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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9年(一)


  山河猶帶英雄氣。
  試上最高閒坐地。
  東,也在圖畫裡;
  西,也在圖畫裡。
  ——元·張養浩《山坡羊》




  江面上朔風呼叫。風從峽谷中吹來,彷彿挾帶著一股豪氣,貼著江水直撲開闊的河灘。波浪被風的手卷帶而起,發出嘩嘩嘩的呼應聲。泊在江邊的小船便在這風與浪的夾擊下相互撞擊,匡匡作響。

  長江這條美麗的河流,從圖片上看,它是那樣充滿靈秀之氣,宛轉於峽谷之間,逶迤於平原之上。太陽的光芒照在水面,兩岸綠樹擁著一帶江流靜靜地流淌,顯得明媚絢麗。然而,當你真實地站在它面前領略它時,你卻會強烈地感受到它的浩大氣派,它的雄壯聲勢和它劈山闖海、摧枯拉朽的豪放對你的靈魂的撞擊。那一刻,風挾著灰沙從你耳邊掠過,濤聲拍打山巖發出轟然巨響。這聲音,足可以把潛伏於你體內所有悲壯情愫逼迫而出,令你情不自禁地滿懷滄桑。

  蒼茫長江,總能讓你對它有一份難以抑制的特別懷想。

  凌晨四點整,風似乎小了。進峽的船長長地拉響一聲汽笛。天空一朵灰雲彷彿抖了一下,把下弦月從雲層背後抖出,冷冷地掛在天邊一角。夜色未退,江面上茫茫一片黑灰,只有幾盞指路的紅燈標和白燈標在水面不疲倦地閃爍,放射著它們永無窮盡的光明。丁子恆從床鋪上坐起,他隔著窗子朝外看看,又側耳靜靜地傾聽艙外的風聲濤聲。

  這是春節剛過的第四天。三峽水利樞紐初步設計要點報告完成後,總院指示立即做好三峽壩址的初步設計準備。為了確保壩址選擇的萬無一失,決定組織各處骨幹工程師對三斗坪和南津關再進行一次實地查勘,並對兩壩區做全面的比較。連續幾個月,三斗坪美人沱八號和南津關三號兩個壩段在圖紙上已被許多手千百遍地撫摸,每天大家見面不是「美八」便是「南三」,彷彿離開這幾個字眼,便無話可談。雖然許多人都去過三斗坪和南津關,但這次的實地查勘仍然令他們激動和嚮往。

  與丁子恆相鄰床鋪的樞紐室工程師洪佐沁在乘車來宜昌路上便反反覆覆地說:「長江我是千百遍也看不夠的。」

  對面床鋪水文室工程師張者也表示同感,並且補充道:「哪怕在三峽建成的第二天就死,我也沒有半點遺憾。」

  剛上船時,丁子恆同張者也都覺得對方有些眼熟,卻並不相識。坐下聊起,互道眼熟之感,方知彼此都住烏泥湖,張者也住癸字樓下右捨。烏泥湖宿舍有七人參加這次查勘,永青裡和惠寧路其它幾個宿舍的人加起來也只有七個。於是大家便笑說如果大壩壩址是在烏泥湖和長青裡、惠寧路這幾處篩選的話,肯定會是烏泥湖中選,因為他們的人佔去了整個成員的半數。副總工程師金顯成卻說這個結論肯定錯誤。因為烏泥湖人肯定既不願自己成為移民,也不願讓自己的地盤沉於水中,為此多半會投長青裡或惠寧路的票。一席話說得大家哈哈大笑。金顯成住甲字樓上右捨,他和他的太太葉綠瑩都是滿人。丁子恆同金顯成交道打得並不多,但金顯成的幽默和處理問題的機智卻令他十分欣賞。

  汽笛又一次響了,彷彿一個人說話要加重語氣,這次汽笛如同吼叫。丁子恆心知,船已經進了三峽的大門:南津關。

  對面床鋪的張者也也醒來了,他翻身坐起,見丁子恆隨意躺在床上,眼睛朝外觀看,便問:「丁工,沒睡?」

  丁子恆說:「睡了,也剛起來。」

  張者也打個呵欠,說:「我在家經常失眠,可只要一到長江上,聽著濤聲隨船搖晃,失眠症立即治好。」

  丁子恆說:「我跟你剛剛相反。我在家睡眠總是很好,可一見到長江,神經就亢奮,失眠症立即附體。」

  張者也笑起來,說:「我們是從兩個角度證明了一個事實,那就是長江能對我們的睡眠產生影響。」

  丁子恆亦笑了,笑完,說:「張工,你父親可是教古文的?你是不是還有個哥哥叫張之乎?」

  張者也笑道:「你說對了一半。我是有個哥哥叫張之乎,可是我父親卻並未教古文。非但教不了古文,他甚至大字不識幾個。他在藥鋪當夥計時常聽老闆之乎者也地教訓他,於是心裡便發誓說,我這輩子非得有兩個兒子,一個叫之乎,一個叫者也,你老闆會的,我家兒子也都會。後來他娶了我媽,我媽一下給他生下雙胞胎,這就是我和我哥哥。我父親果然兌現他的誓言,把我們一個叫了之乎,一個叫了者也。」張者也說完,船艙裡笑聲轟起,原來大家都醒了。

  外面的天還黑著。南津關的江流,有如突然束起,彷彿要把自己削得尖細一點,以便在絕壁千仞的峽谷中自由遊走。金顯成歎道:「這樣超絕的峽谷,實在是作為水利樞紐的優越條件,難怪薩老先生一眼便看中了它。」

  一個冷冷的聲音從船艙一角傳出:「但它卻實在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誰能知道它的絕妙外表下,是數不盡的溶洞呢?」

  丁子恆聽聲音便知道,這是林院長新從北京請來加盟三峽勘探的地質專家孔繁正。

  洪佐沁說:「不光是薩凡奇,蘇聯專家也表示鼓津關更理想。說實話,南津關處於三峽的瓶頸口,一卡起來,就可以一舉攔蓄宜昌以上將近四千五百億立方米的年水量,從根本上解除長江中下游的洪水災害,而且也可以徹底解決長江上游的航運問題。如果壩址從南津關上移到三斗坪,就要損失好幾百米的水頭,這意味著失去了一座四五十萬千瓦的水電站。同時從三斗坪到宜昌大概有四十公里的航道也得不到改善,弄不好會成為兩千六百公里長的滬渝航線上的一截『盲腸』哩。這理由也不能不說強硬。」

  孔繁正說:「強硬?再強硬也強硬不過大自然的條件。前不久勘探隊在南津關江心鑽洞,鑽到吳淞寒點五十米以下時,鑽桿上竟然爬上來一隻大螃蟹。說明什麼?這說明溶洞情況複雜超出我們的想像之外。溶洞彼此洞洞相通,就算我們克服重重困難,將來大壩在南津關修建起來了,水也蓄上了,誰能保證水庫中的水不從水底和兩側的溶洞滲漏一盡?同一截盲腸或幾千億立方米的水量相比,哪個後果更為嚴重?」

  洪佐沁說:「那當然是修個漏庫的後果更為嚴重。」

  金顯成說:「南津關的外形的確不可替代,但它的地質情況太糟糕,而三斗坪雖然地質條件十分理想,其它方面也確有不盡人意之處。蘇聯專家提出的問題也就是洪工說的並非小事的那幾條。總院為了兼顧這兩地優勢,考慮是否可在大壩下游再修一座副壩。這樣既可以收回失去的水頭,也可以解決盲腸問題。」

  張者也說:「修兩座壩,經費問題能解決?」

  洪佐沁說:「如果在南津關修壩,為解決溶洞問題,可能會投入比一座壩還要高的費用。」

  金顯成說:「洪工說得不錯,修這樣的兩座壩,應該比在南津關修一座壩的費用要省一些。同時副壩的建成,還可以解決主壩可能出現的下洩流量不均勻的問題。不過,這個方案還在研究中,到底能不能行,還得論證。」

  張者也便笑道:「南津關這地方,山河壯麗,卻徒有其表,非你我之輩用武之地。讓文人墨客吟吟詩,市井小民觀觀景,它也就夠了。」

  孔繁正說:「這樣近距離地修兩座大壩?全世界的人都會說中國人是發瘋了。」孔繁正的聲音依然冷冷,充滿傲氣。

  丁子恆聽著來自各處室工程師的高談闊論,一直沒有插話。丁子恆並非木訥寡言之人。在三四個熟友面前,他可以談笑風生,不乏幽默。一旦超出此範圍,他便習慣緘默不語,只靜靜坐在一邊,聽人談論。

  對於三斗坪、南津關二者壩址孰優孰劣,丁子恆覺得每個人的話都有一份道理。但如果修建主副兩壩的方案能夠論證通過,丁子恆以為這恐怕是最理想的,可謂皆大歡喜。設想長江上相距不足五十公里處,連連聳立兩道世界級大壩,那該是何等輝煌的景觀。正想時,他聽到孔繁正關於「發瘋」一說。丁子恆心道,是不是發瘋得由我們來定。你懂地質,未必連水電你也懂?

  丁子恆不喜歡孔繁正。孔繁正眼睛常常向上望,頭亦微仰著,神氣中滿是傲慢。開口說話,腔調亦是冷而無情。這使丁子恆總是情不自禁地往當年南京常見的達官貴人身上想。而一個工程師,丁子恆想,你擺這副派頭做什麼?你若有本事,何必如此?你若沒本事,拿派頭也沒用。

  孔繁正的一句話,令熱烈的討論瞬間冷場。許多人都不好做聲,便把眼睛投向艙外。

  汽笛不斷地吼叫,山鳴谷應。輪船有如在一條狹窄隧道裡蛇行。夜色依然濃重,兩岸石灰岩陡壁不斷變幻形狀,顯得分外崢嶸可怖。燈標也愈來愈密,不但在水上,兩岸峭壁上、山岬間,亦都佈滿燈標。丁子恆知道,這是石牌到了。

  夜色裡的石牌是航行途中一大關口。航道在此突然轉了一個比九十度更甚的急彎,一個礁灘由右岸突入江心,這便是著名的石牌珠。石牌珠如同峽谷中突伸的一隻胳膊肘,攔住水流,把原本就不寬的航道壓縮成一條單行線,彎道半徑只剩五百公尺左右。輪船只能循著燈標,怯怯地從山邊擦過。引擎吼叫得頗吃力,快車慢車的鈴聲幾乎未曾間斷。瞬間,江上燈光更密了,左岸是燈,右岸也是燈。紅色白色,相隔相間,在夜色籠罩的江面連成道道光帶,形成少見的綺麗景色。

  輪船繞過石牌珠這道大彎,便進入燈影峽。來程已在夜色中閉合,只有那幾條光帶,遠遠望去,已匯成一道巨大的光芒,刺入萬山深處。

  丁子恆特別喜歡燈影峽這一名稱,他覺得這叫法很是優雅。有人說是因為南岸石鼻山上四塊大石形似西天取經的唐僧師徒四人,此四人姿勢各異,映在深藍色天幕上,有如燈影戲,故有此名。丁子恆卻不信此說,他想這肯定是未曾夜航過三峽的文人信口編出來的。燈影峽之所以冠以燈影二字,與孫悟空諸人何干?南岸那幾塊大石頭也不過是好事之徒的牽強附會。只有他們這些在夜色茫茫中穿峽而過的人,方能真切體會到燈影峽的真諦:石牌水道,彎急路窄,夾江兩岸,燈光密佈,天色一暗,便見得山體上江面上的綽綽燈影。往來船隻,離開這些燈,便寸步難行。這才是燈影峽名字的由來,連峽谷兩岸的震旦紀石灰岩也因之而被稱為「燈影灰巖」。

  穿過燈影峽,過了南沱,峽谷漸漸開闊。石灰岩的絕壁悄然後退,終於在三斗坪附近消失不見。天開始有一點微亮,丁子恆隔窗看到了朦朧中的三斗坪。

  三斗坪乃長江岸邊一極小極小的鎮子。抗戰末期,曾作為一個靠近前線的走私轉運中心,有過一度繁榮。許多船隻和許多陌生的面孔在這小鎮的水域進進出出,店舖裡的東西好賣了,破舊而陰暗的客店有客住了,幾家女子跟著陌生面孔的人或到重慶或下漢口了,繁榮景象大約也就這些。但無論如何,那只是它歷史上的輝煌。抗戰結束後,船隻和陌生面孔都消失一盡,它便依然回到了冷落而寂寞的過去。直到許久後的一天,一隻勘探隊彷彿從天而降,這個已被遺忘的小鎮才恍如一顆深埋多年的珍珠,被一點一點挖掘出來,一點一點拭盡泥土。突然之間,它有了純淨的光芒,這光芒竟從深深的峽谷一直射到天外。

  現在的三斗坪,成了一個大工地。工程師、技術員、鑽探手、風鎬手、測量員,隨處可見,鑽探機、開山機、三角點、導線樁、水準基點,滿目皆是。珠絡似的燈光在沿江兩岸由山頂直掛到江心。雖然輪船引擎仍在耳邊響個不停,但丁子恆一行彷彿已經聽到了來自三斗坪的晝夜不停的鑽機轟鳴聲。

  天完全亮了的時候,丁子恆一行人踏上三斗坪的河灘。




  早餐是在工地上吃的。一碗粥兩個饅頭,簡單又省事。這種生活,工程師們都習以為常。吃完便將行李扔在工棚,開始查勘。

  姬宗偉從河灘上跑步而來。見丁子恆,高興道:「丁工,你也來了?」

  丁子恆說:「姬工,你沒回去過年嗎?」

  丁子恆一叫,便有人笑。姬宗偉只好自己也笑,說:「祖宗沒把姓弄好。在工地,我管事一多,他們就說,你哪裡是『姬工』,分明是個『雞婆』嘛。」他這麼一說,笑聲便轟的一下,撒得江灘滿是。

  姬宗偉說:「先應該向大家道聲新年好,我在這裡專門等你們哩。我們在工地的人,從沒過年的概念,鑽機不停,人就得天天守著。金總呢?」

  金顯成正同孔繁正說著什麼,連忙答道:「我在這。」

  姬宗偉說:「我奉命聽您調度。你們想先去哪裡?美人沱八號行嗎?」

  金顯成說:「可以。」

  姬宗偉忽然又想起什麼,說:「大家半夜裡坐船來,很辛苦,要不要歇歇?」

  孔繁正說:「不必。時間比什麼都重要。」

  姬宗偉此時方看到孔繁正,他眼睛一亮,說:「孔工,您也在這裡。太好了,這裡的地質情況,您講就比我清楚多了。金總,孔工這一年差不多把三峽的每個角落都跑到了,這一帶的地質狀況,全都放在孔工的胸中哩。」

  張者也便笑了,說:「我的媽耶,那得多大個胸呀。」說得大家又轟的一笑。

  美人沱八號壩段就在三斗坪。這一壩段經過幾年苦戰,面貌漸漸明確,優點隨瞭解的深入愈加突出。許多人從心理上覺得選定這個壩段做三峽大壩壩址可能性頗大。但感覺不能替代科學,所以,勘探工作一直在此緊張進行。

  姬宗偉說這個壩段上現在有四部鑽機在鑽探。兩部在江心,兩部在河灘。左岸壩肩獅子包山腰上,打了一個八十多公尺深的平峒,一直伸進山腹,這一平峒業已完成。右岸白巖尖山腰還要打一個平峒。為讓開山機上山,須得修築一條臨時道路。故而每天有幾百人在這裡打眼放炮,以便沿陡峭的山坡開出道路。整個三斗坪有四條壩線在平行勘探,可謂鑽機處處。光是白廟子壩線上,由山頂到江心便擺下七部鑽機。兩岸河灘上、沖溝裡隨時可見三角形的塔架。勘探隊都是三班工作,人停機不停。江邊倉庫堆積的巖心木箱已成千累萬。勘測的工作做得非常細,從南津關到美人沱兩岸五十公里內,兩個壩區,十四個壩段都被勘查一遍。看看那些到處散佈的紅漆木樁,便可知其工作量。

  一行人從一個工地到另一個工地,耳邊的轟轟聲始終不絕。河谷過了三斗坪,便又收縮,直至轉入牛肝馬肺峽。這時三斗坪好似西陵峽中一個大肚子,而所以能形成如此大肚,是因為這裡是火成岩地區的緣故。整個大三峽七百公里,只有由南沱到美人沱間的三十公里是火成岩區,其餘都是沉積岩區,目前勘探已將這點弄得很清楚。姬宗偉且說且歎:「早先孔工說這是大自然一絕,我們還不以為然。現在上上下下看過,覺得這裡真是天賜勝地。」

  孔繁正踏上一塊岩石,居高臨下。江風把他脖子上的長圍巾吹得飄了起來。他伸手抓起圍巾,將之掖在胸前,眼望長江,然後說:「寬闊的河谷地形,抗壓強大的火成岩基礎,對大型水利樞紐工程十分有利,高二百公尺以上的混凝土大壩有如人造大山,非得這樣的岩石做基礎,方才安全可靠。尤其是上壩線,江心中堡島有廣闊的河漫灘,給水工佈置、施工導流、施工佈置都創造了極好條件。此外,這一帶,兩岸呈十分明顯的階地狀。地貌學家已查出有九級階地,差不多每隔三四十公尺,就有一級階地。沿江一些村鎮,如三斗坪、茅坪、黃陵廟、中堡島,都是分佈在一級階地上。許多地名叫『坪』,也都同階地有關。階地的形式和階地發育比較明顯,一方面說明了這一帶地層仍在上升,河流仍在下切,因而這一帶長江仍處於幼年峽谷期階段。另一方面,也說明地質過程中,火成岩同沉積岩的石灰岩大不相同。火成岩剝蝕現象的確很嚴重,因而階地明顯,而石灰岩區階地現象則不顯著,它表面上似乎紋絲不動,內部卻受水流溶蝕作用,形成百孔千瘡的溶洞,南津關的地質狀況便是如此。」

  孔繁正一副指點江山的派頭。他的目光投向四周群山,臉上竟溢出激情。丁子恆還沒有見過他如此激動,心裡便有些訝異。孔繁正從三斗坪岩石上晶瑩亮閃的黑雲母,談到到火成岩區的物理風化剝蝕,由此又談及南津關石灰岩區的化學風化溶蝕。物理風化剝蝕使三斗坪外貌呈階地狀,內裡卻堅硬無比;化學風化溶蝕令南津關外貌強硬森嚴,內裡卻滿是溶洞。壩址應選擇何地,答案當顯而易見。孔繁正說,壩址若定在三斗坪,大壩有成功和失敗兩種可能性;但如果定在南津關,那麼結果只有一種,就是失敗。這是大自然的決定,我們人力難以改變。

  金顯成笑道:「不管壩址定在哪裡,都只能成功,不能失敗,可謂華山一條路。我們只有一條路好走。」

  孔繁正說:「如果只有一條路,那就走向三斗坪。」

  丁子恆說:「從施工角度看,階地對於施工時佈置建築物十分有利。其一,可以省去不少平整工程;其二,階地上高程相差少,建築物平面聯繫容易;其三,不同高程的混凝土工廠可以選擇不同的階地佈置;其四,橫切階地走向的大沖溝,可以用做交通線的展線,把各級階地連成一體。」

  孔繁正說:「丁工是施工室的?」

  丁子恆點點頭。孔繁正說:「丁工這個階地有利施工一說,正是對我先前所說階地地質情況的一個補充,十分有力。」

  洪佐沁附在丁子恆耳邊,低聲道:「發現沒有,這個孔繁正喜歡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話。」

  丁子恆說:「這大概是強者派頭。不過,他看來還是有本事,頭腦反應敏捷,思路縝密嚴謹,陳述事件用詞準確,乾淨利索,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一個工程師應有的素質,他似乎都有了。」

  洪佐沁說:「有本事就有本事唄,何必擺一副我比你們全都行的派頭?」

  丁子恆說:「那倒也是。」但丁子恆在說這話時,心中對孔繁正的反感已經淡了許多。他想,一個人有本事,就算多一點毛病,也沒什麼。

  爬上三斗坪附近的高峰白巖尖,人們都開始出汗。山頂寒風撲面,冬日陽光傳達出來的一點點微弱的溫暖,被冷風一吹而盡。縱然如此,還是有人脫下了棉衣。

  佇立山頂,峽谷河流皆奔至眼底,與河灘所見迥然不同。長江如帶,由西北萬山叢中奔流而下。至三斗坪拐一大彎折往東北,又沒入那雲封霧鎖的萬山叢中。江北岸如萬頃波濤般起伏的群山正是那久經滄桑的黃陵背斜。它像一塊盾牌,保護了這一段短短二十公里長江免於遭受震旦海、寒武海等海相沉積,從而給長江留下一塊「淨土」。丁子恆眺望著穿山而來,又穿山而去的長江,心裡漫想著億萬年前,四周海浪滔天,一望無際,僅此一處孤島,屹然獨立於萬頃重洋之中。然而億萬年後,長江竟腰斬這一背斜,直奔東海。大海不能吞沒,江流竟可截開,大自然真是神秘莫測。

  晚上便住在工地。工地將一座舊倉庫改造成住所,只一個房間,用木板搭起通鋪。自來水在門外,廁所亦只是一個草棚,隔得遠遠,如欲入廁,須得跨過一條小溝。屋中間吊了一盞燈,燈光很暗,若想看書讀報,會很吃力,於是便只好聊天。

  工地鑽機轟轟的聲音壓倒江面的風聲,成為夜晚的主響。鑽塔上的燈在黑夜裡尤其顯得明亮,它同淡淡月光溶為一體,穿過倉庫的窗口,把影子投在床鋪上。室內沒有桌椅,打開隨身所帶行李鋪蓋,鋪在床上,便既是桌子亦是板凳。許多工程師在家講究,出了門便一改面目。用丁子恆的話說,在家裡,你是自己,也是工程師;到了工地,你就只是工程師而不是自己。在家裡,你可以為自己創造條件或改造條件;到了工地,你就只能順應工地條件。既做了工程師,便得有這些最起碼的心理準備。

  張者也一邊打開行李,一邊說:「壩址如果定在三斗坪,咱們現在住的這個倉庫,將來會在什麼地方?」

  金顯成說:「在水下。」

  張者也說:「當然是在水下,可是在水下什麼地方呢?」

  姬宗偉笑道:「張工,你弄那麼清楚是不是想讓後人將來在水下尋找你的遺跡呀?」一句話說得大家都笑。

  惟孔繁正臉上依然冷冷冰冰。他盤腿坐在床上,彷彿凝思。金顯成低聲說:「看孔工,身子雖然休息了,可腦子還在工作。」

  孔繁正說:「『扁舟轉山曲,未至已先驚。白浪橫江起……』下句是什麼?」

  張者也說:「這不明擺著的嗎?『一下掉江底』!」說完自己便先笑起來。

  丁子恆說:「是不是『槎牙似雪城』?」

  孔繁正說:「對對對,正是這句。『番番從高來,一一投澗坑。大魚不能上,暴腮灘下橫。小魚散復合,浼灂如遭烹。鸕茲不敢下,飛過兩翅輕。自鷺誇瘦捷,插腳還敬傾。區區舟上人,薄技安敢呈。只應灘頭廟,賴此牛酒盈。』這是蘇東坡過新灘時寫下的詩。」

  洪左沁說:「我們這裡就丁子恆最懂詩,他爸爸是文學教授。」

  姬宗偉說:「依著洪工的推論,我爸爸是開小酒店的,難怪我光聽到有大魚小魚。魚是好菜,下酒好得很呀。」倉庫裡立即叫笑聲爆滿,連孔繁正亦忍俊不住。

  笑罷,丁子恆突然想起什麼,說:「孔工,新灘自古為崩滑區,距三斗坪不遠,如果壩址選在了這裡,一旦滑坡,會造成影響嗎?」

  孔繁正說:「應該不會。新灘在宋代、明代有過兩次特大滑坡,兩次分別斷航二十一年和八十二年。但從那以後,滑坡都不太大。當然這並不表示以後就不會有大規模的滑坡了。不過,大壩修好後,以最低設計蓄水位一百五十米計算,水位至少抬高八十米以上,再有滑坡,入水勢能條件必然降低,湧浪的破壞力會非常之小,更大可能是崩滑山體直接洩入江中。」

  洪佐沁說:「那會不會因此而造成水庫泥沙淤積呢?」

  孔繁正說:「這就不是我所能回答的問題了。」

  金顯成說:「泥沙問題有沒有滑坡都是一個關鍵的問題,我們應該能找到更好的辦法解決。」

  孔繁正說:「兩年前我和皇甫白沙……」說到此,他突然頓住,似想起了什麼,但他還是說了下去:「……住在這裡,他說總院準備抽幾個骨幹到全國多沙河流去跑上一圈。他說不光是泥沙,還有卵石問題,以及大壩截斷長江的泥沙卵石後,由上游來的泥沙會不會淤積庫底,會不會在洪水氾濫時重新進行新的造陸運動等問題。我覺得提出這些問題是本著一種科學精神。大壩我們要修,但每一個可能對大壩產生影響的因素,我們都應該提出來研究。老實說,皇甫白沙還是個幹事的人,只可惜……」

  金顯成打斷他的活,說:「孔工說得對。我們做工程的,一筆下去,歪一下,便有可能鑄成大錯。所以,從防洪到發電,到航運、泥沙、移民以及地震、戰爭、滑坡,林林總總,全都必須經過詳細而又科學的論證。一切做到萬無一失,方可真正開始操作。」

  姬宗偉說:「那要等到猴年馬月呀,這不太符合大躍進的精神吧。」

  孔繁正說:「修三峽大壩和做別的不同,不是修幾百座小高爐,煉不出鐵來就剷平算了的事。我能保證壩址絕無問題,其它方面,我頗多擔心。金工,你是總工室老總,不能只顧趕速度而把最重要的東西給趕掉了。」

  丁子恆幾乎想為孔繁正歡呼。他想,這才是工程師的良知哩。但他什麼也沒有說。他心裡冒出個怪念頭,倘若有人把孔繁正這番話拿上去匯報,孔繁正會怎麼樣呢?蘇非聰也不過只是一句話呀!如此想過,他頭上汗津津的。

  金顯成說:「這個問題嘛,總院自會掌握,一切都會按科學態度來辦。就是部裡和中央,對三峽樞紐的每一步行動也都非常謹慎。」

  屋裡頓時安靜了。屋角突然傳來簌簌聲,那裡放著一隻大米缸,顯然是一隻老鼠在裡面發出的聲音。丁子恆說:「米缸裡有隻老鼠。」

  眾人凝神諦聽,一致判斷,缸裡確有一隻老鼠。姬宗偉說:「想辦法把它弄出來才好,要不米裡會儘是老鼠屎。」

  張者也說:「那倒可以挑出來。關鍵是咱們的自尊心受不了,吃老鼠剩下的米,這傳出去,名聲不好呀。」

  金顯成說:「我有個辦法,去打一桶水來倒進缸裡,把它淹死。」

  立即有人說:「那怎麼行?那缸裡的米不都給泡了?」

  張者也說:「拿床被子把缸捂得嚴嚴的,缸裡沒空氣,老鼠自然就死在裡面了。」

  又一個聲音說:「米裡有只死老鼠,誰還敢吃這米呀!」

  本來有的人已經躺下,因為這只在米缸裡簌簌亂跑的老鼠,又都坐了起來。人人盯著那米缸,高聲討論如何將裡面老鼠弄出來。一說:「把缸整個翻過來,讓米把它壓死。」有人反駁:「不可行,未必能壓得死。」一說:「乾脆把缸蓋打開,我們做一個包圍圈,它往外一跑我們就把它打死。」又有人反駁:「老鼠那麼小,一個縫就鑽走了,我們包圍得住嗎?」一說:「弄點老鼠藥,叫它一吃就死。」反駁便更加激烈:「想製造投毒案呀?老鼠藥沾在米上,人吃了不也一樣死?」

  老鼠並不在乎人們的討論,依然在缸裡簌簌地跑來跑去。一屋人的討論進行了大半夜也沒個結果。

  最終,張者也做結論道:「秀才遇到鼠,腦子不清楚。」說得大家哈哈一笑。一行人自下船後即去工地,一直未能好好休息,此也時已頗感疲憊,不多時,便伴著老鼠的騷動聲,昏昏睡去。

  清晨五點,有人「光當」一聲推門而入,所有夢中人都被驚醒。這是工地食堂的炊事員進來打米做早餐。因有昨夜的討論,此刻大家都屏住氣,從被窩裡探出頭來,看炊事員怎麼解決這隻老鼠。只見炊事員走到米缸前,打開蓋子一看,裡面有老鼠,便又關上,轉身出門。滿床醒來的人們正面面相覷,卻見炊事員再度進來,手上拿了只火鉗,臉上很平靜,走近米缸,又打開蓋子,伸火鉗進米缸,彷彿只一秒鐘,便夾了隻老鼠出來,簡單容易得似乎根本不必思考。屋裡所有的工程師全都看得目瞪口呆。

  丁子恆急了,說:「這這這……怎麼就這麼容易?」

  金顯成長歎一口氣,說:「還是工人師傅有辦法。」

  張者也說:「真真是應了我說的那句話,秀才遇到鼠,腦子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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