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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1年(一)


  雨橫風狂三月暮,

  門掩黃昏,

  無計留春住。

  淚眼問花花不語,

  亂紅飛過鞦韆去。

  ——北宋·歐陽修《蝶戀花》




  丁子恆到石牌一去便是一個多月。金顯成帶去各處骨幹工程師二十來人,從各個角度對石牌進行論證和考察。石牌峽谷縱是深窄,可是它的狀況卻不容樂觀。夜裡投宿石牌村,一干人圍爐而坐,說著地質情況,說著造價,說著工期,說著技術處理的複雜和麻煩,亦說著戰爭,說著自然災害,說著蘇聯。說著說著,就有些不太好說的意思,於是便把目光投向江上。江上朔風陣陣,岸邊有幾粒星星漁火。水面無船,黑霧沉沉中,人人皆覺得心情亦如夜色一般。

  丁子恆耳裡聽到的最後一句話,不知道是誰說的:無論如何,沿著左岸佈置一千米甚至更長的勘探平峒是必須的。丁子恆想,一千多米,光是這個平峒,又將耗去多少時間?一年還是兩年?打完後,倘若結論是否定的,那麼這兩年的光陰和勞動豈不又是白白浪費?兩年後若又否掉石牌,還是只有寬河谷的三斗坪,那麼壩址又選在何處?人的一生,有多少年頭可以在這樣的選擇中度過呢?丁子恆想著,便在心裡歎息。他知道,這些話,不能說,一句也不能說。

  春節前夕,丁子恆回到了家。孩子們已經穿上了過年的新衣,見到丁子恆,一起追逐在身後,東張西望地想要禮物。丁子恆為大毛二毛三毛分別帶回幾本日記本,日記本的紙質非常低劣,頁面粗糙發黃,鋼筆一寫,連洇幾頁,其中的插圖亦很難看。大毛二毛一人得了兩本,雖不十分稱心,但也表示滿足。三毛拿了一本,卻依然靠在丁子恆腿邊磨磨蹭蹭。嘟嘟沒有得到禮物,瞪著眼睛望了丁子恆一眼,扭頭跑到了隔壁房間。只一分鐘,二毛從隔壁跑過來說,嘟嘟坐在角落裡哭呢。

  丁子恆立即心生愧疚。趕緊跑過去,蹲在嘟嘟旁邊,說:「嘟嘟,生爸爸氣了?」

  嘟嘟一扭身體,不理丁子恆。雯穎亦走過來,用手絹抹著嘟嘟臉上的淚水,說:「別怪爸爸。爸爸一直在工地工作,很辛苦,沒有空上街給嘟嘟買禮物嘛。嘟嘟在幼兒園得的紅花是最多的,一定會原諒爸爸。」

  嘟嘟嗚嗚哭著,說:「那為什麼哥哥他們都有禮物呢?」

  丁子恆忙說:「我買回來的日記本,也算了嘟嘟一份的。到家才想起來,我們嘟嘟現在還小,不需要日記本。」

  嘟嘟說:「那我就什麼都沒有了。」

  雯穎說:「以後讓爸爸補給嘟嘟行不行?」

  嘟嘟說:「除非現在就補。」

  雯穎說:「嘟嘟要講道理喲,爸爸剛回來,很辛苦的。」

  丁子恆說:「沒關係沒關係,現在就現在。走,我們就去商店。」

  嘟嘟伸手一抹眼淚,說:「我要買花生,還有蛋糕,還要糖果。」

  早已聞聲而來的三毛跟著大聲說:「我也要花生,還要蛋糕,我也要糖果。我不要日記本。」

  雯穎呵斥三毛:「你都上學了,怎麼還跟妹妹一樣?」

  三毛翻翻白眼,似是想了想,低聲道:「可是我很想吃花生嘛。」

  丁子恆笑著拍了拍三毛的頭,高聲說:「買買買。爸爸請客,每個人都有份。當然嘍,嘟嘟最多。」

  四個孩子都高興起來,一起跟著丁子恆去了商店。商店的貨架上,幾乎都是空的,可選擇的食物極少極少,一眼望去,便知質量低劣。花生和蛋糕也都沒有,最後只一人買了幾粒糖果回家。嘟嘟口裡含著糖果,可小嘴仍然噘得高高。丁子恆便又承諾,明天一早帶全家人上大街,去大商店買花生和蛋糕,另外還加補一場電影。大毛二毛都是電影迷,興奮得摩拳擦掌。

  次日丁子恆果然領了全家出門,在高價店裡買了他們想要的食品,然後看了場《五朵金花》。當阿鵬一再錯認金花,且被人一盆水潑在頭上時,幾個孩子笑得前仰後合,連雯穎都笑得咯咯的。丁子恆想,縱是再苦再窮,心情再不好,只要與家人在一起,一切都會慢慢地化解。孩子們多麼可愛,雯穎多麼可愛,有了他們,便是我丁子恆一生莫大的幸福。要改壩址就改吧,要打平峒就打吧。事情總要有人去做,要怎麼做就怎麼做好了。就算今生看不到大壩修建起來,可是能看到孩子們成長起來,不也沒有枉過?

  出了電影院,丁子恆在石牌村的夜晚被擰緊的心結,彷彿已經鬆了開來。

  丁子恆休假一直到春節結束。這期間,他帶著全家人看了好幾場電影。有《雞毛信》、《林則徐》、《女籃五號》和《董存瑞》。看《林則徐》的那天是晚上,嘟嘟看了一半便在電影院裡睡著了。電影散場,雯穎將嘟嘟搖醒,嘟嘟走起來卻是一搖三晃,丁子恆只好把她背在了背上。電影是在總院俱樂部裡放映的,回家的路程不短,丁子恆背著嘟嘟走到古德寺,便感到氣喘吁吁。

  雯穎說:「換我來背一背吧。」

  丁子恆將嘟嘟轉到雯穎背上,說:「看來我是有些老了。」

  雯穎背了一段路後,也頗覺吃力。丁子恆說:「還是我來。」

  大毛說:「我來背妹妹。」

  於是嘟嘟被轉到了大毛背上。大毛背著嘟嘟走到大茅屎坑時,二毛又換了上來。

  回到家裡,嘟嘟醒了過來,坐在床上奇怪地看了看,說:「我不是在看電影嗎?怎麼在這裡了?」

  三毛說:「嗨,你真是什麼都不懂呀。你睡著了,一共坐了四路公共汽車才到家的。」

  嘟嘟眼睛瞪得溜圓,疑惑地望望這個,望望那個。丁子恆說:「三毛,你又哄妹妹幹什麼?」

  三毛說:「怎麼不是?喏,爸爸是一路汽車,媽媽是二路汽車,大哥是三路汽車,二哥是四路汽車。嘟嘟呢,就趴在汽車背上,回家啦。」

  丁子恆恍然而笑,說:「哦,原來我是一路汽車,真不錯。」

  這個春節過得非常愉快。雖然吃得十分簡單,但丁子恆想,同我在外奔波時見到的那些飢餓人群比,我應該感到滿足了。

  春節後一上班,國家科委便有通知:北京香山即將開一個關於三峽科研的擴大會議。林院長將親自率隊參加,吳思湘、金顯成以及丁子恆、張者也、洪佐沁等十幾個工程師都在參加者之列。

  次日他們便登上了北上的火車,火車匡匡地向北方行駛。春日的氣息尚未隨季節抵達人間,火車兩邊依然是冬日荒涼的土地。坐在車上,大家談的仍是大壩問題,言語間似有興奮之情,覺得國家這麼困難,仍有決心上三峽,可見重視。丁子恆隨意地點著頭,心不在焉地唔唔幾聲,私下卻想,一個天天都在餓死人的國家,一個人人都吃不飽的國家,有能力支撐起這座世界首級大壩嗎?這麼一想,便又想出許多的憂鬱,濃濃的化解不開。




  早晨起床,雯穎熬好大麥糊糊,安置幾個孩子吃了好上學。大毛的外套掉了個扣子,雯穎忙找針線,替他縫上。縫時,方發現站在自己眼前的這個大毛,個子已比自己高出一點了。雯穎有些驚喜,說:「大毛,你比我高了呀。」

  大毛說:「那當然。要是吃飽了,我還能比媽媽高得多一些。」

  二毛正艱難地吞嚥大麥糊,聽見這話,亦搭腔道:「我要是吃飽了,也會長得比媽媽高的。」

  三毛說:「我也會。」

  大毛說:「你們倆吹什麼牛?」

  雯穎笑道:「好好好好好,只要吃得飽,都比媽媽高。」

  二毛說:「哈,媽媽,原來你也會寫詩呀。」

  雯穎說:「這就叫詩?」

  二毛說:「當然。我們在學校念的詩,就跟媽媽寫的差不多。『稻粒趕黃豆,黃豆像地瓜,芝麻賽玉米,玉米有人大,花生像山芋,山芋趕冬瓜,一幅豐收圖,走進農民家。』」

  雯穎說:「這不就是打油詩嗎?以前有個人叫張打油,有一天下雪,他寫了一首詩,說『江山一籠統,井上黑窟窿,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後來人們就管這種詩叫『打油詩』,因為是張打油寫的。」

  二毛說:「那是哪一百年的事了?新社會叫這是新詩。你聽這首:『天上沒有玉皇,地上沒有龍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龍王。令三山五嶽開道,我——來——了——』」

  雯穎說:「嗯,這不能叫打油侍,這應該叫打架詩,凶巴巴的。」

  二毛說:「媽媽你怎麼什麼也不懂?這是一首很有名的新詩哩。」

  雯穎說:「如果這也叫詩,那李白杜甫寫的那些叫什麼?」

  二毛說:「那就叫古詩嘛。」

  雯穎說:「那……石評梅寫的詩算什麼詩?」

  二毛說:「什麼石評梅?」

  三毛說:「我知道,就是話梅,我吃過的。」

  雯穎大笑起來。大毛整一整外套,扣上紐扣,說:「兩個二百五。」

  二毛說:「石評梅是個人?而且是個詩人?」

  雯穎說:「對,是個很有名的女詩人。」

  二毛說:「那……我們老師怎麼沒有講過?」

  雯穎說:「她是很久以前的一個女詩人,我很喜歡她的詩。」

  二毛說:「是嗎?不過我還是覺得郭沫若的詩寫得比較好。」

  大毛說:「哪跟哪呀?你們小學生懂什麼詩?媽媽,我走了。」

  大毛說著,頭髮一甩,吹著口哨下樓去了。二毛和三毛呆望著他出門。三毛說:「大哥真神氣。」

  二毛說:「我今年就上中學了,我也會跟大哥一樣神氣。」

  三毛說:「現在我跟你一樣神氣。」

  二毛說:「你別扯我了,還是跟嘟嘟去比吧。」

  三毛立即做出一副即將昏倒的架勢,說:「天哪!我跟嘟嘟比?」

  雯穎笑了起來,二毛卻嚴肅著面孔沒有笑。

  中午的時候,雯穎正炒菜。二毛放學,書包沒放下便徑直去廚房找雯穎。二毛說:「媽媽,我找老師問過了,老師說她從來都沒有聽說過石評梅這個女詩人。所以,我們認為一定是媽媽記錯了。」

  雯穎說:「是嗎?如果你們這樣下判斷,我也就不跟你們辯了。等你長大就曉得是媽媽記錯了,還是你和你們老師不知道有這麼個詩人。」

  二毛緊皺著眉頭,想了想,沒說話,走出廚房。雯穎望他一眼,心想,唉,居然連老師也說沒有石評梅這個人。

  下午放學,一般情況下,都是二毛最先回家,大毛次之,三毛最末。三毛之所以回來得晚,是放學後,要在外面玩個夠,最後迫不得已,才磨磨蹭蹭地往家走。為了這個,雯穎罵過他多次,卻依然不見他改。

  每次挨罵,三毛都委委屈屈,說:「我的心很想改正這個缺點,可是我的腳他就是不肯改嘛。」

  雯穎說:「那你就要用心去幫助腳來改正。」

  三毛說:「可是我的心很小,我的腳很大呀,大的就是不肯聽小的的話。」一番話說得雯穎不知道怎麼答才好,最終只能又好氣又好笑地收場。

  然而這天,連三毛都回來了,二毛卻仍然沒有蹤影。雯穎讓大毛去甲字樓二毛同學金曉茹家問問,大毛去後轉眼便跑了回來,喘著氣說:「媽媽,這事好像有點不對勁了,金曉茹說二毛下午只上了一節課就請假走了。」

  雯穎大驚,說:「她有沒有說二毛去哪了?」

  大毛說:「她說她聽見二毛跟老師說家裡有事,要提前回家。」

  雯穎說:「家裡有什麼事?二毛為什麼要說謊?」

  大毛說:「媽媽你別急,二毛一向做事很穩當的,他一定有什麼事要辦。」

  雯穎說:「他小小一個人,能有什麼事要辦呢?」

  大毛說:「媽媽,我再去他同學家裡找找,你一定不要著急。」說著又轉身下了樓。

  天漸漸地黑了,已經燒好的飯菜亦漸漸地涼了。丁子恆出差在外未回,一旦二毛出了什麼事該怎麼辦呢?雯穎六神無主,焦急地在屋裡來來回回地踱著步子,不知如何是好。幾近八點,大毛再次返回,說是二毛的同學都不知道二毛去了哪裡。

  雯穎的心開始撲撲地亂跳起來,所有民間流傳的壞消息,泉水般一下子湧上雯穎的腦海。雯穎說:「大毛,你想想,二毛還會去哪裡?」

  大毛搖搖頭,說:「我想不出來他會去哪裡。不過,我瞭解二毛,他不會無緣無故回來晚的,他肯定有要緊的事,而且他肯定不會出什麼事。」

  雯穎說:「大毛,你真的能這麼肯定嗎?」

  大毛堅定地說:「我能肯定。」

  雯穎望著大毛堅定的目光,情緒穩定了許多,心裡彷彿有了依靠。

  快九點時,二毛終於回來了。他臉色興奮得有些紅潤,一進門就叫道:「媽媽!我……」

  雯穎板下面孔,打斷他的話,厲聲道:「你還知道回來?說,為什麼在學校說謊?你跑到哪裡去了?」

  二毛從來沒有見過雯穎如此嚴厲,怔了一怔,望著雯穎,眼裡露出驚慌。雯穎說:「家裡有什麼事要你請假不上課了?你如果真有事要辦,為什麼不能托同學捎個口信回來?」

  大毛說:「二毛,你今天太不對了,你知道媽媽多擔心呀?」

  三毛說:「媽媽在房間裡走來走去,都快哭了,我看見的。你比我不乖多了。」

  二毛這才覺得自己的錯誤嚴重,低下了頭。

  雯穎說:「你還沒有說,你到哪裡去了?」

  二毛囁嚅道:「我到圖書館去了,我想查查有沒有石評梅這個詩人……」

  雯穎大為驚訝,說:「哪裡的圖書館?」

  二毛說:「南京路圖書館。」

  雯穎更為震驚,說:「你哪來的錢搭車?」

  二毛說:「我走去的。以前爸爸帶我們坐車去時,我覺得不太遠,沒想到……有那麼遠。」

  雯穎一時無語,望著二毛,不知說什麼好。

  大毛說:「好了好了,我知道二毛不會出事的。三毛,給二哥拿碗添飯。」三毛脆聲脆氣地答應著,跑進廚房。

  二毛望著雯穎,膽怯道:「媽媽你沒有生氣吧?」

  雯穎想了想,說:「你是一個小孩子,以後再有這樣的事,要先跟媽媽說一聲。查的結果怎麼樣?」

  二毛臉上浮出笑容,說:「媽媽說對了,真是有這樣一個詩人,我們老師她居然不知道。不過,我並不覺得她的詩寫得怎麼好。」

  雯穎想了想,說:「你有這樣的看法,也不錯。」

  這天夜裡,雯穎久久難眠。她想,從學校到南京路圖書館是何等遠的一段路,二毛憑著怎樣的毅力和信心才徒步走到那裡去的呢?而大毛,居然已經可以成為她精神上的一個依靠。時間是多麼快啊,自己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開始做,而孩子們竟都不知不覺地長大了。

  次日清早,雯穎起床對鏡梳理,發現了自己頭上的一根白髮。她扯下這根白髮,站到窗前,對著晨光看了半天。心想,孩子們都大了,而我就這麼老了。




  林嘉禾從陸水工地回到烏泥湖,沒想到在宿舍大門口碰到的第一個熟人竟是丁子恆。丁子恆剛從北京開會回來,背著行李,腳步匆匆。見到林嘉禾,丁子恆怔了一下,沒有立即叫出名字。林嘉禾1958年底被下放到五三農場勞動改造,一年後,又轉到蒲圻陸水工地,從此便很少歸家。雖是同住一個宿舍,卻沒有人再見過他,不覺間已過了三年。

  林嘉禾微一點頭,說:「丁工,好。」

  丁子恆在愣怔中正歎惋經歷是一雙魔術般的手,它既悄無聲息地改變人心,亦大張旗鼓地改變人形。聽林嘉禾開了口,他迅速鎮定住自己,說:「林……林工?是你?你還好吧?」

  林嘉禾說:「怎麼說呢?回來看病的。」

  丁子恆說:「怎麼了?」

  林嘉禾說:「懷疑黃疸性肝炎。」

  丁子恆說:「……陸水樞紐,怎麼樣?」

  林嘉禾說:「我在施工總隊被監督勞動,只是那裡的一個勤雜工,沒辦法答你這個問題。」

  丁子恆被噎啞了口。林嘉禾說:「聽說你在石牌組?壩址是不是要定在那裡?」

  丁子恆說:「很難說。」

  林嘉禾說:「三斗坪不行嗎?」

  丁子恆說:「現在把重點放在石牌是考慮戰爭因素。」

  林嘉禾說:「石牌我跑遍了。那裡怎麼能做壩址?清理出一個施工現場都不容易。你們是怎麼論證的?」

  丁子恆說:「你說的前一個問題確實存在。而後一個問題,我也沒法回答你。」

  林嘉禾露一絲苦笑,說:「對不起,其實我也知道我不該操這份心。」兩人對話到此結束,默然間彼此拉開距離,各自走路。

  林嘉禾到家時,妻子邢紫汀尚未下班。為他開門的是兒子林問天。林問天見是林嘉禾,愣了幾秒,然後扭頭折回房間。

  林嘉禾心裡頓覺不悅,他板下臉,厲聲說:「不管我是什麼人,是個好人還是個混蛋,我都是你爸爸,你想改變也改變不了。」

  林問天無精打采地坐在沙發上,低聲問道:「爸爸,你怎麼回來了?」

  林嘉禾緩和了語氣,說:「我最近身體不太好,工地醫務所大夫懷疑我得了黃疸性肝炎,領導批准我回來檢查一下。你怎麼沒上班?」

  林問天說:「我三班倒,今天是夜班。」

  林嘉禾說:「工作怎麼樣?」

  林問天說:「能怎麼樣?」

  林嘉禾說:「你這是什麼意思?」

  林問天說:「還在鍋爐房。領導讓勞動鍛煉。」

  林嘉禾說:「領導沒說讓你鍛煉多久?」

  林問天說:「沒有。他不想要你鍛煉時,自然會通知你。」

  林嘉禾說:「始終就只你一個在鍛煉?」

  林問天說:「新分去的大學生只有我一個人在鍋爐房鍛煉。」

  林嘉禾說:「這豈不是很不公平?」

  林問天說:「我沒有覺得不公平。人家的爸爸又不是右派,而我的卻是。」

  林嘉禾大為吃驚,說:「跟這有關嗎?我是我,你是你呀!」

  林問天說:「怎麼可能你是你,我是我呢?用您的話說,你是我爸爸,這一點永遠改變不了。」

  林嘉禾啞口無言,時間便在這無言中停滯下來。屋裡靜靜的,彼此能聽到對方的呼吸之聲。直到邢紫汀下班回家,父子之間都再沒有交談一句。

  林問天低落消沉的情緒,造成林嘉禾回家第一天的嚴重失眠。心痛的感覺一次次地折磨著他,這份心痛來自兒子。從小學、中學到大學,林問天從一個活潑的孩子成長為一個富於朝氣的青年,從來都只見他的快樂和明朗,並且無時無刻地用他的這份快樂和明朗感染他周圍的人。然而,現在他的臉上不僅朝氣盡失,而且還顯出幾分滄桑之感。而他什麼也沒有做錯,錯的是他的父親,因為他父親是個右派。林嘉禾想,做父親的其實又有何錯?右派本不是自己的選擇,而是別人強加。單人匹馬,如何能抵擋得住四面八方的巨大壓力?

  這一天或許注定是林問天倒霉的日子。

  大學畢業後的林問天被分配到近郊的化工廠。一同分去的大學生,幾乎都被安排在化驗室、技術科等部門。惟獨林問天,被派到鍋爐房。林問天於驚愕中不解其故,便去問領導。領導說,也沒什麼嘛,鍋爐房恰恰缺人,放在這裡也只是暫時的,權當鍛煉鍛煉吧。林問天覺得此言不無道理,便認真地在鍋爐燒起了鍋爐。鍋爐房三班倒,很是辛苦。帶林問天的劉師傅只比林問天大幾歲,是廠裡的勞動模範,平常跟林問天講述當年工人的勞苦以及人生道理,林問天倒也覺得頗有收益,心想自己這樣家庭出身的人,也應該知道勞動人民是怎麼生活怎麼工作的。大半年便這麼鍛煉過去了,直到林嘉禾回來。

  林嘉禾的不公平之說,似乎是點撥了一下林問天。雖然他當時沒說什麼,次日卻去了廠辦,就鍛煉時間提出詢問。領導批評道:年輕人,不要著急。連一年都不到,叫什麼鍛煉?尤其你這樣家庭出身的人,更得樹立正確思想,革命工作不分貴賤,需要你幹什麼就幹什麼才是。只有安心工作,才能達到鍛煉的目的。林問天還想表白一番,但廠領導卻已經沒了同他說話的興致。這使林問天的自尊心大受傷害,整整一天,他都鬱鬱不樂。

  這日輪到林問天上夜班。按通常習慣,他和劉師傅兩人一組,劉師傅負責上半夜,他負責下半夜。這天劉師傅說他家裡有事,須晚點來,欲同林問天換班。這種調劑十分平常,往日兩人亦調過多次,林問天當即同意了。他值完上半夜,劉師傅匆匆而來,林問天便交班睡覺。夜班休息室是搭在鍋爐房外的一個小窩棚。林問天心情不好,幾近凌晨方沉沉睡去。彷彿剛剛入夢,便聽「轟」的一聲巨響。林問天驚駭而醒,衣服未披,便奪門而出。爆炸聲來自鍋爐房,房頂已被炸穿,房子開始燃燒。林問天想起劉師傅,焦急地喊著他的名字,卻無人應。林問天心裡緊張得咚咚亂跳。他高聲喊道:「來人啦!來人啦!」車間上夜班的人們聽見爆炸聲已從各路趕來,人多勢大,很快切斷了企圖蔓延的火頭。

  林問天望著鍋爐房被燒為灰燼,一時發呆。他在混亂的人群中發現了劉師傅的面孔,心想,劉師傅沒事,這太好了!想過竟高興得淚流滿面。

  事故調查從清早上班便開始了。

  林天問如實描述了當時的情況。在調查組的記錄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簽過之後他想,怎麼會突然發生爆炸呢?想著不禁為劉師傅的命運擔起心來。但在下午,調查組第二輪詢問林問天時,他便感到事情似乎有些不對勁了。

  調查人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我們希望你能講真話。」

  林問天說:「我可以保證我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實的。」

  調查人說:「你一直是值下半夜的班?」

  林問天說:「是的。可昨天劉師傅說他家有事,要跟我換。」

  調查人說:「你這句話也是真話?」

  林問天說:「你們不信可以去問劉師傅。」

  調查人說:「我們當然會去問的。另外,聽說你昨天找過廠領導?」

  林問天莫名其妙,心想這跟鍋爐房爆炸有什麼相干呢?他說:「是的。」

  調查人說:「為什麼?」

  林問天說:「我是去問我要鍛煉到什麼時候。」

  調查人說:「你不安心鍋爐房的工作?」

  林問天說:「不能這麼說吧。我大學畢業分來這裡,不是分來燒鍋爐的。我們同時分來的大學生,沒有一個幹工人的活兒。」

  調查人淡然一笑,竟笑得林問天毛骨悚然。

  調查人說:「領導駁斥了你的這個觀點,所以你昨天一天情緒不高,是不是?」

  林問天說:「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你們……」

  調查人說:「我們只是在做調查。我們有理由認為這起事故與你有關。」

  林問天跳了起來,說:「憑什麼?下半夜我根本都不在鍋爐房,有什麼根據懷疑我?」

  調查人板起面孔,說:「這就是根據。明明是你當班,你卻說跟別人換了。」

  林問天說:「是劉師傅要跟我換的。你難道沒問過他?」

  調查人冷冷一笑,說:「我沒問過他,敢確定事故與你有關嗎?」

  林問天愕然道:「劉師傅怎麼說?」

  調查人說:「他當然會說出事實。事實就是你們根本就沒有換班。」

  林問天目瞪口呆。調查人說:「我本想讓你自己坦白出來,但沒想到,還是由我替你說出來了。你年紀輕輕的,應該有勇氣承擔自己的過錯。」

  林問天高吼一聲:「不!我要跟劉師傅對質。」

  調查人說:「對不對質並不重要。不過你既然提出來了,我們從可以滿足你的要求。」

  幾分鐘後,林問天見到劉師傅。林問天急切道:「劉師傅,這是怎麼回事?明明是我們兩個換了班嘛。」

  劉師傅說:「小林,你是不是記錯了?我們還是上個月換過一次班,到現在還沒有換過班呀!」

  一句話噎倒了林問天。林問天用異樣的眼神望著他曾經十分尊敬的劉師傅,臉上慢慢呈現出異樣的悲憤。林問天說:「劉師傅,我一向尊敬你,你為什麼要害我?」

  劉師傅說:「怎麼是我害你?我實事求是呀。」

  林問天說:「你好卑鄙。你今天才算看清你的靈魂。」

  劉師傅顯得很生氣的樣子,說:「你怎麼能這樣罵我?」

  劉師傅走後,林問天對調查組的人說:「我只想說一句,這次事故與我毫無關係。我確確實實與姓劉的換了班,交班記錄是我簽的名。可惜記錄本已經被燒了,死無對證。所以我除了請組織好好調查外,別的無話可說。」

  調查的結果,事故責任人定為林問天。結論是操作不當,麻痺大意,引起突發事故,排除故意行為。理由為一、林問天是當班人;二、林問天不安心工作,情緒不好;三、林問天業務不熟,無獨立值班能力;四、林問天的父親是右派。

  接到這個結論的林問天狂暴地將結論書扔到地上,然後對著調查組暴躁地吼叫。調查組的三個人都不說話,只是冷冷地望著他,露出一臉鄙夷的神氣。最後說:「沒有追究你是否有意而為,已經是黨的政策寬大,覺得你還年輕,還有好好做人的機會。你不要得寸進尺。」說罷,一干人揚長而去。林問天一個人留在辦公室內發呆,想想自己的委屈,不由痛哭一場。哭完便想:我這輩子,完了。

  次日廠辦便通知他,上煉膠車間幹活,繼續鍛煉。

  林嘉禾一家都被林問天的事所震撼。林嘉禾憤怒道:「這還有沒有王法?這事不能這樣算了,問天不能背這個黑鍋。頂多鬧他個魚死網破。」

  邢紫汀說:「為什麼要魚死網破?有理說理,哪有這麼嫁禍於人的?」

  林問天說:「沒有用了,已經做了結論。」

  林嘉禾說:「沒有好好調查,這結論怎麼作數?」

  林問天說:「你說他沒有好好調查,他說他好好調查了,這又怎麼說得清呢?」

  林嘉禾說:「怎麼就說不清呢?你怎麼這麼沒出息?難道你就認了?」

  林問天說:「您認為可以說清嗎?那麼,你說你是聽從號召提意見,可別人說你是惡毒攻擊黨,你說得清嗎?就算你說清了,能有人信你嗎?既然不信你,你還能指望自己有什麼出息?事情到這一步,沒說我是故意的已經是網開一面了,是黨的政策寬大。我一個右派的兒子,還能要求怎樣?」

  林嘉禾瞠目結舌。他坐了下來,神色也如林問天似的頹然。他回答不了林問天的問題。俄頃,邢紫汀開始低泣。林問天沒有表情的臉上,浮現出懶懶的神色。一種看破紅塵的淡然之氣將他內心的憂傷化解得乾乾淨淨。林嘉禾想,我的天!我的天!這世界怎麼會是這個樣子?我的孩子怎麼會是這個樣子?




  夏天在人們的期待之中到來。三峽大壩給人一種停停走走的感覺。將壩址定在石牌的希望隨著勘探的深入,也愈來愈渺茫。丁子恆覺得自己有了些倦意,但又勸慰著自己:做著再說吧。

  林院長常來過問工作進展,丁子恆不理解林院長為何總是激情飛揚,一說起三峽兩隻小眼睛便炯炯發光。有一次大家吃飯閒聊,話題便是林院長的激情。吳思湘說:「像林院長這樣的老革命,他們永遠都充滿樂觀主義精神。不管成功還是失敗,他們總有理由讓自己一往無前,和我們這些人比,還是有所不同。或許正是有了這種氣質,他才能放棄科學而投身革命。」

  金顯成說:「這種永不言敗的精神也可以說是一種革命的浪漫主義精神,我們這些搞工程的人多少有些缺乏這種精神。」

  丁子恆覺得他們說得對,但轉念又想,搞工程的人能允許有如此的浪漫主義嗎?不能。一味浪漫而忽略務實,結果將不堪設想。所以,有些人天生不能浪漫,只能一筆一畫地完成人生,比方搞科研的和他們這些做工程的。

  這些天一直學習《農村人民公社六十條》,人人都要參加,人人都要發言。丁子恆恐怕自己發言時講錯話,便在筆記本上做著詳細的記錄:

  

  公社性質:

  一、是政社合一的組織,是社會主義社會在農村中的基層單位,也是政權在農村中的基層單位;

  二、是社會主義的集體經濟組織;

  三、是以生產大隊所有制為基礎的三級所有制;

  四、公社在經濟上是生產大隊的聯合組織,生產大隊是基本核算單位,生產隊是直接組織社員生產和生活的單位。

  公社三級組織:

  公社——管理單位;

  生產大隊——基本核算單位;

  生產隊——組織勞動的基本單位。

  特點:

  強調一切服從農業生產;

  強調民主生活;

  強調家庭副業重要性;

  強調手工業作用。

  丁子恆發現自己記憶這些東西時特別腦子遲鈍,有些術語和概念令他深感拗口。縱是記錄得很詳細,發言時他仍然感到障礙重重。他其實知道原因何在。理智上他明白必須學習和弄懂這些東西,可在他的內心深處對此卻無時無刻不在強烈排斥。他常常反問自己的一句話便是:我弄懂這些有什麼用?有一天,他遇到金顯成,忍不住便說了這句話。金顯成說:「上級和形勢要你弄清它,你最好就去弄清它。」他的話說得意味深長,讓丁子恆無話可說。

  這一天,仍然是學習「六十條」。學習內容歸結成八個專題:

  

  1.國民經濟以農業為基礎,以工業為主導;

  2.大躍進和波浪式發展;

  3.不斷革命論和革命發展階段論;

  4.馬克思列寧主義者如何克服困難;

  5.如何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

  6.領導的責任在於瞭解情況和掌握政策;

  7.黨的群眾觀點和群眾路線;

  8.關於民主集中制。

  學習要求:

  1.認清大好革命形勢,正確對待暫時困難,堅定無產階級革命信心;

  2.進一步領會毛澤東同志關於國民經濟以農業為基礎、以工業為主導這一偉大思想和大辦農業、大辦糧食的偉大意義;

  3.正確認識黨的各項方針政策,正確理解現階段人民公社的根本制度、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區別、社會主義集體所有制和社會主義全民所有制的區別;

  4.發揚實事求是、調查研究、艱苦樸素、貫徹群眾路線的作風,克服主觀片面、浮誇、脫離群眾的作風。

  學習方法:

  閱讀文件,鳴放討論,聽報告,參觀訪問。

  學習中要實事求是,敞開思想,並和風細雨,講道理,不扣帽子,不記賬,強調自我分析批判,自我教育。

  丁子恆不知不覺間密密地記錄了一大本。散會時,他前後翻翻,覺得似自己這等從不過問世事之人,竟也如同政治家一樣了,便覺心中感慨萬千。一個念頭隨感慨而突然冒出:為什麼不能讓我成為一個簡單一點的人呢?為什麼不能讓我永遠不懂這些東西呢?這個念頭雖只是從腦海間一閃而過,丁子恆卻已被它嚇得心跳不止。

  下班對,他在路上遇到張者也。本想同他打聲招呼,卻見他也是一臉愁容,便嚥了回去。張者也卻叫了他一聲:「丁工,下班呀?」

  丁子恆答道:「下班。」

  張者也說:「最近,忙?」

  丁子恆說:「主要在學習。」然後便閒說了幾句關於大壩的一二三以及「六十條」的學習進度。

  張者也說:「我們處也在學。那些術語好難記,你倒能記住。」

  丁子恆說:「哪裡記得住?記了筆記,強迫自己記清楚,免得發言時講錯。真比記俄文單詞還困難。」

  張者也歎道:「你我這些人,成天學這些永遠也學不懂的東西,倒把三峽當成副業了。長江長江,真是一條姓長的江啊。三峽是長江的兒子,姓長;三峽大壩是三峽的兒子,還是姓長。都是長久修不成的一個長字。」

  丁子恆覺得張者也這一說法頗有新意,且不無道理。便笑了笑,心道,什麼年月了,你張者也竟什麼話都敢說。卻沒有附和他。

  張者也說:「吳總要我下星期再帶幾個人去石牌考察,我沒答應。家裡一團糟,沒法走得開。」

  丁子恆說:「哦?」

  張者也苦笑笑,說:「讓城鎮多餘人口返鄉,宿舍的明主任隔天就領一兩個人來我家做思想工作,讓我母親回去。我母親不耐煩了,說是城裡人攆咱走,咱再不走倒顯得賴在這裡。我只好下星期把她送回老家。」

  丁子恆微微驚異了一下,說:「是嗎?」

  張可者說:「我父親早去世了,鄉下只有我那個雙胞胎哥哥。我母親同我嫂嫂相處不好,見面就吵架,回去後怎麼辦?鄉下連飯都沒有的吃,在我這裡好孬還可以過。可事情到了這分上,我那老娘說是寧可死也不住這裡,免得人家三天兩頭來攆。我簡直不知道怎麼辦才好。這半個多月,案頭上什麼事都沒做。」

  丁子恆想想,心裡也替他急,嘴上卻說:「這樣的事,撞上門來,也只能順其自然。」

  張可也說:「只好這麼想。只不過,有時我也會想,我們順的自然是一種什麼樣的自然呢?」

  丁子恆心裡「突突」地跳了幾下,沒回答這句話,因為他回答不出來。丁子恆的父母雙雙死在日本人的飛機之下,以往他一想起來便為之傷痛,這一刻,他卻突然生出一種僥倖。

  回家時,三毛和嘟嘟坐在樓梯口,高聲念著一首兒歌:「紅燈綠燈,爹爹婆婆下農村。」週而復始。

  丁子恆起先並未聽清,聽清後便有些煩。沒進家門,便掉頭對著兩個孩子吼道:「唱些什麼烏七八糟的東西!還不閉嘴?」唱在興頭上的三毛和嘟嘟遭此一吼,有如挨一悶棍,臉色大變。嘟嘟委屈地扁扁嘴,哭了起來。

  雯穎聞聲而出,摟著嘟嘟哄了哄她,然後對丁子恆道:「你這是幹什麼?哪有這樣吼小孩子的?」

  丁子恆說:「你平常也不管管他們,唱些什麼歌?那是正經歌嗎?」

  雯穎說:「就算他們唱的歌不好,你也不能這麼吼他們呀。他們才多大?」

  丁子恆說:「你就是會寵著他們。小孩子吼吼有什麼關係?」

  雯穎說:「你要吼小孩子,也得吼得有道理,你不能自己心情不好,就找茬吼小孩。」

  丁子恆說:「你憑什麼說我是有意找茬?孩子唱那些無聊的歌謠,我難道不能管?」

  雯穎說:「你完全可以管,但是要好好地同他們說,大可不必對他們暴吼。你如果嫌我教育得不好,你就吼我好了。」雯穎說著氣得眼淚水盈滿了眼眶。

  三毛和嘟嘟見爸爸媽媽吵了起來,都嚇得躲進大毛二毛房間,把門關得只剩一條縫,兩人悄悄從縫裡向外張望。丁子恆見雯穎如此,便不再做聲,心裡的火氣卻並未消解。他想,吼兩聲小孩子算是多大個事,用得著這樣嗎?他進到房間,悶頭坐在桌前,煩亂地拿起一本書,翻了兩翻,無心閱讀。

  丁子恆幾乎沒有怎麼同雯穎吵過架,這次就算是很厲害的一次了。晚飯時,雯穎不理丁子恆,三毛和嘟嘟也是一副害怕的神情,怯怯地朝丁子恆瞄上一眼,不敢近他跟前。丁子恆便有些愧疚,心想吼兩個毫無反擊能力的孩子,的確是很不像樣,何況他們實在也沒錯到哪裡去。這麼想過,丁子恆便拚命地給三毛和嘟嘟夾菜,且主動表示晚上要舉三毛和嘟嘟,每個人舉十次。三毛得寸進尺,說要舉十五次。丁子恆也慷慨答應了。

  但雯穎依然板著面孔,沒有理他。

  這個小小的風波延續到第三天才算有了轉機。那天下大雨,丁子恆回家時渾身上下都淋得透濕。雯穎遞給他幹毛巾揩拭時,突然同他說了話。雯穎說:「我去買菜時,看見張工送張奶奶走了。張奶奶臉色發烏,眼睛木木地望著人,一轉不轉。你猜我第一眼看見她時覺得她像什麼?」

  丁子恆漫不經心地說:「像什麼?還像個巫婆不成?」

  雯穎說:「像巫婆倒好,她可真像是一具活動屍體。」

  丁子恆的心驚了一下。雯穎說罷又自語道:「我小時候聽外婆說,人要死之前,會有死氣從臉上透露出來。」

  丁子恆說:「會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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