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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年(一)


  百紫千紅花正亂,
  已失春風一半。
  ——北宋·李元膺《洞仙歌》




  一個下雪的早晨,蘇非聰全家倉惶地離開了烏泥湖。這是離春節並不太遠的日子。

  總院的意思原本是讓蘇非聰下放到三斗坪工地,這其實是一個最輕的處理。同室的張雲庭已送去了勞改農場,邱傳志下放到外業隊伙房。但蘇非聰仍然無法接受這個事實。生活中沒有了自尊和驕傲,對他來說,猶如沒有了水和空氣。他用了自己最後一點勇氣,向院裡遞交了一份辭職報告,然後,決定帶著他的全家五口人和一頂右派分子的帽子,返回老家。

  蘇非聰一家人走的時候,丁子恆已去上班。丁子恆不知應該如何處理這樣的局面,也不知送他和不送他會有怎樣的結果。他只能麻木著自己,採取一種聽憑自然的方式。他想如果他在家,他就送一送,如果正好他必須上班,他就只能去上班。但是當魏婉嫻告訴雯穎他們定好了上午十點鐘的船票時,丁子恆還是鬆了一口氣。

  雯穎頭天冒著風雪去頭道街給靜雅靜宜靜沁一人買了一件衣服,還買了幾種點心讓他們在船上吃。雯穎把這些東西交給魏婉嫻時,魏婉嫻哭了起來,雯穎亦淚水漣漣。她想起幾個月前兩人還倚著房門講著關於石評梅的詩,而轉眼間卻要互道別離。世事的變幻,竟全然不給她們半點預示。雯穎本是不信菩薩的,這一忽兒,她突然想,那天魏婉嫻斥責了菩薩幾句,難道報應便應在今日?想罷她有些毛骨悚然。

  魏婉嫻哭完後,回到房間,拿出一本封面已泛黃的書,遞給雯穎,說:「這是石評梅的詩集,我以前好喜歡的。送給你作個紀念。我們走時,你一定不要送我們,連送到走廊上都不必。這輩子也許我們再也見不著了,可是我心裡會記得你們一家的。」

  雯穎接過書,哽咽道:「我也會記得你們。」

  三輪車抵達丁字樓門洞口時,雪下得很大。地面已經變白,北風捲著雪花嗚嗚地叫著。雯穎聽見蘇家人丁零匡啷抬物下樓的聲音,腳步十分雜亂。她沒有出去,一手抱著嘟嘟,一手摟著三毛,三個人站在窗口,隔著玻璃看著三輛三輪車載著他們一家人悄然而去。

  三毛說:「蘇媽媽他們還會回來嗎?」

  雯穎說:「不知道。」

  三毛說,「是不是我跟靜沁吵架,蘇媽媽生氣了?」

  雯穎說:「不是的,不關三毛的事。」

  三毛說:「那為什麼要走呢?其實我還是很喜歡靜雅姐姐和靜宜姐姐的。就是靜沁有點討厭,可是她有時候對我也很好呀。我不想他們走。」

  雯穎說:「媽媽也不想他們走,可是沒辦法呀。」

  三毛說:「爸爸有辦法的,我知道。我們叫爸爸把他們留下好不好?」

  雯穎說:「爸爸也幫不了,誰也幫不了。你長大了就會明白了。」

  三毛不高興地嘀咕了一句:「我還是不明白。」

  玻璃窗便因雯穎的呵氣而變得水汽濛濛。雯穎用衣袖拭去水汽,但三輛三輪車已經全部從甲字樓後消失,眼前只剩下雪片在風中輕盈飛舞。

  整個上午,雯穎都鬱鬱不樂。她無心做事,亦無心看書。中午,她草草地下了點麵條,然後打發三毛和嘟嘟午睡,自己則趴在桌上,寫下了她平生的第一組詩。

  

  當年化雪我南來,今朝落雪君東去。

  從此雪化雪落日,便憂君家平安否。

  人間多少傷心事,君知我知天不知。

  卻將淚雨凝成雪,且歌且舞到幾時。

  千里長路待君行,煙水茫茫居無定。

  我命君命皆如雪,在天在地總是輕。

  寫完後,雯穎心裡更多幾分惆悵,她將詩夾在魏婉嫻送給她的石評梅詩集裡。她想,不知魏婉嫻在鄉下能做什麼,她那雙纖纖細手可以養蠶採桑嗎?可以插秧割稻嗎?可以鋤地擔土嗎?可以砍柴燒灶嗎?可以應對鄉下的冷風冷雨和烈日酷暑嗎?倘若那些變故落在自己頭上,自己是否可以承擔得了呢?如此想著,雯穎有些毛骨悚然,淤積於心的惆悵便又濃縮成深深的憂傷。

  丁子恆晚上回家,見了雯穎,第一句話便問:「蘇家走了?」

  雯穎說:「走了。」

  三毛說:「我看見蘇媽媽和靜雅姐姐還哭了的。」

  丁子恆心裡一抖,放下手上的包,走到右捨,推開虛掩的房門。裡面空無一人,惟屋中央有兩隻大網籃,網籃裡整整齊齊地放著蘇非聰的書。丁子恆彷彿聽見那些厚厚的精裝本在這空寂的房間裡訴說孤單。嗜書如命的蘇非聰把什麼都帶走了,卻惟獨扔下了書。丁子恆一陣茫然。他走到網籃跟前,發現最上層的書上放了張紙條。丁子恆拿起紙條,打了開來。

  紙條是蘇非聰留給丁子恆的。上面說,因為三輪車少來了一輛,所以兩隻盛書的網籃暫時先放你處,有機會我會派人來取,如果沒機會就隨便處理了吧。「多書者多輸也,書也不是什麼好東西。」這是蘇非聰最後的一句話。

  丁子恆悵然環顧四壁空空的房間,將手中紙條撕成碎片。他推開窗,順手一揚,碎紙片立即跟飛揚的雪花溶為一體。

  烏泥湖六戶右派,除去丁字樓蘇非聰家辭職返鄉外,還有三戶被命令限期搬出烏泥湖樓房。

  甲字樓吉迪成全家搬去陸水工地;

  庚字樓李琛明舉家遷至湖南安鄉水文站;

  辛字樓沈佳士搬到他太太任教的水電學院。

  王唯康和林嘉禾兩家,因王太太肖芝亦是本院工程師,林太太邢紫汀是俱樂部的藝術指導,故經再三交涉,又經院辦批准,得以留下。

  當最後幾戶右派在烏泥湖居民關注的目光下,陸續離開時,春天已經悄然來臨。

  

  




  春節剛過,天氣還是冷颼颼的。器材室工程師吳松傑一家搬到了烏泥湖丁字樓上右捨。

  搬家的那天,吳松傑的太太李樂雲款款地走到左捨。雯穎見之,忙上前問,是不是需要幫助。李樂雲沒有答話,只是將左捨的兩個房間以及廚房和衛生間望了望。斯時正是下午,太陽光越過衛生間的窗口,落在大便池通往小便池的台階上。李樂雲自語道:「唔,我們右邊要好一些,這邊西曬。」說罷又款款返回,依然沒有理會雯穎。雯穎便有些不悅,扭頭進了自己的屋子。想起才剛幾天,蘇家的屋子便換了主人,而且來的這家給她的感覺一點也不好,便頗覺悵然。

  吳松傑有兩個兒子,一個叫吳安林,比二毛小一歲,一個叫吳安森,比三毛大一歲。吳安林上樓來便找了支粉筆,刷一下在走廊中間劃了一道白線,然後高聲宣佈道:「線右邊是我家的地盤,除了我家的人,誰也不許越過。」

  看著他們搬家的二毛趕緊說:「那如果我弟弟玩皮球,球滾過去了呢?」

  吳安林說:「那正好呀,球滾過來就算我們家的了。」

  二毛說:「你怎麼能這麼霸道?」

  吳安林說:「嫌我霸道,就別讓你家的球過來。」

  二毛還想說些什麼,雯穎立即讓大毛把他叫了回來。晚上雯穎對幾個孩子交待:鄰居那家孩子跟蘇家姐妹不一樣,玩的時候,一定要注意,不要打架,不讓過線就不過好了。

  二毛不服氣,說:「憑什麼讓他們那麼霸道?」

  大毛說:「二毛你囉嗦個什麼嘛!不理他們就是了,有什麼了不起的?」

  晚上,雯穎心裡有些煩。對丁子恆說起新來的鄰居,丁子恆說:「你覺得不順眼就別走得太近。吳松傑我不認識,但我知道他。他父母都去了台灣,只他一人留在國內。這個人是出名的不愛說話,經常是悶悶的。他太太是幹什麼的,我也不清楚。」

  雯穎歎息道:「唉,再要有一個像魏婉嫻那麼投合的鄰居就好了。」

  丁子恆笑了,說:「高山流水,俞伯牙也只碰到一個鐘子期,知音哪能有許多呢?」

  雯穎沒有答話,她笑不出來。一想到以後常常要面對這麼一家人,她心裡就不自在。她知道,攤上一個不合適的鄰居,以後的日子一定不會平靜。




  青草再一次覆蓋了野地上的泥濘。冬日所有的枯黃都已脆弱不堪,彷彿只是被春風的袖子拂了一拂,便在突然間褪盡。風也變得不那麼刺骨,於是因寒而匿的綠意,又開始悄然返回枝頭,燕子也從南方飛了回來。

  當第一隻燕子在屋簷上做窩時,最先發現的竟是嘟嘟。嘟嘟那時正在窗口邊同三毛玩拍拍手。突然她聽到了嘰嘰的聲音,循聲望去,她便看見了正啣泥築窩的燕子。嘟嘟說:「鳥鳥,有個鳥鳥。」

  三毛忙爬上桌子,打開窗子,把頭伸了出去。他叫道:「是燕子!媽媽,小燕子到我們家來了!」

  在廚房幹活的雯穎聽得屋裡大喊大叫,不知出了何事,忙跑進來,說:「怎麼啦?出什麼事了?」

  三毛說:「出了很大很大的事,小燕子要住在我們家了。」

  雯穎順著他手指之處望去,果然見屋簷下新泥點點,燕子正在搭窩。雯穎也高興了,說:「真的呀,小燕子要住到我們窗子下了。」

  三毛說:「媽媽,嘟嘟好笨哦,她連燕子都不認識。她說『有個鳥鳥』,真好玩呀。」

  嘟嘟批評三毛,且仿著他的音調。嘟嘟說:「笨笨。哥哥笨笨。」

  雯穎說:「哥哥不是笨笨,嘟嘟也不是。嘟嘟還小,長大一點就認識燕子了,對不對?看,小鳥鳥穿著黑衣裳,尾巴像把小剪刀的,就是燕子。知道了嗎?」

  嘟嘟點點頭,奶聲奶氣地說:「知道了,小剪刀。」

  雯穎說:「一定是小燕子特別喜歡我們家的三毛和嘟嘟,所以呀,它不想上別人家去,專門找到我家窗口來。」

  三毛說:「對了,一定是它聽見我唱拍手歌了。這個歌是我唱的,不是嘟嘟唱的,嘟嘟還不會唱。你拍一,我拍一,一隻小貓坐飛機;你拍二,我拍二,兩隻小貓梳小辮;你拍三,我拍三,三隻小貓爬雪山;你拍四,我拍四,四隻小貓吃魚刺……」

  三毛正拍著手高聲歌唱時,一隻燕子又銜了新泥回來。三毛尖聲叫道:「媽媽,你看,它又聽見我的歌了。」

  雯穎笑了起來。笑完心想,願這燕子給我們帶來好兆頭。

  蒲家桑園村駝背他老婆帶著小兒子蒲海清來丁子恆家拿髒衣物回去洗。蒲海清長得瘦瘦小小,兩條長長的鼻涕一直淌到唇邊,他不時用衣袖在臉上擦一下。雯穎見之不禁皺了下眉頭。三毛卻興高采烈地衝過去,問道:「你是誰呀?」

  駝背他老婆忙說:「是我家老ど,小名叫苕貨。三毛,他特地來跟你玩的,想跟你學聰明一點。」

  三毛大口大氣地說:「好吧,我來教你。要是媽媽打你,你就閉上眼睛使勁想,這不是我的屁股,是哥哥的屁股,這樣就不疼了。這就是聰明。」

  雯穎和駝背他老婆都忍不住笑了。駝背他老婆大聲說:「看看看,我說吧,三毛就是聰明。」

  蒲海清抹了一下鼻涕,吭哧半天,方說:「要是……揪耳朵呢?」

  三毛從未被媽媽揪過耳朵,便有些奇怪,說:「媽媽揪耳朵幹什麼?」

  蒲海清搖搖頭,說:「不……不曉得呀。」

  雯穎聽他倆對話,心裡只覺好笑。便問駝背他老婆:「你兒子幾歲了?」

  駝背他老婆說:「五歲了。」

  雯穎說:「那跟三毛一般大呢。」

  駝背他老婆說:「我家苕貨哪裡能跟三毛比?半天說不了一句整話。」

  雯穎笑了笑,她喜歡聽別人誇她的孩子。她想我們家孩子哪一個不聰明呢?我們是什麼樣的人家呀,這一點別人又如何能理解。這麼想著,她心裡生出許多自豪。

  駝背他老婆說:「趁今天太陽好,多洗幾床被子吧。」

  雯穎說:「我也這麼想。看大毛睡的這床,被頭太髒了,要多打點肥皂好好搓搓才是。」

  駝背他老婆便說:「不用加肥皂,我在塘邊石頭上,多捶幾下就行了。」

  雯穎突然想起什麼,問:「你在哪裡洗衣服?」

  駝背他老婆說:「就在水塘裡洗呀?」

  雯穎問:「哪個水塘呀?」

  駝背他老婆說:「還有哪個?村西頭那個,村裡就這一個哩。」

  雯穎問:「那……那……澆地呢?」

  駝背他老婆笑了起來,說:「我說丁媽媽,你說話真好玩,澆地不用塘裡的水用哪裡的?」

  雯穎問:「那你們是怎麼舀水呢?」

  駝背他老婆深覺雯穎的問題幼稚之極,便使勁笑,聲音嘎嘎嘎的,像只老公鴨。笑過方說:「你這個話要笑掉我們一村人的大牙哩。怎麼舀水?把糞桶往塘裡一沁,拎上來不就是一桶水?」

  雯穎問:「那……不是很髒嗎?」

  駝背他老婆說:「怎麼會髒?塘那麼大,什麼髒也化掉了。一村人吃的都是塘裡的水哩。」

  雯穎不覺蹙起眉頭。駝背他老婆覺得有點不對勁,忙問:「怎麼了呀?」

  雯穎吞吞吐吐道:「這個……這個……衣服在那裡洗不太衛生吧。」

  駝背他老婆說:「怎麼不衛生?我們全村的衣服都在那裡洗呀。」

  雯穎說:「可是……我家三毛他爸爸知道會不高興的。」

  駝背他老婆說:「那怎麼搞?村裡就那個塘呀。」

  雯穎說:「這樣好不好,你乾脆每個星期一都上我家來洗,行不?」

  駝背他老婆說:「我在家還要餵豬,燒火。」

  雯穎說:「如果你不在這裡洗,我就不想要你洗了。我家小孩子都小,萬一傳染上什麼病,就麻煩了。」

  駝背他老婆說:「莫瞎說,他們一個個小肥狗一樣,哪裡會得病?」

  雯穎說:「反正我家衣服不能在你們那個水塘裡洗。這樣,你到我家來洗,我每個月加給你一塊錢,行不行?」

  駝背他老婆說:「行不行,我得回去跟我家駝子商量一下再說。」

  雯穎說:「好的。你下午給我回個話,如果不行,我好再找別人。」

  駝背他老婆忙不迭地說:「你千萬莫忙著找人,我家駝子肯定會同意的。我喜歡洗你家的衣服,你家的大人小孩都體面咧,衣服一點都不髒。」

  駝背他老婆這天便沒拿衣服回家,而是坐在走廊上,一件一件在木盆裡用搓板搓洗,邊洗邊跟雯穎發牢騷說:「不用棒槌捶,怎麼能洗乾淨呢?這衣領也不會白,這被頭也不會白,這才是真正的不衛生哩。城裡人總說鄉下人不衛生,你不知道,我們在塘邊洗衣服時,大家都說城裡人洗衣服連棒槌都不用,哪裡能洗衛生?」

  雯穎聽她嘮叨得好笑,懶得睬她。

  

  




  逢駝背的老婆來洗衣時,三毛便拉了蒲海清去野地裡玩。春天裡野地綠了,有細細的小蜻蜓飛來飛去,累時便歇在也是細細的草莖上。因為三毛的聰明,蒲海清便十分順從三毛,三毛說東,他便不說西。三毛玩得熱了,他便替三毛抱衣服,三毛玩得累了,他就趕緊替三毛找地方坐。這使得三毛大為快意,覺得蒲海清比哥哥大毛二毛和妹妹嘟嘟要強上一千倍。三毛萬分遺憾地對蒲海清說:「你要是我媽媽生的就好了,這樣你就可以天天跟我住在一起了。」

  蒲海清連連點頭,說:「是呀,我也喜歡你們家。我姆媽說你們家有肉吃。」

  常去野地玩耍的小孩,有一個是乙字樓上的沈丁丁。同胖乎乎的三毛比,沈丁丁尤顯清秀。三毛同沈丁丁要好是因為沈丁丁也說南京話,兩人常常坐在勘測標識的水泥台上,用南京話高聲唱道:「上海小癟三,身穿毛藍衫,來到南京紫金山,一頭栽下山!」

  三毛喜歡沈丁丁,卻十分討厭沈丁丁的媽媽,一看見她掉頭便跑。雯穎對此十分奇怪,問三毛:「沈媽媽蠻喜歡你的,你為什麼跑呢?」

  三毛說:「我煩死她了。一看我就說,三毛呀,你吃什麼東西吃得這麼胖呀?三毛呀,你一定把哥哥和妹妹的一份全部吃掉了是不是?還揪我的臉。」

  雯穎覺得這理由有趣,就告訴了沈丁丁的媽媽。沈丁丁的媽媽亦覺有趣,再見三毛,便又說:「三毛呀,怎麼瘦了?是不是媽媽把好東西全給妹妹吃了,沒給你吃呀?」

  三毛聽了更煩,拔腿跑得更遠。沈丁丁的媽媽便望著倉惶逃去的三毛哈哈大笑。

  沈丁丁的媽媽姓張,叫張雅娟。小小的個子,生得清秀白淨。開口即一腔軟軟的上海普通話,很是好聽。張雅娟的丈夫沈慎之是規劃室工程師,沈慎之是個頭高大的北方人,皮膚很黑,同張雅娟走在一起,格外黑白分明。沈慎之畢業於上海交大,學的是土建專業。張雅娟的父親在交大附近開了家小書店,沈慎之常去那裡翻書。閒聊時張雅娟曾笑說,那時她和她的姐姐總是暗中叫他黑大個。黑大個在那個小小書店裡,翻書多,買書少,張雅娟的父親張老闆心裡便頗不悅。有一次,幾個癟三追逐張雅娟的姐姐張麗娟,一直追到書店,恰逢沈慎之在那裡翻書,路見不平,便出面吼之。沈慎之人高馬大,更兼黑臉有威,只吼了幾聲,便嚇得幾個癟三屁滾尿流。這事化解了張老闆心中所有不悅,他開始賞識起沈慎之來,意欲將大女兒張麗娟許配給他。其時張麗娟正在師範學校就讀,自稱俊人雅士見過多多,嫌沈慎之太黑,不肯與之交往。而二女兒張雅娟不好讀書,輟學在家幫助父親守店,張老闆便又把主意打在二女兒身上。張雅娟想,姐姐嫌他黑,難道我就不嫌?母親便對她說,一個人日子過得幸福不幸福與臉黑臉白無關,關鍵在於這個人可靠不可靠,本分不本分。張雅娟覺得母親之言有理,便對沈慎慇勤相待。黑大個沈慎之初始並不知張老闆用意,只道自己幫了他家女兒,彼此亦相處日久,故而張老闆分外熱情。後來見小姑娘張雅娟常同他說笑,甚至去學校尋他玩,便心有所知。其時沈慎之正對班上一女生有幾分迷戀,可對方待他冷若冰霜,不免令他心中悵然。張雅娟活活潑潑地出現,恰好將這份悵然沖得了無蹤影。沈慎之覺得張雅娟小巧美麗,伶俐可愛,雖然讀書不多,可做太太也不需太多學問,便放棄單相思而移情於張雅娟。畢業後,沈慎之便帶了張雅娟回家結婚。正如張家母親所言,婚姻幸福與否不在臉面的色彩。張雅娟婚後一直過著平靜日子,雖幾經喬遷,且已生下三個孩子,但終能過得富富足足。而她的姐姐張麗娟畢業後嫁與一青年軍官。婚禮倒是風風光光,俊男美女,人人羨慕,卻未能過上幾年好日子。上海解放,解放軍揮師進城,軍官所在的國民黨軍隊兵潰旗倒,作鳥獸散。軍官便攜妻帶子返回河南老家,從此成為鄉下農民,張麗娟自然亦成為農民的老婆,只有在田間勞作喘息時分,偶爾會想起當年上海有過的繁華。

  張雅娟每談此事,都長歎不已。雯穎聽罷也頗有感受,覺得人有時就是被瞬間的念頭左右一生。命運這個東西很是無常,幾乎沒人知道可以在什麼時候恰到好處地把握住它。於是只好由它擺佈,被它牽引,至多是在被擺佈和牽引的過程中尋機調控一下自己。

  張雅娟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兩個女兒均已上了小學,大的叫沈芋芋,上四年級,小的叫沈柔柔,剛讀一年級。兒子便是沈丁丁,五歲,是家中最小,處於如此地位,自然是備受寵愛。雯穎在家裡常透過窗口看見沈丁丁坐在沈慎之的肩上,指揮爸爸從走廊一頭跑到另一頭。當然也常看到沈丁丁對兩個姐姐大發脾氣,怒氣沖沖地把碗筷往樓下扔。沈慎之的母親同他們住在一起。沈奶奶每見丁丁發脾氣,便一面慈愛著聲音呵護丁丁,一面又嚴厲著嗓門呵斥芋芋或柔柔。三毛每見此,都會趴在窗台長歎說:「我要有個奶奶就好了,大毛二毛哥哥就再也不敢欺負我了。」

  雯穎暗笑,說:「你要有奶奶,你頂多就是個柔柔姐姐。奶奶要麼喜歡大毛哥哥,要麼喜歡妹妹,總之是輪不上你。」

  三毛說:「為什麼?」

  雯穎說:「老人就是這樣想的,講了你也不懂。」

  三毛便趕緊說:「那我還是不要奶奶好了。」

  每天的中午,沈奶奶都會朝著野地方向喊沈丁丁回家吃飯。雯穎一聽到這聲音,便知三毛也該回來了。有一天,三毛玩得口渴,未到中午,便回家來找水喝。喝完水雯穎說:「別下樓了,跟妹妹玩玩。」三毛便只好留在了家裡。

  三毛只在最沒人玩的時候,才覺得可以同嘟嘟玩玩。三毛跟所有人都叫苦道:「你們根本不知道嘟嘟有多笨,她什麼都不會,她拍球一下都拍不好,跳繩也不會,一看書就倒著拿,我真不知道她將來怎麼辦。」

  二毛多半會護著妹妹,說:「你小時候比嘟嘟笨得多,走路都比嘟嘟晚學會。」

  雯穎每聽三毛唉聲歎氣評價嘟嘟時便暗自好笑。

  嘟嘟見有三毛陪玩,高興得手舞足蹈,拉著三毛在家裡捉迷藏。兩人床上床下,玩得一塌糊塗。雯穎忙於廚房做飯,也懶得顧及他們。沈家奶奶在走廊長一聲短一聲地叫沈丁丁回家吃飯時,雯穎已經把飯菜都做好了。

  雯穎折進房間把三毛和嘟嘟趕到走廊玩耍,對面沈奶奶又喊雯穎,問三毛有沒有回家。雯穎說早就回了。沈奶奶便問三毛有沒有見到丁丁。雯穎喊三毛進屋問他,三毛正急著躲避嘟嘟的尋找,便答說沒有。

  雯穎轉告於沈奶奶,然後問:「丁丁不在野地?」

  沈奶奶說:「這小子大概玩瘋了,奶奶叫也不聽。」說罷扯開嗓門喊道:「雅娟,你下樓去找他回吧,該吃飯了。」

  大毛二毛放學回家,雯穎便開了飯。飯間,三毛突然說:「媽媽,今天有個叔叔拿了糖問我吃不吃,我說不吃不吃,媽媽要罵的。後來丁丁就吃了,丁丁說好甜哩。那個叔叔又說,他家裡還有很多很多的糖,問我們去不去他家裡吃。我說不去,他就抱著丁丁去了。媽媽,我是不是很乖?」

  雯穎正餵著嘟嘟的飯,隨意地答了一句:「三毛是很乖。」

  三毛說:「那個糖的糖紙上還有金線哩,一定很甜。」

  二毛白他一眼,說:「就知道饞嘴。」

  三毛說:「說說也不行呀,我又沒叫媽媽買。」

  大毛說:「算了算了,二毛,你跟他爭個什麼,他什麼也不懂。」

  三毛說:「錯!我什麼都懂,嘟嘟才是什麼都不懂。」

  二毛嘲笑道:「你懂?三加四等於多少?你懂嗎?」

  三毛噘噘嘴,說:「不就是七嘛!」

  二毛有些驚異,說:「咦,對了!那五加六呢?」

  三毛滿不在乎,說:「十一唄。」

  大毛亦有些驚異,說:「那……七加八呢?」

  三毛說:「十五呀。」

  二毛說:「九加九?」

  三毛說:「十八。」

  大毛又說:「十三加五?」

  三毛說:「又是個十八。」

  雯穎先未在意,後聽三毛回答得不假思索,便也驚奇起來,說:「十五加八,算得出嗎?」

  三毛翻翻眼睛,彷彿是想了想,然後說:「二十三。」

  雯穎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她五歲的三毛,她興奮起來。大毛二毛亦被三毛震住,臉上掃盡平常小視三毛的神氣。三毛便得意起來,說:「我說我懂吧?」

  二毛彷彿不服,說:「那那那……二十八加九呢?」

  雯穎說:「這太難了。他還小。」

  三毛卻歪著頭想了想,眼睛眨巴眨巴了幾下,說:「就讓它得三十七吧。」

  大毛二毛幾乎異口同聲道:「對啦!」

  雯穎大為意外,心想,這孩子似乎是有些與眾不同哩。於是她問三毛:「三毛,告訴媽媽,你是怎麼想出來的?」

  三毛說:「很好想呀。」

  雯穎說:「你說說看。」

  三毛把十個手指頭一伸,然後屈起大拇指,說:「把這九個手指頭送到二十八個手指頭的家裡去,不就行了!」

  大毛和二毛都哈哈大笑起來。

  午飯後,雯穎尚未從三毛做算術的興奮中平靜下來。突然沈奶奶蒼老的聲音滿宿舍響起:「丁丁——」「丁丁,回來吃飯了——」聲音長一聲短一聲,充滿著焦急。雯穎聽得心裡撲騰了一下。接著,張雅娟尖細的聲音亦穿越而來。

  及至黃昏,一個消息傳遍了烏泥湖:乙字樓上左捨沈丁丁被人拐走了!

  二毛放學回來告訴雯穎時,雯穎正在炒菜。她突然想起三毛中午說過的話,不禁渾身一哆嗦,失聲叫道:「三毛!三毛!你在哪裡?」

  三毛從房間顛顛地跑出,說:「媽媽,我在這裡。是不是還要我算算術?」

  雯穎蹲了下來,嚴肅地望著他,說:「要跟媽媽講實話,早上是不是有個叔叔給你們吃糖了?」

  三毛說:「是呀!我沒有要,我真的沒有要。撒謊是小狗。」

  雯穎說:「丁丁要了?」

  三毛說:「是呀。丁丁最饞了,他要了還想要,那個叔叔說他們家還有好多糖,就抱著丁丁上他們家去了。」

  雯穎說:「那個叔叔是不是住在我們宿舍?」

  三毛說:「才不是呢,我看見他們往外面走了。他還牽著我的手,要我一起去。我說我不去,我口渴了,要回家喝水,我就回家了。」

  雯穎一把摟住三毛,把臉貼在三毛的頭上,喃喃道:「我的天,我的天哪……」

  三毛說:「媽媽,你怎麼啦?」他的話音剛落,便聽到「嘩啦」一聲響。他立刻叫著掙脫雯穎的懷抱,奔進房間發脾氣:「臭嘟嘟,你又把我搭的房子碰垮了!」

  屋裡轉眼傳出嘟嘟的哭聲,雯穎無心前去勸解,她腦子裡空白一片。廚房鍋中的炒菜已經糊成黑餅,青煙冒得到處都是。二毛驚呼著:「媽媽!菜糊了!」衝入廚房,將鐵鍋端下來。

  雯穎仍然沒有動,她無力地倚著牆。心想,上帝呀,是你保護了我的三毛。想著想著,眼淚不禁流了出來。

  沒顧得上吃晚飯,雯穎便手牽三毛去對面乙字樓上沈家。沈家坐著兩個警察,家屬委員會的明主任也坐在那裡。張雅娟哭得兩眼紅腫,沈奶奶更是不時呼天搶地。沈慎之黑著臉一支一支地吸煙,三毛見了他便嚇得往雯穎身後躲藏。雯穎推著三毛,讓他複述一下上午的事情,兩個警察也反反覆覆地詢問。三毛畢竟太小,他只知道那個「叔叔」的一個眼睛有點大一個眼睛有點小,穿件像爸爸一樣的藍衣服。這是僅有的線索。

  沈家的哭聲在丁子恆家窗外響了一夜。這雖是個春風柔順的夜晚,從肅殺之冬走出來的萬物皆在這春風撫慰之下蓬勃著自己全新的生命,但那淒厲的呼喚之聲卻割破了這個春夜的寧靜,每一聲都如刀如鋸,從雯穎心頭劃過。

  清早,天剛亮時,一輛救護車響著更加尖銳的叫聲開進烏泥湖,屋頂上的麻雀被驚駭得四處紛飛,家家窗口都能聽到它們翅膀的扇動。沈家奶奶傷心過度,心力交瘁,心臟病突然發作了。




  丁子恆被派去洞庭湖做土壤調查時已近春末。這次調查,是同農學院老師以及四年級土壤化學系學生一起組成的一支土壤調查隊。準備用三個月時間,把那個地區的土壤情況摸清楚。洞庭湖土壤調查一直是空白點,所以這次調查的路線和分區都不知道從何處下手。

  組隊開會時,大家都談到這個情況。丁子恆想了想,便建議說:「農學院學生還有十幾天才結束考試。不如我們同老師們組織一個查勘小組,先行一步,把路線查勘清楚。」

  大家都覺得這個方案不錯,便進行了具體商議。洞庭湖區面積廣大,查勘小組分成南、北兩組。南組由長沙出發,經安鄉、南縣、華容等地,由南向北推進;北組則由漢口出發,經沙市過江而抵長江南岸,再沿松滋、公安由北向南。兩個小組預定在藕池口會合併總結,而學生主力亦在那時結隊趕來,聽取查勘小組意見後,再制定行動計劃。

  方案既定,次日便出發。丁子恆參加了北組,他們乘汽車到沙市,在那裡換上小船,繼續前行。小船溯江而上,速度緩慢。及至深夜,方抵達預定地點宛市。次日由宛市出發,前往松滋展開查勘。

  春天的原野上,滿目翠綠。和風一吹,香氣襲人。油菜花黃燦燦的,一層一層向遠處鋪展。桃樹亦開了花,花色艷麗奪目。藍天白雲麗日,以及綠色田原、紅色花朵、黃色波浪,再加路邊那些搖頭曳尾的各色無名花草,使得天地間有如一幅天然畫圖。行走其中,令人格外心曠神怡。

  與此同時,所有鄉村都忙於農活,四處幾乎看不到閒人,走到哪裡都有熱氣騰騰的感覺,這將去年秋天以來因反右而滯留在丁子恆心中的陰影驅散得乾乾淨淨。丁子恆想,外面的一切多好啊,這才是真正的建設社會主義的場面呀。

  一連數日,丁子恆的心情都特別好。每天晚上,無論住旅館,還是臨時借住農民家中,他都十分詳細地記下他的工作筆記。


在洞庭湖北岸


  我們採用了路線查勘方式,沿著一條路線挖坑打鑽並結合訪問調查來開展我們的工作。農村正處在大躍進中,到處都在搞水利、修道路、積肥料。田畔都插上了「一見早知道」的木牌,上面寫著作物名稱、畝產量和耕作施肥方法。這些都給我們的工作帶來了極大的方便。首先是很多農業資料用不著去一一詢問,牌子上已經寫得很清楚了。農作物生長的好壞,就是土壤的集中反映。只要把農業情況摸清了,土壤情況也就差不多清楚了。修道路建水庫挖渠道造成無數人工剖面,亦使我們不用到處挖土坑。其實挖坑遠不如這樣一目瞭然。我們利用這些人工剖面觀察和記錄,土壤的來龍去脈都袒露在我們眼前。

  這裡的土壤真是肥美。是滾滾長江給這片大地鋪上了厚厚的一層肥沃沖積物。土質疏鬆,又多磷和鉀,農民稱它為油砂土,乃是產棉的好地方。有名的松滋八寶棉花,就出在這裡。去年曾達到大面積畝產皮棉三百斤,每株結棉桃九十二個。今年試驗田木牌上要求每畝達到兩千斤籽棉,我們看了都有些不相信。曾向一當地老鄉詢問。他回答說:沒問題。他把土壤施肥情況及各種農業措施都說了一遍,根據棉株結桃數一計算,的確是可以達到木牌上的要求。這天晚上,我們小組一直在討論,是不是我們的思想太落後了一點?我們的科學是不是也太保守了一點?

  沿江平原景色最是迷人。大地上遍佈著青碧的麥苗,中間夾雜著金黃色菜花,如同一片片織錦。河流穿插,村莊處處,更如美妙畫圖。天公作美,日暖風輕,令我們感到這時光在野外工作,不啻一次愉快的旅行。然而,最令人感動興奮的還是農村中積肥與興修水利的運動了。我們經過一些村莊,差不多家家都鎖了門,男女老少都上田間忙碌去了。大路上換了新土,老土拿去當了肥料。塘水車干了,婦女都捲起褲腳管去挖塘泥,塘泥是一種富於有機質和氮磷鉀肥料。舊屋基被推倒,土坯牆被搬去當肥料(只有一家,有一老太太在牆角落淚,說是晚上她該怎麼住)。人們還把爐灶的煙道接出來,通入土堆中,叫做牛尾灶,也可以得到肥料。到了晚上,田野中掛上了汽燈,通宵奮戰,或開渠道,或松土上肥。農民們用自己的無窮智慧和忘我勞動來向大自然索取豐收的果實。

  在千軍萬馬聲勢中,大自然也迅速改變著面貌。我們帶去的是1953年所測的地形圖,現在竟不管用了。一次我們按圖找路,圖上是大道可通之地,腳下卻驀然出現一條灌溉渠。渠寬水深,無路可行,幸虧找到一隻小船,請老鄉把我們渡了過去。事後我們要給他錢,他很不高興地拒絕了。說你們隔了山隔了水來這裡,我怎麼能要你們的錢?這就是我們樸實可愛的農民。

  我們所經過的大小村鎮都頗清潔。尤其是沙道觀(松滋縣最大鎮),鎮上街道真是一塵不染,兩旁新栽上了樹木,用土培好。村莊裡的稻場很整潔,屋前屋後都打掃得十分乾淨,令人看後覺得舒坦。這裡的鄉村本來處處綠色,十分可愛,田野亦像個大花園。經過人工整治,就更如錦上添花。同我去年下鄉時相比,實可用天翻地覆形容之。這種史無前例的全民熱火朝天地積肥、興水利、搞清潔衛生,也只有在黨的領導下方有可能。

  我們在沖積平原裡觀察訪問,步行整兩天,方到達松滋縣城。縣城所在地叫新江口,坐落於松滋河西岸,背山臨水,有廣闊平坦的洋灰路,有電燈,市面也很熱鬧,是一個小型的新城市。我們一到就去縣委找有關同志介紹農業、土壤、水利的情況。這幾天適逢湖北省技術報告團在此作報告,於是我們見到了華中農學院土壤化學系主任、國內有名的土壤微生物專家陳華癸教授。陳教授將他搜集的松滋縣後山的冰磧石標本拿來給我們看。於是我們立即去後山查勘了一番。在那裡,我們的確看到了厚厚的冰磧層,中間還夾著黃色的粘土層,如同夾心餅乾一樣。起伏的丘陵像大海中波濤似的,高度都差不多,很顯然,這兒在第四紀經過幾次冰川期。冰川的屢進屢退、冰川沉積與冰水沉積交替進行,便積澱成了冰磧層與黏土間層。大地經過冰川鏟削,成一傾斜平面,以後再沉積了第四紀黃土,又經過多年水流侵蝕,才形成今日丘陵之等高起伏的壯觀景象。

  由平原到丘陵,土壤也發生劇烈變化。沖積平原上是淺色沖積草甸土,而到了丘陵,就是黃褐土了。前者是疏鬆的,微鹼性的,來源是長江沖積物;而後者是緊密的,酸性的,來源是古老的第四紀沉積;前者肥沃,大部已被利用,而後者瘦瘠,多為荒地。只有在丘陵間沖積田內土質較肥,水源亦較豐,方才有耕地。在土壤工作者看來,土壤是勞動的產物,經過改良措施,一樣能長出好莊稼。

  由松滋折向南行,大致沿丘陵與平原的過渡地區行走,我們似乎左右逢源,能清楚地看到土壤與農業相互間豐富多彩的變化。我們採集了一些標本,準備帶回去試驗。在土壤工作者面前,大地像生動的畫冊一般有規律地展了開來。大地本來就是生動的圖畫啊。

  這裡千山萬水都奔向洞庭湖。幾乎每一個山谷都修了一個小水庫,大一點的河流就計劃綜合利用,發電、防洪、灌溉,開闢耕地。不止是我們,其他許多調查人員也都在這裡緊張地工作。越過了紙廠河,經過申津渡,到達公安舊城南坪時,旱作區的景色逐漸為稻作區所替代,土壤也出現潛育化狀態,防洪排水問題便顯得重要起來。人們很自然地談到將來的三峽樞紐,談到四水上的水庫。誠然,三峽水庫完成了,進湖四口就可以控制,洩蓄由人。現在由四口進來的泥沙淤積,使得洞庭湖湖底漸漸淤高,降低了湖身蓄水能力,抬高了水位,使沿湖各個垸子排水困難,土壤不能發揮潛力,這是個必須解決的問題。我們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控制住四水,化水害為水利,使洞庭湖成為一個水旱無憂歲歲豐收的地方。

  在跋涉十五天後,我們終於到達藕池口。南面一組的同志已經先期到達。我們南北兩路會師後,彼此交談了各自查勘的情況,研究了在途中遇到的問題,整個洞庭湖區土壤的面貌大致呈現了出來。在此基礎上,我們擬出了詳細的調查方案。明日,調查的主力軍即將抵達這裡,新的工作就要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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