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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二)



  沒進七月,天便開始熱起來。每至黃昏,街道上便擺滿了床,令汽車和自行車行走艱難。漢口的天氣就是這樣,冷時北方人受它不住,熱時南方人亦吃它不消。丁子恆熱得顧不了斯文,每晚坐在書桌前光著膀子且不說,手裡還拿著一把大蒲扇劈裡啪啦地扇著。烏泥湖靠近郊區,蚊子多而兇猛。家裡的紗窗早被三毛和嘟嘟摳來摳去地摳出些窟窿,蚊子便成群結隊地從那些窟窿飛進屋來。蚊香已不頂事,丁子恆被叮得無可奈何,弄來兩隻桶,桶中盛滿了水,他將雙腳各放一隻桶裡,蚊蟲咬不著,且全身有幽涼之感。二毛三毛笑得要死,紛紛領一些小孩子前來觀看。小孩子們參觀過後,也都笑得前仰後合。丁子恆只有乾笑,說這是土法上馬的自製空調機。

  倒是一些老漢口人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郗婆婆說:「人要身體好,就得熱個透。要是沒熱得渾身上下汗毛孔都冒汗,那還叫什麼過夏天?」

  雯穎回家把這話對丁子恆說。丁子恆聽了一笑,然後說他們粗人做起總結來,老是給人一種說不出來的幽默。

  三峽設計正緊鑼密鼓地進行。儘管辦公室配有電扇,但頭上大汗仍然不時地掉在圖紙上,一浸便是一片。總院見此,便由總工室老總吳思湘帶隊,將整個三峽設計小組拉上廬山。

  總院的休養所在牯嶺附近。牯嶺的風光令人愜意,黃昏時分,涼風從山谷習習而來,帶著夜的寧靜,一點點地將白日的浮躁排擠出去。在牯嶺看山,是丁子恆最喜歡的事。丁子恆年輕時喜動,雖然常年在山野裡奔波,卻並不曾留意於山。一次休養來到廬山,每天無事,便坐在石階上看山。看山的忽晴忽陰,雲聚雲散。看山間綠色明明暗暗,燈火若有若無。看著,便似有所悟。但究竟悟到什麼,卻也說不出來。只覺得,面山而坐,可使人心境由亂漸順,由躁漸靜,最後平和有如黃昏時的輕風。於是便想,高士之所以喜歡隱居山林,寺廟之所以多建在深山之中,乃是因為山體本身散發著天然禪意。這禪意與人心境溝通,可使人悟,可使人通,可使人空,可使人透。其實無需書本,無需經卷,無需菩薩,無需廟宇,只要有山便足矣。

  三峽工程準備1961年開工。設計小組為搶時間,把晚上也利用上了,因此,意欲消閒一下便只有黃昏散步的時候。晚飯後丁子恆獨自踱出門,他依然以自己的習慣步伐和習慣路徑,行至崖邊,倚欄看山。設計小組自上廬山後,很少政治學習。即使開會,也多是為了設計中的問題進行討論。如此工作氛圍,使丁子恆感到格外愉快。伙食也因林院長的再三強調,比在總院甲灶吃得還要好。山下民間正是飢餓連天,哀鴻遍野,而他們卻餐餐有肉。每當吃飯時,丁子恆也會心有所動,但因工作緊張也顧不得許多。對於丁子恆來講,讓他緊張工作比讓他賦閒更令他愉快。倘若工作條件和伙食又都令他滿意,他便覺得人生至樂也不過如此。所以自上山後,丁子恆的心情便一日日輕鬆起來,不自覺中,煙也抽得少了,一盒煙抽了三天竟沒過半。

  姬宗偉是丁子恆等人上山半個月後上山的。這天飯後散步,他與丁子恆不期而遇,兩人便一起走到崖邊。夕陽已經沉落,被紅光籠罩的山頂也在褪色。姬宗偉說起劉少奇主席五月實地視察三峽的事,丁子恆便問:「去了哪幾個地方?」

  姬宗偉說:「看了三斗坪壩段,也去了中堡島。對我們已將洪水資料查到四百年前,很是誇獎。林院長聽得眉開眼笑。」

  丁子恆說:「國家領導都這麼重視,看起來這次真要上了。只是……不知道眼下國家經濟這麼困難,會不會對建壩有影響。」

  姬宗偉說:「既然國家決定修建三峽大壩,就一定會有辦法。」

  丁子恆歎了口氣,說:「那倒也是。原本以為如果我們有困難,蘇聯會支持一把的,現在看來,是絕無可能了。」

  姬宗偉說:「國際歌唱得就是好,『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創造人類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

  丁子恆說:「我只是擔心,如果飢餓再這麼繼續下去,修大壩時連挖土的農工都請不到了。據說農村腫病很厲害。」

  姬宗偉說:「何止是腫病?前不久我陪孔繁正到川東走了走,看到鄉下死人已經不是一個一個地死,而是一個村一個村地死了。孔工一路連歎『哀鴻遍野』,嚇得我只想摀住他的嘴巴。」

  丁子恆說:「有這麼嚴重?」

  姬宗偉說:「至少我看到的是這樣。」

  丁子恆說:「怎麼就沒人管呢?」

  姬宗偉說:「誰敢反映呢?孔工回來後,便說三峽現在不宜上,原因是國家目前尚不具備上馬的經濟條件。他舉出許多例子,其中最主要的就是老百姓沒有飯吃,因飢餓而死者不計其數,既然連人的生存都是問題,又何來財力修建大壩。結果怎麼樣?說他危言聳聽,右傾保守主義,比右派更反動,被批得狗血淋頭。」

  丁子恆大驚:「真的呀?有這事?」

  姬宗偉說:「孔工也是,說話不看場合。信得過的朋友間私下議議倒也沒什麼,去會上講個什麼呢?我早料定不會有人聽他的,他卻把自己的前途給斷送了。」

  丁子恆沉默片刻,然後說:「想不到孔工……」他說了一半停下了,把剩下的半句話吞進了心裡。那半句話是:「……這麼了不起。」

  丁子恆這天夜裡失眠,這是他上山後第一次失眠。那種在機關上班的壓抑再一次回到他的身心。他躺在床上,思緒萬千,將剩下的半盒香煙一夜抽光。

  設計工作尚未做完,丁子恆八月中旬被召下山。

  一下山便有如掉進蒸籠裡,酷熱幾乎使人透不過氣。第一天去辦公室,丁子恆便得到兩個驚人消息:一是蘇聯專家即將全部撤走。二是孔繁正已被定為歷史反革命加現行反革命,送到陸水工地勞動改造。

  丁子恆在如此消息面前手腳發涼。頭一個消息令他想到三峽大壩有可能在1961年無法開工,後一個消息令他痛感人生之殘酷。丁子恆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呆坐了幾乎半天,他一支接一支地點煙,大口大口地吸著。他想,為了工作,為了家庭,為了孩子,我必須克制自己,我必須盡可能沉默。工程以外的事情,無論如何,不去想,不去說,不去議。這個世界何等龐大複雜,縱是我說了我議了,也無濟於事,但我卻有可能葬送我自己的一生以及雯穎和孩子們的一生。我若要對得起良心,就會對不起我的妻兒。像蘇非聰,像林嘉禾,像孔繁正,等等等等,都是些多麼可怕的例子呀。

  總院召開了緊急會議。林院長親自做報告,就國內經濟形勢和國際形勢談了許多問題。丁子恆開始一直捉摸不透會議的目的是什麼。聽到最後,方弄清,由於國際形勢的變化,對壩址又有新的要求。要加重對戰爭因素的考慮,必須選擇有利人防的壩址。三斗坪河谷寬緩,顯然不具備條件。

  丁子恆心裡一沉,他知道,剛剛走出去的一步,現在又退了回來。壩址的問題,再一次擺上了桌面。

  

  




  九月開學的時候,烏泥湖樓房宿舍有六個孩子考進了中學,八個小孩進入小學一年級。乙字樓下劉景清家的老四劉四龍和丁字樓上的三毛分在了一個班。

  上學的頭一天,三毛穿上了新做的白襯衣和藍長褲,只是鞋仍然是舊的,鞋面是飄著小白花點的藍布,已經叫駝背他老婆洗得發白了。右腳鞋的大趾頭處還破了個小洞,幸而小洞也是白色,混雜在小白點中不太顯眼。三毛曾經提出希望換雙鞋子,雯穎說已托了尹媽媽在做新的。只是因為尹媽媽的兒子龍龍生了病,尹媽媽來不及趕在三毛上學前做好,只有讓三毛委屈幾天。尹媽媽常來雯穎家,有時帶幾根酸蘿蔔來給三毛吃,尹媽媽的酸蘿蔔酸脆酸脆,咬起來嘎嘎地響,特別好吃。尹媽媽的兒子尹金龍有時也跟著媽媽一起來,尹金龍是一個靦腆的男孩子,見人便低頭不語,卻對三毛非常好,常常用蠟筆給三毛畫大狼狗。三毛一來愛吃尹媽媽泡製的酸蘿蔔,二來覺得龍龍哥哥給了他不少大狼狗,所以,尹媽媽晚幾天讓他穿新鞋,他也沒話好說。

  三毛神氣活現地下樓去上學,一路見人便說:「我上學了!」宿舍裡許多人都認識三毛,見他如此,便都打趣,說:「喲,三毛,這麼漂亮?嘖噴嘖,就是鞋破了。」

  三毛便趕緊低下頭,把右腳藏在左腳後面,說:「尹媽媽正在給我做新鞋哩,過幾天我就有得穿。」

  烏泥湖宿舍和蒲家桑園的新生都分在一個班,駝背的兒子蒲海清也就很自然地跟三毛成了同學,這使得蒲海清十分興奮。第二天蒲海清一大清早來約三毛一同去學校時,三毛看到他的兩隻鞋都破著窟窿,便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開學第三天,老師說班上要選一個班主席,請大家想想選誰。蒲海清立即一吸鼻涕,大著嗓子叫道:「選三毛!」

  這一聲喊令三毛的心咚咚咚地跳,臉上一下子發起燒來。他想,蒲海清喊得太好了。

  劉四龍聽蒲海清這麼叫,也叫了起來:「我也選三毛!」

  老師卻說:「誰叫三毛?」蒲海清一時語塞,用手指頭挖著鼻孔不知應該怎麼回答。

  劉四龍慌慌張張道:「三毛叫三毛。」

  其他同學都笑了起來。三毛心說真笨呀,一著急,便自己高聲答道:「丁簡叫三毛。」

  老師說:「哪位同學叫丁簡?」

  蒲海清清醒了,說:「三毛就叫丁簡。」

  老師說:「這個我知道。那麼請丁簡同學站起來。」

  三毛便站了起來。老師有些驚異,說:「噢,原來你就是丁簡!你這三毛,是不是《三毛流浪記》裡面的那個三毛?」

  三毛說:「不是的。那個三毛頭上只有三根毛,我頭上有很多毛。我叫三毛,是因為我大哥叫大毛,二哥叫二毛,媽媽又生下我,就把我叫三毛。我們老家叫男娃娃都叫小毛頭,我們家用的是這個裡面的毛,不是頭髮的那個毛。」

  老師聽完三毛的解釋,做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笑著說:「哦,原來你的毛不是頭髮的那個毛。」

  就這樣,三毛被老師任命為班主席。當天的三毛,幾乎是從學校一路狂奔到家。他衝上樓,喊著媽媽直奔廚房,站到雯穎面前時兩頰通紅,氣喘吁吁地說不出話來。

  雯穎說:「又跟小朋友打架了?」

  三毛緩過氣來,說:「才……才……不是哩。是……是……我當班主席了。」

  雯穎有些驚奇,說:「你當班主席?」

  三毛說:「是呀,你不信問蒲海清。嗯,還有……劉四龍,你不信去問他們。」

  雯穎見三毛神情認真,便也高興起來,說:「我信,我信。我只是沒有想到老師怎麼會選你。」

  三毛大聲說:「是呀,我也沒想到。不過我特別喜歡當班主席。」

  當了班主席的三毛,每天放學回家都要先進廚房,然後便站在那裡跟忙著炒菜的雯穎講述學校裡聽來的故事。他講得繪聲繪色,眼睛眉毛一齊動,令雯穎聽得十分有趣。第一天他講的是劉文學同偷海椒的地主作鬥爭的故事,第二天講的是向秀麗阿姨救火的故事,第三天又變成中國登山隊的叔叔們爬珠珠瑪瑪峰的故事。

  雯穎笑著糾正他:「是珠穆朗瑪峰。」第四天講的是容國團叔叔乒乓球得冠軍的故事。到了第五天,三毛走進廚房便站在他每天講故事的地方放聲大哭,直哭得天昏地暗。弄得雯穎不知所措,再三問之,他只哭不說。

  雯穎無奈,便派二毛去對面乙字樓找劉四龍詢問原因。劉四龍說了半天也沒出個所以然,只知道跟蒲海清有關。二毛便又跑到蒲家桑園找蒲海清詢問,蒲海清吞吞吐吐地說了個大概,說過後自己也哭了起來。原來,前兩天放學,三毛因要上廁所,便把自己的書包交給蒲海清拿著。從廁所出來後,蒲海清並未將書包還給三毛。於是沒有背書包的三毛一路蹦蹦跳跳,有說有笑,覺得真是輕鬆得很。這之後,三毛每天上學放學都把書包交給蒲海清。一連三天過去了,第四天,有人告訴了老師。老師十分生氣,在班上點名批評了三毛,然後就拿下了三毛的班主席,換上了與三毛同住烏泥湖宿舍的女孩子姬小蓮。三毛臉面掃地,整個上午在學校都低頭不語,連蒲海清也不搭理,一直忍到家裡才大哭出聲。

  雯穎得知哭笑不得。二毛批評三毛說:「你還好意思哭。像個地主一樣,自己不背書包,叫人家蒲海清背?」

  三毛說:「他願意背嘛。」

  二毛說:「他願意也不行。」

  三毛哭得嗚嗚的,說:「可是老師又沒有說叫別人背書包就不准當班主席。」

  二毛說:「那還用說?自己的書包不背,就跟戰士上戰場自己不拿槍一樣。」

  三毛說:「書包又不是槍。要是槍我才不會要他拿哩,我最喜歡拿槍了。」

  二毛說:「我是比喻。跟你講道理真是狗屁不通。」

  三毛哽咽道:「這是什麼臭比喻嘛。我屬蛇,我的屁是蛇屁。大哥屬狗,他才是狗屁哩。」

  二毛說:「笨死你了。關大哥什麼事?」

  雯穎笑道:「好了好了,二毛,別跟他吵了。三毛,老師是對的。這是個教訓,以後可要記住,自己的書包一定要自己背。」

  三毛大聲說:「知道了,以後蒲海清再要給我背書包,我理也不要理他。」

  二毛說:「自己懶,還賴別人。」

  這件事雖然是三毛人生中的大事,但也很快就過去了。第二天蒲海清來約三毛上學時,三毛依然歡快地從樓上下來,然後兩人連蹦帶跳地往學校走去。放學回家時,依然還是先進廚房,講那些從學校裡聽來的故事。

  

  




  秋天來了,飢餓依然折磨著肚子。紅薯片吃得人肚皮發脹,玉米餅吞下去如梗在心口,大麥糊糊則令人吞都吞不下去。秋陽下,來來去去的人們都有氣無力,說話的聲氣也低了許多。學生們的生長速度明顯地降了下來,上學放學時,只見一根根小麻稈從各樓前面的小路晃晃地走向大路,又從大路分散著晃晃地拐入小路。只有幼兒園依然每日有歡樂的歌聲從窗口飛出。國家對幼兒園的供應一直有特殊保障,除去早餐一頓雜糧外,其餘兩頓均是細糧。烏泥湖的胖子都在幼兒園裡。

  有一天,涼風起後,二七路上突然擺出許多小煤爐,一直擺到烏泥湖簡易宿舍路口。所有的小煤爐上都架了口鍋,裡面煮著藕塊。煤爐主人邊煮藕塊邊長一聲短一聲地叫喊:「香藕呀!又甜又粉的香藕呀!小塊三毛,大塊五毛,可以當飯呀!」

  過路行人,無不為之吸引,從而駐足停留。尤其每天放學時分,學生們幾乎包圍著這些小煤爐。因手上無錢,買的人很少,吮著自家手指偷聞香氣的卻大有人在。

  簡易宿舍的荷香也架著小煤爐出現在這群人中。荷香爐子上的黑鐵鍋十分醒目。她的聲音尖脆響亮,見到烏泥湖的孩子,便點著名叫他回家拿錢買藕。這一招很是見效,烏泥湖的孩子們如果買藕吃,便一定是買荷香的。三毛也是天天佇立在荷香小煤爐跟前的人員之一,每每被荷香點過名後,便回家來同雯穎吵鬧。雯穎叫二毛去買過好幾次,但三毛天天站在鍋邊看煮藕,天天都被荷香點名也是必然。氣得雯穎同許素珍私下一起罵了荷香好多回,卻拿饞嘴但也確實飢餓的三毛無奈。

  荷香的丈夫肖得亮是房管處的水電工。四十歲不到,卻已同荷香養了五個孩子,第六個孩子又在荷香腹中。荷香十九歲嫁給他,現在不過三十出頭,十幾年中所做的事便是生孩子養孩子,把自己養得容顏蒼老。從農村出來,住進烏泥湖後,見到樓房工程師的太太們打扮得妖妖嬈嬈,活得舒舒服服,方知世界上的女人還可以有另一種活法。心裡一下子受不住了,晚上關上門時,便常同肖得亮吵鬧。有時肖得亮懶得做聲,任由她說,有時被吵得不耐煩,便拳腳相加。挨了打的荷香便會嚎哭到半夜,且哭且訴。荷香是荊州人,她媽媽是鄉下哭喪的好手。荷香小時候聽慣了哭喪的腔調,自己哭時便不免仿了哭喪,哭得如歌如訴。開始,鄰居幾家聽得睡不著覺,有如偷聽大戲。次數多了,詞總是那些詞,調也總是那個調,便不免厭倦,更兼影響睡眠,磨擦也就自然生出。有一回,隔了三個門的徐家,因老母人在病中,受不了荷香的哭聲,便過來提抗議。不料哭得委委婉婉的荷香見有人來,正中下懷,立即有如打了興奮劑,滿臉亢奮,亮開嗓子便同徐家來人大吵。這一吵便至天亮,簡易宿舍幾乎有二十戶人家因為荷香的緣故沒能睡著覺。於是荷香的鄰居總在換,換走一家,又搬來一家,搬來一家,隔不多久,又設法搬走。荷香由此而成為烏泥湖無家不知的人物。水電工肖得亮去宿舍修理水管或電路時,幾乎家家人都對他格外客氣,不知是害怕無意中惹了荷香,還是對肖得亮抱有深深的同情。

  肖得亮是個灑脫的人,對眾人如何看待荷香毫不在乎。肖得亮說:「女人嘛,不就是喜歡吵吵鬧鬧?要不怎麼叫女人?給你做飯,替你生小孩子,讓你睡她就行了。」這話傳到樓房,令樓房的工程師和他們的太太個個嗤之以鼻。他們紛紛說,沒文化的人就是粗野下流。

  荷香鍋裡賣的藕,都是肖得亮去後湖挖回來的。下午時分,肖得亮常常借口下宿舍進行水電維修,悄悄溜出機關,帶上膠皮筒褲和幾件工具直奔後湖。肖得亮亦是荊州人,自小在湖邊長大,挖藕對他來說並非難事。黃昏時分,便能見他滿載而歸。

  自荷香賣藕之後,她家裡的吵聲便少了許多。每天看著一群飢餓的大人小孩圍在爐前,無論他們買與不買,荷香都有一種無法言說的快意,就彷彿那是對她的朝拜。有時候,她自己的孩子也會在爐前出現。每逢那時,她便爽利地撈出一塊藕,遞給他們,然後大聲地說:「來,吃得飽飽的。」

  聽著自家孩子的咀嚼聲,荷香總是情不自禁地朝著圍觀的孩子們笑,得意地傾聽吞嚥口水的聲音。尤其是樓房的孩子們,每當他們有人咂嘴時,荷香就大笑出聲,覺得自己總算活出了一些臉面。

  冬天來得十分迅速。一場風雨卷帶而過,便覺得寒意撲上身來。寒冷中的飢餓,如撲面而來的狼群,令人膽寒。一天早上,送信的郵遞員還沒有離開,丙字樓下左捨李昆吾的老婆陳霞之便發出一聲尖利的慘叫。聲音劃過重重寒氣,傳達到附近幾棟樓上。許多人都過去觀看出了什麼事,陳霞之卻只是伏在床上,雙手捶打著床,痛哭不已,什麼也不說。幾天後,才有消息悄然傳開。說是陳霞之遠在山東的父母都餓死了,死後無棺埋葬,只用蓆子捲了草草埋在了亂崗上。

  死,這個字,本來彷彿遠在天邊,突然之間,它就跨著大步走進了烏泥湖。人們膽怯而又隱忍不住地議論著它,就連小孩子們有時候也會插上幾句嘴,說是班上誰誰誰的爺爺或是外婆餓死掉了。

  壓抑便是必然。幸而倉庫工地的喇叭每日唱著昂揚的歌曲,旋律同早晨微弱的霞光一道擴散,有力而歡快地擊碎寒冷製造的沉悶,給飢餓的生活帶來些希望。

  已近年底的一個週末下午,因為賣藕而變得格外快樂的荷香早早便將一鍋藕賣得精光。這天,她把每一塊藕的價錢都提了一毛錢。丁字樓上的二毛領著他的弟弟三毛一下子就買去了六大塊。捏著手上的三塊六毛錢,荷香想著丈夫肖得亮近來挖藕辛苦,便咬咬牙跑去蒲家桑園,跟駝背他老婆討價還價半個多小時,買了三個雞蛋和一棵捲心菜,心想晚上要好好地打個牙祭。

  然而,飯菜燒好後,肖得亮卻久等不歸。五個孩子餓得小臉發青,個個盯著桌子。小的乘人不備,伸手便抓了一塊雞蛋,大的略微懂事,伸手便打小的手心,家裡鬧得一團糟。荷香無奈,只有安排小孩子們先吃飯,用小碗裝起一部分菜餚,留給肖得亮回來吃。

  及至近十點,屋外起了風,風中夾帶著細細的雨。肖得亮依然未歸,荷香便有些急了。她戴上頂草帽,想去後湖尋找。走到路口,卻不知道應該往哪邊走才能尋到。黑沉沉的夜裡,風呼叫著直往骨頭裡鑽,荷香冷得心慌,便折回了家。想找個鄰居一同想想法子,掐指一算,發現幾乎所有人都被她吵到了。想來想去,除了在家死等,她又能如何?等到半夜,四周靜無人聲,只有風在空中鳴響,還有自家屋裡和隔壁屋裡的鼾聲一起傳到耳朵裡。荷香等得累了,眼睛一酸,不覺中竟流出了眼淚。

  次日一清早,有人敲門。此刻的荷香已迷糊著睡了過去。聽見門響,她幾乎跳起來奔到門口,打開門,卻見是明主任領了兩個農民模樣的人。

  荷香臉色頓變,說:「是不是我家得亮出事了?」

  明主任說:「你別急,也許不是肖師傅。」

  荷香說:「怎麼了?」

  年輕的農民說:「我一清早起來,想去塘裡挖點野藕,趕個早去街上賣。結果一去就看見塘裡趴著個人,我拉他一下,發現他一臉的泥,人已經凍硬了。我報告給隊裡,隊裡派人把他弄了起來。有人認得他,說是常來這裡挖藕的,好像是住你們烏泥湖宿舍。」

  荷香聲音哆嗦著,說:「怕不一定是我家得亮,烏泥湖還有別家人也在那裡挖藕。」

  明主任說:「是呀,我也這麼想。」

  年長的農民說:「我們也是怕弄錯,就拿了他的一件上衣和一雙鞋,想讓你們認認。」

  農民說著,便將手上的一個包裹打了開來。荷香一看,晃了兩晃,便暈了過去。

  明主任和兩農民眼疾手快,一下扶住了荷香。明主任說:「快,去找輛三輪車。她是個大肚子,別又出人命。」

  年輕農民慌慌張張地往門外奔,沒看清腳下,竟被門坎絆了個大跟頭。

  荷香醒來時,已在醫院。眼睛一睜,便想起那個包裹。一臉淤泥,全身凍硬了的肖得亮突然就浮在了眼前。她「哇」的一聲嚎了起來,撐起身子便將腦袋往牆上撞。正守在旁邊的明主任嚇了一跳,趕緊抓住了她。

  明主任說:「你冷靜一點,事情已經出了。想想孩子,肚子裡的,還有家裡的,你可千萬要保重呀。」

  荷香說:「他人都死了,我還活著做什麼呀。就算我保重了,他們一個個還不是遲早要餓死的。」她拍打著自己的腿,且哭且訴,仍如她以往同肖得亮吵架的腔調。哭得其它病房的病人都圍過來看熱鬧,以為是有人在演戲。

  明主任、醫生、護士外加肖得亮水電組的組長輪番勸解荷香,都毫無用處。荷香拍腿擊床,鬧得勸解的人們都心裡發煩,醫生連連叫護士打鎮定針也不頂事。哭到中午時,荷香的肚子開始疼了起來。她雙腿一挺,嗷嗷地叫著,人一下子就昏倒了。醫生料到會有事出,早做了搶救準備,立刻把她推進了急救室。

  黃昏時分,明主任和許素珍一起,帶了荷香的五個孩子出現在荷香的床頭。荷香睜開眼睛,摸摸自己的肚子,知道孩子已經沒了。心一酸,嗓子裡癢癢的,意欲放聲再嚎,卻見幾個孩子眼淚汪汪地圍著她,一個個小臉髒兮兮的,臉上充滿恐懼。荷香不禁怔了怔,把嚎聲吞了回去。

  大女兒肖菊花說:「媽媽,你不要死。」

  二女兒肖梅花說:「媽媽,我好怕。」

  兒子肖松樹是老三,說:「媽,回家跟我們住一起好不好?」

  兩個小的尚糊塗,只管拉著她的手,叫著:「媽媽,我要回家!」「媽媽,不要住這裡!」

  荷香此時方覺得,她是既沒死的權利,也沒哭鬧的權利的了,於是含在眼睛裡的淚水無聲地淌下來。她拉著兒子松樹的手,半天才說出一句話:「好吧,我們回家。」

  

  




  會議終於開完了。丁子恆離開辦公室,時間尚早,他便沒有徑直回家。丁子恆出門至黃埔路,由那裡搭車到了江漢路,下車便拐進了交通路口的古籍書店。

  上個星期天,丁子恆拿了書在廁所裡久蹲不出。嘟嘟要撒尿,急得在門外跺著腳哭。雯穎無奈,便讓她到房間裡坐痰盂。坐在痰盂上的嘟嘟,一邊撒尿,一邊順手拿起雯穎放在床頭的《紅樓夢》,嘴裡咿咿呀呀地唱著歌,一本正經地翻閱「紅樓」。

  丁子恆從廁所出來,回到房間,見她如此,便覺好笑。說:「嘟嘟,這本書好不好看呀?」

  嘟嘟說:「很好看哩。」

  丁子恆說:「講的是什麼故事呢?」

  嘟嘟說:「這我知道,媽媽說過,裡面有個姥姥放屁很臭。」

  丁子恆忍俊不住,大笑了起來。嘟嘟叫丁子恆這麼一笑,便把書放在地上,自己猛地從痰盂上起身,想要申辯什麼。不料她的動作太大,小棉褲將痰盂沿兜住,痰盂一下翻了。嘟嘟剛才撒的尿一下灑到了地上,濕了嘟嘟的棉鞋,也濕了嘟嘟放在地板上的《紅樓夢》。

  雯穎聞聲而來,拖了地,洗了痰盂,替嘟嘟換上了乾淨的鞋,然後便坐在床邊長吁短歎她的《紅樓夢》。嘟嘟眼淚汪汪地望著雯穎,拿了自己的一本《大鬍子和長耳朵》的畫書,遞給雯穎,可憐巴巴地說:「媽媽,我賠你的書好不好?」

  丁子恆見狀,笑道:「媽媽是淚灑紅樓,我們嘟嘟是尿灑紅樓。」說完,丁子恆想,新年就要來了,送一套《紅樓夢》給雯穎不是挺好?

  丁子恆在古籍書店沿著書架找了許久,才找到一套《紅樓夢》,書的紙質頗差,翻翻內文,一股陳舊氣息撲鼻而來。丁子恆猶豫了一下,還是買下了。他想,無論如何,雯穎會開心的。

  回家的時候,天已昏暗下來。走到碉堡邊,有人叫他。丁子恆抬眼看去,見是總工室副總金顯成。

  金顯成說:「怎麼才回來?」

  丁子恆笑笑,說:「出去買了套書。」

  金顯成說:「有什麼好書看?」

  丁子恆說:「替我太太買的,她要看《紅樓夢》。」

  金顯成笑道:「她們女人怎麼都這麼愛看《紅樓夢》呢?我太太也是,每次看,都得拿塊手絹,好抹眼淚。」

  丁子恆想起雯穎亦如此這般,便也笑了,說:「都一樣。這寶哥哥林妹妹也不知賺了多少女人的淚珠子。」

  金顯成說:「我就不明白,明明只是本小說,不過寫一些小男子小女子談戀愛,有的談成了,有的沒談成。這有什麼好哭的呢?」

  丁子恆笑道:「正是因為你我都不明白,所以我們就只有去修大壩。」

  金顯成哈哈大笑起來,連連說:「說得是。說得是。」

  兩人並肩而行,話題立即轉到這幾日的會議上。為防禦戰爭,加強人防,重新對狹窄河谷的壩段進行了反覆研究,會議開了好幾輪,初步決定以石牌壩段作為下一步勘測設計的重點對象,這個方案已經上報國家科委。金顯成說對於石牌壩址方案,馬上就要進行勘測設計工作。元旦一過,他就要帶隊去石牌,為研究定向爆破築壩和大規模巨型地下建築物提供有力的技術數據。他已經通知了施工室,調丁子恆去石牌組,並且一同下去。

  丁子恆說:「工作我可以做,但是石牌是否是壩址的理想之地,我尚存疑。三斗坪就這麼被放棄,是否草率了一點?」

  金顯成說:「僅就壩址而言,石牌自然不如三斗坪,但戰爭的因素不能不考慮。」

  丁子恆想說,戰爭真要打起來,大壩在三斗坪保不住的話,在石牌就能保住嗎?甚至,戰爭真要打起來,規模必是超過以往,美國也好,蘇聯也好,一旦扔下原子彈,大壩放在哪裡也擋不住。丁子恆想著,卻沒有說出口來。

  金顯成望了他一眼,說:「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我也不覺得石牌是個好地方,它的地質條件很值得懷疑。不過,局勢如此,必須一試。三斗坪那邊,我們自然也不會輕言放棄。前期階段,把什麼都研究透,總歸沒錯。」

  丁子恆點了點頭,他覺得金顯成說得有理。金顯成說:「過了元旦就走,沒問題吧?」

  丁子恆說:「沒問題。」

  一支小小的隊伍出現在他們身後,這是送葬歸來的荷香一家。

  荷香已疲憊不堪,被人安置在一輛板車上坐著。她的腿邊還坐著兩個孩子,三個大的夾雜在親朋之中,一隊人頭上都纏著白色的布條。無人說話,只有沉重緩慢的腳步一聲聲響在耳邊。白布條被冷風吹得簌簌抖動。

  丁子恆和金顯成閃在路邊,讓這支小小的隊伍先行而去。彷彿感受雷同,兩個人都不禁長長地歎了口氣。

  1960年,丁子恆眼裡最後一道風景,便是看著頭纏白布的一群人遠去的身影。頭上的白布條像幡旗,不時被風吹揚起來,彷彿不停地在空中寫著一個「1」字。丁子恆想,那飄揚在灰色天空中的白布條,寫出的就是1961年的那個「1」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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