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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9年(三)



  國慶十週年,烏泥湖宿舍許多人都出去遊行。家屬們全都打扮得漂漂亮亮,一時間,操場上來來去去的人們一片鮮亮。丁子恆和雯穎也帶著孩子們出去看遊行,看完遊行,又上長江大橋上玩。

  長江大橋飛越南北,南搭蛇山,北架龜山,氣勢如虹。只是它小巧玲瓏的橋頭堡,用丁子恆的話說,太小氣了,如同一個又高又壯的大人,戴了一頂兒童式的瓜皮帽。

  家裡其他人卻全然不理會丁子恆的不滿。尤其三毛和嘟嘟,在人行道上小跑著,很開心地爭著數橋欄上的雕花圖案。嘟嘟不敢站在欄杆邊,更不敢向橋下望江水,三毛便捧著肚子笑她比老鼠的膽子更小,笑得個要死。

  長江在腳下流動得無聲無息。

  二毛說:「哎呀,壞了。我寫作文是說長江水,嘩嘩流。」

  大毛說:「這也沒錯呀。」

  二毛說:「但實際上長江是靜靜地在流。」

  大毛說:「站這裡望長江,它當然是無聲的,可是你走近它的身邊就能聽到它的聲音了。」

  二毛說:「但是溪水卻在很遠的地方就能聽到聲音。」

  大毛說:「這很簡單。長江因為它博大反而無聲,溪水因為它細小反而喧囂。」

  二毛說:「爸爸以前說過,大自然和人世間許多道理都一樣,這個是不是也一樣?本事大的人都不愛做聲,本事小的人就喜歡亂叫一氣。是不是呀?」

  丁子恆聽他兩兄弟談論,突然感悟:孩子們已經長大。大毛的個子已和雯穎一般高,二毛出門亦不再願意和父母牽手。兩人討論的問題,也不再是家中的雞毛蒜皮,卻是在朝著成年人所關心的東西接近。歲月彷彿加快了步伐,一天追著一天地從身邊疾步而去。

  在橋下紀念碑休息時,二毛開始考三毛做算術。考過幾題,三毛煩了,說:「光考算術有什麼用嘛。」

  二毛說:「考別的你會嗎?」

  三毛說:「怎麼不會?我都會寫我自己的名字了。」

  大毛二毛笑得彎下腰。丁子恆和雯穎也笑,丁子恆說:「光會寫自己的名字就這麼大口氣?」

  三毛得意道:「當然。嘟嘟連一個字都不會寫哩!我還會寫嘟嘟名字上的那個『丁』字。」

  大毛二毛剛止住笑,叫他這一說,又大笑起來。二毛說:「你連爸爸名字上的那個『丁』也會寫對不對?」

  三毛一聽,高興了,說:「對呀!你不說我都忘記了,爸爸名字上的那個『丁』字我也會寫。」

  大毛二毛笑得跺腳。雯穎道:「好了好了,三毛,你別再出洋相了。」

  三毛說:「媽媽,我真的會寫。」

  大毛說:「了不起,三毛,除了你自己名字外,全家人的名字你都會寫一半。」

  三毛說:「錯啦。爸爸名字是三個字,我不會寫『子』也不會寫『恆』。媽媽的名字我一個字也不會寫,不是一半。」

  丁子恆不禁脫口道:「回答得好!三毛。」

  三毛聽到丁子恆的誇獎,小臉笑成了一朵花。

  二毛說:「好吧,你這麼了不起,我考你一個。北京十大建築是哪十個?」

  三毛說:「你連這都不知道?人民大會堂呀。」

  二毛說:「對的,一個。」

  三毛說:「革命博博館。」

  大毛二毛又嘎嘎地跺著腳笑起來。三毛分辯道:「笑什麼?李三婆聽收音機時我也聽到了,裡面說的就是革命博博館。一共有三個博博館,一個歷史博博館,還有一個解放軍博博館。嗯,還有一個火車站,一個吃飯的店。」

  一家人便在紀念碑下笑得走不動路,說不了話。三毛眼睛一翻,不悅道:「這有什麼好笑的?你們又不聽收音機,你們真是什麼也不懂!」




  冬天似乎突然而至。一夜風起,次日便遍地嚴霜。

  糧食一天天緊張起來。食堂悄無聲息地垮了,門口貼的大標語「放開肚皮吃飯,鼓足幹勁生產」,也不知被哪一場風雨吹得破碎不堪。操場上的小高爐煉不出像樣的鋼鐵,立在那裡,如同廢墟,水文站和勘測總隊的青年們便在一次大掃除中將它拆除。拆除那天,家屬們呆望著小高爐在青年們的說笑中成為垃圾。為參與大辦鋼鐵,她們曾投入了莫大的熱情和精力,然而這一切都隨垃圾車的遠去而遠去了。

  操場又恢復如初。每日黃昏時分,便有水文站和勘測總隊的青年們在此練球。一些中學生也參與其間,跑動的腳步聲中總是夾雜著喊叫和笑鬧,這是烏泥湖一天中最有生氣的時候。

  一天,雯穎去郵局,路過簡易宿舍,見明主任站在食堂門前,面帶惆悵。雯穎想起開張時這裡熱烈的鞭炮和被人圍觀的吵鬧聲,剎那間彷彿全都湧在耳邊。雯穎走到明主任身邊,叫了一聲:「明主任。」

  明主任回頭見雯穎,嘴角露一絲笑,說:「真想不到。」

  雯穎說:「是呀,想不到糧食一下子這麼緊張。」

  明主任苦笑道:「你看,去年我們那麼紅紅火火,今年呢,小高爐煉不出好鋼,食堂又垮了。我都不知道是怎麼搞的,我做事從來沒有這麼失敗過。」

  雯穎說:「快別這麼想。你真是很了不起,沒有你來號召,我們都不曉得該做什麼。」

  明主任說:「我總想證明我們女人也跟他們男人一樣能成功,但是我們做成了什麼呢?」

  雯穎說:「這個……也不能這麼說吧?我家丁子恆說他們煉的鋼也不行哩。」

  明主任說:「你是說他們男人也沒成功?」

  雯穎說:「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講。」

  明主任說:「那……我們有這麼高的鋼鐵產量,是誰成功了呢?怎麼他們能成功,我們卻沒能呢?還是我們沒做好。」

  雯穎想想明主任的話,覺得她說得似乎有理,但同時又很有問題。於是她說:「不過我們的幼兒園還是挺好的。」

  明主任說:「幸虧幼兒園還能撐著。但是,」她頓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也長不了。」

  雯穎從沒見明主任這麼沮喪過,驚異道:「為什麼?」

  明主任說:「我說不出為什麼,總覺得心裡慌慌的。」

  雯穎叫明主任這麼一說,自己心裡亦生出慌慌的感覺。

  明主任見她如此,忙緩過口氣,問:「怎麼,你出門?」

  雯穎說:「我姐姐在鄉下,來信說沒有錢買口糧了,我給她寄點錢去。」

  明主任說:「鄉下也不知道現在怎麼搞的。我弟弟也從四川來信說沒糧食吃,村裡好多人都出去逃荒了。」

  雯穎說:「農村真都這樣呀?」

  明主任說:「他信上這麼講,我也不曉得是不是。」

  雯穎望望兩邊,壓低嗓音在明主任耳邊說:「董玉潔告訴我,她婆婆在安徽餓死了。」

  明主任嚇了一跳,說:「真的?!」

  雯穎說:「她親口說的。她家洪工為這事大病一場。」

  明主任的眉頭攢在了一起,她想說什麼,又吞了回去。

  雯穎忙說:「我走了。你忙吧。」

  烏泥湖家屬委員會從這天起,便停止了開會和學習。附近工地高音喇叭裡的音樂依然響得歡。有一天,乙字樓下左捨的胡爺爺被突然而起的激昂的歌聲驚了一下,此後一聽昂揚歌聲便心裡發慌。發作時,渾身顫抖,氣喘不贏。歌一停,便立即緩解。送去醫院檢查,說是心臟病。胡爺爺的兒子胡常安是總院工會副主席,立即找了明主任一起上工地,要求喇叭播音必須限時,否則烏泥湖宿舍的居民受不了。起先工地不同意,胡常安便拿出胡爺爺的病歷,且說一旦出了人命,概由工地方面負責。如此威脅後,工地方妥協,表示每日只上午下午各播音兩小時。

  幼兒園孩子們每天皆有唱歌課,烏泥湖幾乎無人聽過他們的歌聲,他們纖細的聲音一直被工地的高音喇叭覆蓋著。一天清早,離工地喇叭的播音時間尚有一個小時,烏泥湖上空突然飄起了清脆而稚嫩的歌聲。那天很冷,但許多人家都把窗子打開了。歌聲有如來自天堂的鈴音,搖碎寒流,一直溫暖到人們的心靈。

  其實只是一首十分普通的歌。

  

  大肥豬,大如牛;

  大肥豬,一身肉。

  有多長,七尺七;

  有多重,一千一。

  誰家的肥豬這麼大?

  我們社裡的。

  你們社裡誰喂的?

  我不告訴你。

  為什麼?為什麼?

  爺爺告訴我,

  要我替他守秘密,

  不能說是他喂的!

  哦,我得替他守秘密!

  充滿天真的歌聲久久地迴盪在烏泥湖上空,那純淨的童聲令藍天乾淨,綠野清新。




  丁子恆在一個很冷的日子去了丹江口,那邊正進行截流。丹江口工程的質量問題令人擔憂,雖然在一年之中經過了幾次質量檢查,可右部河床混凝土仍然出現裂縫。澆鑄手段簡陋,一味圖快圖省,其結果終將驚心動魄。丁子恆懷著一份憂心,原想截流完後在那裡呆上幾天,做點施工調查,但不料院裡一封電報將他催回。電報說部領導元月一日即到漢,讓他陪去宜昌視察。丁子恆便立即登車回程。

  丁子恆滿腦子都是裂縫的痕跡,因為它們,整個途中他的心情十分低落。

  汽車顛簸在滿是泥土的路上。大風在自己一陣一陣揚起的灰塵中吼叫,路邊的樹葉已經凋落殆盡。兩邊田園一派荒涼,幾乎無人耕作。不時有衣衫襤褸的行人張皇地躲避汽車。

  有一個行人在他們的汽車開過時突然栽倒。丁子恆嚇了一跳,說:「他怎麼了?」

  司機說:「死了唄。」

  丁子恆大驚,說:「就這樣死了?」

  司機說:「這幾個月,我一直在跑這條線。頭一回見,還下車看看怎麼回事。後來見多了,也管不了了。一路都可以見到倒屍,沒飯吃,餓死的。」

  一番話,說得丁子恆全身發毛,他想起白龍洞口四川老頭的話,一股深深的悲哀襲擊了他,卻不敢再多問。

  接近黃昏時,風中滿是寒意,強勁地從車縫裡擠進來,然後設法鑽入人的骨縫。丁子恆將大衣掖得緊緊,心憂如焚。他想,這風又將吹倒多少路邊行人呢?那一條條生命就這麼無聲無息地跟著即將結束的年頭隨風而逝?我們的這個世界怎麼啦?

  許多的人,在1959年結束之際,無聲地倒在那條荒涼的小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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