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映斜陽天接水,
芳草無情,
更在斜陽外。
——北宋·范仲淹《蘇幕遮》
一
飢餓鋪天蓋地而來。人們對浮腫病的恐懼,在民間悄然流傳。
春節間,烏泥湖癸字樓上右捨何民友的老婆陳麗霞在總院職工醫院生下一個女兒。女兒滿臉皺褶,像個萎縮的小老頭。何民友站在產房門外,極力想知道這孩子是否正常。他實在太想要一個正常的孩子了。
護士把嬰兒抱過來,他第一眼便看到那個小老頭的臉上生著一張兔唇。心中頓時有如刀刺,忍不住一聲長嘯,一頭撞向牆壁。鮮血立即從他的額上流出,經過眼睛,流下面頰。抱著孩子的護士嚇了一跳,她尖叫道:「同志,你怎麼啦?」何民友掏出手絹,慢慢地揩臉,低聲說:「沒什麼。」
陳麗霞躺在床上淚水漣漣,哭得連奶水也沒了,何民友便只好頭頂著白紗布到處買奶粉。市場上已買不到雞,豬肉亦很少很少。上糧店買米面,不是休息便是盤存。好容易碰上一天開門,若不趕早,便賣完了。何民友想給陳麗霞買塊蛋糕,竟是遍尋各個商店而未得見。
三天後,陳麗霞出了醫院。她在家做完了月子還不敢出門。怕人問起孩子。滿月那天,何民友托丁字樓李三婆設法從蒲家桑園買隻雞,不管多貴都行。李三婆便帶了他去郗婆婆家,郗婆婆長吁短歎,說現在哪裡還有雞?有雞不自己留著吃了活命,還捨得賣?
何民友忙說:「我出五塊錢,不管多小都五塊錢。」
郗婆婆認真想了想,說:「那我問問去吧。」
下午,郗婆婆把一隻瘦小的母雞送到癸字樓,陳麗霞見到雞高興得眼淚都淌了出來。晚飯的時候,這隻雞便變成一鍋湯。雞湯在碗裡冒著熱氣,有稀稀幾星油浮在面上。何多多和何白毛都兩眼直直地望著雞湯,鼻子不停地抽聳。
何民友說:「想喝嗎?」
何白毛說:「想。」
何多多卻連話都沒說,端起碗便往嘴裡倒。何民友還未來得及阻止,何多多已經將湯倒進嘴裡。
只一秒鐘,雞湯從何多多手上「匡」地摔下,湯灑得一地,碗亦粉碎。何民友臉色頓變,他吼道:「你這是幹什麼你?」
何多多卻只是用手指著嘴哇哇哇亂叫,他的嘴唇已被燙得通紅。何民友伸出手打了他一巴掌,何多多便放聲大哭,哭聲如嚎。
陳麗霞說:「你打他幹什麼?」
何民友說:「這麼大了,還總是闖禍。」
陳麗霞說:「他是個傻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何民友說:「知道又怎麼樣?我煩!」
陳麗霞說:「你煩有什麼用呢?你煩他也是你的兒子。」
陳麗霞說著,便摟著何多多哭了起來。何多多見陳麗霞哭,便一如往昔,伸出手替陳麗霞抹眼淚。這一抹,陳麗霞哭得更厲害了。
何民友說:「老天爺!我上輩子造了什麼孽,竟讓我有三個這樣的孩子。將來他們長大了該怎麼活啊!」
因何多多的緣故,這頓晚餐何民友幾乎一口沒吃。何多多哭罷,倒是同弟弟何白毛一起一連喝下兩碗湯,喝得小臉泛起紅色。
夜裡何民友躺上床上對陳麗霞說:「把小三送到鄉下去好不好?多多和白毛已經讓我夠受了,再加上小三,我有點受不了這個壓力。」
陳麗霞說:「也好。把小三交給我媽,我們每月多寄點錢去。」
何民友說:「如果小三智力上沒有問題,將來我們存點錢,把她送到上海做手術,也許會跟正常人一樣。」
陳麗霞長歎一聲,說:「生三個孩子,沒一個像樣的,當初你不娶我就好了。」
何民友說:「你後悔了?」
陳麗霞說:「你不後悔?」
何民友說:「後悔又有什麼用?我明天就去買車票。」
因為打了何多多,何民友心裡頗內疚,第二日中午去買火車票時,便答應給何多多買幾粒糖果回來。何多多臉上浮出笑容,說:「爸爸,糖,甜。」何民友下樓時,何多多便跟在他身後。
何民友說:「多多在樓下玩一下就回去,啊!」說罷匆匆而去。
下午何民友買罷車票回家,掏出糖果找何多多。陳麗霞說:「多多不是跟你一起走的嗎?」
何民友說:「我讓他在樓下玩一會兒就回家呀!」
陳麗霞說:「你沒帶他走?」
何民友說:「沒有呀。」
陳麗霞立即傻了,說:「那他到哪去了?」
何民友說:「我走後他一直沒回來?」
陳麗霞說:「沒有呀!」
何民友拔腿便往樓下跑。陳麗霞亦放下懷裡的小三,交與白毛看著,跟著何民友下了樓。兩人屋前屋後地喊多多,喊得烏泥湖宿舍一片驚惶。
許多人都從家裡出來,幫忙詢問。戊字樓上洪佐沁的二兒子洪澤江說:「我看見多多跟在他爸爸後面走的。」
何民友說:「我怎麼不知道?我在乙字樓還碰到過金總,還站在那裡同金總說了話的,多多並沒有在我身後呀。」
乙字樓下劉景清家的劉三熊說:「我在操場上玩,也看到多多跟在他爸爸後面走。我還……還在他屁股上打了一下。」
許素珍找三熊回家吃飯,見何民友夫婦找多多,也站在一邊聽。聽著聽著,她突然想起什麼,心一緊,說:「糟了!」說罷,拔腿跑到丁字樓和戊字樓之間的窨井處。
窨井蓋正開著,這是早晨農民掏糞時打開的。為圖方便,他們常常打開後便懶得關上。許素珍俯身往下一望,一頂孩子的小帽子正飄在糞水上面。她失聲驚叫起來:「何工啊,你快來看呀!」
所有幫忙找何多多的人皆聞聲而至。陳麗霞一見帽子便昏厥在地。何民友臉色煞白,他扶著陳麗霞顫聲叫道:「來……人呀,幫幫我……」叫完,自己也兩腿一軟,跪坐在地。
許紊珍對三熊說:「快,叫爸爸來!」
幾分鐘後,劉景清趕到。許素珍脫下棉衣,把衛生衣袖一挽,說:「你拖住我的腿,我來撈撈看。」
說著便趴在地上,幾乎半個身子伸進窨井裡。她伸出手,先將帽子撿上來,然後又伸臂在糞水中抓摸。只一會兒,她便說:「抓到了。」
許素珍手上抓住一團衣服,她使了一把力,將之拉出水面。蹲在一邊的三熊說:「真的是何多多的棉襖耶。」
許素珍說:「少廢話,快來幾個人,幫忙弄上來。太重了,我拖他不動。」
已經鎮定下來的何民友和丁字樓上右捨聞訊而來的吳松傑一起俯下身,幾個人下力一拽,一具屍體被拽了出來。
何多多滿身糞便,臭氣嗆得圍觀者連連後退。夕陽的餘光落在何多多浮腫的臉上,他嘴角掛著污物,微微上翹著,彷彿含著幾絲笑意。何民友蹲地上,雙手捂頭,嗚嗚地哭起來。一時間四周靜悄悄的,遠離生命的何多多令所有注視他的目光發呆。
站在何民友身後的一個孩子,以更大的聲音放聲嚎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說:「多多哥哥好可憐呀。嗚……嗚……我教他算一加一,他還沒有學會呢。嗚……嗚……他死了,以後怎麼學得會呢?嗚……嗚……」
這個孩子是三毛。
何多多的死讓烏泥湖的人傷感了許多日子。人們感傷完後總是要說到三毛,說時都笑:「這個三毛真有意思。」
二
三峽設計一日日緊張起來,但每週五的政治學習卻雷打不動,最近的內容便是反右傾。施工室不似總工室,那邊老式工程師多,發言講話相對委婉,內容每每都涉及自己,檢討復檢討。施工室卻不,新來大學生和黨員甚多,他們頗富激情,一發言便有慷慨激昂之狀,批判言詞遠多於其它。有時點名,有時雖未點名,但誰都知道指向所在。這使丁子恆常感恐懼,不得不在心裡分析,哪些是講他,而另一些又是指誰。分析出來後,聯繫批判言詞一想,渾身大汗即出。在大家眼裡,丁子恆是很「右傾」的,可丁子恆自思,怎樣才能不「右傾」呢?往左傾一點應該怎麼做呢?想後便既覺自己無能,又覺自己無奈,心裡便時有悲哀之情。悲哀過後,更有一份是警惕:切不可將此情緒流露出來,否則下場將更可怕。於是只有冷淡著面孔,越來越少地說話。
丁子恆開始吸煙。初吸時,稍一深吸便被嗆得咳嗽,吸過幾次,就好了。青煙從唇邊冉冉地升起,然後悄無聲息地四下散開。望著煙霧由濃變淡,丁子恆彷彿覺得自己壓抑的情緒也隨之散去,堵在胸口的東西彷彿得到了化解。
雯穎有些不悅,說:「好好的,為什麼要抽煙呢?」
丁子恆說:「心裡很悶。抽了煙後,悶氣就好像跟著煙一起走了似的。」
雯穎說:「哪有這樣的事?你這是給自己找借口哩。」
丁子恆說:「是真的。我抽過煙,心裡就好過多了。」
雯穎歎息道:「要這樣,你就抽好了。反正我不信你的話。」
丁子恆苦苦一笑,想,信不信又有什麼關係呢?
一個星期天,丁字樓上來一個陌生人。他帶了一封信交給丁子恆,然後說他是魏婉嫻的哥哥也是蘇非聰的同學魏以,受蘇非聰之托,前來拿書。丁子恆和雯穎忙讓座沏茶。大毛二毛以及三毛聽說是靜宜靜雅她們的大舅舅來了,便都一起圍上來,問聲不絕。
魏以歎說她們可沒有你們好。靜雅靜宜都已經休學了,全靠媽媽在家教她們認認字。二毛問她們休學在家幹什麼,魏家大舅說採桑養蠶,下地插秧,割谷子看場,要做的事多得很。幾個孩子便都很驚異,不信靜雅靜宜會這麼能幹。魏以便說:「事情輪到誰頭上,誰都會變得能幹。」
信是蘇非聰筆跡。其中什麼也沒談,只說見信將書交與來人。丁子恆便問蘇非聰的情況,魏以說蘇非聰情況很不好,主要是情緒不穩定。農活不會幹,出門又受人氣,一口氣嚥不下,便在家發脾氣,見杯子摔杯子,見碗砸碗,就連扔熱水瓶都幹過。暴躁起來,老婆孩子都嚇得哭。
丁子恆聽罷,心直往下沉,雯穎卻是連眼淚都掉了出來。雯穎問婉嫻是不是很辛苦,魏以說何止是辛苦?她的苦一言難盡。我們都以為她會撐不住的,可她竟比蘇非聰要堅強得多。魏以話到此便不再多說,雯穎眼淚更收不住了。
魏以拖走一網籃書,說是另一籃以後有便車再來拖。他剛下樓,雯穎想起自己新買了一段褲料,便追在他後面請他帶給魏婉嫻。
這天夜裡丁子恆和雯穎都輾轉著睡不著覺。雯穎不斷心有餘悸地說著可怕恐怖以及幸而丁子恆僥倖漏網。
丁子恆說:「蘇非聰不該回鄉。在這邊下到工地,怎麼也比在鄉下幹農活要強呀!而且也不至於耽誤了孩子。」
雯穎亦說:「我真不敢替魏婉嫻想,一想就覺得生活好可怕呀。」
丁子恆說:「這是個教訓。我以後必須慎之又慎,每句話每個行動,都得三思而後行。否則真是牽一髮而動全身,孩子們的一生和你的一生就會壞在我手上。」
雯穎說:「是呀是呀。你千千萬萬小心。叫你幹什麼就幹什麼,就算是有意見,也千萬別提。心裡若有氣,回家找我發都可以。想想咱們四個小孩子,就是有天大的氣,你也不能生。」
丁子恆說:「是呀,你和我,加上四個小孩的命運,就是有天大的意見,我也不敢提了;就是有天大的氣,我也不敢生了。」
開春以後,烏泥湖宿舍東邊野地突然人多了起來。許多人都在那裡尋找馬齒莧。二毛放學後,也去過幾次。雯穎將馬齒莧同青椒炒在一起,裡面少少地放上點肉,一家人竟都說想不到野菜也這麼好吃。忽然有一天有人在野地平整出一小塊地來,種上了菜,這個舉動令所有人眼睛一亮。於是,一夜之間,野地全部被瓜分,次日清早竟變成一小塊一小塊頗有規則的小菜園,令早起上班的人們大吃一驚。
雯穎原本並不知此事,是放學的二毛見甲字樓上左捨的同學金曉雪在野地裡劃地盤,便也趕緊為自家劃了一塊。二毛劃好地,又撿了四塊磚,擺在四角,且在地中央壓了張紙條,上寫:「這是丁字樓上右捨丁家的地」,然後才興沖沖跑回家。
雯穎聽二毛說後,先是驚異,然後想,種一塊小菜園,吃上自家種的菜,該多麼好。於是便高興起來。吃過晚飯,雯穎帶了大毛二毛去挖地。丁子恆看書到九點多,見他們還未回來,便也過去看。看罷笑道:「人家兄妹開荒,你們是母子開荒呀。」說話間還幫忙著撿了幾塊石頭。
雯穎從來沒有種過地,一方面新奇,一方面又束手無策。駝背他老婆來洗衣時,便跟著雯穎去菜園,手把手地教雯穎應該怎麼做。
駝背他老婆說:「種菜不澆糞,菜怎麼能長得好?」
雯穎說:「我去哪找糞?」
駝背他老婆說:「你們房後窨井裡不全是糞?」
雯穎說:「那我怎麼把它弄到地裡來呢?」
駝背他老婆便嘎嘎地高聲笑起來。笑過,說:「算了算了,我回去說給我家駝子聽,他又該笑死了,還是等我洗衣時來幫你澆糞吧。你家肯定沒有糞桶,我擔我家的來。」
雯穎笑道:「那就太好了。種了菜,就算我們兩家的。你家要吃時,也來挖。」
駝背他老婆說:「我家哪裡缺菜?我家只缺米錢。」
雯穎說:「那……我每個月再給你加五毛,行不行?」
駝背他老婆臉上立即笑開了,說:「那我就謝你了。我還給你帶菜種來。」
首次種上的菜是小白菜。等待小白菜發芽的時間實在是太漫長了,大毛二毛每天上學放學都要去萊園把眼睛湊到地皮上細看。駝背他老婆見了便笑道:「看地哪能像看書,湊得那樣近?小心把鼻子臭脫了。」大毛二毛想想,方覺得地裡的確是很臭很臭。
彷彿是過了很久很久,一天早上,大毛二毛終於看見地裡冒出一些淡淡的綠色。驚喜中,兩人連奔帶跑回到丁字樓下驚聲大叫媽媽。雯穎嚇了一跳,以為出了什麼事,跌跌撞撞地從廚房跑到房間窗口,緊張地伸出頭。
二毛叫道:「媽媽快去看啊,小白菜發芽了!」
大毛亦說:「小綠芽很漂亮。」
雯穎方鬆下一口氣,說:「好啦,我知道了,你們快上學去吧。」
大毛二毛走後,雯穎想想覺得有趣,禁不住自己也有幾分激動,便趕緊到菜園觀看。
果然就看到了菜園裡嫩嫩的小苗,菜葉只有綠豆大,菜苗一株挨著一株,密密的,極其可愛。旁邊其它菜園裡都還只見土色,沒一塊泛出綠意,於是雯穎心裡就很有了幾分成就感。吃過早飯,她特地跑到蒲家桑園,興高采烈地告訴駝背他老婆這個驚人的消息。
駝背他老婆說:「白菜出苗,這不跟吃飯拉屎一樣容易,怎麼弄得像過節?」說得雯穎也跟著她笑了起來。
四
大麥糊越吃越難吃,玉米窩頭也難以下嚥,紅薯餅和紅薯籐吃得人直作嘔。大毛二毛每天一放學,便進廚房,伸著脖子,想發現點什麼可吃的。大毛十四歲,二毛十二歲,兩人正發育,饞嘴也是自然。雯穎每見他們如此,便心疼不已,可是她實在也找不出什麼更好的東西給他們吃。
一天,雯穎決定去一趟高價商店給孩子們買點吃的。臨出門前,幼兒園金媽媽讓人來告訴雯穎,說三毛有點咳嗽,是不是帶他去醫院看看。雯穎從幼兒園接了三毛出來,先去了醫院,完後,又去了江漢路高價商店。商店裡的東西是憑優待券購買的。上面給高級知識分子都發了優待券,憑券可以買白糖麻油什麼的。雖有優待,在此購物,卻仍然貴得驚人。原本只要幾分錢一個的餅子,在這裡全都要幾毛錢。雯穎站在櫃台前,猶豫再三,還是咬咬牙,給每個孩子買了一個發餅。又買了一斤餅乾和半斤糖果。三毛盯著櫃台裡的蛋糕兩眼發直,彷彿雙腳被釘住,動彈不得。雯穎叫了好幾聲,他都不理不睬。雯穎只好扯他出門。三毛硬硬地挺住自己企圖耍賴,但終究力氣小,頂不住雯穎的拉扯,被拖出店外。
店外的陽光很好,照耀在來來往往的行人臉上。一張張面孔浮腫著,讓雯穎看了心驚。三毛委屈地跟在雯穎身後走了幾步,終於忍不住停下來放聲大哭。一邊哭一邊說:「那個蛋糕很香嘛。我沒有想吃,可是我肚子裡的蟲子很想吃,它們都在肚子裡動來動去的。」
雯穎又好氣又好笑,卻更有憐惜。便只好折回去,為三毛買了一塊蛋糕。
三毛立即破涕為笑,伸手接過蛋糕。誰料還沒來得及放進嘴裡,一隻橫插而來的小黑手一把將蛋糕奪了過去。那是一個髒兮兮的孩子。雯穎和三毛全都怔住,待反應過來,那孩子已經將蛋糕啃去了一半。
雯穎抓住他,呵斥道:「你幹什麼?怎麼搶人家東西?」
那孩子抬起頭,嘴裡塞滿了蛋糕渣,說:「我好餓。」
雯穎說:「你餓他不餓嗎?他比你還小得多哩。」
那孩子眼裡露出幾分膽怯,便將剩下半個蛋糕遞給三毛。三毛正欲接,突然發現那隻小手黑乎乎的髒極了,伸出一半的手便懸在空中。
雯穎板著臉,說:「你手這麼髒,他還怎麼能吃?去去去。」
那孩子便縮回手,繼續把蛋糕往嘴裡塞去。雯穎拉走了三毛,三毛一邊走一邊回頭望那孩子。雯穎說:「就是你好吃!害得媽媽白花了好幾毛錢。」
三毛說:「我覺得那個小哥哥好可憐呀。他那麼髒,一定是沒有媽媽給他洗澡,也沒有媽媽給他做飯吃。他比我餓多了。」
雯穎說:「嗯,你良心還挺好的。」
吃晚飯時,雯穎給大家講述今天遇到的事情。她講完後,三毛說:「媽媽生氣了,說『去去去』,我心裡一點沒生氣。我願意給那個小哥哥吃,我肚子裡的蟲子也都願意。他太可憐了。」
丁子恆說:「喲,我家三毛不錯嘛,挺有同情心的。不過,以後也別亂同情人,知道不?」
三毛說:「為什麼?」
丁子恆說:「因為有些人是沒有必要去同情的。」
三毛說:「那是什麼人呢?」
丁子恆被問住了。他暗想,是呀,那是什麼人呢?跟三毛又如何能說得清呢?雯穎笑道:「把自己也考住了是不是?三毛,是什麼人跟你一時也講不清,等你長大就明白了。」
三毛便長歎了一口氣,說:「唉,什麼事情都要等長大。我長了這麼久,還沒有長大。真煩人呀。」
早上,雯穎把家務做完,準備把丁子恆的一件舊毛衣拆掉,她想用這件舊毛線給大毛織一條毛褲。雯穎自小沒有學過女紅,縫衣繡花織毛線之類,她都不太會。以往孩子小,忙忙碌碌的也沒時間織,拿了錢上街買就是了。現在一則日子一天天過得緊,二則三毛和嘟嘟都去了幼兒園,雯穎的時間寬鬆了許多。雯穎便想,反正自己閒在家裡,能節約一點,豈不更好?
對面乙字樓上張雅娟表示可以教她,雯穎便鼓足勇氣來學學織毛衣。張雅娟說,可以先從毛褲開始織起,毛褲比較簡單,學起來容易。此外,可以將舊毛衣拆了來改織褲子,既省去了買新毛線,又可以練手。比方你把你家丁工的舊毛衣拆了,給大毛或者二毛織條毛褲,然後,再拿錢給丁工買件新的毛衣。這樣,丁工不必穿舊毛衣,而小孩子的毛褲無所謂新舊,暖和就行。
雯穎聽罷,對張雅娟佩服得五體投地。說:「你們上海人過日子就是精細,一點一點算得恰到好處。南京雖說離你們那裡並不遠,可就是缺少這份仔細,真是怪怪的。」
雯穎受此點撥,立即有一種學習上海人精心理家的衝動。從壁櫥翻出丁子恆的舊毛衣,馬上就動手拆洗。拆毛衣對雯穎來說,也頗陌生,為了找出線頭,她不知道花了多長時間。已經將兩隻袖子從衣身上卸了下來,卻依然找不到線頭何在,急得她渾身冒汗。
正這時,簡易宿舍尹媽媽來找雯穎。尹媽媽說:「咦,想不到你也做這活兒?」
雯穎說:「我做這活兒時,才曉得自己好笨。」
尹媽媽說:「來,我來幫你。」說著她拿起一隻衣袖,只三下兩下便將線頭從袖口扯了出來,令雯穎看得兩眼發直。
尹媽媽笑了,說:「我做這事覺得容易,可有些事,打死我也做不出。今天我找你,就是想請你幫我。」
雯穎忙說:「什麼事呀?」
尹媽媽說:「幫我寫封信好不好?我原來總是到郵局門口請那個擺攤寫信的老頭兒寫,寫一回一毛錢。可是我今天去時,攤子沒有了。郵局隔壁一個老太婆告訴我說,那個老頭子得腫病死了。我只好來找你,我曉得你人好,肯幫人,又不愛多嘴。不像董玉潔,知道人家一點事就喜歡到處說。」
雯穎不願意聽人背後說他人的壞話,忙打岔說:「沒有問題的,我幫你寫。只是我的字寫得不好看,你不要在意就行了。」
尹媽媽說:「哪會呢?寫出來能認得就行了。我們沒文化的人真是可憐呀。」
兩年前一個測工在三峽工地測量時,一腳踏空,從山崖上摔下,落在崖下的亂石上,滿頭是血地死去。這個測工便是尹媽媽的丈夫。那時尹媽媽尚帶著他們的獨生兒子住在貴州鄉下。總院在安葬完測工後,便將年近四十的尹媽媽安置在了烏泥湖簡易宿舍做清潔工,以撫養她正上小學的兒子。雯穎曾經去過尹媽媽家,她住在簡易宿舍最小的一個房間裡,室內窄小簡陋,房間是土地,未鋪水泥,淋下幾滴水,便濕滑濕滑的。菜罩下總是只有一盤鹹菜。在鄉下吃慣苦頭的尹媽媽卻對此感到滿足。尹媽媽常說,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老天爺九千年前就把你的命規定下來了,定成你是這樣的,你就沒法變成那樣。你就是把天鬥成個窟窿,也鬥不過你的命。尹媽媽的理論常被明主任批評,但尹媽媽卻堅持自己的觀點不改。
讓尹媽媽堅持自己觀點的另一個原因,便是她正上小學的兒子尹金龍。尹媽媽是個骨骼粗大,皮膚黧黑的女人,據說她的丈夫亦是個黑粗大個兒。然而他們的兒子尹金龍卻細皮嫩肉,眉目清秀,稍微粗一點的飯菜就嚥不下去。尹媽媽說,任誰看了她兒子,都說他天生少爺命。這是老天爺定的,要不他們兩個粗人怎麼就生出這麼個精緻人來?而她之所以要到城裡來,就是要順她兒子的命,他既有少爺命就該有少爺的日子過。
雯穎曾同丁子恆笑談過尹媽媽的這個說法。丁子恆說鄉下人日子苦成那樣,她只有這樣想了才能活得下去。雯穎覺得丁子恆講得很有道理。
尹媽媽是給尹金龍的三伯寫信。尹媽媽說時,眼淚水便往外流。說是當年他們住鄉下時,幾個伯伯從來也沒有照顧她母子二人。現在鄉下沒飯吃了,倒寫信來要錢。尹媽媽說,我一個月才十四塊錢,還要養龍龍,龍龍還要上學,上學還要交學費,我怎麼有錢給他們寄?
雯穎便照尹媽媽的意思寫,雯穎措詞自然比尹媽媽說的委婉客氣。寫完念給尹媽媽聽,尹媽媽說:「其實不用對他們客氣。不過這樣寫了也可以。」
寫好信封,封上口後,尹媽媽要掏錢給雯穎。雯穎急了,說:「你這樣就是看不起我了。以後你要回信我都可以幫你寫,但你要給錢,我就一個字都不寫了。」
尹媽媽說:「那我怎麼謝你?我怎麼謝你呢?」說著她看見那件拆了一半的毛衣,一把將之抓到手上,說:「好了好了,這件毛衣我幫你拆幫你洗,我也幫你織好了。我只要一個星期就可以幫你織完。」說罷,便起身一陣風似的下了樓。
雯穎的學織毛衣的計劃也就擱淺了。說與張雅娟聽,張雅娟哈哈大笑,說:「你這輩子學不會織毛衣,也是你的命。你斗天斗地,也鬥不過尹媽媽說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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