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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2年(一)


  乍雨乍晴花自落,
  閒愁閒悶晝偏長,
  為誰消瘦損容光。
  ——北宋·歐陽修《浣溪沙》




  刮了一夜的大風,清早起來,人們發現圍繞著烏泥湖宿舍的竹籬笆被風吹垮了好幾米。垮掉的缺口正對戊字樓。戊字樓和乙字樓形成的夾角處種著一片竹子,十來叢竹子在這塊不大的三角形土地上長得鬱鬱蔥蔥。戊字樓上左捨的嚴唯正常說,古人云,寧可三日無肉,不可一日無竹。烏泥湖虧得這片小竹林,否則便少了許多雅致。嚴唯正是航測隊工程師,喜歡古典文學,常常佇立窗前,對著這片竹林淺唱低吟。但是這場大風刮歪了好幾叢竹子,緊挨籬笆牆的三株已被倒塌的籬笆壓倒在地。

  籬笆外便是通向蒲家桑園的小路。幾個蒲家桑園的學生站在缺口處,東張西望一番,似乎商量了幾句。然後一哄而入,把倒在地上的竹籬笆踩得劈劈啪啪響。他們從缺口長驅直入,走過竹林,經丁字樓和戊字樓之間的夾道,斜穿操場,再從己字樓和辛字樓間穿出,便踏上通往二七路的石子路。這樣走,較之先前繞烏泥湖宿舍大門,減少了幾乎兩百米距離。此後,蒲家桑園的人但凡要上二七路,一律選擇了這個缺口。

  蒲家桑園的男孩們顯然比烏泥湖的男孩更帶有一些野性。他們從宿舍內嬉戲著穿越而過時,難免沒有打打鬧鬧的動作。有時兩下裡打起來,抓起石子便扔。石頭的落點,十之八九在烏泥湖宿舍的玻璃窗上。夾角處的竹林,更成了頑童們的天然競技場,折枝揮打、繞樹奔跑、拉扯竹竿之類的事時有發生。住在戊字樓上右捨的洪佐沁太太董玉潔和左捨的嚴唯正太太蔣文清每天一到放學時間,便下樓來制止這種事件的發生。但頑童們有自己的一套記憶法則,今日制止今日諾諾地應承並表示永不再犯,明日卻又將昨日誓言丟去爪哇國。竹林便在這無休止的打鬧中日見頹敗。嚴唯正天天說,這片竹林一荒,烏泥湖就俗了。他的老婆蔣文清也就天天去明主任家反映這裡的情況。

  明主任倒是為倒塌的竹籬笆牆去了好多次房管科,房管科科長拍拍肚皮說,說:「這年頭,這裡面都是空的,誰還有精力顧得上那個?人都活不下去,還管樹?」

  明主任說:「現在為什麼就顧不上這個呢?就算是有自然災害,工作還不是一樣得做?三峽大壩都沒全停,小小籬笆牆倒做不成了?」

  可惜無人理睬明主任的話。明主任無功而返,心裡頗有忿意,覺得現在的人越來越不負責任。

  明主任的丈夫王達就此撰寫一文登在《長江流域報》上,烏泥湖人讀罷都說好了好了,總算有辦法了。但是房管科的人還是過了好幾天才姍姍而來。然而在他們來的前夜,倒在地上多日的竹籬笆竟不翼而飛。房管科的人便說,這回,你們就是登在《人民日報》上也不能怪我們了吧?

  烏泥湖的家屬們為之憤怒地談了幾天,卻也無奈。他們眼睜睜地看著籬笆牆的缺口日益擴大,且並未再見到有竹籬笆散倒在地。看來,夜裡有人偷盜是不爭的事實。這種行為更令烏泥湖人生氣,大家都說,世界上竟然有這樣的人,膽敢明目張膽地拆公家的竹籬笆偷盜回家,簡直太可恥了。言詞犀利,卻毫無殺傷力。漸漸地,籬笆牆的破口一直延伸到了大門。過完春節,所有的人都看到這麼一個結果:烏泥湖的院子已經名存實亡。

  夾角處的竹子也因竹籬笆牆的崩潰而越來越少。好立在窗前淺唱低吟的嚴唯正便歎道:風吹梅花謝,細雨醒綠苗。春來萬物生,惟見青竹少。

  春天來臨,萬物又開始新一輪的復甦,烏泥湖宿舍東頭的菜地同青草一起泛出綠色。突然有一天,蒲家桑園大隊的人領著公社的人一起來到烏泥湖家屬委員會。他們嚴正指出這塊菜地本是蒲家桑園的地,應該交還給蒲家桑園大隊。明主任有些發懵,不知對方所云。反覆解釋方才明白,沒有了籬笆牆的烏泥湖宿舍應該把家屬們自己開闢出來的這塊菜園交給蒲家桑園大隊。

  明主任當天便去到總院,總院辦公室的人說,不就是一塊地嘛,有什麼大不了的,他們要就給他們好了。咱們院的人又不是菜農,要地也沒用。何況現在私人種菜也不符合國家規定,交給他們就是交給人民公社,是支援農業,照說還是好事。

  明主任想了想,覺得有道理,回來便召開家屬會議,在會上把這番話重複了一遍。許多人都就此表態。雯穎說:「支援農業也是應該的。本來我也是因為從來沒種過地,種起來覺得很好玩,當然也覺得可以節省一點菜錢。現在要交給蒲家桑園大隊,我一點意見也沒有。」

  丙字樓下左捨李昆吾太太陳霞之亦說:「地嘛,也不值什麼,人家要收就收吧,我們種不種都無所謂。」

  但許素珍卻提出強烈的反對意見。她說:「做什麼要給他們?我們做什麼就種不得?哪裡寫明了地是他們的?我家裡吃菜還指望這塊地呢!」她說話時,火氣沖天,唾沫噴得到處是。

  張雅娟便笑,說:「許素珍現在文化提高了,一說話就到處打標點。」

  一句話讓大家樂不可支。雯穎亦笑起來,心想這個比方倒是俏皮。張雅娟因為又有孕在身,自我感覺定是兒子,便日見快樂。

  許素珍沒聽懂,連聲問:「你說什麼?你說什麼?」

  董玉潔說:「說你是個知識分子了。」

  許素珍笑道:「我知識分子?我『知屎分子』還差不多,我澆菜地全部用的是『屎』,沒見我那塊地長得好?」

  笑聲便又響起。連明主任也笑了起來,笑完說:「這個許素珍!」又說:「好像好久都沒這麼笑過了。」

  大家都突然感覺到,是呀,真是的好久沒這麼高聲大氣地笑過了。

  笑完,大家還是同意了把地交給蒲家桑園大隊,畢竟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雖然許素珍一直忿忿不平地說著什麼,但總院的意見和集體的決定她不能不聽。

  只幾天工夫,零零碎碎的小塊菜地便被蒲家桑園大隊的菜農平整成八大整塊菜園。駝背他老婆也來這裡幹活。雯穎買菜路過,駝背他老婆見到她便叫道:「丁媽媽!」

  雯穎說:「哦,你也來了。」

  駝背他老婆便說:「是呀,原先我幫你澆糞,想不到現在這地成我們隊的了。」

  雯穎說:「你們一定比我們種得好。」

  駝背他老婆說:「那還用說!我們生來就是種地的。你們是幹什麼的?你們生來就是坐在家裡閒著的。」

  雯穎回家後,不知怎麼耳邊一直想著駝背他老婆的話:「你們生來就是坐在家裡閒著的。」她想,我憑什麼生來就該在家裡閒著呢?我有什麼理由做一個大閒人呢?




  烏泥湖已是一個沒有圍牆的宿舍了。起初大家不習慣,久而久之覺得沒有院牆其實也很不錯。比方,不必事事都走大門,條條小徑皆可行。再比方,去蒲家桑園買新鮮小菜也方便得多,走不幾步便可踏上通往蒲家桑園村的獨木橋,就跟走鄰居串門一樣。

  住在籬笆牆根下的郗婆婆更是覺得現在的烏泥湖宿舍比先前要親近得多,站在屋門口便可同乙字樓或戊字樓的人搭話拉家常。郗婆婆有六男一女。女兒是老二,業已出嫁。老大參軍去了。剩下四個小的,兩個上了中學,還有兩個是雙胞胎,也已滿了十歲。郗婆婆的丈夫在烏泥湖宿舍建成的前一年因病而死,墳墓就在她家院子後的菜園中央。郗婆婆總在那座孤獨的墳前焚香燒紙,過年節時,且要放上一碗一筷,碗裡自有好飯好菜。郗婆婆總是說,人死了,魂還在,不能讓他離家太遠。一個人在外面也不曉得照顧自己。就是死人,逢到年節,你給他倒杯茶送碗飯,他也是曉得的。這樣他比別的死人過得好,就會轉來夢中謝你。烏泥湖的老人都知道這座墳,坐在一起議時,紛紛羨慕,說是死成這樣,該有多好。

  籬笆牆垮掉後,嚴唯正的母親便常去郗婆婆家小坐。1956年7月,蘇聯應我國政府之邀,派出十幾架飛機和近百名航測人員前來負責長江流域範圍內的測量,學過航測的嚴唯正便從北京調來這裡。與他同來的除了妻子和六個孩子外,還有他的母親和三妹。嚴唯正是河北滄州人,父親是個地主,做過還鄉團長,據說殺過土匪,但村裡人都說那是兩個共產黨。土改時嚴父因此被鎮壓。槍決那天,嚴母突然精神崩潰,從此清醒一時,糊塗一時。清醒時,同常人一樣,糊塗時,卻瘋言亂語。在北京工作的嚴唯正便以替她治病為由,將她接到北京,同時也將三妹嚴唯姝帶了出來,家鄉只留下他的弟弟嚴唯俅替全家人頂戴地主的帽子。嚴父死時,嚴唯姝剛剛小學畢業,從此便輟學在家,照顧母親和侄兒侄女。嚴唯正與妻子蔣文清自結婚後,用十二年時間為嚴家生下四男二女共六個孩子。這些孩子幾乎全是嚴唯姝幫助帶大,最小的嚴曉琰也已上了小學一年級。嚴唯姝除了照顧有病的母親和幼小的侄兒侄女外,還承擔了嚴家所有的家務。她小時沒有機會上學,大了也沒有機會談戀愛。烏泥湖宿舍甚至沒人知道她的大名,都跟著嚴家孩子一道,喚她嚴三姑。

  嚴老太清醒時,常對人歎息,說是都怪自己得了病,拖累了閨女一生。糊塗時便長一聲短一聲地叫喚:三女呀,你不能走呀,你一走就有人要殺我呀,把我送到亂葬崗去呀。對嚴老太這句病中之語,媳婦蔣文清十二分的不悅,每每總要呵斥嚴唯正,說你娘這話是什麼意思?!嚴唯正只有解釋復解釋:母親之言決沒有別的意思,只因父親是槍決而死,她深懷恐懼,僅此而已。話雖如此,這終究是蔣文清的一塊心病。每逢嚴老太如此叫嚷時,她的長臉便拉得更長,表情冷冷,幾天都不會給嚴三姑浮一個笑臉。

  嚴老太上郗婆婆家常常是為了買她家菜園裡的新鮮菜。但嚴老太絕不敢親自去菜園,她總是神情不安地坐在郗婆婆的堂屋裡或房門口的小竹椅上,等著掐菜的郗婆婆轉來。嚴老太從不敢看一眼郗婆婆菜園中那惟一的墳墓。

  剛搬來時嚴老太不知情,曾經去過菜園。看見墳墓,便問是誰,一聽回答,便犯了病。她的丈夫沒有墳,甚至沒有人為他收屍,他的屍體被工作隊扔到村莊後的亂葬崗去了。亂葬崗野狗成群,嚴老太知道,不等天黑,她丈夫的屍體便會被野狗分食一盡。於是這事成了她的病,一個碰也不能碰的病。在郗婆婆家發病之後,嚴老太足足調養了幾個月,才又緩解過來。再去時,便絕不敢去菜園,甚至不敢朝菜園方向望上一眼。

  嚴老太卻很喜歡同郗婆婆聊天,兩人一聊起來,竟不覺時光飛逝。嚴唯正覺得奇怪,她們閱歷身份都大不相同,如何有那麼多共同的話可說?有一回吃飯時他禁不住問嚴老太。嚴老太用嚴肅的口吻說:「我們說的一切都是『死』,這個東西難道還不共同?」聽得一桌人毛骨悚然。

  嚴老太並沒有胡說。她和郗婆婆一起談得最多的話題就是死。這話題是因郗婆婆在一個晴天曬壽衣談起的。嚴老太不明白郗婆婆為何這麼早就把壽衣做好,說這是不是不太吉利。

  郗婆婆便說怎麼會不吉利?人都是要死的,只不過是個福氣問題。有福氣的早死,沒福氣的就得把磨難受盡再死。老早把壽衣做好,免得死到臨頭再找人做,做不出個好活兒來。何況到那個時候,兒女也不會有心思去尋細布,定是弄些粗土布打發了事。郗婆婆又說,死是自己一個人的活,總歸得自己做完它,指望別人遠不如指望自己好。如果自己把死前死後應該做的事早早準備好了,死起來會從容得多,而活起來也會萬分安心。

  郗婆婆的話對於嚴老太來說,如雷貫耳。嚴老太茅塞頓開,她不僅照郗婆婆所說準備好自己的壽衣,還學郗婆婆的做法每年開春出太陽時都拿出來翻曬。翻曬時,總是嚇得她幾個孫子孫女不敢靠近窗邊。嚴老太我行我素,不管家人如何去說。而此後,談死也就成了她和郗婆婆聊天時的重要話題。

  嚴唯正先前十分擔心母親同郗婆婆一起成天說生談死,容易誘發舊病,便常常有阻止之念。不料,從此嚴老太的病反而穩定下來,發病間隔時間也越來越長。嚴唯正詢問醫生,醫生說,這似乎正是應了中國的一句老話「解鈴還需繫鈴人」,你母親當初因「死」而得病,現在卻在因「死」而療病。嚴唯正恍然。便每在嚴老太心情憂鬱時,極力動員她上郗婆婆那裡去坐坐。坐過之後的嚴老太,總能心情輕鬆地轉回家來。

  嚴三姑因母親常坐郗家,便也總去那裡,同郗婆婆也就頗為熟稔。郗婆婆見到嚴三姑便說,姑娘大了,不能一輩子為哥嫂帶孩子,還得嫁人才是。嚴老太聽此言多不做聲,嚴三姑便趕忙說:「我哪裡是為我哥嫂,我是要陪媽媽過哩,我要陪媽媽過一輩子。」話雖這麼說,眼睛裡卻滿是難言的憂傷。

  五月的一天,天下了雨,嚴三姑從幼兒園回來,見嚴老太不在家,知是去了郗家。竹林裡的小路滿是泥濘,一走一滑,嚴三姑怕嚴老太回家時摔跤,便去接她。一進郗家,見堂屋裡站著個年輕人。年輕人見了嚴三姑,笑了笑,趕緊拿張小凳遞給她。嚴三姑一怔,立即紅了臉,凳子也沒接,一閃身,藏到嚴老太身後。

  郗婆婆忙說:「三姑呀,不用怕,這是我外甥福氣,住我娘家後湖公社,是個生產隊長,特地送糯米來給我,要在我這裡玩幾天。」

  嚴三姑雖然已滿二十八歲,卻從未同兄長以外的男性有過接觸。面對這個生產隊長的粲然笑容,她心裡撲撲亂跳,一句話也不敢說。

  嚴老太忙說:「好了好了,我們三姑認生,我們回家去。」

  福氣便說:「那你們走好,有空再來玩。」

  這天夜裡,躺在床上的嚴三姑眼前老是晃著一個年輕人的影子。那影子晃來晃去,晃得她睡不著覺,於是有些心煩,在床上翻來覆去。同她共一個被子的老四嚴曉玨被她翻得一會兒一醒,便爬起來發脾氣,說三姑你怎麼了嘛!你還想不想讓我睡覺呀!嚴三姑被侄女的喊叫嚇得蜷屈著身子再不敢動,夜便在她的眼睜睜之中顯得無限漫長。嚴三姑想,怎麼平常我睡得著的夜晚都那麼短,偏偏我睡不著的這個夜晚就死長死長的呢?又想,這人名字叫得好怪,福氣,這也是人名嗎?

  幼兒園因是全托,需要值夜班,故而是三班倒。嚴三姑這星期上早班,吃過中飯,小朋友睡覺了,她便交了班。中班是下午兩點到晚上十點,十點以後是夜班,夜班事情並不是很多,就是耗時間。這天嚴三姑交完班已經是下午三點了,她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郗婆婆家。嚴三姑一進郗婆婆的院子便叫:「郗婆婆!」

  從屋裡走出來的是福氣。福氣說:「我姨到甲字樓洗衣服去了。」

  嚴三姑臉又一紅,說:「我以為我媽媽在這裡。」

  福氣說:「你媽媽來過,見我姨不在,就回了。」

  嚴三姑說:「那好,我也回去了。」

  福氣說:「你要不要坐坐?我還不曉得你叫什麼名字。」

  嚴三姑說:「我不坐了。我叫嚴唯姝。」

  福氣說:「鹽餵豬?怎麼叫這個名字?鹽怎麼能餵豬呢?」

  福氣說時,一副很認真的模樣,不像是在取笑她。嚴三姑便笑了,說:「哪裡是這三個字呢?我是嚴肅的嚴,唯唯諾諾的唯,姝就是女字旁一個姓朱的朱,是指美女的意思。」

  福氣恍然,說:「原來是這樣。你那個『喂』是個什麼『喂』?」

  嚴三姑便蹲在地上,用石子在郗婆婆院子裡的土地上,寫了一個大大的「唯」字。

  福氣說:「哦,是這個『唯』呀,我學過。是『唯物主義』的『唯』。」

  嚴三姑高興了,有一種遇到知音的快意,說:「是呀是呀,就是這個『唯』。」說完心想,我沒笑他的名字,他倒笑起我的名字來了,這事好有趣。

  福氣說:「你上過學沒有?」

  嚴三姑說:「小學畢業了。」

  福氣說:「比我姐姐強多了,我姐姐連小學都沒上。我家就我一個人上過學。」

  嚴三姑說:「那你還是個知識分子呀。」

  福氣臉上就有點不好意思,說:「我上的學跟你一樣多,不過在我們那裡算是吧。聽我姨說你們烏泥湖的人差不多全都上過大學,都是大知識分子。」

  嚴三姑說:「大概吧,不過我看他們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

  福氣說:「我也這麼想。沒有我們農民種地給他們飯吃,他們屁也不是。」

  嚴三姑覺得他的話有點粗,但還是笑了,說:「是呀是呀。就是給他們飯吃了,我看他們天天跑來跑去地上班,什麼事也沒做成。我沒搬到烏泥湖來就成天聽我哥哥說要修一個三峽大壩,這一說就說了好幾年,前幾天他們還在說,把那個大壩修到什麼地方好呢?你說他們好笑不好笑。」

  福氣說:「有這樣的事?要換了我們農民,早修成了。我們村要修條路通到城裡,年前說的,現在都快修好了。」

  嚴三姑說:「是嗎?你們真行。」

  福氣說:「早知道你們烏泥湖的人這麼沒用,還不如讓我們村的人來修那個壩哩。聽說你們這裡人拿錢拿得特別多?」

  嚴三姑說:「是呀,最起碼一個月也有一百多塊。我哥哥算少的,有人還拿得多哩。」

  福氣大驚,說:「有一百多塊呀!我們一年分紅還分不了這麼多哩。」

  嚴三姑說:「可不。我就想不明白,那個發工資的人是怎麼給他們發的。我上三班倒的班,累得要死,一個月才拿十二塊錢。我哥他們那些人,也沒見他們做啥事,倒拿得比我多得多。」

  福氣說:「這樣說來,簡直像舊社會一樣,太不公平。」

  嚴三姑說:「你說得太對了,就是不公平。」

  兩人說話間,不知時間飛快。郗婆婆回來時,見這兩人聊得如此開心,不覺奇怪,說:「三姑,是你在這裡?你媽不在?」

  嚴三姑突然意識到自己在這裡呆的時間已經不短,立即又紅了臉,說:「我下班過來看看我媽在不在這裡。我正準備回去。」說完,也未同福氣道聲別,便掉頭而去。

  福氣追出來喊道:「小嚴,我這兩天還在這裡,有空過來聊天。」

  嚴三姑沒有回答,她的面孔開始發燒。她想,我今天怎麼會跟這個福氣說那麼多話呢?




  嚴三姑同郗婆婆的外甥談戀愛的事,乙字樓上左捨張雅娟最先發現。張雅娟的房間正可俯瞰郗婆婆家的院子。有一天突然下雨,張雅娟急急忙忙把曬在窗外的被子收回。收完被子,正欲關窗,一眼瞥見郗婆婆院子的樹下,有兩個年輕人抱在一起接吻。張麗娟怔了怔,覺得奇怪。郗婆婆大兒子參軍未回,女兒已經出嫁,下面四個小的還夠不上年齡,會是誰呢?便在張麗娼猜測的那一刻,雨大了,男青年拉著女青年往屋裡跑,張雅娟一眼認出那女子正是戊字樓上的嚴三姑。

  張雅娟立即把這個消息告訴了雯穎。雯穎很驚異,說:「有這事?男的是誰呢?」

  張雅娟說:「看不清楚。」

  雯穎說:「怎麼會到郗婆婆院子裡去呢?」

  張雅娟說:「不知道呀。想不到三姑倒蠻會勾人的。」

  雯穎說:「三姑是個老實人,怕不會有人欺負她吧?」

  張雅娟說:「老實人?女人見了男人,再老實也會有幾手。」

  雯穎笑了,說:「你這話說得怪難聽的。」

  張雅娟說:「不過按三姑這年齡,也實在是該出嫁了。」

  雯穎說:「蔣文清知不知道這件事呢?」

  張雅娟說:「那就不曉得了。不過她要是曉得了,定是不會同意三姑嫁人的。」

  雯穎說:「為什麼?」

  張雅娟說:「你想想,三姑就跟她家保姆似的,什麼事都做。她要走了,做飯管孩子伺候婆婆,還不都成了蔣文清的事?」

  雯穎說:「那本來也應該是她做的呀。」

  張雅娟說:「這你就不明白了。如果一開始就沒三姑這個人,蔣文清做了嚴家媳婦就應該做這些事,她也無話可說。可是有過三姑這個人,蔣文清舒舒服服地當了這麼多年太太,再要她去做保姆的事,她放得下來?」

  雯穎說:「她不肯也得肯呀,總不能讓人家三姑一輩子替她伺候一家老小吧?」

  張雅娟笑道:「這是你的想法,人家蔣文清可不見得會這麼想呢。」

  雯穎說:「我看也不見得。嚴家孩子漸漸大了,說不定蔣文清並不願意三姑留在家裡哩。」

  張雅娟想想,說:「你說得也是。」

  事情小議到此,也就打住。張雅娟和雯穎都沒再提此事,無論見了蔣文清還是嚴三姑,都跟什麼都不知道一樣。嚴三姑還是按部就班地在幼兒園倒三班,與往日並無不同,只是臉上溢出些光彩,不時哼幾句歌子。

  蔣文清有些奇怪她的舉動,說:「你倒有心情哼歌?」

  嚴三姑忙掩飾道:「幼兒園小朋友教我的,非讓我學會。」

  星期六雯穎去接嘟嘟,嚴三姑正領著孩子們一邊等候家長一邊做遊戲。遊戲中的孩子們笑得咯咯響,嚴三姑彷彿被圈在笑聲之中。雯穎看了,覺得心裡好感動,便對一邊的園長金媽媽說:「三姑真會帶孩子。」

  金媽媽說:「是呀,這三姑天生是做幼兒教師的材料,細緻耐心,又心懷仁慈。」

  雯穎說:「是呀,我家嘟嘟總說嚴阿姨最好了。」

  嘟嘟在幼兒園已是大班的小朋友了。她最喜歡的阿姨就是嚴三姑。嚴三姑很喜歡笑,笑起來聲音很脆很脆。幫嘟嘟洗澡時,她總要在嘟嘟屁股上打幾巴掌。一邊打一邊說:「真是一隻小白豬的屁股。」嘟嘟對這一說法甚覺有趣,故而每次被打,非但不生氣,且會笑得咯咯的。嚴三姑還教嘟嘟用肥皂吹泡泡,她把大拇指和食指做成圈,再將肥皂沫堆在上面,然後用嘴輕吹。她常常能吹出很大很大的泡泡,泡泡輕輕地飛動,上面有些彩光,十分好看。嚴三姑幫嘟嘟洗了幾回澡後,嘟嘟便把這個技術掌握了。嘟嘟很為自己這個本領自豪,因為這一手連三毛都不會。每逢三毛說嘟嘟笨得什麼都不會時,嘟嘟就會說,我會吹泡泡,你會不會?一下便把三毛反擊了回去。

  星期天的時候,丁子恆突然心血來潮,領著大毛二毛上街抱了台收音機回家。收音機是五燈的,一開旋鈕,便有人說話唱歌。所有聲音都令嘟嘟大為興奮,整整一天她都坐在收音機跟前,半步不肯離開,音樂一響,便跟著節奏手舞足蹈。

  丁子恆見了心下高興,便說:「想不到買了台收音機,家裡還能培養出個舞蹈家。」

  三毛說:「才不哩,人家跳舞的姐姐都很瘦,嘟嘟胖得像個小豬,怎麼能跳舞呢?」

  丁子恆便笑,說:「喲,三毛的話也不是沒道理哦。」

  要在往日,嘟嘟定會跟三毛吵鬧起來,可眼下,嘟嘟聽見他們的嘲笑,卻不加理睬。嘟嘟想,我在聽收音機呢,我根本沒聽你們說什麼。

  次日是星期一,嘟嘟必須上幼兒園。因是全托,一離家便有一個星期之久。雖然嘟嘟早已過慣這種全托生活,但在出門的一剎那,她看見了收音機,便覺得幼兒園是一個最最沒有意思的地方。

  這天晚上八點,睡覺時間一到,嘟嘟及所有的小朋友都被趕上了床。值班阿姨把帳子放好,高聲說:「乖乖們都睡好,小臭腳丫不要亂蹬,蚊子進去了咬死你們。」說完便出去了。

  躺在床上的嘟嘟,腦子裡始終在想那台收音機。她想,現在收音機是不是還在響著呢?三毛一定會坐在它旁邊,一個人聽裡面的爺爺講好聽的故事,也許,大毛二毛哥哥也圍在跟前聽。想著想著,嘟嘟便睡不著。四周十分安靜,連小蟲的叫聲和帳外蚊子的嗡嗡聲都能聽見。睡不著覺的嘟嘟便老想撒尿,爬起來兩次後,第三次出門時,她突然發現值班室裡竟沒有阿姨。嘟嘟心裡一激動,便情不自禁地溜到大門口,大門也沒上鎖。嘟嘟緊張得手心冒汗,她輕手輕腳地打開門,然後飛也似的往家跑。

  從嘟嘟家走到幼兒園頂多五分鐘時間。嘟嘟沿著碎石路,跑到丙字樓和甲字樓之間的通道,一路狂奔到丁字樓下。她站在樓梯口喘息時,方想到這麼偷跑回家一定是個錯誤。她躡手躡腳地上了樓梯,扒著北邊窗台往屋裡窺望。收音機並沒像她想像的那樣正播著音樂或是講著故事。爸爸和媽媽一個坐在桌前,一個坐在床邊,兩人說著話。大毛二毛和三毛都在另一個房間寫作業。窗台下正好放著一張竹床,嘟嘟便在床上悄然躺下。爸爸媽媽說話的聲音清晰地響在她耳邊。爸爸說他要去柳山湖勞動,支援農業。媽媽說要去多久。爸爸說大概一個月。媽媽說怎麼正趕上天熱去。爸爸說不知道,時間就這麼安排的。媽媽說嘟嘟就要上小學了,她上學之前希望你能趕回來。嘟嘟一聽說到自己,便用勁地豎起耳朵。爸爸說八月底之前一定能回來。媽媽說過幾天我去給嘟嘟買個小書包,想到連小嘟嘟都背書包上學了,真覺得十分開心。爸爸說是呀是呀,嘟嘟上學,是家裡的大事,我要送給嘟嘟一點禮物。我抽屜裡的那只鉛筆盒,是嘟嘟最喜歡的,我就送那個鉛筆盒給她。嘟嘟一聽,心咚咚地跳了起來,她簡直想大喊出聲。爸爸抽屜裡的那個鐵皮鉛筆盒,畫著北京的風景,有頤和園的橋和白塔,非常漂亮。三毛上學時曾經找爸爸討要,爸爸沒有給他,現在爸爸竟要給自己了。嘟嘟想,原來爸爸媽媽最喜歡的人是我呀。想到這裡,嘟嘟一骨碌翻身下床,飛快地下了樓,又往幼兒園跑去。跑時,嘟嘟想,我不能讓爸爸媽媽發現我逃跑回家,要不他們會生氣的。

  所幸幼兒園的大門依然沒有關嚴,並且值班室裡依然無人。嘟嘟奔到自己床邊,一掀帳子,便鑽了進去。她從爸爸媽媽那裡得到兩個秘密,心裡覺得快樂之極,這天的夢裡全是歡笑。

  但是,早上起來,嘟嘟發現自己渾身上下都被蚊子咬了,癢得她亂抓一氣,也還是難受,忍不住便放聲哭起來。上早班的阿姨看見,嚇了一跳,忙不迭地把園長金媽媽和雯穎找了來。

  金媽媽一看大驚,連聲叫道:「這是誰當的班?是誰當的班?」

  雯穎的眼淚都快流出來了。嘟嘟的小臉又紅又腫,胳膊和腿,全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包塊,全身被咬得體無完膚,整個人都腫得變了形。雯穎說:「這這這,你們這是怎麼弄的呀?」

  嘟嘟見媽媽也要哭了,不由哭聲更大,一邊哭一邊說:「媽媽,我會不會死呀……」

  丁子恆尚未上班,亦聞訊而至,見嘟嘟這般模樣,心疼萬分,頓時大發脾氣。丁子恆說:「孩子交給你們,你們就要對她負責任。怎麼可以把孩子弄成這樣呢?」

  金媽媽忙不迭地說:「丁工,丁媽媽,實在對不起,對不起。我是園長,我有責任。我們一定查清楚是怎麼回事。我馬上派人帶孩子去看醫生。」

  事已至此,又能如何呢?雯穎平靜了一下自己,說:「還是我帶嘟嘟去吧。從今天開始,我們嘟嘟再不來了。」說罷便讓丁子恆去叫三輪車,自己背了嘟嘟走出幼兒園。

  雯穎剛從醫院回來,金媽媽便上了門。嘟嘟正坐在收音機前,一本正經地聽那匣子裡面的人說說唱唱。金媽媽看了看嘟嘟身上,紅包依然。

  金媽媽說:「怎麼樣?」

  雯穎說:「醫生說不要抓,怕抓爛了化膿。開了些止癢的藥,說如果十天半個月沒有後遺症,就沒事了。」

  金媽媽便歎了口氣,說:「幼兒園開辦幾年了,出這樣的事還是頭一回。我有責任。」

  雯穎說:「主要還是值班阿姨的責任。她們太不負責任了!」

  金媽媽說:「我想也沒有想到,昨天的值班阿姨是嚴三姑。」

  雯穎驚訝道:「是嗎?怎麼會是三姑?三姑一向是很負責的呀!」

  金媽媽說:「是呀,也不知道她昨天怎麼回事。你走後,中班和夜班的阿姨吵了起來,相互指責,吵得天翻地覆。夜班阿姨一個是秦南霞,一個是胡碧蓉,都是從下游局來的,跟你熟,平常也特別喜歡你家嘟嘟,見嘟嘟被咬成這樣,都心疼。把個嚴三姑和跟她一個班的陳霞之罵得狗血淋頭,這不就吵起來了。幼兒園一旦出事,就像這樣鬧法,又怎麼辦得下去?」

  雯穎心裡立即有些不安,忙說:「事情已經發生了,下次注意好了,千萬別弄得大家傷了和氣。」

  金媽媽說:「應該說,責任主要在中班。她們負責安置小朋友上床睡覺,要為每一個小朋友掖好帳子。晚上十點交班前,還必須巡查一次,看看有沒有人把帳子蹬開。顯然她們昨天一樣都沒有做。」

  雯穎說:「夜班不巡查嗎?」

  金媽媽說:「幼兒園定的規則是很嚴的。夏天夜裡必須四次查床,中班和夜班各兩次。夜班接班後,十二點要查一次,清晨五點要查一次。十二點是秦南霞查的,說是見嘟嘟的帳子沒掖緊,便把它掖好了。但是她沒有料到,裡面已經進去了幾十個蚊子。為什麼說主要是中班的責任呢?如果是短時間蹬開帳子,蚊子不會進去那麼多。這說明從嘟嘟從睡覺起,帳子就沒有關好。」

  雯穎說:「好在沒出什麼大事。我看就算了,以後要她們注意一點。」

  金媽媽說:「這並不是小事,一定要嚴肅處理。丁工說得好,家長把孩子交給我們,我們就要對他們負責。出這樣的事,不了了之,叫家長怎麼敢信任幼兒園?而那些阿姨們又怎麼能明白什麼叫責任?」

  雯穎說:「你說得太有道理了。既然這樣,我們嘟嘟好了,還回幼兒園吧。」

  金媽媽說:「謝謝你。」

  一邊聽收音機的嘟嘟不知什麼時候也湊過來了,她靠在雯穎的腿上,靜靜地聽金媽媽說話。這一刻,她突然問:「是不是要懲罰三姑呀?」

  金媽媽說:「是的,要開會狠狠地批評她。」

  嘟嘟說:「我不要批評三姑。三姑最喜歡我了。根本不怪三姑,我的帳子是我自己弄開的。」

  雯穎說:「好了好了,大人說話你不要多嘴。」

  嘟嘟說:「是真的嘛。又不是三姑的錯,三姑昨天根本不在幼兒園。都怪我,我睡不著,爬起來撒尿。後來……後來……見阿姨都不在,就偷跑回家來了。」

  金媽媽和雯穎都大吃一驚。雯穎說:「什麼?你一個人跑回來了?我怎麼不知道?」

  嘟嘟說:「是呀。我就躺在走廊的竹床上,聽見你和爸爸說話。你說要給我買個新書包,爸爸說要把他那個鐵皮鉛筆盒送給我。」

  雯穎怔住了。

  金媽媽說:「真有這事?」

  雯穎說:「嘟嘟沒說謊,我們昨天的確談到這些。那你為什麼沒進屋?」

  嘟嘟說:「我怕媽媽看見我生氣,不給我買新書包,就又偷偷跑了回去。」

  金媽媽說:「大門沒有關嗎?」

  嘟嘟說:「沒有。」

  金媽媽說:「阿姨沒看見你?」

  嘟嘟說:「沒有。一個阿姨都不在。」

  金媽媽臉色頓變。

  雯穎很是不悅,她後悔剛才說了讓嘟嘟回幼兒園的話。心想孩子住在幼兒園裡竟連基本安全都沒有,這樣下去怎麼得了。她剛想說點什麼,見金媽媽氣得臉色發灰,便把要說的話嚥了回去。雯穎說:「金媽媽,你別生氣,回去問問是怎麼回事。」

  幼兒園因了嘟嘟的話,再起軒然大波。值中班的陳霞之承認,她這天晚上因家裡有客,沒去上班,但她同嚴三姑說好了的,三姑也答應一個人頂沒問題。於是所有的目光都指向嚴三姑。

  嚴三姑坐在牆角嚶嚶地哭個不停,哭得兩眼如桃。起先她什麼話都不說,可在金媽媽的追問之下,她不得不說了。嚴三姑說她晚上從來都是認真值班的,可是昨天晚上有人找她,她就出去了。她本來只想說幾句話就回來,沒想到……

  金媽媽嚴厲地說:「結果呢?你幾點鐘回的?」

  嚴三姑哭道:「交班前回來的。」

  金媽媽就:「這麼說從晚上八點到十一點整個幼兒園都沒有一個大人?」

  夜班的阿姨們便都吼叫了起來,紛紛追問嚴三姑到底幹什麼去了。嚴三姑只是哭,一句話也不說。金媽媽便將她母親嚴老太請了來。嚴老太一聽便急了,說:「三姑晚上沒有回家呀!她一晚上能到哪裡去?」

  嚴老太比金媽媽更為嚴厲地讓嚴三姑交待夜裡的去處。嚴三姑被逼無奈,只好抽抽搭搭說:「福氣來找我,我本來就只想跟他說一會話,可是,可是……」

  嚴老太說:「福氣是什麼?」

  嚴三姑說:「就是……就是郗婆婆的外甥……」

  嚴老太依稀記起她曾在郗家見過的那個年輕人。不覺驚愕萬分,說:「你……你……跟他……」

  嚴三姑「哇」一下放聲哭出來,說:「我本來要走的,可,可後來……媽,我說不出口,你就饒了我吧。」

  如此的原因和結果,令所有人吃了一驚。

  雯穎晚上聽說了這事的原委,她覺得三姑真也不容易,心裡生出許多對三姑的憐惜,因心疼嘟嘟而憋在心裡的氣便消了許多。次日她專門上金媽媽家一趟,告訴金媽媽,三姑這次出錯,也實在是事出有因。男歡女愛,不覺時間飛快,可以理解。好在沒出什麼大事,不必太責怪嚴三姑了。

  金媽媽歎道:「幸虧是你,要是換了別人,我還不知道怎麼收這個場。」

  雯穎說:「當然我也是瞭解三姑為人。我來時,已經聽到她家裡吵成了一鍋粥,她裡裡外外的日子都不好過,我怕把她弄狠了。其實,她真是個好人。」

  金媽媽說:「你說得也是。只不過,我已經決定了,我要辭去幼兒園園長的職務。」

  雯穎大大地吃了一驚,說:「也不必這樣嘛。」

  金媽媽說:「其實就是沒有發生嘟嘟這件事,我也不想幹了,我覺得好累。」

  雯穎便無話可說。

  金媽媽第二天果然便去家屬委員會辭職。明主任再三勸說,都挽不回她的去意。明主任只好由她,另讓住在己字樓上右捨的秦南霞代理園長。秦南霞畢竟是不金媽媽,對管理幼兒園也無經驗,不足一個月,家長們便多有意見。恰這時,物勘總隊要求收回借給幼兒園的房子,已經對幼兒園倦意深濃的阿姨和家長們便趁勢散架。

  張雅娟和雯穎在一起聊天時,總是笑說:「你們家一個小嘟嘟,活活搞垮了一個幼兒園。」

  雯穎亦笑,笑過後,竟也有些愧疚和悵然。




  上午,為了對石牌進行又一輪的論證,總工室金顯成又把丁子恆等一些熟悉情況的人找了去參加會議。天已很熱了,熱得令人煩躁。會議室的兩台電扇一直嗡嗡地轉著,其中一台頗為老舊,嗡嗡中不時摻雜著「卡卡卡」的聲音。

  丁子恆同張者也都坐在角落,電扇的風吹不到此,兩人都不時地擦著汗水。張者也剛從石牌回來,說平峒打了一段,但地質情況實在是太差。單單這一條,便足可否掉這個壩址。張者也說時不停地歎息:「就這麼個防空提議,弄去了兩年時間,最終一無所收穫。」

  丁子恆說:「還是有所收穫吧?」

  張者也說:「收穫便是知道了這裡不能做壩址!」他的語氣十分怪異,丁子恆不禁笑了起來。

  討論的結果在丁子恆的意料之中。多數人都表示石牌除了防空略微有利外,其它無論從哪個方面看,都不宜用來做壩址。工程太艱巨,工期也會十分之長,最重要的還是地質條件太差。放著現成的美人沱壩區內的三斗坪壩段那樣好的壩址不用,而逃匿到這深窄的峽谷中來,實在是很荒唐。有人說,壩這麼大,藏在哪裡都藏不住。戰爭真要打起來,用上了原子彈,十個石牌也抵擋不住挨炸的命運。與其如此,不如索性按照常規狀態來建壩好了。丁子恆覺得這個話說得頗有道理。還有人說,如果這麼害怕戰爭,什麼大型建設也不做,那也就等於坐以待斃,等於天天等著人家來打我們。說這話的是老總吳思湘。丁子恆很驚訝他竟然也敢於說出這番話來。

  金顯成則提出是否可選三斗坪上游的太平溪。太平溪的地質條件同美人沱差不多,但河谷要狹窄些。雖然開挖工程量大,但混凝土工程量小,頗有優勢。這個提議引起關注,覺得可以拿它同石牌、三斗坪進行比較。

  會議一直開到中午,大家都有了倦意,主持會議的金顯成便宣佈了散會。出門時,張者也不禁歎說:「大會小會知多少,討論何時了。」

  丁子恆聽罷覺得有趣,笑了笑,接上去說:「小樓今日又無風,石牌不堪回首防空中。」

  張者也說:「平峒鑽機今猶在,只是壩址改。」

  丁子恆笑道:「問君能有幾多會,」說到此,他頓住了,想下一個合適的句子。張者也接得快,說:「恰似一江熱風向東吹。」說罷兩人哈哈大笑起來。笑完,都說修壩竟不如作打油詞有趣了。

  中午丁子恆依然在甲灶食堂吃飯。太陽熱辣辣的,直曬頭頂,風從陽光下吹來,熱氣撲面,令人呼吸不暢。走到甲灶門前,丁子恆突然覺得頭暈得很,腦子裡像糨糊一樣,糊里糊塗的。雖然還是困難時期,但甲灶為讓高級知識分子們吃好,伙食開得頗為不錯。尤其今日,炒包心菜裡竟放了幾片肉。應該是很好的菜了,丁子恆卻有味同嚼蠟之感。這種狀態在他似乎從來沒有過。他試試摸了摸自己的額頭,並無發燒之狀。吃完飯從食堂出來,他便徑直去了醫院。

  醫生正是住他對面壬字樓上右捨的杜大夫。杜大夫見了他便說:「我認識你,丁工。我同丁太太挺熟的。」

  丁子恆便笑笑,說:「我聽我太太說過。」

  杜大夫聽丁子恆敘述他的症狀,二話沒說,便替他量血壓。量完,他說:「丁工,你得好好休息休息,你血壓很高,高壓都一百八十了。」

  丁子恆怔了怔,說:「我血壓高?」

  杜大夫說:「是呀,你體型偏胖,又人到中年,如果工作量大,休息不好,是很容易血壓高的。」

  丁子恆說:「那我應該怎麼辦?」

  杜大夫說:「你這是剛開始,問題也不是很大,注意休息就行了。我給你開點藥,先把血壓降下來。」

  杜大夫說著便伏案開藥,開時又說:「這些年因為營養不良,急性肝炎流行,得肝炎的人多得讓我們發愁。相比起來,得高血壓的人倒少了許多。我想你應該在家裡休息幾天。」

  丁子恆沒有多說話,他腦子裡突然想起甲灶食堂的女管理員。院裡曾風傳甲灶女管理員秦小玫同醫院杜大夫關係異常,而秦小玫的丈夫姬宗偉同丁子恆甚是熟悉。丁子恆念頭到此,心裡便對眼前這個熱情的杜大夫有些厭煩。

  走出門診室,杜大夫笑說:「做醫生這行的,從來都不對病人說『再見』,更不說『歡迎再來』,我喜歡說『就此別過』。」

  丁子恆點點頭,算是道謝。出門來,又想,看他人還不錯,卻怎麼那樣輕浮呢?

  丁子恆拿了病假條,欲去處長辦公室請病假。走到門口,突然站下。下星期,他即將被派去柳山湖農場勞動,時間長達一個月。在處裡他一向身體頗好,現在臨到勞動,卻冒出病來,雖然是真病,可別人會怎麼看?上級會怎麼看?那些黨團員是不是又會說,早就知道這些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最怕勞動,這不是又在設法逃避勞動鍛煉?他們一旦這麼認定了,我丁子恆又怎能解釋清楚?丁子恆想到此,又一步步退了回來,猶豫再三,還是把病假條悄悄放進了抽屜。他想,身體的問題,總歸屬於自己個人,就算病得嚴重了,精神上也能承受得起。而勞動的問題,卻是政治任務,倘若不去,被人揪住進行批判,自己又如何能吃得消?兩害相權,孰重孰輕,顯而易見,還有什麼可猶豫的呢。如此想過,丁子恆覺得其實自己沒有什麼選擇的餘地,只有一條路可以走,就是去柳山湖勞動。「選擇」這個詞,在他來說,已經是個奢侈品。屬於他的除了「服從」,別無其它。

  下午下班,丁子恆正欲收拾桌面回家,忽見有人在他辦公室門口張望。丁子恆覺得此人頗為面熟,卻又一時想不出到底是誰。來人望見丁子恆,便徑直走過來,一直走到丁子恆桌邊,說:「丁工,你好。」

  丁子恆微微驚異,忙站起,說:「你好你好,你是……」

  來人說:「我是航測隊的嚴唯正,住在戊字樓上左捨,跟洪佐沁洪工是鄰居。」

  丁子恆便拚命在記憶裡搜索,說:「哦——戊字樓上,怪不得我覺得你好眼熟。」

  嚴唯正說:「很不好意思,我是來向你道歉的。」

  丁子恆說:「道歉?為什麼?」

  嚴唯正說:「我妹妹嚴唯姝是烏泥湖幼兒園的阿姨,因為她工作失職,令您的小女兒身體受到傷害。」

  丁子恆這才明白其中緣故,他默然未語。嘟嘟渾身紅腫可憐兮兮的樣子,浮在眼前。他心裡的確曾對犯錯的阿姨萬分惱火,但人家的哥哥專門來道歉,他還能多說什麼?嚴唯正說:「這件事實在是舍妹之錯。本想專門到您府上謝罪,可我又怕面對孩子的母親。出了這樣的事,做母親的一定十分傷心。」

  丁子恆想了想,笑笑說:「那是當然。不過我太太很大度。她也大致跟我說了你妹妹的事,她說你妹妹是個非常好的人,一向對我女兒非常好,這次只是一時失誤。我當時在幼兒園是發了火,我只這一個女兒,見她被咬成那樣,心裡怎能不心疼?現在她也沒多大事,身上的紅包也在慢慢消褪。沒關係,以後小心點就是。」

  嚴唯正說:「我後來知道你太太還上金園長那兒幫我妹妹說話,心裡很感動。但這件事的確是她的錯,所以我覺得我必須親自來跟你道歉。另外,這兩盒巧克力,想請你替我送給你女兒,這也算是表示我的一點歉意。」

  嚴唯正說著,從他手上的包裡拿出兩盒巧克力遞給丁子恆。丁子恆手托著巧克力,不知如何是好,連連說:「這……這怎麼好意思?」

  嚴唯正說:「請你無論如何代孩子收下。當然,這點東西是補償不了她所受的痛苦的。」

  丁子恆推辭了一下,見嚴唯正極為認真,便只好收下。已經很多年見不到有巧克力賣了,嚴唯正送的巧克力是英國所產,盒子的包裝色彩極為溫馨。丁子恆心想,不知道嚴唯正從哪裡得到這兩盒巧克力。這一定是別人送給他家孩子的,而他卻拿來送給了嘟嘟。想著,不覺對嚴唯正深懷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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