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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年(二)



  沈丁丁始終沒能找到,雯穎幾乎難以見到張雅娟。從雯穎家望去,似乎能看見籠罩在沈家的重重陰影。那陰影彷彿要跨過兩棟樓房間的距離,一直伸向丁家。這天夜裡雯穎做了噩夢,夢見有人抱走了三毛。她在野地裡四下叫喊,而那個抱走三毛的人卻身藏暗處,睜著一隻大眼一隻小眼,猙獰地笑著。雯穎驚叫了一聲便醒了過來。

  次日一早,雯穎把嘟嘟托在許素珍家。自己牽了三毛去幼兒園。雯穎想,無論如何,三毛應該進幼兒園了。倘若他在屋外玩耍時也遭人拐去,我們怎麼承受得了?

  幼兒園園長姜心敏住在烏泥湖的庚字樓,她的丈夫陳杞是對外處的俄語翻譯。為三毛上幼兒園的事,雯穎曾去過她家。那時三毛未滿四歲,姜心敏說幼兒園必須年滿四歲方可入托,這是規定。而現在三毛已經五歲,不再存在年齡障礙。

  幼兒園設在惠寧路。它的隔壁是昔日大軍閥楊森的花園,紅牆環繞,綠樹蔥蘢。一群一群的鳥飛來飛去,歇在樹上,便如樹冠上盛開著白色花朵。這座花園現已被市府接管。惠寧路是一條極為安靜的小路,沒有汽車往來,只偶爾有幾輛自行車沿著街邊飛快騎過。一排排低矮房屋朝郊外荒野延伸,荒野之後,是一片碧綠的菜地。再往後走,就可見黃孝河了。這是漢口歷來的污水排出口,河岸零星地泊著幾座茅棚,茅棚的屋簷邊幾乎貼著了地面。行走在岸邊,一低頭便能聞到河裡的腥臭。

  但被法國梧桐環繞的惠寧路卻感覺不到它身後的氣息。

  幼兒園操場上,孩子們正做遊戲。每個孩子都罩著白色兜兜裙,胸口繡著「長院幼兒園」五個通紅的字。三毛一見這麼多小朋友,立即興奮起來,鬆開雯穎的手,一下子便匯入其間。

  雯穎找到姜心敏的辦公室,姜心敏正同一女老師模樣人談話。雯穎輕叫一聲,她眉頭皺了皺,示意雯穎在外等候一下。雯穎只好站在了門外。姜心敏是一個顴骨高高的女人,令人感覺她的眼睛是擱在顴骨上。她人很瘦,一口北方話亦說得很有瘦硬之感。雯穎在烏泥湖見過她多次,每次路遇,總是同她打聲招呼,但卻從沒見過她的笑臉。雯穎有時想,如此剛硬的性格怎麼適合在幼兒園工作呢?她這副樣子,怎麼會是一個俄國貴族的女兒呢?

  半個小時等過去了,姜心敏的話仍未打住。雯穎心裡便有點焦急。不光是嘟嘟擱在別人家中,大毛二毛放學回家還得吃中飯呀,再等下去,回家恐遲。雯穎想了想,再次走進辦公室。同姜心敏談話的女老師正抹眼淚。雯穎說:「姜園長,我能不能先跟你談幾句?」

  姜心敏的面孔板了下來,說:「你怎麼這麼沒禮貌?我不是讓你等等嗎?」

  雯穎說:「實在是對不起,我還得趕回家。我怕晚了……」

  姜心敏說:「你既然怕晚了,怎麼不早點來呢?」

  雯穎解釋道:「我們住得離這裡比較遠,家裡還有小孩……」

  姜心敏再一次打斷她,說:「我這也是工作,請你尊重我的工作。」說著,她做了個請出的手勢。

  雯穎面孔通紅,退出後便站在辦公室外生氣,心想你當個園長有什麼了不起的?都在一個院子裡住著,有什麼必要這麼生硬呢?

  遊戲中的孩子,有兩個打了起來。幾個老師忙叫喊著奔過去。雯穎一看,其中之一是三毛,吃了一驚,便也顛顛地跑到操場。架已被拉開了,那孩子哇哇地哭著。三毛說:「沒臉皮耶,還哭呢。」

  雯穎見三毛臉上被抓出一道長長的血痕,心裡抖了一下。但仍用責怪的語氣對三毛說:「三毛,你怎麼能跟小朋友打架呢?」

  三毛睜大眼睛望著雯穎,委屈不過的樣子。望著望著,見雯穎臉色仍然嚴厲,嘴便扁起,然後「哇」一聲大哭起來,且哭且說:「是他先打我的,媽媽不講理。」

  三毛聲音很大,遊戲的孩子都圍過來,幾個老師不停地叫集合。雯穎見狀不好,忙對老師們說「對不起對不起」,拉了三毛便往外走。這時,已同女老師談完話的園長姜心敏從辦公室走了出來。她看也不看雯穎一眼,嚴肅著面孔向老師們詢問。

  一個年輕的老師說:「沒什麼沒什麼,不過兩個小孩子打架而已。」

  姜心敏說:「你怎麼能這麼講?孩子受傷了嗎?」

  另一個中年老師說:「都有一點。」

  姜心敏說:「我們的孩子呢?」

  中年老師把適才同三毛打架的孩子找過來,那孩子又開始玩新的遊戲,他似乎已經忘了打架事件。中年老師把他的手背亮開,說:「就是被那孩子咬了一下。」那只胖乎乎的小手背上有兩個淺淺的牙印。

  姜心敏說:「家長把孩子交給我們,可我們卻讓他受了傷,我們怎麼向他的家長交待?」

  年輕老師說:「那孩子也受了傷,比他的還重哩。而且,的確是我們的孩子先動的手。」

  姜心敏說:「那孩子本來就不是本園的,他混進來就是個錯誤。怎麼還能讓他欺負我們的孩子?為什麼他沒來時我們的孩子不打架,他一來就打架了?像這樣沒有受到過良好教育的孩子來這裡,必然會使我們的孩子受傷,你們幾個做老師的都有責任。」

  雯穎生氣了,說:「姜園長,你怎麼能這麼講呢?都是小孩,也都受了傷……」

  姜心敏打斷雯穎的話,說:「我在批評教育我的職工,有你插話的必要嗎?」

  雯穎說:「你不公平,我就要說。孩子不分園裡園外,都是大家的孩子,我們都要愛護他們。小孩子打架,本來也不是什麼大事,你為什麼要這樣出口傷人呢?」

  姜心敏並不看雯穎,而朝另兩個老師說:「李老師,張老師,請你們讓這個女人出去,不要影響我們園裡的工作。」

  雯穎的臉一下紅了,彷彿渾身的血瞬間都衝到頭上。

  三毛藏在她背後,偷看著姜心敏,突然他拉著雯穎的衣服,說:「媽媽,我要回家。我不要上這個幼兒園了。這個阿姨好凶,三毛怕。」

  雯穎讓自己鎮靜下來,她用非常蔑視的語氣說:「你以為你當了園長,就可以任意對想要孩子入托的家長耍威風麼?你太愚蠢了。這裡每一個讀過幼師的老師們,都知道怎麼對待一個孩子,也知道怎麼對待一個母親。她們沒有一個人會認為你是稱職的,是配得上做一個園長的。而我的孩子,只要是你當園長,我根本都不會送他們來這裡。因為,你根本不懂得愛孩子。」雯穎說完,拉著三毛揚長而去。

  回到家中,雯穎越想越氣,禁不住趴在被子上大哭一場。許素珍聞知忙跑上來,待問明情況,說:「就是那個姜大腳呀,她天生一個惡雞婆哩。她連她家老信子,就是那個當翻譯的小白臉蛋陳杞,都是想打就打呢。我家老劉說,那個陳杞脖子上的傷疤從來沒斷過線,大夏天也用絲中圍著,不曉得的人還以為他講漂亮。娶到這種老婆,人還有什麼活頭?你可千萬別跟她生氣,生氣也是白生了。」

  雯穎氣鼓鼓道:「那我就不明白了,為什麼這樣的人就讓她去當幼兒園園長?」

  許素珍壓低了嗓子,說:「哎,我說了你可別亂傳啊。她跟後勤處那個大個子處長是拐了彎的親戚哩,說是什麼遠房的堂妹子呀什麼的,反正都是他們北方人。」

  雯穎說:「就算沾親帶故,那也得看她夠不夠格做這事呀。」

  許素珍說:「哎呀呀,我怎麼跟你說不清呢?比方說,等你以後當了一個大官,有個幼兒園差個園長,我求你給我當,你還不就順手給了?」

  雯穎說:「那可真不一定,我得看你行不行呀。」

  許素珍急了,說:「阿彌陀佛,你還讀過書,怎麼是這麼一副死腦筋?」

  丁子恆下班回來,雯穎告訴他自己白天的遭遇。丁子恆大為生氣,說:「她憑什麼這樣講?得找她評理去。」

  雯穎忙說:「算了算了,大不了我家三毛和嘟嘟都不上幼兒園好了。許素珍告訴我,說她隔天就把她丈夫打一頓哩,打得脖子上都看得見傷疤。」

  丁子恆有些驚訝,說:「打她丈夫?陳杞?他是個很不錯的俄文翻譯呀。」

  雯穎說:「那又怎麼樣?素珍說,他脖子上的傷疤從來沒斷過線哩。」

  丁子恆方記起陳杞脖子上常常紮著的絲巾。本以為他是趕洋時髦,現在看來,丁子恆想,原來如此。再想到經常站在蘇聯專家旁邊,儒雅而風度翩然的陳杞,丁子恆不禁失聲而笑。

  這件事就算過去了。三毛終是沒去幼兒園,但雯穎斷然取消他自由下上樓的權利。三毛為此而大哭了幾場,哭後並無收效,也就罷了,只好天天陪著他眼裡的笨孩子嘟嘟玩耍。

  不幾天,便傳來沈家奶奶去世的消息。烏泥湖這天下了一夜的雨,淅淅瀝瀝的雨點,給人平添幾分淒惶。蒼天彷彿也在為這可憐的一家人哭泣。




  連續晴了幾天,熱風便將春天的氣息一吹而去。三個小伙子來到烏泥湖宿舍,他們用一天半時間在操場的兩頭豎起了兩個籃球架。起先人們並未在意這兩個籃球架,只是小孩們有時吊在上面拿它們當單槓耍,主婦們則順手將繩子拴在上面,曬起了被單或其它衣物。

  一天黃昏,天還很明亮。熱風帶著夏天的氣味習習吹來,拂在臉上,有一種潮濕曖昧的感覺。夕陽把橙紅色霞光灑得漫天都是,凝望片刻,便會禁不住心旌搖蕩。

  一聲長哨突然從烏泥湖上空劃過,然後便隔一陣響上一下,像一隻飛鳥歡悅地叫著在空中盤旋。這是烏泥湖從未有過的聲音。人們驚訝後,立刻判斷出哨聲來自操場,於是紛紛開窗出門,循聲望去。

  操場上聚集了一群小伙子,他們穿著白色和紅色的背心,露出一條條健壯的胳膊。其中一個把兩隻手掌合成喇叭,轉著圈高喊著:「烏泥湖的鄉親們,水文站和物勘總隊即將在這裡進行籃球比賽,請各位鄉親前來助陣!」

  走廊對著操場的丙字樓、丁字樓和戊字樓上,一下子就站出許多的人,一個挨一個地趴在欄杆上,而窗口對著操場的己字樓、庚字樓、辛字樓、壬字樓和癸字樓,各個窗前亦幾乎被人頭塞滿。笑鬧聲立即將整個操場環繞起來。

  水文站和物勘總隊的職工差不多傾巢出動,在操場邊上圍成一圈。水文站隊員穿著白色背心出場,物勘總隊隊員穿著紅色背心出場。吹哨的裁判原本是水文室的工程師張者也,這是連物勘總隊的隊員們都認可了的事。可是他一出場便遭到物勘總隊觀眾強烈的抗議,他們一個個大聲叫喊著:不行!水文站屬於水文室,他們自己人會包庇自己人!

  張者也便笑道:「我完全同意你們意見,想讓我不向著自己的人是不可能的。你們趕緊找個合適的人吧,我愛人今天值夜班,我正要回家給孩子做飯哩。」

  張者也的話令圍觀的人們大笑不止。這時,恰好住在壬字樓上右捨的杜心原下班回家。杜心原是總院醫院的內科大夫,幾乎被所有人認識。便有人叫道:「杜大夫!請杜大夫當裁判!」

  張者也趕緊伸手拉住杜大夫,將手上的哨子塞給他,且說:「群眾意見不能不聽,請你代勞吧。」

  杜大夫莫名其妙地四下望望,見場上人們都注視著他,並且發出陣陣笑聲,於是恍然,說:「我這是受命於危難之時嗎?」

  物勘總隊的人便高叫著:「是——的——」

  杜大夫高興了,他對一個小孩叫道:「王可可,幫我把包拿回家。」然後接過哨子,將襯衣袖一挽,往操場中間走去,且說:「好,算你們慧眼識英雄,我今天一定給你們吹好這場球。我在醫學院時就是籃球隊的。」物勘總隊的觀眾便又發出歡呼。

  隨著杜大夫的哨子一響,烏泥湖有史以來第一場籃球賽開始了。

  場上隊員們雖很年輕,但動作卻頗笨拙。或是雙方球技都尚生疏,或是彼此互不適應,或是其中有人本來就是「拉郎配」,所以操場上一會兒有人跌跤,一會兒有人抱著球四下亂竄,一會兒有人跑掉了鞋子。急得豪情滿懷來當裁判的杜大夫追著隊員不停地喊叫,哨子便有時一吹幾分鐘不停,整個操場像在演喜劇,場內場外笑聲不斷。

  丁子恆剛從洞庭湖土壤調查回來,手邊諸多資料亟待整理,故而回家頗晚。他上樓後,見操場有人打球,驚異了一下,然後立即站進走廊的觀眾隊伍裡。此時的球賽已近尾聲,裁判杜大夫坐在場邊一張椅子上,呼呼地喘氣,場上更是亂作一團。

  丁子恆有些詫異,說:「怎麼這樣打球?裁判呢?」

  大毛說:「喏,坐在場外喘氣的那個,就是壬字樓上的杜大夫,他累得跑不動了。」

  二毛說:「剛才還要好玩哩。水文站那個高個子叔叔跑幾步鞋就掉,真是把我的肚子都笑疼了。」

  正說時,物勘總隊一個隊員跑動搶球時被水文站隊員抱住了腿。沒曾想他的褲帶不結實,這突然一抱,竟把他的長褲拉了下來,他猛然摔倒在地不說,且將一條大花的褲衩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褲衩為天藍底色夾著大紅花朵,分外醒目。沒等物勘總隊隊員弄清怎麼回事,場上場下均已笑成一團。那隊員慌忙把褲子提起,爬起來,但已無法尋得褲帶,便顧不得責罵水文站隊員,提著褲子就往場外跑。他的倉惶統一了適才雜亂的笑聲,彷彿把笑彙集成了一股,沖天而起,持續數分鐘不停。連平常頗為嚴肅的丁子恆亦笑得岔了氣,嗆咳不止。

  杜大夫在跟著大家一起捧腹大笑時,竟然忘記了比賽時間。他旁邊一個妖妖嬈嬈的女人提醒說:「看看時間到了沒有?」杜大夫這時方看看手錶,然後吹響了比賽結束的哨音。

  比賽結果是水文站以八分的優勢成為烏泥湖首場球賽的勝利者。水文站隊員們歡呼起來,並煞有介事地向周圍觀眾鞠躬致謝。而物勘總隊的隊員們則頗為沮喪,一個隊員憤憤道:「這不公平!把我們隊員的褲子都拉掉了,這還不算犯規?」

  聽他這麼一說,尚未離場的觀眾們又笑起來。杜大夫邊笑邊對物勘總隊表示歉意,且說:「這次只能算做試賽,相互摸底。我也沒吹好,最好在星期六重新賽一次。行不行?」

  水文站和物勘總隊兩方當場做出決定,這次只是友誼賽,星期六再來一場正式的。圍觀的小孩子們便立即四散開來,四處傳播消息:「今天只算友誼賽,星期六打正式的!」

  杜大夫朝人們揚揚手,轉身上了壬字樓。一會兒,操場上的觀眾亦散了。

  雯穎一直在廚房裡做菜,她的廚房窗口正對操場,所以她在做菜的同時,也不時地看看球賽的場面。以居高臨下的角度和女人特有的敏感,她注意到一個引人注目且十分妖嬈的女人總是追隨在杜大夫左右,不時地笑著同杜大夫說點什麼,甚至飛舞媚眼。雯穎想,這是杜大夫的太太嗎?

  丁子恆走進廚房詢問何時開飯。雯穎笑笑,說:「回來就找吃,跟大毛二毛差不多哩。」說完,抬頭又見操場上妖嬈女人朝杜大夫遞了條毛巾,便一揚下巴,問:「那個女的是誰呀?」

  丁子恆說:「咦,這不是我們甲灶食堂的管理員嗎?聽說叫秦小玫,她在這裡幹什麼?」

  雯穎笑著說道:「我見她在跟杜大夫眉來眼去哩。」

  丁子恆說:「你可千萬不要亂說人家呀。她是外業隊姬宗偉的太太。」

  雯穎說:「我才懶得說這些哩。她也住在烏泥湖嗎?」

  丁子恆說:「就住庚字樓上右捨。喏,你廚房斜對過那間。」

  雯穎抬頭望去,見庚字樓上右捨窗子兩邊垂著白底粉花的窗簾,在風吹動下,時而飄起一角。她想,這秦小玫倒蠻會打扮生活的。




  星期天清晨,太陽還沒有升起來,家屬委員會的明主任便手拿喇叭在烏泥湖屋前屋後高聲喊叫,讓大家出來趕麻雀。說是全市消滅四害統一行動。明主任叫明如玉,從上游局搬來漢口,一口重慶話說得清清脆脆。明主任的丈夫叫王達,在總院所辦的《長江流域報》當編輯,文章寫得如花似朵的好看。王達在重慶報館當記者時認識的明如玉。王達常跟人說他家明如玉在重慶跟張瑞芳和白楊同台演過戲,為此明主任走到哪裡,總有人打聽有關張瑞芳以及白楊的事,明主任便用她那口清脆的重慶話為大家講張瑞芳白楊以及另一些明星的故事。明主任還有一件最令大家羨慕的事,便是她還跟郭沫若握過手。明主任說這事時總是笑說她家王達恨不能把她那隻手割下來換到他身上去。

  太陽明亮刺眼地掛在天空時,烏泥湖各條路口上都站上了人。就連習慣星期天睡懶覺的丁子恆也急急忙忙起床,草草吃幾口泡飯,便拿了臉盆隨雯穎下樓去。三毛亦手舉嘟嘟唱歌跳舞的小鈴鼓,屁顛屁顛跟在他的身後。

  烏泥湖樓房頂上有許多麻雀窩。戊字樓一個叫洪澤海的男孩領著幾個中學生從氣窗口爬上屋頂。丁字樓的吳安林雖然只是小學生,卻因爬高上梯慣了,身子尤顯靈活敏捷,他跟在洪澤海身後,嗖嗖幾下便上了屋頂。即將升入中學的大毛不甘示弱,也跟著爬了上去。上到房頂後,大毛在仰頭望天的剎那間,突然頭暈起來。白雲在藍天上悄然扭動,那柔軟的擺動一直在大毛眼前閃晃。大毛便只敢騎坐在屋脊,見麻雀飛來,便緊張而無序地敲打盆底。而膽大的洪澤海順著瓦道一直滑向屋簷邊,他且敲且喊,興奮的聲音在空中嗡嗡作響。更為膽大的吳安林竟在屋頂上跑來跑去,站在下面的大人一個個嚇得臉色灰白。轟趕麻雀的金屬撞擊聲壓倒了一切,他們的喊叫完全淹沒其間。

  天很藍,雲很淡,刮在臉上的風也很輕。平常這樣的日子,倚在窗口,可以看見房頂上的麻雀歇在屋脊上嘰嘰喳喳地聒噪,時而飛來或飛去幾隻。飛來的落在屋脊上加入吵鬧,飛去的拖著嘰嘰尾音在天空盤旋。特別是午睡之時,這世界便安靜得似乎只有麻雀的存在。

  然而這天,點綴人們寧靜生活的麻雀卻無處落腳,它們倉惶亂飛,飛到哪裡,哪裡便響起一片刺耳的金屬撞擊聲和人的喊叫聲。

  第一隻疲憊之極的麻雀從天上掉下時正是中午。麻雀落在昂然立於屋頂的洪澤海腳下。洪澤海發出一聲歡悅的大叫,他拎起那只麻雀,向地上的人們高聲宣佈:「看呀,我們的勝利成果!掉下來一隻了!」

  人們都仰起了頭,看清他手上麻雀後,禁不住地沸騰了一陣。洪澤海舉著麻雀對空高喊:「今天我是如來佛,麻雀麻雀你休想逃!」

  大人們見他如此舉動,便笑開了。小孩子們卻十分激動,一齊學了他的節奏喊道:「今天我是如來佛,麻雀麻雀你休想逃!」

  站在丁子恆旁邊的三毛激動得小臉通紅,他手舞足蹈不知忙些什麼。最後,他終於對著屋頂喊了起來:「洪澤海哥哥,讓我看一下小麻雀好不好?」

  洪澤海說:「好咧!」說話間,手臂一揚,那隻小麻雀在空中劃了條弧線,然後「啪」地落在了三毛腳下,嚇得三毛情不自禁地把頭往丁子恆懷裡一扎。

  小麻雀沒有死,側身躺在地上,微微地抽動著。丁子恆低下頭,看見地上這只奄奄一息的小東西,心裡有些不忍,便把頭抬起來。在淡藍色的天空中,飛著一群群驚慌失措的麻雀,這些麻栗色的小鳥飛翔得絕望而淒惶。

  蹲下身看麻雀的三毛突然扯了一下丁子恆的衣服,可憐巴巴地說:「爸爸,這隻小麻雀好可憐呀,它恐怕飛不動了。我能不能把它帶回家去養著?我會把它的身體養好的。」

  丁子恆說:「那可不行。麻雀是害蟲,我們得消滅它。」

  三毛說:「小麻雀怎麼會是害蟲呢?」

  丁子恆說:「因為它吃糧食。」

  三毛說:「我們這裡沒有糧食吃呀?」

  丁子恆說:「可是它會飛到農民的地裡去偷吃糧食。」

  丁子恆回答完,又覺得似乎答得不太對,但三毛已經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哦——」。

  天空中,越來越多的麻雀開始下掉,每掉下一隻,便會聽到一陣驚喜叫喊。及至黃昏將臨,明主任收兵的哨音從遠處傳來時,丁子恆再次抬頭看天。在天空飛翔的麻雀彷彿已經不多了,只有幾隻特別頑強的,一邊繼續盤旋,一邊發出哀哀的叫聲。

  這一天趕麻雀的成績據說是十分輝煌。而對於戊字樓上右捨的洪澤海來說,則更是難忘的日子,他幾乎成為烏泥湖所有小孩的偶像。丁子恆家晚餐的飯桌上,大毛二毛以及小小的三毛所談論的話題始終沒有離開過洪澤海。




  夏天終於邁著它的步子,如期到來。烏泥湖宿舍東頭的野地上開始修建一座倉庫,工地的高音喇叭成天播放著熱情高昂的歌曲,中午時便轉播全國各地頻傳的捷報。這個連續不斷的聲音彷彿把外面沸騰的生活攤開在烏泥湖宿舍面前。烏泥湖的家屬大多都閒居在家做家庭主婦,做飯、看護孩子以及伺候丈夫,而那只天天高音叫響的喇叭煽動得她們只感到自己一生的空虛。

  一天,明主任召開家屬會,明主任搖著一把大芭蕉扇說:「大躍進的浪潮席捲全國,不能把我們烏泥湖拉下。我們也得做點事情,跟著浪潮前進才是。」烏泥湖的家屬都覺得明主任講得簡直太好了。於是她們決定做幾件大事。

  最先是開辦掃盲識字班,動員家屬學習認字。癸字樓下右捨的榮心怡和戊字樓上右捨的董玉潔被請去做了識字班老師。烏泥湖宿舍樓房的家屬大多有學歷,故掃盲重點主要在簡易宿舍。榮心怡和董玉潔均是高等師範畢業,教課經驗十分豐富。故而明主任高興地說,就連古德寺中學的老師也不一定比我們的強哩。

  許素珍是烏泥湖樓房少數幾個不識字的家屬,但她卻沒有報名參加識字班。雯穎問她為什麼不去,她說:「我一輩子只識得『許素珍』三個字不也過來了,現在拖著五個孩子還讀什麼書?我婆婆說過,女子無才便是德。女人那麼多,需要有人有才,也需要有人有德。榮心怡和董玉潔,還有你,就算是有才的吧,而我就算個有德的不也很好嗎?」

  雯穎聽罷大笑一場,說你這是什麼理?許素珍自己便也笑。

  雯穎說:「我勸你還是認點字好。你們劉工出差再給你寫信,你也可以自己看了。要不,劉工總是只能寫得公事公辦的,一句親熱話也不敢寫,還不是怕你拿出去請人看了讓人好笑。」

  許素珍說:「你說得倒也是哦。我看電影裡,人家兩口子寫信總是寫得有情有意的,我家老劉每次都只三兩句話。我罵他,他就說寫了你認得不?」

  雯穎說:「看看,我說對了吧?」

  許素珍大笑,說:「你還當個真呀,老夫老妻了,哪還有那麼多親熱話說?」

  話雖是如此說,但許素珍還是去了識字班,是她的丈夫劉景清專門把她送去報名的。報名時,恰好《長江流域報》記者王達在場。王達果然是妙筆生花,順手便寫了篇小文章,登上了報紙,題目叫:「劉工送妻學文化」,且配了一張劉工正和許素珍說話的照片。照片雖然模糊,但認識他們的人都能從輪廓上看出他們的臉型。許素珍第一天上課便高興地把報紙拿給大家傳看,且說:「想不到這輩子還能登個報紙。」

  總院為支持家屬委員會的行動,專門讓工會送來一批桌椅。林院長在俱樂部裡為大家作周總理視察三峽的報告,報告完後,還專門拿了這張報紙,指著照片說,希望院裡有更多的劉工,積極響應號召,支持和幫助自己的家屬參加掃盲學習。許素珍聽說這事,竟激動得手舞足蹈,不知如何是好。她覺得自己總算為丈夫掙了一回面子。

  開課的第一個星期天,許素珍把自己關在家裡一整天。她剪出一疊窗花,帶著一獅二豹三熊三個兒子到識字班教室,給每扇玻璃窗貼上了一張。窗花剪的是一隻紅喜鵲,喜鵲伸開翅膀,小嘴尖尖,翹得老高,尖嘴上銜著一張紙,紙上寫了個紅五分。簡單而清冷的教室,經這麼幾隻喜鵲圍繞,便多出一股特別的氣氛。

  星期一上課時,大家一進教室都興奮壞了,都說想不到許素珍竟有這樣一手好本事。做老師的榮心怡和董玉潔亦高興異常,她們一商量,說許素珍這麼做,表現出她對學文化有一種特別的積極,對識字班也有一種特別的熱愛,應該選她當班長。識字班的家屬們便都鼓掌通過了。

  最初的日子,家屬們熱情高漲,學習亦努力。老師佈置的作業都完成得不錯。許素珍白天還不時手牽小虎,跑到雯穎樓上,詢問某字筆畫如何如何。但接下去,新鮮感消失,所識生字一日日複雜,熱情便有如被鹽醃製,蔫了下來。

  第一個曠課的竟是班長許素珍。那天晚上她丈夫劉景清開會未回,二豹在外玩耍,被蒲家桑園村一個叫蒲哈巴的中學生打了。二豹捂著頭往家跑時,恰遇準備去上課的許素珍。許素珍見兒子頭被打破,血流滿臉,一口惡氣便從胸中直往外湧。她二話沒說,拉了二豹的手,一陣風便衝到蒲家桑園村。許素珍在蒲家桑園同蒲哈巴一家人一架吵到晚上九點,吵得蒲家桑園一時人山人海地圍著觀看。直到明主任聞訊趕到,才算把這場惡架扯勸開來。

  次日雯穎問許素珍兩個孩子何故打架。許素珍眼睛一瞪,說:「不知道呀,我也沒問。有什麼問頭?總而言之,我家二豹的頭被打破了,我就不能放過他們。」說得雯穎啞然失笑。

  自這天起,識字班學員們紛然逃課。隔三岔五總有幾人不來。有一天,未到人數竟超過一半。教師榮心怡和董玉潔都生氣了,找了明主任說這課還有什麼教頭?

  班長許素珍因自己未能以身作則,不便管教他人,內心懊惱,卻也有幾分慶幸:如此下去,解散識字班不也蠻好?

  但明主任卻沒有同意散伙,反倒是把許素珍批評了一頓,要求她:既是班長,就要以身作則。批評得許素珍委委屈屈的,只想把自己這個班長給辭掉。

  許素珍第二次曠課是在丈夫劉景清出差前夕。劉景清要去烏江渡查勘。劉景清出差對於許素珍來說也是常事,每次出差前,許素珍都要為劉景清做一瓶辣椒豆豉,即可開胃,亦可在無菜吃時頂一樣菜。恰逢這天是識字班上課時間,許素珍心說,我家老倌明日就出門去,我還不能在家陪陪他,給他收拾行李做點菜?這麼一想,便也懶得請假,自得其樂地在廚房裡忙乎。

  這晚講課的是榮心怡。學員只去了七八個,榮心怡當即板下臉來,門都沒進,掉頭而去。榮心怡也是湖南人,原本是長沙一官家的大小姐。為逃婚棄家出走,在漢口讀了師範,畢業後做過中學校長。只因結婚生下大兒子張楚文後,又生下一對雙胞胎女孩,她丈夫張者也在水文室工作,常年在外奔波,無力顧家,她才不得已而退職回家。榮心怡做校長時便以嚴厲聞名,對於掃盲班,雖然她已以既是家屬,不必苛求為由強迫自己寬容了許多,但是聽課之人半數不到,她還是忍無可忍了。

  榮心怡徑直去找明主任,明主任不在。榮心怡便又闖到許素珍家。許素珍正將辣椒炒得滿廚房皆是辛辣氣味,見榮心怡棄課不上,專來找她,便也有幾分內疚,忙說:「榮老師呀,對不起得很。我家老劉明天出差,我實在是沒時間去上課了。」

  榮心恰說:「劉工出差,你忙,可以理解,可是一共才兩個小時的課,你回來再做不也可以?你是班長,連你都動不動就帶頭曠課,叫我們做老師的怎麼想?」

  許素珍說:「做班長我是不合適,要不,明天跟董老師說,換一個?」

  榮心怡說:「你這是什麼話?我來這裡是為了換班長嗎?」

  許素珍說:「那你來做什麼?」

  榮心怡一怔,不知如何回答。

  許素珍說:「我連這回才兩次沒上課,怎麼就說我動不動曠課呢?」

  榮心怡說:「倒好像有錯的是我了。」

  許素珍說:「你衝上門來訓我,我連回兩句嘴也不行嗎?」

  榮心怡冷笑一聲,說:「怪不得蒲家桑園人人都曉得我們烏泥湖有個婆娘是刀片片嘴,撒起潑來比他們村裡的母夜叉還要厲害。」

  許素珍嗓門提高了,說:「哎,你說話要說明白喲!」

  榮心怡嗓門也高了,說:「我說得還不明白嗎?」

  屋裡的劉景清聽見廚房吵鬧,忙出門來看,卻見許素珍拉開嗓子跟人吵得正歡。劉景清火了,厲聲吼道:「許素珍,你這是吵什麼?」

  許素珍嚇了一跳,立即閉了嘴。榮心怡見劉景清出來,頗有幾分尷尬,但卻一時拉不下臉來,便冷冷道:「劉工,對不起了。我是識字班老師,我教不起你家這個學生。」說完,便掉頭而去。

  劉景清兀地被榮心怡這麼戧了幾句,心中頗是不悅。但他畢竟素有涵養,平靜地聽完榮心怡的話,且在她掉頭走時,說:「慢走。我會批評素珍的。」

  這天晚上,劉景清將許素珍大罵了一頓。劉景清說,院裡誰都曉得我劉工親自送了老婆去掃盲班認字,現在倒好,老婆去過幾次就開始逃學了,叫我臉上有什麼光?你就是不為自己學,也得讓我有點面子,就算為我學學不行麼?

  許素珍在外一張利嘴,在家卻弱如羔羊,事事依從劉景清。聽著劉景清罵聲連連,不敢回嘴,心裡卻頗覺憤然。她想,好你個榮心怡,害我挨罵,我怎麼能饒你。又想,你劉景清那點面子又算什麼?早怎麼不叫我識字,只讓我在家伺候公婆?等我年紀一大把了,再讓我學,我又如何學得進去?

  許素珍本想在劉景清出差前好好伺候他,卻因榮心怡一攪,心情全被敗壞。晚間上床,劉景清也只草草幾分鐘,把自己的問題解決了一下,便倒頭睡去,並不曾跟許素珍多說一句話,氣得許素珍一夜未眠。

  第二日許素珍便見人就說,我非退出識字班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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