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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年(三)



  一天晚上,被稱為總院一號右派的皇甫白沙,從總院的小洋樓搬進烏泥湖的庚字樓。

  恰那天,烏泥湖家屬委員會的第一座小高爐在操場上立了起來。簡易宿舍一個叫荷香的家屬說:「呸呸呸,怎麼剛好在這天搬進個右派呢,真是晦氣。這爐子沒準煉不出鋼來了。」

  明主任厲聲地喝她一句:「你少胡說八道。出現一個右派就能影響得了我們的煉鋼質量嗎?我們大辦鋼鐵的事業就這麼不經事?」說得那荷香不敢再發一言。

  庚字樓下左捨原先右派沈佳士所住的兩間房屋,燈光一直亮到深夜。一些乘涼的人從那個窗下走來走去,紛紛指著窗口說些什麼。燈光有些發黃,從窗外看不清裡面晃動的人中哪一個是皇甫白沙。

  次日天剛亮時,幾個在外露宿的孩子見一個小個子的人傴僂著腰背著行李從庚字樓走出來。他斜插過操場,站在新修的小高爐跟前看了看,彷彿是搖了搖頭,然後從丙字樓和丁字樓中間的小路穿過,左轉經甲字樓與丙字樓的夾道,踏上滿是石子的小路。他就順著那小路走出了烏泥湖宿舍。

  幾天後,大家就都聽說皇甫白沙已在宜昌505工地的一支勘測隊報了到。他現在是那支勘測隊的炊事員。

  皇甫白沙那個頭髮有些微白的老婆,帶著她的兩個上學的兒子靜靜地在烏泥湖悄然進出,過著平平淡淡的日子。


十一


  烏泥湖小高爐的煉出的第一爐鋼失敗了。從爐裡出來的並非大家所期待的鋼錠,而是黑糊糊亂渣般的東西。這給烏泥湖宿舍家屬們心裡蒙上了一層陰影。

  明主任召集大家開會。會上亂紛紛的,許素珍認為是技術員的技術有問題。荷香卻說高爐一修好就搬來個右派,本來就沒個好兆頭。雯穎批評荷香,說什麼時代了,還講這些迷信。榮心怡則說聽技術員發過牢騷,說礦石質量太差,能煉成這樣已不容易。荷香說這樣的東西準不會煉?還要他技術員幹什麼?整個下午,都是爭來吵去。最後明主任說:「如果礦石質量有問題,我們就不用礦石好了,我們直接用廢鐵。我去惠寧路宿舍參觀,見她們就是這樣煉的。」

  這個意見得到大家的一致擁護。但哪有那麼多的廢鐵呢?明主任堅決地說:「兩個法子。撿!捐!」

  傳說鐵路邊廢棄的鐵塊很多,於是便決定次日大家即去撿鐵。董玉潔想到這正是掃盲識字班上課的時間,便說:「那……識字班還上不上課呢?」

  明主任說:「眼下大辦鋼鐵是大事,等小高爐出了鐵後再上課吧。」

  許素珍說:「這是好主意。讓我說呀,我可是情願去撿廢鐵,也不願意坐在桌子跟前像個小伢子似的捉小蟲。」

  說過她便哈哈大笑。雯穎想著她平常可憐巴巴寫字的樣子,也不禁笑了起來。明主任說:「識字班只是暫停幾天,等我們的鋼鐵突破一千零七十萬噸後,大家還得回到桌子跟前來捉小蟲。」

  第二日是個陰天,雖然立秋並不多久,風起時,已經有了陣陣涼意。鐵路邊空曠,風尤其顯大。雯穎頭上的草帽不時被吹掉。她們一群人頂著風,沿鐵路線走了十多里路。路上一茬一茬地遇到不少撿鐵者,有男人也有女人,中學生模樣的人更多。有時發現一塊鐵,就有好幾個人搶上去撿,於是不時發生一些小小的糾紛。半天下來,看看各自的筐籃,並沒有撿到多少。

  焦急的神情立即掛在了明主任的臉上。

  這天晚上,戊字樓董玉潔的丈夫、樞紐室工程師洪佐沁傳出一個信息,說是當年漢陽兵工廠舊址的地底下埋著許多廢舊機器。漢陽兵工廠搬遷去了台灣,那些廢棄的舊機器便再也無用。他的弟弟洪佑沁是武漢大學教授,研究近代工業發展歷史,跟學生們一起到那裡去挖了好幾次,據說遠遠沒有挖完。上個星期天,樞紐室的人聽說後幾乎全都去了漢陽,天黑時才回來,據說收穫頗豐。次日施工室也悄悄去了一撥人,這天他們挖回來的廢鐵,比他們幾個月裡上交的鐵鍋鐵鉗以及沿鐵路撿回的鐵塊的總數都要多。

  董玉潔晚上找雯穎說:「我們是不是跟明主任講一講?也到漢陽去一次?要是老像今天這樣去撿,小高爐到什麼時候才能吃飽呢?」

  雯穎說:「對呀,我們只要去幾趟那邊,說不定就夠了。」

  於是她們倆人約了許素珍一起去了明主任家。明主任一聽大喜,說:「太好了,太好了。今天技術員看了我們撿回的廢鐵,還直說太少了太少了。我正為這事正發愁哩。」

  雯穎說:「那我們什麼時候去?」

  明主任說:「說幹就幹,要不去晚了都被人挖光了。一去得一整天,要多去些人。明天我就召開一個動員會,把那些在家閒著沒事幹的人都動員起來,後天一早就出發。你們說行不?」

  許素珍說:「一定要把那些賴在家裡不出門的人動員出來。社會主義又不是專門讓她們來享受的。」

  明主任說:「那我們四個人分頭通知一下?」

  許素珍快語道:「丁媽媽和洪媽媽就負責通知樓房家屬吧。簡易宿舍那邊我熟一些,我和明主任去通知那邊。」

  明主任說:「也行。」

  晚上雯穎告訴丁子恆她們的行動。丁子恆說:「三毛和嘟嘟怎麼辦?」

  雯穎說:「又不是我一個人有孩子。家屬委員會要請幾個老人集中照看一天孩子。」

  丁子恆說:「那你呢?你吃得消嗎?」

  雯穎說:「怎麼吃不消?大家都去,我不去行嗎?」

  丁子恆便笑了笑,說:「我是過來人,這事可不是遊山逛水。那邊的路很遠,活也很累,你們一群婦女行不行呀?」

  雯穎亦笑道:「我們現在個個都是穆桂英,只要你們男的能幹的事,我們也一樣能幹。」

  丁子恆說:「但願你們披掛上陣,而不落敗歸來。」

  雯穎說:「呵,你也不要太小看我們了。」

  丁子恆笑笑沒再說什麼。及至晚上睡覺時,丁子恆突然說:「雯穎,有件事我得提醒你,我們總院的小高爐,沒一座煉出有用的鋼來的。」

  雯穎吃了一驚:「真的?」

  丁子恆說:「我是說假話的人嗎?」

  雯穎說:「那你們還煉不煉?」

  丁子恆說:「當然還煉。不過大家都知道煉的結果還會和先前一樣。」

  雯穎說:「既然這樣,那還煉什麼?」

  丁子恆說:「因為沒有人說不煉,那就得煉下去。」

  雯穎說:「我不懂。」

  丁子恆說:「我也不懂。不過,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看出誰弄懂了。」

  雯穎說:「你這麼一說,我好灰心。」

  丁子恆說:「你還是好好當你的穆桂英吧,千萬別跟外人說這些話。當然,也許你們的小高爐比我們的好,技術員的水平也高些。」

  雯穎想了想,說:「只願是這樣吧。」

  明主任的動員會就在小高爐旁邊剩餘的操場空地上召開。明主任大談了「鋼鐵元帥」升帳的重大意義,然後便表揚大躍進以來表現積極的家屬,這裡有許素珍、榮心怡、董玉潔,也有雯穎。雯穎心裡有幾分慚愧,因為她知道她自己遠不如許素珍她們參加活動多。明主任也嚴厲批評了幾個閒呆家中而不參與家屬活動的人,她幾乎用了許素珍的原話:社會主義並不是由大多數人去建設,而讓少數幾個人去享受的。明主任點了幾個人的名,雯穎聽見其中有張雅娟和甲字樓的金媽媽葉綠瑩。雯穎忍不住瞥了張雅娟一眼,見她臉色變得蒼白,低頭望地,一隻手如同少女般撕扯著衣角。雯穎心裡便有些不忍。

  晚上張雅娟來找雯穎。她臉上的憂傷少了許多,卻又多了幾分焦急。張雅娟問雯穎,明天她是不是非去不可。雯穎說:「我看你最好還是去。丁丁的事已經好幾個月了,你老躲在家裡心情更加不好。出門跟大家在一起,說說笑笑的,時間也過得快,也許會讓你早日忘記痛苦。再說,大躍進了,人人都積極參與,你卻一個人不理不睬,叫明主任當眾批評,也是怪難為情的。」

  張雅娟想想,說:「你說得也是。只不過……」

  雯穎說:「沈工不讓你去嗎?」

  張雅娟說:「他倒是跟我說,既然這樣,就去好了,你自己小心點……我……現在,現在和你……不一樣。」她言詞間似有難言之隱。

  雯穎見她如此,便心生憐惜,說:「那……你就別去了,批評就批評吧。」

  張雅娟說:「她們話說得那麼難聽,我真不曉得臉往哪裡放。我想……我還是去好了。」


十二


  清晨五點不到,烏泥湖的天空還沒有放亮,一群婦女便帶著筐子扛著鋤頭扁擔之類的工具出發了。鐵器叮叮噹噹的撞擊和嚓嚓腳步在昏暗之中響著。這些音響同早晨散發的霧氣一起,給人一種特別的刺激。

  一個聲音低低地說:「咱們這樣出發多有趣呀。」這聲音撩撥起許多笑聲。

  明主任也說:「是呀,一個人一生也沒幾次這樣的經歷哩。」

  有一個粗嗓子說:「我逃難時有幾次半夜裡起床趕路,不過每次都是鬼哭狼嚎的,從沒有今天這樣的好心情。」

  雯穎夾在人群中,她靜靜地聽著大家交談,一句話也沒說。她想是呀,當年逃難常常也是這樣摸著黑外跑,那時心裡總是緊張得一片空白,只知道跑呀跑的,何曾有心情體味走黑路的感覺呢?而這會兒,她不禁抬頭看看天。

  天邊一道淡淡的白線進入雯穎的視野。在她的注視下,白線一點點擴張著,眼前的昏黑隨著這擴張漸漸地灰白。淡淡的金黃色便浮現在這灰白之上,雲亦開始由黃而紅起來,道路和路邊的樹木變得清晰可見。秋天在它自己的季節裡往深處走去,由它卷帶而來的秋風無情地將樹葉一片一片摘下,又一片一片拋落在地。與秋風頑強抗爭的綠色葉片已經不多了。

  雯穎的思緒突然進入岔路。她想,哦,天要涼了,該給孩子置冬衣了。大毛的個子長了許多,需得重新做棉襖,二毛可以穿大毛去年那件。二毛的棉襖改改小,三毛還能穿。嘟嘟是小女孩,穿三毛的舊棉衣太難看,也該給她做一件新的吧。雯穎心裡盤算著,不知怎麼就同大家一起坐上了公共汽車。直到汽車抵達漢水邊,同行人們都叫著看漢江時,雯穎的思緒方回到身邊。乘船渡過漢水,太陽已經十分明亮,漢江水面牆桅歷歷在目,龜山亦撲面而來。與別處不同的是,山上的樹依然墨綠墨綠,彷彿它們拒絕秋天而堅持洋溢夏季的蔥蘢。

  漢陽同漢口比,顯得蕭條而荒涼。歸元寺翠黃的屋頂和隱約可聞的木魚聲,更增加了幾分空寂的氣息。一直沉默的張雅娟附在雯穎耳邊,說:「上個月我來求過菩薩。」

  雯穎驚異地看她一眼,張雅娟忙解釋道:「聽人說,這裡的菩薩最靈。我不為別的,只求菩薩保佑丁丁。不管他現在在哪裡,都保佑他好好長大。」她說時,眼圈又紅了。

  雯穎忙安慰道:「別多想了,我總覺得,丁丁還會回來的。丁丁那麼聰明,他會說出爸爸媽媽的名字,長大一點,他說不定自己摸著找回家哩,我好像有這樣的預感。」

  張雅娟驚喜道:「真的嗎?你真有這預感嗎?要是丁丁真回來了,我一定送一段上好的衣料謝你。」

  雯穎說:「那我就等著你這段衣料。」張雅娟臉上便浮上些笑容。

  漢陽兵工廠遺址已是一片破敗的荒地。正如丁子恆所說,活兒很累。雖然烏泥湖的家屬們有充分思想準備,但她們的氣力到底有限。就算地下廢鐵很多,她們卻也無力將這些沉重的鐵塊弄回去。明主任便不時地跺腳,說:「真可惜,真可惜呀,應該去總院借輛卡車就好了。」

  無論怎麼說,既然來了,總不能空手而歸,大家還是盡可能在筐裡多裝。先前粗嗓音說話者是簡易宿舍的寡婦尹媽媽,她在烏泥湖做清潔工,每日拉著板車,去各家各棟收垃圾。尹媽媽皮膚黧黑,人高馬大,嗓音與氣力亦都大於旁人。烏泥湖天天都能聽到她的粗嗓門:「倒垃圾喲——」尹媽媽大約是想裝得更多些,卻不想倒把筐子壓垮了,於是她索性脫了長褲,把褲腳處一系,將自己挖的幾塊鐵裝進去,一條腿前一條腿後地往肩上一扛,倒讓人覺得比竹筐更加利索。雯穎見她這麼擺弄,都看呆了。尹媽媽只穿一條大花褲衩,大大咧咧,全然不在乎眾人的笑聲。雯穎想,這就是勞動人民的本色呀,如果輪到自己,有這份勇氣嗎?想過後便自己回答自己:沒有。首先捨不得長褲,其次不敢在公共場合只穿條花褲衩,其三也沒有膽量把包裝得那麼難看的一褲東西扛在肩上。雯穎想,這幾條就注定我永遠趕不上尹媽媽她們的勞動精神。

  許素珍也效仿了尹媽媽。她將裝著廢鐵的褲子扛上肩時,嗓子裡滑出一陣歡悅的笑聲。許素珍扛著走了幾步,說:「這樣真好。荷香,張雅娟,諒你們都不敢學尹媽媽這樣吧?」

  荷香便立即脫著自己的長褲,豪邁地說:「我有什麼不敢的?張雅娟才不敢哩,她是上海的資產階級小姐出身。」說著將鐵塊裝入褲筒中。

  張雅娟臉色通紅,她猶豫片刻,突然一仰頭,也似荷香般豪邁道:「你怎麼就以為我不敢呢?」說著亦脫下長褲。張雅娟長褲裡還穿了一條淺灰色棉毛褲,這使雯穎莫名其妙地鬆了一口氣。

  中途轉車在民主路。人並不算多,大家依次上車,且說且笑。不料張雅娟前腳踏上車,後腳正欲跟上時,突然身體向後一仰,從車門跌下來。裝著鐵塊的褲子亦隨她一起砸下,褲管裂開,漏出的一塊鐵正砸在緊跟她身後的雯穎腳上。雯穎頓覺鑽心之痛從腳下直射到心裡,她沒來得及看看自己的腳究竟如何,卻被已經昏倒在地的張雅娟嚇住了。張雅娟的頭已跌破,血一直流到面頰上。她的臉色蠟黃,黃得有如上墳的紙錢。雯穎慌忙蹲在她跟前,高聲叫著:「沈媽媽!張雅娟!你怎麼了?」

  公共汽車前一片混亂。已經上車的明主任把自己肩上東西交給旁邊的許素珍,說:「上了車的你先負責帶大家回去,這邊有我。」說罷便從車上跳下。

  明主任在張雅娟身邊蹲下,雯穎突然看到鮮血從張雅娟的棉毛褲裡滲出。她拉了把明主任,驚駭地朝那裡指指。明主任大驚失色,說:「快送醫院。」

  剩下幾個沒上車的人將張雅娟抬起。尹媽媽大喊大叫的聲音,驚動了一個警察。警察見狀,立即攔下一輛三輪車,跟她們一起將張雅娟送進附近一家衛生院。

  在醫生們急救張雅娟時,明主任留下雯穎在醫院守候。她帶著其他人把適才擱在車站的鐵塊先送回家,並通知張雅娟的丈夫沈慎之。望著醫院的白牆,雯穎突然想起丁子昨天夜晚的話:你們不要早上披掛上陣,下午落敗而歸。她不禁苦笑了一下。

  張雅娟並無大礙,頭上只傷了皮肉。但她肚子裡的孩子卻流產了,據說是個男孩。這個結果使張雅娟雙淚長流。同明主任一起急趕而來的沈慎之灰暗著面孔,坐在床邊只一支一支地抽煙,什麼話都不說。明主任懊惱地譴責自己,說怎麼沒有弄清張雅娟懷有孩子呢?怎麼能讓一個有孕在身的人去幹這麼重的活兒呢?

  張雅娟眼裡含淚,但卻說:「明主任,不怪你,這是我的命。我不想做只會享受社會主義的懶人。」

  三天後,張雅娟出了院。雯穎拎了一小籃雞蛋去看她。只見她面色蒼白,精神不振。雯穎說:「算了,別多想了。你還年輕,明年再生一個。」

  張雅娟愁苦著臉,說:「是呀,我也這麼說,可我家沈慎之到今天都不理我。你說我怎麼辦?」

  雯穎不知如何回答。張雅娟說:「你說他會不會為這個事不要我了?」

  雯穎說:「怎麼會?沈工不是那樣的人。」

  張雅娟說:「他如果真不要我了,我都不曉得該怎麼活。我這兩天都在想,我們做女人的怎麼這麼沒用呢?」

  雯穎說:「是呀。我家丁子恆雖說對我很好,可我也想過你這樣的問題。想過後,就覺得怎麼也要出來做做事,要不就這麼活一生,那麼多轟轟烈烈的事不光沒幹過,連見也沒見過,豈不是太對不起自己了?」

  張雅娟說:「唉,小時算命先生說過,我結婚後,會有三災。我已經過了兩災,過得都快撐不住了。萬一再有一災,比方說沈慎之休掉我,我就完了。」

  雯穎說:「你可千萬別這麼想,沈工這人,一看就不是尋花問柳之輩,不要你,他一個人怎麼過日子?」

  張雅娟想想,說:「那倒也是。他不會做飯,也不會洗衣服,離開我,他也不會活得好的。」

  雯穎笑道:「瞧,這不就行了?誰離了誰都過不好,大家何必不長長久久在一起?」


十三


  這年秋季,大毛進了古德寺中學。中學生活令大毛格外興奮。每天晚飯時,大毛便高談闊論他們中學的事,叫丁子恆和雯穎都沒法插嘴說點別的,兩人只有私下暗笑。念著小學五年級的二毛聽得蠢蠢欲動,巴不得自己立刻成為中學生。

  古德寺中學在古德寺右側,教學樓有四層,呈「凸」字形,頗有氣派。學校有很大的操場,操場東邊長著幾株老樹,樹冠濃郁,遮出一大片樹陰。老樹年輪有幾無人知曉,只知道學校沒人見過它們年輕的時候。樹底下有幾副單雙槓,這都是小學所沒有的。一下課,大毛便跑去那裡玩槓子,練完回來就挽起胳膊朝二毛和三毛顯示肌肉。雯穎看著他那細細胳膊上了無肌肉的樣子,便覺得小孩子就是讓人好笑。

  這天大毛放學回家特別高興,上樓還哼著歌兒。雯穎正在走廊上收衣服,見他便說:「大毛,什麼事這麼高興?」

  大毛說:「中學就是好。我們也要參加大煉鋼鐵了,為突破一千零七十萬噸而奮鬥。老師說我們的目的就是要趕上英國,超過美國。」

  雯穎笑了笑,說:「你一個小小的人,能煉個什麼?」

  大毛說:「怎麼不能?我們學校操場上修起好幾座小高爐,比烏泥湖這座還漂亮。我們低年級負責砸石頭,另外還要去撿廢鐵,好讓我們的小高爐煉出鋼來。」

  雯穎說:「真了不起呀,想不到我家大毛也會煉鋼鐵了。」

  大毛便有點不好意思,說:「我還不會哩,我們先學砸礦石。不過,我會學的,我將來一定要當個煉鋼工人。」

  雯穎說:「當工人?那爸爸媽媽可不會同意。爸爸說了,我們家的孩子都得上大學。」

  大毛想了想,說:「那也可以,我就去上鋼鐵學院吧。」

  雯穎收完衣服回到房間,大毛跟進來,神神秘秘地說:「媽媽,告訴你一件事,我們班上有個叫皇甫浩的同學,是庚字樓下那個右派的兒子。」

  雯穎驚異了一下,說:「是嗎?」

  大毛說:「他原來在子弟小學讀書,搬到烏泥湖就考到我們中學來了。他的成績好得不得了,我看了看,我們班上就他還是我的一個對手。」

  雯穎說:「那你就要好好跟他學。不過,你千萬不要在班上說他家的事啊。」

  大毛一副很有主意的樣子,說:「這個我當然知道。」

  操場東邊的老樹下堆滿了礦石。高年級同學跟老師一起煉鋼鐵,低年級同學便砸石頭。每個班都下達了任務,勞動量很大。頭幾天,大部分同學的手都砸起了泡,速度一下子慢了許多。老師說這是一個必然過程,所以並沒有人因為手上起泡而打退堂鼓。一星期後,泡癟了,手掌上起了繭子,進度又跟了上來。

  初一和初二相互比賽。初二(一)班因有五個同學被學校通知參加市裡數學競賽,人手少了,恐怕落後,便開起了夜車。這個頭一開,立即冒出一大批效仿者。

  大毛第一天開夜車時,雯穎並不知道。一直到全家人都吃過晚飯,大毛仍不見影,雯穎有些著急。一會兒站到窗口望望,一會兒又跑下樓迎接,神色有些緊張。

  丁子恆說:「這孩子從來不會亂跑的,一定是學校有什麼事絆住了。」

  雯穎說:「你怎麼能那麼肯定呢?學校有事回來晚,大毛一向都是會提前告訴我的。上個月,古德寺前的馬路上有個學生被汽車軋傷了,他家裡就是以為他在學校有事,一直到半夜裡才曉得那孩子在醫院裡已經斷了氣……」雯穎說著,更加擔心了。

  丁子恆說:「別說得那麼恐怖。不過跟鄉下一樣,你追我趕大躍進,頂多是開開夜車罷了。」

  雯穎說:「那也不行呀。他小小年紀,天天砸礦石,出那麼大勞動力,不吃晚飯,還開夜車,怎麼受得了?還想不想長身體呀。」

  丁子恆說:「這樣好了,叫二毛到學校跑一趟,看看大毛在幹什麼。」

  二毛滿口答應,說:「好的,我去找哥哥。媽媽,我順便帶兩塊麵包,萬一哥哥餓了,正好有東西吃。」雯穎想了想,同意了。

  晚上十點鐘已過,大毛和二毛才一起回來,兩人臉上身上都髒兮兮的。二毛顯得十分亢奮,他參加了這天晚上的砸礦石勞動,得到許多中學生的表揚。於是他不停地跟丁子恆和雯穎講述大毛和他們班同學的故事。操場上有幾座小高爐,周圍插著多少面紅旗,大毛他們今天砸了多少礦石,在全年級排第幾名,諸如此類。丁子恆和雯穎饒有興趣地聽他講述,大毛卻在二毛大談特談時,歪在桌上睡著了。

  從那天起,大毛不回家吃晚飯便成正常。非但如此,他回家的時間也越來越晚,大多數都超過了十二點。回來後,草草地吃幾口,簡單地洗個澡,便倒在床上呼呼大睡。雖然精神狀態尚好,可人卻越來越黑瘦。

  一個月下來,連丁子恆也擔心起來,私下裡同雯穎說:「這樣下去怎麼行?小孩子是應該上學的,怎麼能成為勞動力呢?」雯穎更急,她的孩子一直是嬌生慣養的,從小沒做過什麼事,不料一上中學竟如此這般。孩子體力有限,這樣下去難免不影響發育。雯穎想要到學校去反映一下,卻讓丁子恆阻止了。丁子恆說:「算了吧,現在這是潮流。你去反映了,萬一學校不理你,你看人家臉色不說,大毛的老師和同學也難說不給大毛難堪。」雯穎覺得丁子恆說得在理,也就作罷。

  星期六這天,丁子恆尚未下班,大毛倒先回來了。雯穎高興地問:「大毛,今天怎麼這麼早?」

  大毛說:「皇甫浩今天砸礦石昏過去了,老師讓我把他送回家來。」

  雯穎大驚,說:「怎麼會昏過去呢?」

  大毛說:「他已經好幾天沒有回家了。他個子小,又很瘦,他們小組老是得最後一名,大家都說一定是他給拉的後腿。皇甫浩就連家也不回,拚命地幹,幾天幾夜沒休息,結果今天就昏倒了。」

  雯穎心裡抽搐了一下。她不再說什麼,眼前卻老是晃動一個瘦弱孩子的身影。

  晚飯時,雯穎對大毛說:「大毛,今天星期六,媽媽正好煨了一罐雞湯,你給皇甫浩端一碗過去好不好?」

  丁子恆下班回來,聽見雯穎對大毛的交待,突然踱到雯穎跟前,說:「皇甫白沙是右派,送雞湯到他們家不太合適吧?」

  雯穎聽此一說,猶豫起來。大毛說:「我本來也想讓媽媽給他做點飯吃的。他好可憐,他媽媽在工廠裡煉鋼鐵,經常不回家,他哥哥在一中讀高中,住校了。我送他回家以後,他只有一個人躺在床上,孤零零的,連飯都沒有得吃。」

  雯穎說:「他爸爸是右派,可他是我們大毛的同學。老師讓大毛送他回家,也就是要大毛照顧他是不是?他沒有飯吃,我們大毛難道不能送一口飯給他吃嗎?這都是老師安排的,對不對,大毛?」

  大毛說:「對呀對呀,老師送我們上三輪車時,還跟我說你要好好照顧皇甫浩同學。」

  丁子恆聽雯穎和大毛這麼一說,便也無言。心想跟大毛二毛幾個比,那孩子也真太可憐了。而皇甫白沙分明是個很有水平很有良知的領導,怎麼就會成了右派呢?丁子恆想著,便不再多言,踱到桌前翻起自己的書來。

  雯穎見丁子恆如此,便用搪瓷碗盛了一碗雞湯,又用飯盒盛了一些飯,另外又煎了兩個荷包蛋。煎荷包蛋時,油在鍋裡沙沙響,香氣一直飄出廚房。三毛立即繞著雯穎的腿,高聲宣佈道:「我也要吃荷包蛋。我還要替嘟嘟要一個。」

  二毛亦聞著香氣進到廚房,聽到三毛的宣言,不再以哥哥的身份教訓他,而是順著三毛的話說:「三毛和嘟嘟如果吃的話,哥哥也應該吃。哥哥天天砸礦石,很辛苦的。」

  雯穎笑了笑,說:「他們三個都有了,二毛也會有的,是不是呀?」

  二毛有些不好意思了,說:「媽媽給我,我就吃,媽媽不給我,我也沒意見。」

  這天的晚餐,連丁子恆在內,每人都吃了一個荷包蛋。大毛吃著,突然說:「皇甫浩吃荷包蛋時說,他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荷包蛋。他嗅著香氣連連說好香呀,好香呀。他還說,他很恨他爸爸。說他爸爸一年到頭總是出差出差,從來沒有關心過他們,現在還害得他們處處被人瞧不起。」

  雯穎吃了一驚,說:「是嗎?」她說時望望丁子恆。丁子恆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無言地吃著飯,只是在突然間長歎了一口氣。

  誰也不知道他歎出的那口氣有著什麼樣的內容。


十四


  許素珍的婆婆病了,劉景清人在烏江渡未歸,許素珍便把幾個大孩子托給雯穎照看,自己抱著小兒子五虎回了老家,一去便是半個月。回來那天,恰逢明主任組織開家屬會,許素珍一向積極,放下行李便參加了會。許素珍奔忙一場,人卻又黑又紅,也胖了,臉上一副喜氣洋洋的樣子。明主任便請她介紹一下鄉村情況。

  許素珍說:「嘿,鄉下比城裡開心得多。公社和大隊都辦了食堂,家家戶戶都不用做飯,光吃食堂,真正是共產主義哩。我婆家幾口燒灶的大鐵鍋,都閒了,乾脆就捐到公社小高爐裡支持鋼鐵元帥升帳。農民幹活熱情好高,我在鄉下時從來也沒有看見過的,田裡的產量是我想都不敢想的數。那麼高的糧垛喲,垸裡老人說是隊幹部的主意,糧垛上面是糧食,下面是稻草,專門用來哄哄縣裡幹部。不過,要是能哄得讓人都相信也不容易對不對?依我看呀,照這麼搞,共產主義要不了幾天就會實現了。」

  雯穎有些驚訝,說:「真的呀!那……哄人怎麼行?要是糧食不夠吃了怎麼辦?」

  許素珍嘎嘎地大笑,說:「你真是操閒心哩!我們國家這麼大,鋼鐵一煉好,馬上就要趕上英國了。全世界的人都會找我們借糧食,我們自己還會餓著?」

  明主任笑了,然後說:「聽這番話才真叫心曠神怡呀。鄉下的形勢這麼喜人,我們也得加把勁兒才是。」

  許素珍說:「對呀。你聽我說個事,鄉下現在都辦了食堂,我們怎麼還不辦呢?」

  明主任眼睛一亮,說:「我們也可以辦食堂,對不對?我們不在家裡吃閒飯,要成為於國於民有利的人,就得先把捆我們手腳的繩子解開來。每天三頓飯,可不就是那根捆我們的繩子?」

  許素珍一拍大腿,說:「可不?我家那個老倌子的腸子和胃就是捆我的繩子呀。」

  一句話說得大家大笑。說笑間雯穎看著蹲在一邊玩耍的三毛和嘟嘟,心想,可不是,四個孩子加上丁子恆,哪個不是一根結結實實的繩子?其中任何一根都可以把我捆在家裡動彈不得。倘若有一天,三毛和嘟嘟進了幼兒園,大毛二毛和子恆都能在食堂吃飯,自己豈不就完完全全自由了嗎?這麼一想,雯穎每一根神經都興奮起來。

  一陣繁忙的籌辦,食堂終於在年底開張。開門大吉,明主任便領著幾個人放了掛鞭炮。鞭炮聲把冬天的風聲壓了下去,響得十分悅耳和喜慶。中午時分,放學的中學生和小學生把食堂的空間擠得滿滿的,一個個都把手中碗筷敲得叮叮噹噹響,嘈雜聲幾乎掀掉屋頂。

  食堂是在先前識字班教室基礎上改造的。因眼下大辦鋼鐵是首要事情,辦食堂是為了騰出人手上高爐,所以也是首要大事,掃盲便只好等到鋼鐵產量超過英美之後再說。明主任雖也表示這樣辦並不十分合適,可因為再也找不到更好的地方來辦食堂,便只能如此。課桌於是成了飯桌。

  食堂共有十個家屬參與。樓房這邊四個,許素珍、雯穎、榮心怡以及辛字樓謝媽媽。謝媽媽的丈夫謝森寶是南下幹部,現在是總院政治處主任。謝媽媽自告奮勇要去食堂,她說她隨軍時,做過好幾年大鍋飯。明主任便讓她做了食堂的主任。

  簡易宿舍那邊有六人加入,清潔工尹媽媽也在其中。尹媽媽說她倒垃圾是下午四點以後,那麼其它時間便可貢獻給食堂。明主任覺得食堂總有些粗活,需得力氣人,就同意她的加入。開飯時,十個家屬紮著白色圍裙,堆著一臉笑容迎接眾位食客。午間吃飯的人主要是小孩和婦女,食堂裡擠得滿滿當當,幾乎無法轉身。幸而天氣寒冷,大家擠擠只覺得更加熱鬧,並未覺得不便。

  然而要命的還不是空間太小,而是不知有多少人會前來吃飯。儘管已經盡食堂最大能力煮了飯,但去晚的人仍然沒有吃著,癸字樓下孫明娥和她六歲的女兒便是其中之二。孫明娥上午出去撿了一背簍廢鐵,背回家已經累得大汗淋漓。抹了一把臉便趕來食堂吃飯,卻不料什麼東西都沒有了。於是一股火湧上心頭,站在食堂窗口便罵了開來。孫明娥是四川人,年輕時跟著在勘測隊做工程師的丈夫毛學仁長年在外奔波,一向風風火火,罵起人來亦毫不留情。於是一口脆脆崩崩的四川髒話便從食堂每一個窗口迸射到屋外。只幾分鐘,來看熱鬧的人便圍得水洩不通。許素珍和尹媽媽等人原本有些愧疚,叫她這麼一罵,惱怒便替代了愧疚。心想辛辛苦苦地做了一上午飯,頭回開張,就被罵得狗血淋頭,今後還有什麼搞頭?想過也就張嘴對罵起來。許素珍的湖南話、尹媽媽的貴州土話同孫明娥的四川話夾雜在一起,響亮乾脆,煞是熱鬧。

  本已吃過飯回了家的明主任聞聲趕來,聽她們叫罵成這樣,氣得臉色發紫。她高聲勸解也平息不了,直到謝媽媽趁吵架的空兒,急急地趕出一堆麵條,又油炸了一碗辣椒。辣椒的香氣溢出,孫明娥方停住口舌,生恐麵條又沒了,便拉了女兒前去盛面。此一刻大家方才發現,吵架其實沒有用。

  下午,食堂門前便貼出新規定:但凡要在食堂進餐的人,每天晚上必須預定,否則次日無權在食堂進餐。規定貼出後,不少人覺得如此做法太麻煩,高談闊論地議論了好一陣子,卻因無更好的方法替代,便也認可了。


十五


  天氣一天比一天寒冷。夜裡,風從屋頂上刮過,隔著磚瓦,似能聽到它呼呼的叫聲。1958年又走到了盡頭。

  總院工會在俱樂部三樓開了一天會。會議結束後,便有消息傳到了烏泥湖:烏泥湖家屬委員會因在該年度中取得突出成績,被評為先進,其主任明如玉亦被選為勞動模範。在迎接新年的大會上,烏泥湖宿舍須派一名代表上台,宣講這一年來她們工作的成就。

  一夜間烏泥湖宿舍幾乎沸騰了,家家飯桌上的話題似乎都是這個。明主任興奮得臉上洋溢著喜色,早起出門,見到她的人都紛紛向她祝賀。明主任反覆說:「這都是大家干的,都是大家干的。」

  家屬委員會的事跡決定由榮心怡和董玉潔兩個文化高的人來寫。寫完後誰去宣講呢?明主任開會徵求大家意見。許素珍說:「明主任你自己講好了。」

  明主任說:「不不不,我戴了紅花坐在台下已經夠風光了,不能再上台。」

  許素珍便笑道:「我倒想上去風光一下,可惜不認識紙上那些字。」

  明主任說:「我的意見從董玉潔和榮心怡兩人中挑一個。」

  董玉潔說:「千萬不要找我。我一口上海話,縱是講得再美,台下人也聽不全懂,這會糟蹋了我們烏泥湖的事跡呀!」

  榮心怡說:「我這口湖南話別個又怎麼能聽得懂喲!」

  許素珍說:「叫我說讓丁媽媽陳雯穎去講好了。她也是我們家屬委員會的積極分子,再說她的南京話又好懂又好聽。」說著便叫道:「陳雯穎,你上去講最好。」

  雯穎嚇了一跳,連連搖手道:「我可不行,我一看下面黑鴉鴉的全是人,腿就會發軟哩。」

  簡易宿舍的荷香說:「你們要都不講,就讓我講好了。」

  許素珍說:「我都認不全上面的字,你認得?」

  荷香說:「我讓我家男人一個字一個字地教,我再把它都背下來還不行嗎?」

  明主任說:「那不行。萬一出了差錯怎麼辦?這是我們整個家屬委員會的榮譽,我們不能出一點錯。」

  荷香說:「怎麼就會出差錯呢?我為家屬委員會做了不少事情,哪樣都有功勞的,未必不能上台去講講話?」

  明主任白了她一眼,轉向雯穎,說:「只有你去合適,你快答應下來吧。」

  雯穎想,萬一真讓這個剛在識字班學了幾個字的荷香去講,說不準真會影響烏泥湖的形象,倘若如此,就不如自己去了。於是她點點頭,說:「好吧,我去講。」

  這樣出風頭的事情,在雯穎也是平生頭一次。一連幾天,她都很激動。一想上台的情景,她便不由得腿發軟。儘管如此,她還是做了不少準備。她把頭髮重新燙過,又做了一件新的呢外套。外套是墨綠色的,式樣很新穎,也很大方。做好後,她在家裡照著鏡子試了幾次,都很滿意。丁子恆見她如此這般,心裡暗自發笑,心想女人真有意思,只不過上台講個話,倒好像是要去進行總統宣誓似的。

  開大會那天,雯穎希望丁子恆也能去俱樂部聽聽,丁子恆滿口答應。答應歸答應,卻並沒有往心裡去。丁子恆從洞庭湖土壤調查回來後,便由總工室調到了施工設計室。這天因為趕著完成三峽初步設計要點,將此事徹底忘記了。及至下班,街上偶爾響起的鞭炮聲越過院牆從緊閉的窗縫中傳來,他才猛然想起此事,心裡連說糟糟糟。沒有看到雯穎在台上講話的場面,他頗有些失悔。

  丁子恆只得趕緊想彌補的辦法,決定先去友誼商店買點什麼禮物以示祝賀。正出門時,遇到從宜昌回來過元旦的外業隊工程師姬宗偉。丁子恆腦子裡立刻浮出姬宗偉的太太秦小玫的面孔,總院大夫杜心原的面孔也隨之而出。丁子恆心裡「撲通」了一下,倒覺得自己有幾分不自在。

  姬宗偉看見丁子恆,忙迎上前,笑著同他打招呼,說:「丁工,想不到你太太這麼有風采呀。」

  丁子恆連忙同他寒暄了幾句,方問:「你去參加會了?怎麼樣?」

  姬宗偉說:「別人我不說了。你太太上台時,誰能想到她只是個家屬?叫我說那氣度簡直像個教授哩。言詞又講得清楚,臉上的笑容又有分寸。台下大家都在問,這是誰的太太?立即有人說是施工室丁子恆的,還有人補充說,就是原來總工室的那個丁工。」

  丁子恆聽得心裡甜滋滋的,嘴上卻說:「好傢伙,你拿我開心了。」

  姬宗偉說:「怎麼會?真正是這樣的,不信你去問樞紐室的洪佐沁。他坐我旁邊,我們倆都說丁工好福氣。洪工還笑說別人是郎才女貌,你們是郎才女貌還外加女才。」丁子恆被他說得笑起來,笑完不知該說什麼好,便問他工地情況如何。

  姬宗偉說:「用四個字概括:熱火朝天。那種氣氛是你們坐辦公室的人感覺不到的。」

  丁子恆說:「諷刺我幹什麼,我又不是沒在外業呆過。說說美人沱八號情況,平峒打得怎麼樣了?」

  姬宗偉說:「平峒是從獅子包山腰打進去的。打了八十多米深,一直伸進山腹中。已經基本完成了,平峒裡裝上了電燈,岩層情況一清二楚。現在主要是要搞清破碎帶的情況,準備在白巖尖山腰裡再打一個平峒。三峽是大工程,不把所有的疑點弄清是開不得工的。」

  丁子恆說:「對對對。在做下一步的初步設計前,我們要去『美八』和『南三』查勘,要知己知彼才是。」

  姬宗偉說:「要我說呀,南津關三號沒什麼好查頭。那裡外表不錯,但實在是敗絮其中。下面溶洞密密麻麻,能在那裡修大壩?那裡天生就是給白居易他們這些人旅行寫詩的!天曉得當初薩凡奇是怎麼看中了那地方。」

  丁子恆說:「薩凡奇是個嚴謹之人,既然看中了那裡,必有他的道理。」

  姬宗偉說:「『美八』和『南三』兩地,哪個角落我都去了。憑著我做工程師的良心說,再也沒有比『美八』更好的壩址了。那真是蒼天賜給我們修壩用的地段。」

  丁子恆說:「是嗎?」

  兩人說著大壩,進宿舍便分了手。丁子恆直到進了丁字樓門洞,踏上了最後一級台階,方又想起,原本要為雯穎買禮物的事,也在遇見姬宗偉後又忘記了。丁子恆使勁敲著自己腦袋,罵道:這該死的腦筋!罵完,他不由想到,自己已經進入好忘事的年齡了。他最不喜歡的那個「老」字已一天天向他逼近,它散發出的氣息一天天地侵蝕著他的外貌和心靈。他明知被侵犯,卻也無力抗拒。丁子恆這麼想著,不由輕輕歎了一口氣。

  熱熱鬧鬧的1958年便在丁子恆的輕歎之間,悄然從他身後一點一點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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