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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9年(二)



  在金顯成建議下,查勘分成三個小組進行。丁子恆和張者也、洪佐沁分在了一組。三天後,他們沿途查勘,抵達南津關。

  稍近南津關,便能聽見一陣陣的金屬撞擊聲響徹在峽谷的幽靜之中,開山炮聲亦不時轟的一下爆響,以壓倒一切的聲勢覆蓋水面。左岸山腰有四個平峒正在掘進,俯瞰江面,可見一隻鑽探船正在江心做水下鑽探。

  南津關絕壁千切,一水中流。江流過此,便似脫韁野馬,失鎖之龍,奔騰直向東海。張者也說:「說南津關是三峽大門,真也當之無愧。」

  丁子恆說:「所以陸游到此,當即寫下『三峽至此窮』的句子。」

  洪佐沁說:「客觀地講,在很多方面,在南津關建壩的確比三斗坪更為優越。江流瓶頸,峽谷大門,施工場地開闊,宜昌近在眼前。大壩工程小,三峽航道可以得到徹底解決,還有防洪發電效益高等等,的確容易使人一見傾心。」

  丁子恆亦說:「是呀,難怪像薩凡奇這樣的高人都一見南津關就『OK OK』個沒完。只是,外觀問題只牽涉施工的難易問題,而地質問題卻關係到大壩的成敗問題。」

  洪佐沁說:「不過說實話,不發現南津關,也就沒法發現三斗坪。從這點上說,南津關功不可沒。」

  張者也笑笑,說:「如此說來,就像讀書,靠中學課本讀進了大學,可進了大學,有誰還要中學的課本?南津關對於三峽大壩來說,只是一冊中學課本而已,丟掉它也是必然。雖然我們心裡都有些捨不得。」

  丁子恆說:「我也這麼想。它在一個最必要的條件上出了問題,其它再好也就枉然了。」

  洪佐沁說:「那倒也是。」

  南津關乃長江中下游分界之處。激水出關,急劇南折,江面陡然增寬。水流至此,似百米賽跑衝刺後的散步,有了一派悠然從容,關裡關外的風景也因水流的變化而迥異。丁子恆三人頭兩天一直在工地查勘,聽說幾天之前,左岸一個平峒突然大量湧水,幾乎把工人淹死,其水位甚至高於江面。丁子恆三人到現場看後,長歎不已,都說無論如何,這裡不能作為壩址,理由顯而易見。第三天他們便公私兼顧,去了石龍洞和三游洞。用張者也的話說是考察與遊覽並行也。

  白龍洞在石牌下面約二三公里處,位於長江右岸,洞口高出水面將近百公尺,洞深達七百公尺。外寬內狹,但足可通人。洞深曲折,石鐘乳和石筍觸目皆是。入內後一個拐彎即伸手不見五指,因此,不帶大電筒,便無法入內。石龍洞石灰岩是寒武紀的,它的前面便是不透水的石牌頁岩。1956年,蘇聯專家查勘時,曾經建議在石牌頁岩上選一個壩段研究,即南津關一號壩。但峽谷太窄,無論水工和施工佈置都極困難,雖然也做了些勘探,但所有指標都明顯不及三斗坪壩段,於是便斷然棄之。丁子恆說現在看來,當放棄即放棄,才是最符合多快好省的。

  丁子恆三人因無充分準備,並不敢走進洞內多遠。洪佐沁說:「聽說白龍洞可通清江。」

  丁子恆說:「這說法恐怕也過分誇大了點。」

  洪佐沁說:「我跑外業時,在這裡聽說的。說是四十年代時,一個美國人進洞去探寶,結果在裡面迷了路,走了幾天幾夜也走不出來。他絕望中在洞壁上留下遺筆,然後坐在那裡等死。後來當地老鄉見他進洞後一直沒出來,便打著火把進去,把他背了出來。」

  張者也聽罷便笑,說:「這美國佬腦子有病,怎麼就會想到這裡面有寶呢?要找寶也得鬧清有沒有才是呀,要不豈不是白白送命?」

  丁子恆也笑,說:「真要找到寶,就大有趣了。薩凡奇在外面發現驚人的壩址,他在裡面發現更驚人的寶藏。」

  張者也說:「這叫國人怎麼想?怎麼中國的好事全都讓美國鬼子趕上了?」

  三人便都哈哈大笑,聲音在洞中迴盪,嗡嗡嗡地響了好半天。

  他們沒想到洞內還住有人家,生活用品十分簡陋。丁子恆上前問:「你們住這裡感覺怎麼樣?」

  一個老頭含著竹節煙斗吧嗒吧嗒地吸了幾口,方說:「好得很!」

  洪佐沁說:「怎麼個好法?」

  老頭說:「冬暖夏涼,不透風不透雨。」

  老頭身邊一婦女補充道:「還不要磚瓦錢咧!」

  丁子恆歎道:「這裡的條件太差了。」

  老頭說:「比起在山裡,這就是天堂了。」

  洪佐沁說:「你們從山裡出來的?」

  婦女說:「四川來的。我們那個村走了一多半人。不出來啷個行?沒啥子東西填肚子,不出來就只有等死。」

  丁子恆大驚,說:「怎麼會?」

  老頭說:「有啥子不會?我家婆娘已經都餓死了,我隔壁老漢和婆娘也都餓死了。這都是我親眼看到的。」

  婦女說:「沒啥子說頭。你們城裡頭人,哪裡曉得喲!」

  丁子恆一行幾乎逃也似的離開石龍洞。行在路上,他們尚在交流心中的疑問。丁子恆說:「大躍進以來,農村形勢不是一直很好嗎?產量都那麼高。」

  洪佐沁說:「很有可能他們是跑出來的地主富農。本來就對社會主義心懷不滿。」

  張者也說:「大有可能。是不是向上面匯報一下。」

  丁子恆說:「萬一他們正是窮人,告錯了怎麼辦?」

  一直到三游洞,他們方將這個討論得沒有結果的問題丟下不談。

  三游洞夾在長江與下牢溪之間。宜昌境內,麻家溪和小麻溪於馬巖頭匯合而成下牢溪。下牢溪兩岸峰巒攢峙,溪間流水如鳴琴。溪水流經三游洞,乃入長江。三游洞在峭壁上,卻面向下牢溪。洞不深,洞口上蓋了座廟宇。從外面望去,廟宇天衣無縫地嵌在石壁中,給人一種拔地聳天高不可攀的感覺。唐時白居易和弟弟白行簡路過此地,恰遇詩人元稹,三人便相攜同游此洞,且在洞中置酒暢飲,各自賦詩。山洞由此得名「三游」。三游洞的地質年代為寒武紀,洞中岩石褶疊起伏,縱橫斷裂。三根鐘乳石垂直平行排列,將山洞隔為前後二室,一明一暗,很有趣味。白居易三人游此後,三游洞便多了幾分風雅,騷人墨客到此便不免徘徊淹留,不捨離去。宋時蘇老泉、蘇拭和蘇轍亦曾到此一遊,游後亦未能免俗地寫了詩文,被世人稱為「後三游」。

  然而在如此的大好風景面前,丁子恆這些工程人員卻是讚歎少而惋惜多。洪佐沁原本總對南津關做壩址懷有一種期待,這一刻卻無奈道:「真乃百孔千瘡也。」

  丁子恆說:「還是那句老話: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張者也亦說:「看來這是個規模頗大的溶洞密佈地區。洞洞相連,洞中有洞,比我想像得還要厲害。如果在這樣一個溶洞密佈之地,於深水中築起一座二百公尺以上的大壩,去攔蓄幾百億立米的洪水,發出幾千萬千瓦的電力,其後果的確不堪設想。」

  丁子恆說:「所以孔繁正才用斷然的口氣說,在此建壩,必敗無疑。而像三峽樞紐這樣具有巨大的政治意義和經濟意義的樞紐,無論如何是不能失敗的。」




  烏泥湖的小高爐始終沒有煉出大家心目中的鋼鐵來。屢戰屢敗後,人心便疲了。明主任召開過幾次會,眾人一致認為技術員有問題。同樣從漢陽撿回的廢鐵,怎麼人家的煉得出鋼鐵來而烏泥湖的就煉不出來呢?技術員滿懷委屈說:「這樣的爐子就只能煉到這種地步,別處的也跟這裡差不多。」

  這話自然沒人相信,開會討論的結果,決定重新請高水平的技術員。簡易宿舍的荷香自告奮勇地攬下這個任務,她說她有個表哥是真正的煉鋼工人。在新技術員到來之前,小高爐便停火呆在那裡。從丁字樓上看過去,停了火的小高爐彷彿已奄奄一息。

  開會還做了個重大決議,便是開辦幼兒園。這個主意也是明主任提出的。明主任剛一提出,雯穎頓覺得眼睛一亮。她情不自禁地拍起巴掌,連聲說太好了。其他人也跟著一起鼓起掌來,結果是未經討論,便得到全體擁護,這使明主任興奮得臉頰通紅。

  明主任找物勘總隊借得一層樓共四大間房子,又將甲字樓上右捨的金媽媽請出山。金媽媽本名葉綠瑩,她丈夫便是總工辦副總工程師金顯成。相對雯穎這樣一批家屬,葉綠瑩年齡稍大一點,所以大家都叫她金媽媽。金媽媽是幼師畢業,曾在北京做過一家幼兒園的園長。她一向對家屬活動無甚興致,1958年大躍進批評過她好幾次,她依然無動於衷。但這回聽說做幼兒園園長,便欣然應承下來。金媽媽看過園址後,覺得惟一遺憾的是沒有院子,這對孩子們十分不利。但好在孩子不算太多,可以帶到房後野地裡玩耍。野地在春天的時候會開滿野花,夏天裡則有許多蜻蜓飛來飛去。

  明主任原希望金媽媽走馬上任頭一個星期便開始接收孩子,但金媽媽沒有同意。金媽媽說:「你怎麼會認為有了房間和小床就可以辦幼兒園呢?」

  明主任不解道:「那還需要什麼?」

  金媽媽沒有回答她,只是笑了一笑,說:「再等一個禮拜吧。」

  一連幾天,人們都不知道金媽媽在忙什麼。明主任生怕此事有變,便連去她家三次,她竟全都沒在家裡。明主任有些焦急,又頗覺奇怪。問樓上左捨的宋媽媽知不知金媽媽在忙什麼,宋媽媽說只知道她老是上街,買了花紙頭和花布回來,其它的都不曉得。明主任無奈,只得耐心等著。

  一個星期過去後,星期六的時候,金媽媽來到辛字樓上明主任家。金媽媽說:「星期一可以接收孩子了。你安排了哪些人做保育員?我明天想先給她們上堂課。」

  明主任心裡一塊石頭落下地,忙說:「這個我通知,明天一早我同她們一起到園裡來。」

  明主任次日早上領了四個家屬到幼兒園去。她們都沒有想過幼兒園應該是什麼樣子,可是一踏進幼兒園,一個個全都驚得目瞪口呆。

  幼兒園四個房間的門上分別掛了標牌,上寫了遊戲室、睡眠室、進餐室和廚房的字樣。遊戲室一整面白牆畫上了鮮艷明亮的圖畫,有火車汽車飛機和繽紛的花朵,花朵上歇著和飛著小蜜蜂,花叢中有蝴蝶和小鳴。睡眠室的天花板上畫著星星月亮,月亮被畫成了一個老婆婆,咧著嘴,瞇縫著眼睛,十分慈祥地笑著。小星星全都是胖乎乎的小娃娃,個個鼓著腮幫閉著眼睛甜甜地睡著。每一張小床架上都繫了一隻花布小動物。牆角有一櫃,櫃上置一大盒,盒子裡堆放著小紅花。明主任問這些紅花做什麼用,金媽媽說這是用來獎勵那些睡覺睡得乖的小孩的,誰的小床架上紅花系得多,誰就是最乖的一個。進餐室的牆上貼了好幾幅畫,東牆兩幅一是兩個小胖孩掰手腕,另一是一個農民伯伯頂著太陽種地。西牆兩幅一是一個胖女孩把掉在桌上的飯撿起來正往嘴裡放,另一幅是兩個小孩比著看碗底,看誰吃得乾淨。讓明主任最為驚異的是進餐室竟有兩張很大的並且鋪了紅色方格桌布的餐桌。明主任說:「這兩張餐桌是哪裡來的?」金媽媽笑道:「物勘總隊俱樂部的那張舊乒乓球台呀。1954年發大水,把腿泡爛了,打球老晃動。那天我帶兒子來幫忙佈置房間,我問他們說你們還不扔?他們說早準備扔掉,可是沒個地方好扔,我說那就扔給我們的小朋友好了。這不,他們就給了。我讓我家老二,就是在美術學院學畫畫的那個,把腿鋸了。瞧,變成了兩張矮矮的大方桌,正好給我們的小朋友用。不過得通知所有入園的孩子自己備一隻小板凳才行。」

  明主任連連讚歎道:「金媽媽呀金媽媽,你可真正是了不得呀!這才叫能工巧匠哩。」

  住在戊字樓的嚴三姑對來幼兒園做阿姨一直猶猶豫豫,幾十分鐘前明主任叫她時她還說帶孩子帶厭了,不想再跟小孩子打交道,寧願去做做力氣活。明主任因為她替哥哥帶大了六個小孩子,頗有經驗,死活硬要把她拉了來。這一刻嚴三姑見金媽媽把這小小的幼兒園佈置得這麼漂亮整潔,富有情趣,便一下子喜歡上了這裡。嚴三姑說:「哦喲喲,真正是好哎,在這裡看護小娃兒心裡會蠻舒服的。」

  明主任顯得有些興奮,說:「是呀,金媽媽給我們創造了一個奇跡哩。」

  金媽媽淡淡一笑,說:「這有什麼?我盡了好大的努力,也只弄得這樣簡簡單單。如果活動室能再大一點,裡面放架鋼琴,屋子前面再有一塊草坪和一個小花園,就好了。」

  明主任笑了起來,說:「那就資產階級了。」

  嚴三姑亦笑道,說:「金媽媽說的是共產主義的事哩。」

  金媽媽說:「怎麼會?我以前在北京辦的幼兒園還立了鞦韆架哩。」

  明主任說:「以前是什麼時候?舊社會的事是不?把小孩子弄得一個個嬌滴滴的。現在不一樣,我們的孩子只要能長得壯壯的,像小牛犢一樣,將來能勞動能幹活,就頂好頂好了。」

  金媽媽想了想,說:「哎呀,還是你說得對。」

  星期一早上,許素珍約雯穎帶孩子去幼兒園報名。雯穎想起在總院幼兒園被姜心敏羞辱的事,心裡頗猶豫。她想這個園長金媽媽平常看上去更加高傲,送孩子去那兒是否也會看她臉色呢?她把這想法說與許素珍聽,許素珍說:「怎麼會?姜心敏這種夾生貨,一百年也就出一個,哪裡還會到處都是?」說得雯穎忍不住好笑。

  金媽媽很是客氣,看見三毛,便說:「喲,跟畫上的小人兒似的,真是可愛哩。」

  三毛很高興,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金媽媽。金媽媽領著雯穎幾個人參觀幼兒園。像明主任她們一樣,雯穎和許素珍也都不時驚訝和讚歎。雯穎心想,這個金媽媽,看上去那麼傲氣,可辦起事來又是何等的了不起呀。把三毛和嘟嘟放在這裡有什麼不放心的呢?

  進了幼兒園便在各個屋裡跑來跑去的三毛和劉四龍不時發出歡叫:「這裡真好玩呀!我們不要回去了。」

  嘟嘟和劉五虎亦蹣跚地跟著他們,且跑且喊:「好玩呀,好玩!」

  金媽媽說:「小朋友,願意留在這裡嗎?」

  四個小孩子搶著回答說:「願意!」

  三毛補充道:「比家裡好玩多了,我可以永遠都不回去。」

  說得大家都笑,許素珍笑罵道:「你這個小三毛呀,真是個沒良心的!」




  夏季轉眼即臨。武昌的東湖在日日暖和的風中,變得濃綠起來。總院邀各方神仙一百多人,在東湖邊召開會議,會期十天。對「三峽水利樞紐初步設計要點報告」進行討論,著重討論了壩址選擇、正常高水位選擇、裝機容量、臨時通航以及施工準備五大問題。最關鍵的壩址問題亦敲定下來:放棄南津關,先用三斗坪。

  決定做出時,丁子恆正在現場,他心裡大大鬆了一口氣。坐在丁子恆旁邊的洪佐沁輕碰他一下,說:「你看孔工。」

  丁子恆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見孔繁正臉上竟無一絲笑意,依然冰冷如霜。丁子恆有些詫異,說:「他這是怎麼了?」

  洪佐沁說:「我以為他會高興得一蹦三尺哩。」

  丁子恆說:「不可理解。」

  會議剛結束,洪佐沁收到辦公室同事轉送來的一封電報。電文上說是母親生病,火速趕回。洪佐沁的母親在老家,拍一次電報要走很遠的路,故不到萬不得已,不會輕易拍電報。洪佐沁讀罷電報,臉色瞬間蒼白。請假時,聲音都在發抖。

  洪佐沁父親早逝,是其寡母一手將他和弟弟洪佑沁養大。母親在他心目中地位很重。在南京,他們三代同堂住在一起,但洪佐沁由下游局調至漢口後,母親便固執地要回老家,說是無論如何也住不慣漢口。洪佐沁無奈,只能送她回去,並托了鄉下堂姐照料。母親孤身獨居,洪佐沁牽掛深重,有時竟覺得是塊心病。

  洪佐沁當即通知他的弟弟洪佑沁。兩人連夜坐小火輪直奔安慶,再由安慶轉汽車轉馬車地不停趕路,及至趕到老家洪家灣時,已用去了三天時間。

  洪家灣的景象同洪佐沁三年前送母親回去時全然不同。村前村後,滿目荒涼。山腳下空曠的場地裡立著幾座破損不堪的小高爐,彷彿廢墟。一隻烏鴉在樹上呀呀地叫著,讓洪佐沁心中頓生不祥之感。他無心驚訝眼前的變化,連奔帶跑地往他母親住處趕去。跑到門口見到他的堂外甥,堂外甥浮腫著臉龐,兩眼如桃子般,見洪佐沁二人便哭道:「舅呀,三婆已經死了!」

  洪佐沁立即暈眩,恍惚地跟著堂外甥進屋,行至母親床前,卻見一床藍格土布單子蒙住了母親面孔。那藍格布洪佐沁十分熟悉,那是他母親親手織的。洪佐沁撲上去,沒來得及嚎哭一聲,便昏了過去。

  一連幾天,洪佐沁像木頭一樣,每天呆坐在母親床邊。心裡卻在一千遍一萬遍地責罵自己。他的眼淚已經流乾,眼眶乾澀得彷彿轉動眼珠都困難。死的不僅是他的母親,還有他的姑姑,他的堂姐,他最小的一個堂外甥。他的堂姐夫年前便出門要飯,一直未歸,生死不明。惟剩兩個十來歲的堂外甥,瘦得皮包骨頭,說話有氣無力。

  洪佑沁說:「沒有飯吃,怎麼不告訴我們?」

  堂外甥說:「三婆說大家都沒飯吃,你們在城裡又不種地,照樣會沒飯吃的。她反正是要死的人了,少吃點沒關係……就沒跟你們說……後來,她老人家身上腫了……」

  洪佐沁說:「你媽媽怎麼也這麼糊塗呢?她應該告訴我們呀!」

  外甥哭道:「大舅呀,你就別罵我媽了,她也死了。」

  洪佐沁心如刀絞。村裡已沒多少人,青壯年都出門逃荒了,老人死得沒剩下幾個。村後山坡上新墳點點,萎妻荒草中的哭聲都綿軟無力。烏鴉每天盤桓在那裡,不時發出聲聲號叫,叫聲穿過清冷空間,傳達於人耳中,令人膽寒。

  洪家的所謂喪事,無非是在新墳的旁邊再添一墳。洪佐沁站在母親的墳前,痛心疾首。他想不通,他的母親怎麼會因為飢餓而喪命。葬罷母親,他和弟弟洪佑沁一起村裡村外走了一遭。他反反覆覆地念叨著一句話:「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村裡的地都荒了,就連自留地也是荒著,外甥說村幹部不讓種自留地。太陽照在洪家祠堂的大門上,門楣上「洪家灣食堂」五字清晰可見。洪佐沁走進去,見到裡面東倒西歪的桌凳。許多桌上皆因潮濕而長著霉層,只有青石的台階在初夏的陽光下反射著輝光。

  洪佐沁從裡面走出來,嘴裡依然說著怎麼會這樣。洪佑沁說:「真是想不到啊!可能很多地方都跟這裡一樣。」

  洪佐沁有些茫然,說:「一人一天三兩半糧食,這日子叫人怎麼過?大躍進的形勢不是很好嗎?產量不是很高嗎?去年夏天媽媽讓人寫信還說日子還過得去呀。」

  洪佑沁說:「產量有假,肯定有假。我一個學生從四川放假回來,憂心忡忡,說上面要是不給糧食的話,農村的日子就會沒法過了,農民差不多都沒口糧了。」

  洪佐沁說:「糧食呢?」

  洪佑沁說:「糧食有可能就只是一些數字,而不是真有糧食。」

  洪佐沁說:「為什麼要這麼做?」

  洪佑沁說:「因為大家都這麼做。」

  洪佐沁說:「難道不怕自己餓死?」

  洪佑沁說:「我想,一是昏了頭,二是相信國家這麼大,哪能沒糧食給大家吃?每個人都這麼想,便有了今天。說來還是昏了頭。」

  洪佐沁說:「就這麼簡單嗎?」

  洪佑沁說:「或許就這麼簡單,或許並不簡單。」

  他們行至村外,站在荒蕪的田野裡,滿臉困惑和傷感。風很暖,風中的景致卻讓人心寒。地裡依稀可見一些挖野菜的人。乾硬的地上,野菜也不多見,只有一些未長成的青苗在風中搖擺。看著看著,洪佐沁的淚水又湧出眼眶,流得滿臉都是。

  洪佐沁回家後大病一場,高燒三天不退。幾乎休息了半個月,人才能下地行走。第一天上班,走在陽光下,心裡仍然發虛。嘴裡仍是在老家吃紅薯餅紅薯籐的味道,腦子裝滿了荒涼的田園和飢餓的面容以及山坡上的墳包。第二日他請了假,同妻子董玉潔一起去糧店買糧食,兩人分頭排了好幾次隊,買了二百斤。用三輪車拖回來後,又去買了兩口大缸。

  董玉潔說:「這又是何必呢?」

  洪佐沁說:「你以後就曉得了。」

  有很長時間,洪佐沁都一心盤算著怎麼儲存糧食。壁櫥是最佳儲糧之處,但裡面能儲存多少呢?倘若儲存滿了,他一家五口人能吃多長時間?家裡還有哪些空間可以存放糧食?會不會有老鼠循味而來?如此等等,洪佐沁被這些念頭折磨得無心看書,亦睡不著覺。暗夜裡,他想,那個日子一定會到來的。

  丁子恆聽大毛說洪澤海的爸爸回來了,一天晚上,便去了洪家。當時洪佐沁接到電報走得匆忙,將會議上一些資料托給丁子恆。但他回來後,竟彷彿忘記了這些資料,遲遲不去找丁子恆取回。丁子恆想,施工計劃又要開始做了,缺少這些資料,洪佐沁怎麼工作?想著,就覺得自己送過去也無妨。

  丁子恆和洪佐沁曾經同在皖北無為鳳凰頸大閘共過事,彼此較熟。洪佐沁人長得頗胖,他的太太董玉潔也是胖子。有一回梅雨期,連連下雨。大家在工棚裡呆得無聊,情緒低落,沒人想說話,彷彿連嘴也被霉住。丁子恆便對洪佐沁說:「洪工,你和你太太都是合肥人吧?」

  洪佐沁說:「咦,你怎麼知道的?」

  丁子恆說:「這還不簡單嗎?有條謎語說『兩個胖子結婚』,猜一地名:合肥。這不正合適你家?」

  沉悶的工棚中一下子爆出大笑。笑完大家都說,沒想到丁工平常話不多,好容易說一次就成佳話。那天,大家便在工棚裡根據各自姓名和長相特點,編謎語猜。連總院的幾個領導也都被編織進去。說著笑著,便愉快起來。晚上睡覺時,有人說今天好快樂。洪佐沁說:「你們是快樂了,可我的英俊形象卻被犧牲得不成樣子。」說完自己便先笑了起來。

  洪佐沁在勘探隊時曾經寫了申請想入黨。但卻意外地發生了一樁桃色事件,使他永失機會。那是一個雨後的日子,天有些悶熱。洪佐沁從鑽機上下來,到河裡洗澡。洗了一半,忽聽有人喊救命,便只著一條短褲循聲而去,見一女子正在河灣中掙扎,洪佐沁忙跳入水中施救。洪佐沁自小在水邊長大,水性不錯,救人出水對他只是小菜一碟。沒幾分鐘他便游至女人跟前,三下兩下拖她上了岸。女子被水嗆得幾近昏迷,洪佐沁把她背到樹陰下,忙碌大半小時,那女子終於清醒,醒來便跪在地上叫恩人。

  這件事情到此,洪佐沁還不失為一個英雄。勘探隊接到那女子父母送來的感謝信,著實將洪佐沁表揚了一頓。一個會寫文章的技術員還把此事寫成文章發表在總院《長江流域報》上。但洪佐沁卻沒能將這個英雄形象保持下去。被救女子叫水蘭,就住附近村莊,未滿二十,人長得清秀白淨,細腰圓臀,走路時扭扭的,純樸得招人憐愛。落水事件後,便常來勘探隊找洪佐沁。或說奉父母之命請洪佐沁去家裡吃飯,或是把洪佐沁的髒被子髒衣服一併抱回洗乾淨再送來,甚至給洪佐沁千針萬線地做鞋縫衣,令勘探隊一幫單身們羨慕得要死,紛紛跌腳後悔那天怎麼沒有去河邊洗澡。一個叫王鐵的技術員說:「我比洪工年輕,相貌又帥,倘若那天是撞上了我,我現在會比洪工更舒服,她每天給我送晚飯來吃也說不定。道是何故?想讓咱做她家女婿唄。」

  洪佐沁便笑,說:「憑你王鐵,旱鴨子一個,你救誰呀?做個陪葬女婿差不多。」

  洪佐沁說過女婿這話後,心裡便也有些犯楚,心想該不是也拿他當做女婿人選了吧。洪佐沁便在應邀去水蘭家吃飯時,大談他的太太和孩子的故事。水蘭一家亦跟著他開懷說笑,毫無介意之色,對他依然熱情不減。這倒使洪佐沁反罵自己多疑,來來往往便放鬆了好多。

  不料這種輕鬆的來往,竟使洪佐沁有一天突然發現自己已經很喜歡水蘭了,幾天不見便眼巴巴地盼望。洪佐沁的太太董玉潔體型肥胖,自小在城市長大,性情爽直,從不會羞羞答答看人眼色,少了一種小戶人家女子的乖巧和柔順。而這些,水蘭都有。一次週末從水蘭家吃飯歸來,水蘭送他至村口小路。小路邊草深樹密,洪佐沁同水蘭說得高興,情不自禁中把水蘭抱進懷裡。水蘭很順從,任他撫摸和親吻。親熱到興頭上,在勘探隊過了好幾個月光棍生活的洪佐沁自然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激情和慾望,把外衣就地一鋪,把該做的便都做了。完後,摟著水蘭躺在地上,望著滿天繁星,洪佐沁有些怨自己太衝動,未免對不起水蘭,也對不起董玉潔。但回味適才水蘭的溫柔,覺得所獲快樂同董玉潔的全然不同。便又想,一生能有一個水蘭,多上一種體驗,真也實在值得。

  事情就這樣開了頭,有如此的思想基礎,洪佐沁便一發不可收拾,常邀了水蘭去到無人處共享片刻的歡愉,慾望強烈得忘卻了後果。

  事情發展到此,自是瞞不住人。勘探隊很快便有風言風語,人們私下言談,對洪佐沁十分不齒。上級自然也知道了,總院派人來工地,嚴肅地找洪佐沁談話,言及其錯誤嚴重性。洪佐沁方如大夢初醒,意識到自己的局面已不可收拾,一時十分狼狽。當夜便找了水蘭,痛哭流涕認錯,說自己如此這般又無法娶她,真乃禽獸不如。水蘭很平靜,溫婉依然如平日,伸手替他抹著淚說:「我沒有要你娶我呀。」

  洪佐沁說:「那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呢?」

  水蘭說:「我欠你的。老話說欠債還錢,欠恩還情。我用我的情還你的恩呀。」

  洪佐沁一時聽得發呆。水蘭說:「領導罵你,我去找他們論理。這是我願意的。」

  洪佐沁聽罷更是淚水漣漣。不久,他便被調回總院,走前連同水蘭道別一聲都沒來得及。入黨自然不被通過,檔案上倒多了個大處分,且在董玉潔面前從此抬不起頭來。

  丁子恆原本對洪佐沁印象頗好,自有此事後,亦對他心生鄙視。丁子恆心說,你洪佐沁能做這種齷齪事嗎?你是什麼人?既非社會下層之流氓地痞,亦非富貴豪門之浪蕩子弟。他們或下有根基,或上有背景,亂七八糟的事本來就在他們的分內。你是工程技術人員,靠自己吃本事飯行走天下。腳下有扎扎實實的地,頭上有前景無邊的天。你命中就該安安分分做好自己的事,這就是你來到此世界的使命。你不守住自己,卻心生妄想,豈不是作賤了自己?

  洪佐沁亦知丁子恆對他的反感,心歎世上無人知他內心之苦,便也自疏遠了。如此這般,他們雖同住烏泥湖,且洪家東窗對著丁家西窗,卻來往不多。只是洪家長子洪澤海常常同大毛兩人隔著窗子高聲談話。

  丁子恆敲洪佐沁房門時,洪佐沁正忙著把壁櫥騰空,預備陸續地買些糧食儲藏其中。開門見丁子恆前來找他,不禁有些迷茫。丁子恆拿出資料遞給他,他方恍然,一邊說謝謝,一邊又說:「三峽還上得了嗎?」

  丁子恆說:「怎麼上不了?」

  洪佐沁說:「我好像有什麼預感,總覺得這工程一下上不去。」

  丁子恆有些詫異,說:「不會吧,我見林院長信心很足的。巴克塞也夫專家也說可以大力做施工準備了,科委三峽組也馬上要召開三峽科研會議,交通部也將召開三峽航運問題討論會。以我的觀察,國家是在緊鑼密鼓地上三峽哩。」

  洪佐沁苦笑一聲,說:「但願如此吧,也許我是多慮了。」

  丁子恆說:「你母親怎樣?」

  洪佐沁臉色一暗,說:「已經去世了。」

  丁子恆便有些抱歉,說:「對不起,讓你傷心了。人老了,總會有這一天,你也要節哀順變才是。」

  洪佐沁說:「也只能這樣。」

  丁子恆說:「那我就不打擾你了。」

  丁子恆和洪佐沁始終是一個站在門裡,一個站在門外。洪佐沁沒有讓丁子恆進屋一坐的意思,而丁子恆亦沒想到應該進他家門。直到走出戊字樓,丁子恆方想,洪佐沁怎麼連門也不讓進?如此也未免過分了吧?想著便有些不悅,心裡對洪佐沁便更不喜歡。




  吳松傑家自搬到丁字樓上以後,同鄰居丁子恆家的交往淡到幾乎沒有往來的地步。吳松傑原本在荊江工程處工作,因為性格內向,家庭成分又不太好,一直到三十歲都沒有成家。當地有個女中學生,常去處裡找人玩耍,並且露出口風不想在家鄉嫁個農民,而想找一個有工作單位的人,便有同事將吳松傑介紹給了她。這個女中學生就是李樂雲。吳松傑並不太中意李樂雲,可是除她外,也沒有其他人選,便也罷了。李樂雲亦不覺得吳松傑是她合適的人選,她覺得自己有文化且還眉清目秀,找吳松傑這麼個悶葫蘆實在是有些虧。但眼前的單身漢只有一個吳松傑,同村裡的人比較起來,他當然還是要強得多,也就只有認命。於是兩人交往半年後,便申請結了婚。

  婚後李樂雲的母親與他們同住一起,兩人感情並不很好。吳松傑喜歡的東西,常常恰是李樂雲排斥的,反之也一樣。吳松傑言詞木訥,爭執起來,永遠也爭不過李樂雲。李樂雲一口沔陽話說得流水一樣連貫,有俗語有比喻,話中套話,弄得吳松傑頭大。更兼李樂雲母親一聽兩人語言相撞,立馬搭腔幫助女兒,吳松傑一對一尚難取勝,何談以寡敵眾,遇事只好三緘其口。原本就沉默寡言的他,便更加沉默寡言。

  李樂雲跟著吳松傑調進城後,便在子弟小學教算術。她說話時眼睛喜歡向上翻動,彷彿不用眼睛幫助就說不出話來。大毛和二毛便為她起了個綽號叫「白眼翻」。飯桌上說笑起來,被雯穎罵了一頓。雯穎雖然罵了大毛二毛,可自己心裡一想,那李樂雲可不就是個白眼翻?便也覺得好笑。

  雯穎從心裡不喜歡李樂雲,每次相遇只點點頭。雯穎很自然地拿她與魏婉嫻相比,覺得李樂雲實在是缺少魏婉嫻的那份雅致,倒是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土腥氣,衣裝雖然進了城,說話行事卻依然按著鄉下人的一套法則。雯穎不知的是,在她瞧不起李樂雲的同時,李樂雲亦從心裡充滿了對她的鄙夷。李樂雲想,你陳雯穎再怎麼洋氣得像個大家閨秀,也不過一個家屬。一個家庭婦女同我這樣有自己的事業的人如何相比?

  吳松傑和李樂雲都要上班,家裡事情便落在李樂雲的母親李三婆身上,洗衣做飯外加照顧兩個外孫。李三婆有三個女兒卻沒有兒子,對男孩子便有一種偏愛之情。李樂雲一生便是兩個男孩,李三婆將兩個外孫吳安林和吳安森寵愛得不知如何是好。一家五口人,吳松傑表面上是一家之主,其實卻是這個家裡最沒有地位的人。

  李樂雲同癸字樓上右捨何民友是老鄉。何民友在計劃處工作。早在荊江工程處時,兩家就都熟悉。何民友的太太陳麗霞常來陪李樂雲的母親李三婆聊天。陳麗霞同何民友是姑表兄妹通婚,婚後生下兩個孩子,一個弱智,一個白毛。現在又懷著第三個。她盼望生一個正常孩子,卻不知肚裡這個是不是又有問題。同李三婆說起時,陳麗霞每每止不住眼淚往下淌。每次淌淚,那個已經十歲的弱智男孩便伸出骯髒的小手替母親把淚抹去。

  因為陳麗霞常來丁字樓上,同雯穎多少也有點熟,見了面彼此也少不了有幾句說笑。雯穎因不喜歡李樂雲,連帶著對陳麗霞也有點淡淡的,只是每每見到弱智的小兒替媽媽抹淚,心裡便生出許多憐惜和感動。

  一個星期六,三毛從幼兒園回來得很早,神秘兮兮地伏在雯穎耳邊,說:「媽媽,吳安森跟我說,那個何多多是個傻瓜哩。」

  雯穎說:「可不許這麼說。他是個很乖的小孩,他心地很善良。」

  三毛說:「那他為什麼長這麼高也不上學?」

  雯穎說:「那是因為他有病。」

  三毛說:「他很笨哦,什麼都不懂。大毛哥哥有病的時候,就什麼都懂。」

  雯穎說:「他生的是一種特殊的病,你可不能欺負他喲。」

  三毛說:「那……吳安森說星期天要把他帶到野地那邊去玩,叫他趴在地上給我們當小馬,算不算欺負?」

  雯穎嚇了一跳,說:「當然算。身體好的人欺負有病的人,是很丟人的事。三毛,你可不能幹這樣的事。」

  三毛想了想,說:「好吧。那……我教他算算術行不行?」

  雯穎說:「這個可以。」

  陳麗霞再來吳家小坐時,三毛便纏著常年跟在媽媽身後的何多多要教他算算術。為了這事,吳安森不依,竟挽了袖子,跟三毛打了一架。三毛打不過吳安森,但他身邊有蒲海清,所以他獲得最後勝利。但是勝利者三毛在教了何多多三次後,便對著雯穎連連長歎:「我教何多多一加一等於二,教了十八次,他還是不會。他這個病真是怪病。」說得雯穎忍不住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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