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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2年(二)



  丁子恆去柳山湖整整一個月。回來時,人雖曬黑了許多,可精神氣倒很不錯。鄉間勞動自然辛苦,但也並非沒有樂趣。有一天割麥子,因為暴曬加勞累,丁子恆的血壓突然上升,面色變得赤紅,把帶隊的領導嚇了一跳,趕緊讓他看醫生,並休息了兩天。兩天後,丁子恆被安排扎草把。草把只是用來燒火,故隨便扎扎即可。這個活比較輕,並且不必曬太陽。

  和他一同扎草把的還有資料室的劉格非。劉格非亦住烏泥湖,原來也在下游局,他的太太秦雲嵐是嘟嘟幼兒園的阿姨。丁子恆早與劉格非相識,只是往來很少而已。劉格非被安排在此,乃因他年過五十,且人長得瘦小不堪。劉格非古文功底尤好,丁子恆過去常在報紙上見他寫一些古詩文賞析之類的小文。文字乾淨漂亮,一讀便知出手不俗。丁子恆早先總覺得能寫漂亮文字的人一定風流倜儻,是劉格非讓他改變了這個想法。

  坐在一起扎草把,手動嘴閒,於是便聊天。兩人並無共同話題,除了嘟嘟和三峽大壩可聊上兩句外,再無什麼可說。無話可說便有些難堪。

  柳山湖的伙食自然不及甲灶食堂,吃雜糧喝稀粥是常事。雖難以下嚥,但總比腹中空空要好。有一天早上吃了大麥糊,中午又是玉米粥。丁子恆買了粥,端著碗和劉格非一起往稻場去,腦子裡突然跳出兩句詩,他不禁脫口而出:「地碓舂粳光似玉,沙瓶煮豆軟如酥。」

  劉格非立即說:「這是蘇東坡的《豆粥》詩。蘇東坡是個最愛食粥的人,不光這首,還有好幾首,都有趣。」

  丁子恆立即記起,這正是蘇東坡的詩。劉格非說:「『五日一見花豬肉,十日一遇黃雞粥』,真乃妙不可言之味也。」

  劉格非說時搖頭晃腦,眼睛微瞇,不知是在享受詩意,還是在享受粥味。

  丁子恆覺得十分有趣,便說:「人生能如蘇東坡,十日一遇黃雞粥,足矣。」

  劉格非瞇著的眼睛立即睜大了,說:「何止是足矣,簡直是大幸呀。蘇東坡是何等人,有幾凡人敢說人生如他?我把東坡以前的人看了一遍,又把東坡以後的人看了一遍,發現這世上竟沒有一個人比他更有才華和風度。所以我曉得了,像蘇子這樣的大才一萬年才出得一個。沒能趕上跟蘇東坡同代做人,是我一生之大悲哀呀。」

  丁子恆見他如喪考妣,便忍不住失笑出聲。劉格非說:「你不要笑。我說沒人趕得上蘇東坡,是有根有據的。」

  丁子恆便說:「你說說看。」

  劉格非說:「蘇東坡詞寫得好,你無話說吧?蘇東坡的詩寫得好,你也無話說吧?蘇東坡的文寫得好,你還是無話說吧?蘇東坡的畫畫得好,字寫得好,你也得承認。當然,你會說人家王羲之、米芾、鄭板橋一個個也都是畫好字也好的,可是他們的詩詞文卻是給蘇子提鞋打扇也不夠的,對不對?蘇東坡酒喝得好,能『把酒問青天』,蘇東坡菜做得好,在《仇池筆記》之《與兄子安》信中寫道『常親自煮豬頭』,又有《食雉》曰『百錢得一雙,新味食所佳』,還有『青浮卵碗槐芽餅,紅點冰盤藿葉魚』,他真是吃成文章了。你說,除了蘇東坡,還有誰能如此?」

  丁子恆不服,便拚命在腦子裡搜尋。搜了半天,丁子恆說:「那李白呢?」

  劉格非哈哈一笑,說:「我就知道你會說李白。還就只有他可與蘇子一比,可從沒聽說過李白會畫畫哩。李白比蘇東坡多一份狂傲,卻少了蘇子的灑脫和寬宏。」

  丁子恆說:「這又怎麼講?」

  劉格非說:「這可是最要緊的呀!蘇東坡一輩子生活在小人的讒言之中,動不動就被抓去坐牢呀,貶謫呀,流放呀,一生沒有好日子過。一般人,一定是憂憤懣心胸了。憂憤太重,詩氣易戾。而詩文這東西,最要緊的是從容大度。一戾便見緊張,一緊張即現小家子氣。只有蘇東坡這種天下大才,才能身逢逆境絕地,依然故我,依然『何妨吟嘯且徐行』,以他的天生豪邁、地生清朗、人生從容來化解命中之劫。一輩子倒霉如此,倒以詩書畫以及行為做派樂觀自由瀟灑飄逸而彪炳百代。你說,是不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丁子恆大歎,說:「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呀。講老實話,我也是滿喜歡蘇東坡的,但卻從沒有聽到過你這樣讓我耳目一新的見解。聽過你這話,真可讓人三日不俗呀。」

  劉格非說:「錯錯錯,應該說是熟讀蘇東坡,一生不落俗。」

  丁子恆說:「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經這番對話,丁子恆方知眼前這個瘦小個子不可輕看。因有劉格非,柳山湖的青山綠水便格外地多出一份詩意。晚飯時,兩人沿著湖邊漫走,雙手不停地拍打飛撲過來的蚊蟲,聊著數不盡的歷史典故。劉格非從未上過大學,但因其父親教私塾之故,他也跟著讀了不少書,甚至一些旁門左道之書,他也讀過不少。在總院,因同事皆是理工科出身,大多對文學話題無甚興趣,所以平常很少有聽眾耐煩聽他如此長聊。好容易在柳山湖有了大量時間,偏還有個丁子恆對古典文學饒有興致,可謂天時地利人和,劉格非怎會沒有滔滔不絕之話湧來嘴邊?劉格非的記憶力尤其好,一句詩,左可以引出一個人,右可以牽出一段史,令只將文學作品當做消閒讀物的丁子恆大長見識,連連說悔不該當初沒有學文,否則便可學蘇子以詩文化去命中的劫數。劉格非大樂,連道:「好好好,有了這個認識,也算學蘇子摸到了門徑。」

  離別柳山湖,丁子恆竟有不捨之感。心想,如能長居此地,春水投竿,斜陽曬網,得錢沽酒,尋友論詩,與世無爭而活,也未嘗不是一種人生也。




  夏天已是尾聲,天不燥了,樹卻依然張著濃厚的綠冠。陽光似夏之明媚,又似秋之爽朗,灑落一片在地,令人極其快意。風便在陽光下輕柔地吹拂,輕柔得彷彿怕動作大了會吹掉陽光。丁子恆家的收音機一早便被嘟嘟擰開,裡面的音樂便拚命充填房間,意欲將屋裡裝滿快樂。

  嘟嘟在一家人的關注下,穿上嶄新的裙子,把新書包挎在肩膀上,然後對著鏡子把自己照來照去,兩臂還不時做幾個舞蹈的動作。三毛喊喊叫叫地說她是「妖精」,嘟嘟並不理睬他。丁子恆和雯穎靜觀她如此這般,看得饒有興味。

  丁子恆說:「大毛二毛三毛上學,沒一個像嘟嘟這樣欣賞自己。女孩子就是可愛。」

  雯穎說:「我看你平常好像更喜歡三毛呀。」

  丁子恆說:「三毛的可愛跟嘟嘟的不同。」

  雯穎笑道:「哪裡不同?」

  丁子恆撓撓頭,說:「我也說不上來。只覺得,男孩子長大了可以同父親做朋友,女孩子卻永遠都只是父親的心肝寶貝。」

  背著新書包的嘟嘟照夠了鏡子,終於說:「爸爸媽媽,我上學去啦。」然後一臉美滋滋的笑容,在爸爸媽媽雙雙注視下,牽著哥哥三毛的手,一蹦一跳地出了家門。

  丁子恆望著她下了樓,又忍不住到窗口張望她遠去的背影。一直到看著她走出甲字樓和丙字樓間的通道,踏上碎石路。丁子恆返身回來,對雯穎說:「這真是個好日子,我們家最小的孩子也上學唸書了。」

  整個烏泥湖宿舍有七個孩子同時進了一年級。三個男孩,四個女孩。另外的三個女孩子都是上的總院幼兒園,嘟嘟同她們並不相識。一直到了學校,大家分到了一個班裡,嘟嘟看見她們白裙子上繡有「長院幼兒園」五個字,方知她們也住烏泥湖。

  她們三人一個是癸字樓下右捨的張靜文,一個是庚字樓上右捨的姬小萱,一個是辛字樓下左捨的劉雪茹。劉雪茹的媽媽叫秦雲嵐,曾是嘟嘟幼兒園的阿姨,所以劉雪茹說:「哦,我認識你,你小名叫嘟嘟。」

  嘟嘟便高興了,說:「是呀是呀,你怎麼知道的?」

  劉雪茹便說:「我聽媽媽說過的。我媽媽叫秦雲嵐。」

  嘟嘟說:「是秦阿姨呀,秦阿姨說話最溫和了。」

  姬小萱說:「你怎麼沒有上我們幼兒園呢?我們都上了。今年我們幼兒園還去還去廬山休養了,廬山涼快得不得了,晚上還要蓋厚被子。」

  嘟嘟驚訝道:「真的呀?」然後很後悔地說:「如果我媽媽沒有跟那個園長吵架就好了。」

  劉雪茹便說:「是姜園長吧。她就住在我們樓上,特別凶。就連蓓蓓她爸爸都怕她,我也怕她。」

  嘟嘟說:「蓓蓓是誰呀?」

  劉雪茹說:「就是姜園長的女兒呀,她讀三年級了。」

  嘟嘟說:「我哥哥也讀三年級,他肯定認識她。」

  劉雪茹說:「你哥哥叫什麼名字?」

  嘟嘟說:「他叫三毛。」

  三個女孩子都笑了起來,說不知道這個三毛是不是頭上也只有三根毛。嘟嘟也笑了起來,忙解釋說三毛只不過是個小名,他的大名叫丁簡,我的大名就跟在他後面,我叫丁單。和哥哥三毛合在一起就叫簡單。

  姬小萱就說:「哈,好像是門鈴響:『叮——當——』」

  嘟嘟聽她這麼說,也哈哈地笑了起來。

  就這樣,嘟嘟一下子有了三個朋友。她想,上小學比上幼兒園有趣多了。

  嚴唯正到北京匯報去了。他走後沒兩天,一個夜晚,戊字樓上他的家裡深更半夜突然發生激烈爭吵,聲音全是女人的。尖細銳利的爭辯聲割碎了寧靜,彷彿把夜的幕布撕扯得稀爛。鬧聲把附近幾棟人家全都吵醒,起先人們還忍著,可忍了一個多小時吵聲仍不止息,便忍不住了,樓上樓下都有了些騷動。有人發出喊叫:「不要吵啦!大家都要休息!」亦有人高呼:「注意公德!」喊叫聲聲又驚醒更多的人家。幾近凌晨,吵鬧之聲才漸漸低下來。

  次日一早,天剛濛濛亮,便有人見嚴三姑從戊字樓上下來,拎著個小包哭泣著離家而去。

  嚴老太並不知嚴三姑離家,只以為她買菜去了。及至中午,嚴三姑未回,她才有些著急,便四下尋找。找來找去找不見,一下子發了病,開始狂呼亂嚎,驚天動地,但卻無一人聽清她嚎些什麼。

  蔣文清雖是幹練之人,遇上這種事,也慌了手腳。求樓上右捨的董玉潔想辦法。董玉潔因體胖而行動笨拙,便又找雯穎和許素珍來幫忙送嚴老太去醫院。嚴老太聽說要送她去醫院,便就地一躺死活不走,幾個人奈何她不得。

  最後董玉潔說:「嚴奶奶平常跟郗婆婆談得來的,要不請郗婆婆來勸勸她?」

  蔣文清說:「讓那個郗婆婆上我家裡來?……她那樣髒,怎麼好……」

  許素珍說:「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講這個?」

  蔣文清還在猶豫,雯穎說:「要是嚴奶奶一直鬧下去,嚴工又不在家,萬一出了事,你怎麼交待呢?」

  蔣文清說:「那好吧。」

  郗婆婆正在地裡拆黃瓜架。許素珍火急火燎地找到她,郗婆婆說:「我見不得嚴太婆那媳婦,拿我當賤人看,說兩句話,像吼畜牲。連金媽媽那樣的貴人,正宗的皇親國戚,都對我客客氣氣,她憑什麼那樣?我不去,不去。讓老太婆整整她。」

  許素珍說:「哎呀,我說郗婆婆,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嚴奶奶從不跟你見外,現在病了的人是她,不是她媳婦。你就忍心讓她鬧病,把命鬧掉?」

  郗婆婆一想,便說:「你說得也是,我得去勸勸嚴太婆。她媳婦巴不得她死,我得要她千萬莫死了。」

  郗婆婆一出現在嚴老太面前,嚴老太便死死抓住她的手,淒惶地說:「你來了你來了,帶我找我閨女去。我要死了,逼走我閨女就是要逼我死。我不去亂葬崗呀,那裡野狗正餓哩。它們把閨女她爹吃光了,連骨頭都啃啦。我不去那裡,叫我三姑帶我走呀。三姑哪裡去了?千萬別去亂葬崗呀。我不敢死我不敢死,嚴家人要殺我的,我沒去收屍。野狗好多呀,吃了三姑她爸,他死得慘呀。三姑呀,你在哪裡呀?你不在媽就要沒命了……」嚴老太滔滔不絕,口齒出奇的清晰,聽得雯穎和許素珍皆覺毛骨悚然。

  郗婆婆說:「好啦,沒有野狗,三姑也好好的。我帶你去找她不就是了?你不是說要跟我約著一起死的,你怎麼現在一個人要去找死呢?」

  嚴老太彷彿清醒了一點,忙不迭說:「我沒有我沒有,我要你陪我。我不死,你帶我去找三姑。」

  蔣文清說:「那怎麼行?你在生病,怎麼能出門?叫他們把三姑叫回來就是了。」

  嚴老太又喊叫起來:「我不去亂葬崗呀!有人拉我去亂葬崗,三姑你救救我!」

  雯穎說:「郗婆婆,你曉得三姑在哪裡?」

  郗婆婆說:「怎麼不曉得?在我家福氣那裡。」

  許素珍說:「我看這樣吧,弄輛板車,讓嚴奶奶躺在板車上,把她先送到三姑那裡。如果還不好,再往醫院送。」

  郗婆婆說:「你們陪一個人,跟我一起去,萬一嚴太婆有什麼事,也是個證明。」

  許素珍忙說:「我跟你一起去好了。」

  雯穎忙說:「你家兒子放學回來,我讓他們上我這兒來吃飯就是了。」

  許素珍說:「那幾個小崽子,餓他們一頓也沒多大事。」

  雯穎說:「你放心,我曉得做的。」

  郗婆婆從蒲家桑園借得一輛板車,在車上鋪上蓆子和被子,然後幾個人連拖帶抱把嚴老太弄到車上。板車出烏泥湖宿舍往西北方向而去,沿著部隊營地外的泥路,橫穿二七路,再翻越鐵路,走向後湖。

  福氣的家在湖邊。湖水開闊碧綠,給人潔淨無塵之感。岸邊隨意散落著幾處茅屋,槐環柳繞,別開靜境。近湖的垂柳,枝條一直墜到水面。許素珍看後便連連咂嘴,說這湖邊風景活脫地跟她老家一樣。來這裡看過,都讓她忍不住想回老家了。

  郗婆婆說:「鄉下就是日子過得苦一點,其它什麼都比城裡好。」

  許素珍說:「是呀是呀,我來城裡住了幾年還住不慣,心裡還是覺得鄉下好,空氣幾多新鮮,湖裡鮮魚現抓現燒,園裡的青菜現摘現炒,好吃得不想放碗筷。」

  板車上的嚴老太聽她們兩人如此聊著,臉上竟浮出一點笑意。

  許素珍說:「福氣這個人怎麼樣呀?」

  郗婆婆說:「福氣是個勤快伢。原先訂了門親事,前年那姑娘一家都得腫病死了,就把福氣耽擱了。要不,福氣哪裡會快三十了還打光棍。福氣要人有人,要貌有貌,要才有才,還怕找不到老婆?我也搞不懂,福氣怎麼會看上三姑。三姑倒也是個好人,可她比福氣還大幾歲呀。再說,三姑她爹……」

  郗婆婆說到這裡,突然頓住。嚴老太卻已聽見,哭了起來,說:「她爹其實也沒做什麼壞事呀。家裡的長工是爺爺在世時用的。她爹是個沒用的人,什麼本事也沒有,是個廢物,只會抽幾口大煙,罵罵人。家裡都是我當家,租子都是我去收,閨女兒子上學都是我做的主,要斃應該是斃我的。」

  郗婆婆忙說:「呸呸呸,不說這個了,說多了人晦氣。前面就是福氣家了。」

  福氣同他母親以及一個啞巴弟弟住在一起。福氣的爹在鐵路剛修起時,一天賣菜回來過鐵路,火車一叫,心裡一緊張,不敢抬腿,結果叫火車撞死了。福氣那時剛剛考進中學,還沒來得及上一天課,便辦了退學。老師都說真真可惜了一個讀書料子。福氣回來便挑起養家餬口的擔子,生活一直過得很苦,房屋也是半截土坯半截柴板。

  郗婆婆一行到福氣家時,嚴三姑正在幫福氣修屋頂。嚴老太在板車上一眼便看見彎腰在屋頂上的三姑,不禁高叫道:「三姑——」

  屋頂上的嚴三姑大為驚訝,忙從上面下來。嚴三姑說:「媽,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嚴老太生氣道:「我怎麼能不來?你找婆家住下了,讓我去住亂葬崗呀?那裡的野狗吃了你爹,你還想讓它們吃了你娘?」

  嚴三姑紅了臉,說:「媽,嫂子她……她……欺負人。我是實在沒地方住,福氣說就在這裡跟他媽做幾天伴。我想等大哥回來再回家。」

  嚴老太說:「哦,你不陪你媽,去陪他媽?你不在,那個亂葬崗我能住嗎?野狗吃掉我你開心呀?」

  嚴三姑便不再做聲。許素珍笑道:「找到姑娘就好。嚴奶奶,就別說那些話啦。三姑,照戲文上講,你這是私奔哩。看不出你丫頭有這個膽子。我年輕時也想跟一個相好私奔,到頭來硬是沒敢,三姑你比我行。」嚴三姑一張臉便紅得像上了顏色。

  福氣和他母親見來了這麼多人,先是緊張得不知如何是好。現在聽到許素珍的說笑,鬆下一口氣,忙不迭地招待來人。

  許素珍說:「看看看,這湖水幾多美,哪裡是什麼亂葬崗?簡直跟畫裡一樣。」

  嚴奶奶環顧四周,嘿然笑道:「哎,是真的啊。我們那邊鄉下可沒有這麼大的湖,這裡是好看。」

  郗婆婆說:「這是我妹子家,要是好看,就在這裡住幾天。反正你兒子出差沒回來,等他回來再回家也行呀。」

  嚴三姑說:「是呀,媽媽,這裡空氣好,很自在。我們在這裡住幾天好不好?」

  嚴老太說:「我是什麼人?怎麼能住在這裡?我也私奔?」

  許素珍便笑:「新社會,不講那些規矩,哪裡能住就住在哪裡。福氣早晚不也是你女婿?」

  嚴老太說:「我可沒答應。三姑她哥也沒答應啊。」

  嚴老太說著臉色又變,郗婆婆忙說:「不談女婿這事,算是在我妹妹家玩兩天行不行?這裡總比你媳婦那張臉好看吧?」

  嚴老太望望郗婆婆,又望望福氣和他媽,彷彿是在想媳婦的臉色。片刻方說:「我好累。我要睡覺。我不要睡亂葬崗。」

  大家便都說對對對,先睡下休息休息。

  嚴老太就這樣留在了後湖。郗婆婆和許素珍推著空板車返回時,一路長歎,郗婆婆不停嘴地罵蔣文清。許素珍說也不能光罵她,她也不容易。六個孩子一個婆婆,外加一個小姑子,一大家人,也要操持。郗婆婆認為做媳婦的就是上要服侍老的,下要照顧小的,中間還要護著弟妹,這是天生該做的。許素珍說說是這麼說,可媳婦也是人,要把這麼多事情都做得那麼好,也難。

  郗婆婆說:「不管難與不難,她罵自家姑子像條癩皮狗賴在她家,說她自己找下了男人,是不是還想在她家多賴點嫁妝。當嫂子的說這種話,怎麼叫人受得了?孩子都替她帶大了,婆婆也沒讓她伺候,還說這種話,是個人嗎?」

  許素珍想這蔣文清的確太過分了,便說:「如果這樣講,真就不是個人了。」

  嚴唯正出差回來,發現母親和妹妹都沒住在家裡,當即同蔣文清爭執起來。爭到後來,蔣文清哭得披頭散髮,杯子也砸了,碗也摔了,幾個小孩都嚇得臉色發白。烏泥湖好幾棟樓的人家又在夜裡聽到一場惡吵。

  次日嚴唯正匆匆去了後湖,但是他並沒有接回他的母親和妹妹。據說嚴老太住在那裡,氣色一下子好了許多,連醫生也沒看,病便穩定下來了。嚴老太和三姑都不願意回去,說是這裡的湖水氣息養人。嚴唯正見妹妹的膚色果然紅潤,母親也臉帶笑容,也就沒有強求。再說接了她們回去,家裡不能和睦相處,日子又怎麼過下去呢?嚴唯正原本不同意妹妹同福氣的這門親事,他覺得讓妹妹嫁給一個農民太委屈她了。然而事已如此,他想擋也擋不住了,妹妹竟自己給自己做主嫁了人。獨自返回的嚴唯正事前事後地想想,覺得心裡多出許多哀傷。

  一個月以後,就聽郗婆婆說嚴三姑已經懷孕,嚴家便悄聲不響地把婚事辦了。蔣文清對雯穎她們說,現在的姑娘,真不得了。婚沒結,敢懷孩子,真是傷風敗俗呀。要在我們老家,非把她下豬籠丟水塘不可,我們嚴家的面子叫她給丟得差不多了。好在眼下是自然災害年頭,誰也顧不了誰,算她走運了。姑嫂一場,總還是要送點禮。我們送了三姑一對枕巾,還有一對熱水瓶,熱水瓶是特地請人從上海帶回來的。政府號召勤儉節約,送多了還怕人家講閒話。

  雯穎、許素珍以及董玉潔張雅娟幾個人,背後議論時,都替蔣文清難為情。




  乙字樓上的張雅娟在年關逼近時,生下一個兒子。兒子的初啼之聲清脆響亮,體重有七斤半。沈慎之喜笑顏開,張雅娟卻抱著小嬰兒滿面是淚。三十那天,沈慎之雇了輛三輪車把她從醫院接回家來,雯穎聞訊忙買了雞蛋紅糖跑去看她。孩子很白很胖,小鼻子大眼睛,輪廓頗似當年的丁丁,雯穎看時有種心驚肉跳的感覺。張雅娟也說:「我總覺得這孩子是丁丁轉世。長得像丁丁是不是?體重也跟丁了當初一樣。還有那個哭的聲音,我家老沈也奇怪,說一聽他哭,就覺得跟當年丁丁哭得一模一樣。你看,是不是老天爺可憐我,又把我家丁丁送還回來了?」說著張雅娟哭了起來。

  雯穎忙安慰她,說:「月子裡千萬別哭,小心把奶水哭沒了。像丁丁是好事,要笑才對。笑得越多,奶水越好。孩子聽多了笑,以後也會是個快樂的人。」

  張雅娟一聽,忙抹著淚,迫不及待地發出笑聲。雯穎見狀忍不住也笑了起來。

  孩子起名叫憶丁。

  那天夜裡,丁子恆和雯穎都聽到憶丁的哭聲。夜很靜,那響亮的哭聲很輕易地穿過靜夜,從乙字樓蔓延到丁字樓來。丁子恆和雯穎還沒睡覺,他們原本正說話,聽見哭聲,便不約而同地靜下來,一起聆聽著那悅耳的聲音。

  聽了一會兒,雯穎說:「嬰兒的啼哭真好聽,簡直是世界上最動人的聲音。」

  丁子恆便笑,說:「沈工和張雅娟不知道是不是也這麼想。說不定他們正在為制止這個最動人的聲音而忙得不亦樂乎。」

  雯穎一想,可不是!也不禁笑了起來。

  新年的鐘聲就要響了。丁子恆想,一個新的年頭又將到來,不知明年的日子同今年相比,是否會有所改變。一個新的生命又開始生長,不知前面有什麼樣的風風雨雨正等待著他。一切的一切,彷彿都是既知,又彷彿都是未知。誰也無法把握即將到來的日子,不知道它究竟會以怎樣的姿態出現。

  憶丁的啼哭終於停止。新年的鐘聲驀然響起。1963年不動聲色地捲帶著寒風,走進了這個寂靜的冬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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