個人的名字,其中有嘟嘟,但五人中只能有三人會被批准為三好學生。嘟嘟感到十分緊張,她不知道她的這條花褲子和關於「中農」的說法,會不會害得她當不了三好學生。

  晚飯時,嘟嘟在飯桌上講了她們班上選三好學生的事。說到花褲子和「中農」時,丁子恆和雯穎笑得幾欲噴飯。嘟嘟卻哭喪著臉說:「這有什麼好笑的?我的三好學生一定會選不上的。」

  二毛說:「媽媽,如果因為嘟嘟穿了花褲子就選不上三好學生,那就太不公平了。」

  雯穎一想,二毛說得對。她覺得有必要就此事去對嘟嘟的老師解釋一下。

  嘟嘟的老師姓柳,有四十多歲了,面相很凶。但一開口,便知所有凶意只在臉上,她的言談十分溫和,甚至說話的節奏頗慢。雯穎直奇怪,怎麼會有一副凶相長在她的臉上呢?雯穎一說明來意,柳老師便笑了,說:「丁單在班上是個非常乖的孩子,學習成績也很好,我很喜歡她。這學期,我已經任命她做班主席了。三好學生非她莫屬,哪怕只有一個三好生名額,我都會考慮她。請家長放心,她的褲子怎麼會對她產生不良影響呢?」

  雯穎回來便把柳老師說的話公佈於眾。二毛三毛都高興地為嘟嘟拍手。丁子恆連聲說:「好好好,想不到我們家嘟嘟在學校表現這麼乖,這回爸爸一定要獎勵。」嘟嘟聽得眼睛都瞪圓了。立即,所有的欣喜都浮現在她的臉上。

  晚上睡覺前,嘟嘟躡手躡腳走到雯穎跟前,附在雯穎耳邊,輕輕說:「媽媽,你是全世界最好最好的媽媽。」然後風一樣跑回隔壁房間她的床上。

  雯穎回味著嘟嘟的話,心裡充滿了一股特別的幸福之感。

  嘟嘟如願以償地當上了三好學生。丁子恆亦兌現承諾,獎給她一個大紅色的蝴蝶結和一塊巧克力。嘟嘟戴著蝴蝶結對著鏡子照來照去,又當著三毛的面拆開錫紙將巧克力掰著吃。

  三毛喉頭湧動了幾次,心裡頗不服氣,說:「有什麼了不起。一年級的獎狀最好拿了,我一年級時不是也當過三好學生。」

  嘟嘟說:「可是你現在什麼也不是。」

  三毛說:「有本事二年級三年級都當三好學生。」

  嘟嘟說:「我肯定能當上。大哥二哥當三好學生都是當到六年級的。」

  三毛說:「我才不信你能當上呢。這一回不是媽媽到學校去,說不定就沒你。」

  嘟嘟急了,大叫道:「你造謠!你造謠!」

  三毛說:「我才沒造謠哩。媽媽就是去了學校嘛。」

  嘟嘟便大喊大叫了起來:「爸爸,媽媽,你們看三毛造謠!他造謠……」喊著又想要大哭出聲。

  家裡只有這麼個小女兒,丁子恆和雯穎一向都寵愛她。一聽嘟嘟大叫,立即都上前來批評三毛。氣得三毛也叫了起來:「爸爸媽媽偏心!就喜歡妹妹,早知道我還不如生下來先當個大妹妹。」

  丁子恆和雯穎批評三毛,本來也沒當真,只是想要哄住嘟嘟而已,聽三毛這麼一說,倒都笑了起來。

  雯穎說:「我看三毛嘟嘟也都別為三好生爭吵了。你們兩個乾脆賽一賽,看誰先加入少先隊好不好?」

  三毛眼睛一轉,說:「好吧,我同意。」

  嘟嘟想了想,也說:「那好吧。」

  二毛說:「媽媽,其實這不太公平。入隊要滿九歲,可嘟嘟才八歲,起碼一年內不能入隊。而三毛已經十歲了,他一點也不受年齡限制。」

  三毛得意道:「反正嘟嘟已經答應了,說話要算話,不能反悔。」

  嘟嘟說:「不反悔就不反悔。」

  這場比賽就這麼定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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