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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無頭鬼


  縣衙內宅樓上。雪倩默默地望著手中的折扇出神,不覺眼淚流了下來。這時,康仁龍抓著一本書急急地奔上樓來:「夫人、夫人,我看了三天書,明白了一個事情,書不是寫出來的,是印上去的。」

  雪倩「砰」地關上房門。康仁龍在門外立了片刻,悻悻地退下樓去,與匆匆上樓的康利貞險些撞在一起。

  康利貞氣喘吁吁:「老爺老爺,萬莊出了一樁命案。」

  康縣令一拂袖:「是你家死了人啦?」

  「老爺,不是。」

  「那又何必這等緊急慌張?」

  「老爺,是兒子殺了老子。」

  「活該。老子死得活該,誰叫他生下這樣的兒子。兒子沒有了老子,那更是他活該,誰叫他殺了自己的老子。」

  「老爺,是兩個兒子殺一個老子。」

  「這案子就更難辦了。如果說殺人償命。那是一命抵一命,可兩個兒子,是該這個死呢?還是該那個死?」

  「他們是雙胞胎兄弟,統統殺了。」

  「嗯,這主意不壞,兩個人一塊兒來,又一塊兒去。」

  「不僅僅是公平的問題。」康利貞忽然壓低了聲音:「老爺,那死者已死,兩個兇手再是一死,那戶人家可就沒有人了。那戶人家是萬莊的這個。」他把拇指一翹。

  康縣令:「明白了。以後大門上封條一貼,就是官產。」

  康利貞:「官產還不就是你老爺的?」

  康縣令:「那就立即捉拿兇犯。」

  這事辦得果然極為迅速,沒幾天,萬家的一對雙胞胎就被正法。

  這天,兩個雙胞胎背後插了斬牌,被押到數十里沒有人煙的荒野之地北大窪。百姓紛紛前來圍觀。

  康利貞監斬:「午時三刻快到,死囚大寶、二寶,你們還有什麼話說?」

  大寶舉目四顧,愴然淚下:「鄉里鄉親,我對不起我爹。不知哪一位大伯大叔大爺能答應我大寶臨死之前一個請求?不知哪一位大伯大叔大爺肯替我們弟兄倆收屍?我們要葬到爹的墳頭旁邊,在地下替爹盡孝。求求了,大伯大叔大爺……」

  蒲家老僕站出來:「閉眼去吧,老身答應就是。」

  雙胞胎噗通跪下。兩道刀光一閃,兩個人頭滾到一邊,兩具屍身也慢慢倒下。

  康利貞:「暴屍三日,以儆傚尤。爾後才可收屍入葬。」

  人群散去。冷清的大窪裡只剩下兩具屍身、一對腦袋。

  三日後,蒲家老僕引著兩抬棺材來到北大窪。一行人走到雙胞胎砍頭的地方,不覺驚呆了——地上只有兩隻腦袋,血跡猶在,屍身卻沒了。

  老僕:「奇怪,屍體到哪去了?」

  抬棺人:「會不會被野狗叼走?」

  老僕:「野狗會不要腦袋?」

  抬棺人說了一句瞎話:「屍身有手有腳,爬開去了也是說不定的。」

  眾人竟也果真巡邏開去尋找。一會兒又聚攏到原地。屍身仍然沒有發現。於是兩具棺材裝了兩隻腦袋,帶著疑惑離開大窪。

  沒想到當北大窪兩具無頭屍不翼而飛神秘失蹤成為一時街談巷議的時候,路人又被近日鬧鬼的消息攪得張惶起來。

  路人甲:「你知道嗎?古廟塘一帶鬧鬼了,兩個鬼,兩個無頭鬼,晚上突然出現在胡家門口,胡老大差一點嚇得癱在門口。」

  路人乙:「我也聽說了,是在老槐莊,也是兩個無頭鬼。老木家大肚子兒媳婦出門倒水,一開門,兩個鬼直挺挺站在門口,大肚皮扔掉洗腳盆,一屁股坐在地上,坐在地上就流產了。」

  路人丙:「昨天在秦家堡……」

  路人悄聲議論,神色慌張,頻頻回顧,彷彿擔心有鬼會突然出現在背後。

  人們傳說中的鬼首先出現在萬莊。

  那是兩個無頭的鬼,兩段身子直挺挺地往前走,腳下沙沙響,就如傳說中的行屍走肉。全身黑色。兩鬼在萬家門口立了一會,便徑直去了另一座宅院。

  宅院黑燈瞎火。兩鬼站在門口,朝門縫裡噓噓吹氣。

  宅院裡亮起燈火。有人出來開門。隨著開門聲便是一聲驚叫,開門的人仰身便倒。

  兩鬼走進宅院。當他們再走出宅院的時候,身後已跟著牛、羊、驢子。

  兩鬼離開宅院出了莊子,牛、羊、驢子也乖乖地跟在鬼的後頭行走。

  當黑綽綽的鬼影走遠了的時候,那宅院裡的人才敢湧出門外,對遠去的兩鬼跪下叩拜:「謝幽鬼陰魂沒有傷害我一家老小。上天有眼,讓牲口做了頂替……」

  村中左鄰右舍也都悄悄地打開一條門縫,在門縫裡張望,作著隨時關門的準備。

  鬧鬼的消息很快又傳到了滿井莊,蒲家哥哥嫂子也在議論這事。

  大嫂壓低聲音,神秘兮兮:「萬大夫家的雙胞胎一定是做了閻王殿前的拘差。每夜出來,是出來拘魂,拘著誰,誰就一定得死。」

  二嫂小心翼翼:「每夜出來,每夜都要走上十家八家,哪得死多少人?倒和瘟疫、兵荒差不多了。」

  大嫂:「哎呀,這就是你不知道了。你沒有聽說嗎?幽鬼到了哪一家,那一家的牛啊、羊啊、騾子、驢子,都跟在後頭出來。這就是牲口頂罪。牲口代主人赴陰曹地府抵命。常言說富人命大。富人有財產買通。」

  二嫂:「咱這些人家咋辦呢?」

  大嫂:「你不也有一條毛驢?」

  二嫂歎息。蒲母似乎想起了什麼,急忙出門而去,直奔場屋。蒲松齡夫婦將母親迎進家裡。

  蒲母氣喘吁吁:「你們還是到老屋裡避一避,這場屋在野地裡,左右前後沒有鄰居人家,媽替你們擔心,鬧鬼的事聽說了吧?」

  蒲松齡:「媽,我不怕鬼。」

  蒲母沉下臉:「人能不鬼怕嗎?鬼是陰物,最會害人。」

  蒲松齡:「媽,兒自小就喜歡談狐說鬼,總想著把鬼狐搜集起來做幾篇文章讓世人看看。」

  蒲母著急:「可千萬別去招惹鬼怪,人家躲還躲不及呢。」

  蒲松齡:「娘,世上哪有真鬼?」

  蒲劉氏對丈夫使了一個眼色將婆母扶進臥室。

  這時蒲家原先的那老僕丟魂落魄地進來:「老三,你是有學問有見識的人,你說咋辦?我答應過萬家的雙胞胎,答應替他們收屍,結果屍身沒有找到,現在又鬧起鬼了。一定是萬家的兩個陰魂,你說他們能不找我?你說咋辦?」

  蒲松齡:「我家有一頭驢子,你牽回家去,萬一兩鬼來了呢,毛驢讓他牽走,不是說牲口可以替人抵命?」

  老僕:「那不行,萬一你們碰上了怎麼辦呢?再說,燕子的事我已經對不住你了,怎麼能再讓你……」

  「老伯,你說哪去了。驢你儘管牽去,至少可以壯壯膽。我沒有什麼。蒲家老三是孤仙居士,鬼怪知交,我倒很希望雙鬼上門,蒲老三也趁機可以見識見識。」

  老僕連忙搖手:「可萬不能有這樣的念頭。鬼是遊魂,你一念剛起,他們就知道了。」

  蒲松齡笑了起來:「我真想會會他們。其實,你也應該和他們會上一面,當面道個歉,也就不用日日提心吊膽了。」

  老僕:「這倒也是。」

  蒲松齡:「我想我們會有機會。」

  就在這天晚上,月光下,兩鬼降臨了滿井莊。兩截僵直的身子,蹣跚而來,無頭無臉,身上絲絲地冒著鬼氣。兩鬼首先走訪了蒲家。兩鬼在蒲家門前怪叫了兩聲,蒲家的大門就自動地開了,接著就有驢子竄了出來。兩鬼靠著驢子嘰裡咕魯似乎耳語了幾句什麼,驢子便乖乖地跟著走了。

  大嫂這才從黑暗裡閃出,在門口對兩鬼揖了又揖。

  村外溝坎下。蒲松齡和老僕靜靜地隱伏在那裡。老僕想聳身站起,又被蒲松齡按下。兩人躲在暗處,悄悄地注視著兩鬼的舉動。

  兩鬼離開蒲家之後,又來到了王家。王家開了大門,竄出一頭牛。

  又來到李家。李家開了大門,又竄出幾隻羊。

  二三十隻牛、羊、驢、騾像被一雙無形的手控制著,不約而同地跟在雙鬼身後,整齊劃一,浩浩蕩蕩,蔚為可觀。

  實在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那麼多牛羊都像著了魔似的,聽話地跟隨在無頭黑鬼的後頭。

  溝坎下的蒲松齡和老僕,便也在頭上豎了事先準備好的羊角,悄悄上前跟在牲口群的後面,成為集體行動中掉隊的一部分。

  幽鬼領著牲口,漸漸走近了一片林中的莊園,茂密的樹林吞沒了牛馬驢羊。身披羊皮頭頂著羊角的蒲松齡和老僕對視一眼,也跟進了林中。

  林中奢華的私家別墅式家園被一道圍牆箍著。兩個幽鬼站在圍牆門前。幽鬼走進了牆門,後面的牲口群也隨之而入。

  老僕悄聲問:「咱們怎麼辦?」

  蒲松齡:「裡面大概就是鬼府。既然來了,何不進去看看。」

  二人走了進去,只見莊園幽深繁複,一處臨池的水軒裡亮著燈光,牛羊都乖乖地歇在園中的一個角落裡。兩黑鬼突然消失了。

  蒲松齡和老僕躡起手腳走近水軒,舔破窗紙,不覺頓吃一驚——

  水軒裡坐著康仁龍、康利貞。兩個無頭黑鬼卸下鬼裝,竟是衙門裡兩個差役。

  老僕悄聲說:「這兩個人我認識,常常下鄉催捐逼稅。」蒲松齡擺擺手。

  只聽康仁龍說:「你們幹得不錯,老百姓能乖乖地把牲口財物交出來,這辦法好。」

  康利貞:「聽說是拱手相讓。」

  其中一鬼:「有的人家送出牛羊不說,還在門口燒香叩拜,沒有一句怨言。」

  康仁龍哈哈大笑:「我說這些小民百姓,就是命賤。雖說軟硬不吃,卻是怕嚇,一嚇唬,屁滾尿流,什麼都能交出來。」

  康利貞:「這叫明拿暗取中的暗取二字。」

  另一鬼:「我們用黑絲線拴著牛羊,夜裡看不到,老百姓以為牲口真會跟著鬼跑。」

  康利貞:「重要的是萬家雙胞胎的兩個無頭身子讓我著人埋了,老百姓就預先在心裡藏下鬼了。這叫心中有鬼才會怕鬼。」

  一鬼:「康大爺高明。」

  另一鬼:「再這樣下去,只怕老爺的牛羊沒有地方養了。」

  康仁龍:「牛羊還會怕多?你們不知道我老爺什麼出身?幹過山匪,販過私鹽,到手的東西都會變成銀子。你們明白嗎?」

  二鬼一齊拱手:「小的明白。」

  康仁龍哈哈大笑:「明白就好……」

  笑聲戛然而止,大門砰地推開。蒲松齡和老僕出現在門口,怒目而立。

  康仁龍:「你,蒲松齡,蒲秀才,對,我們見過。」

  蒲松齡:「不錯,我們見過,現在又見面了。」

  「蒲秀才是不是有什麼事情見教?」

  「在下雅愛搜神,喜歡找鬼。因為聞到鬼氣,一路找來,沒有想到這麼好一處莊園,竟是鬼域之地。」

  康利貞:「請蒲先生不要指桑罵槐。」

  老僕怒目欲裂:「什麼指桑罵槐,罵的就是你們這些裝神弄鬼的大人。罵的就是你們這些玩弄小民百姓的老爺。」

  康仁龍一拍几案:「放肆。」

  蒲松齡:「康老爺也會發怒?康老爺就不知道小民百姓也會發怒?康大人既然身為大清朝廷命官,淄川百姓父母,應該體恤民困,共度時艱,以為民造福為己任。而你都做了些什麼?先是三分地稅增至五分,如果是為了國庫,百姓也就認了。後來又將一分火耗加至三分,這是中飽你老爺的私囊,你老爺比別人更需要錢財,更喜歡錢財,小民們也沒有話說。餵飽你老爺,養肥你老爺,想你老爺能為百姓明斷是非,勤政辦事。可是你都幹了些什麼?堂堂一個七品正堂,竟做出裝神弄鬼之事,威嚇百姓搜刮民財,弄得人心惶惶,四鄉八野不得安寧。」

  康仁龍氣急敗壞:「你,你蒲松齡,你好一個蒲松齡……」

  康利貞:「蒲秀才辱罵朝廷命官,以下犯上,該當何罪?」

  康仁龍:「對,你說該當何罪?」

  蒲松齡冷然一笑:「那我們可以去知府大堂相見。」說完,轉身欲走。

  康仁龍忽然大笑:「蒲松齡,你既然已經到了這裡,難道還想出去。」

  蒲松齡掉頭一看,「兩鬼」已經站在他身後。門口也有三五個人把守。

  老僕雙臂一振:「你們敢碰蒲大秀才一根毫毛,我這身老骨頭就跟你們拼了。」

  康仁龍將一隻茶盅猛地擲到地上,差役家丁一齊上。

  老僕掂起一根頂門棍,狂揮亂舞:「三少爺,快走。」

  於是一場混戰,打出水軒。老僕中了一刀。蒲松齡返身去救,也挨了一棍。

  老僕帶傷之後,更是狂怒如獅,拚命地護衛著蒲松齡,一面急得大叫:「老三,你不要管我,快走,再遲就來不及了。」

  蒲松齡:「不,要走一塊走。」

  老僕舉棍朝蒲松齡打來:「你想找死?」

  蒲松齡只得且打且走。老僕終於連中數刀,倒在地上。

  蒲松齡大喊「老伯」,便欲返身。家丁、差役又蜂擁過來。蒲松齡只得後退。好在園中假山、水池、樹木,地形複雜,又是夜晚,蒲松齡數次死裡逃生。當他再一次被尾追前堵,危在旦夕的時候,一個小樓的角門開了。角門裡走出傅雪倩。

  蒲松齡竄進角門。傅雪倩一驚:「是你?三哥。」她返身關上角門。緊跟著就是一陣緊急的敲門聲。傅雪倩將蒲松齡藏起來,這才開門。

  家丁:「夫人有沒有看到賊人過來?」

  傅雪倩:「朝那邊去了。」

  家丁:「夫人,小的好像看到是朝這邊來的。」

  傅雪倩:「那就是被我藏起來了,要不要到我的床上搜找?」

  家丁:「小的不敢?」這才朝另外方向追去。

  雪倩走到蒲松齡藏身的地方,蒲松齡突然推開她,掉頭就走。雪倩一把拽住他:「三哥,你這是怎麼啦?」

  「雪倩,你什麼人不能嫁,為什麼偏要嫁這麼一個渾蛋?」

  「三哥,你聽我解釋。」

  「不要聽,我什麼都不要聽。」

  「三哥,你恨我,你罵我,你怎麼都行。」

  「我只是怪你糊塗。」

  「不,這不能怨我,我會睜著眼睛往牛屎上踩嗎?」

  「那又為了什麼?」

  雪倩一跺腳:「你走,你走……」

  蒲松齡轉身欲走。雪倩又一把將他拉住:「你去找死?」

  莊園裡仍然不時有搜索的燈籠從窗外晃過。

  蒲松齡恨聲道:「他確實是個畜生,裝神弄鬼不說,今天又出了人命……」

  「他們為什麼抓你?」

  「因為我戳穿了他們的一個詭計。」

  「這裡有一個小門,出去就是一架紫籐,爬上紫籐架就可以翻出圍牆。」

  「但願我們後會有期。」蒲松齡說著伸手欲開小門。

  小門卻被人從外推開,康仁龍縣令走了進來。三人一剎那,全都怔在當場。

  康仁龍剛要喊人。

  傅雪倩突然說:「你姓康的就這麼六親不認?他是我表哥。你不是想和我結成恩愛夫妻,你怎麼連表哥都不叫一聲?」

  康仁龍:「表哥?他曾經兩次戲弄本官,本官還沒找他算賬。」

  蒲松齡:「那咱們就連今天的賬一起算了。康大人,你可知道無故殺人該當何罪?而知法執法的縣太爺縱容手下殺人又更是該當何罪?你真以為殺了人家父親的兇手只要給苦主去當父親就可以了事?大清朝沒有這一條王法。咱們和你去知府大堂論理。」

  康仁龍眉頭擰出殺氣。

  蒲松齡:「康大人如果以為可以喝令家丁把在下殺死在這裡滅口就能萬事大吉,那就更加大錯特錯。淄川縣突然少了一個秀才,山東學台不會不追問下落。而且在下在前來拜訪你這私家莊園的時候,就已經將自己的去向告訴了鄉鄰親友。你就看著瞧吧,你可以將蒲松齡殺死在這裡。」

  康仁龍聽到這裡臉色大變,竟突然跪了下來:「蒲秀才,下官敬重你是淄川才子,山東名士,下官哪敢殺你,你就不看在表妹雪倩的分上?」

  蒲松齡打開小門,拂袖而出。

  康仁龍轉而跪到雪倩面前:「請夫人看在夫妻的分上,務必去一趟滿井莊,求蒲秀才千萬別將死人的事張揚出去。」

  傅雪倩:「紙能包得住火嗎?你是自作自受。」

  康仁龍:「夫人,殺人償命,你能忍心見死不救?」

  傅雪倩拂袖轉身,康仁龍跪在原地。這時康利貞像貓一樣悄無聲息地進來。

  雪倩甩手離去。康利貞對著雪倩的背影莫測高深地奸笑了一下。

  康仁龍爬起來,怒道:「你笑什麼笑?」

  康利貞:「恭喜大人。」

  「混賬。老子心裡亂亂的,有什麼好恭喜的?你恭喜老子栽在那個蒲松齡手裡?恭喜老子丟官查辦?」

  康利貞又是莫測高深地奸笑了一下。康仁龍感覺到那笑中有什麼意思,也瞇起眼睛。

  滿井莊的場屋裡,燕子姑娘一身重孝,在嗚嗚哀哭。蒲劉氏陪著垂淚。蒲松齡緊擰著眉頭。

  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他們的目光射向窗外:兩匹馬疾奔而來。

  劉氏:「是不是雪倩?」

  「我去看看。」

  「你還沒有認出來嗎?要走近了仔細瞧瞧?」

  蒲松齡:「看你說到哪裡去了。」

  劉氏:「你陪燕子姑娘,我去招待客人。」

  劉氏出了門就操起掃帚東追西攆。門口雞飛狗跳,塵土飛揚。

  雪倩和丫環紅雁到了門口勒馬跳下:「客來掃地,客走倒茶。這可不是待客的禮數。」

  劉氏:「那要看接待什麼樣的客人。」

  雪倩:「這麼說,我就是不受歡迎的客人了?」

  劉氏:「你本就不算什麼客人。」

  丫環紅雁想說什麼,雪倩止住:「你就不覺得這話說得有些傷人?」

  劉氏:「我說錯了嗎?你本應該就是這裡的主人。」

  雪倩一笑:「原是這個意思。可惜這裡的主人我沒有做成。」

  劉氏:「這房屋的破敗,這家境的困頓,你是不是為自己感到慶幸?」

  雪倩:「這是什麼意思?」

  劉氏:「你現在是縣太爺的太太了啊,有馬騎,有轎子坐,到哪都被奉承著,八面威風……」

  場屋裡仍在哭泣的燕子聽說縣太爺的太太,眼睛睜大了。蒲松齡連忙將他按住。

  場屋外面雪倩說:「你也將有馬騎、有轎子坐,到哪都有人奉承看得很重?」

  劉氏:「還是那句老話,缺什麼想什麼。」

  雪倩:「文君當壚何嘗不是人生一樂。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掉換一個位置。」

  劉氏:「可惜為時已晚。那在拜堂成親的那一天,我成全過你,但你失去了一次機會。」

  雪倩動了感情:「每每想到這一點,我在內心都想叫你一聲姐姐。」

  「你忘記了我們可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就叫你一聲嫂子。」

  「民女消受不起。」

  雪倩:「你怎麼突然變得尖刻起來。我第一次在紅蓋頭下見到你的時候就認定你比我賢惠。」

  劉氏:「現在這看法發生了改變?」

  雪倩:「現在只知道你對我似乎有很深的成見。」

  「因為我眼前總是晃動著一個老人的屍體。」

  「我想我們應該還是換一個話題。你就讓我這樣牽著馬站著和你說話?」

  「都說女人話多,站著或許可以將話講得簡短一些。」

  雪倩苦笑了一下:「你和三哥的這個新家,我是第一次上門,而且你們的喜酒我還沒有喝著,咱們能不能坐下來共飲兩杯?」

  「農家貧困,沒有下酒的菜。」

  「把我這匹馬殺掉。」

  「那你回去騎什麼呢?」

  雪倩指著門口的雞:「騎它。」

  劉氏微笑了一下。

  雪倩:「不喝酒,喝一杯茶也行。」

  劉氏:「茶也得要柴草去燒。」

  「我把衣裳脫下來燒茶。」

  「那你穿什麼呢?」

  雪倩指著籬笆和草垛:「穿它,或者穿它。」

  劉氏歎道:「雪倩,你和松齡實在是天生地設的一對。你的才情,他的才氣;你的飄逸,他的瀟灑;你的熱情,他的奔放……」

  雪倩忽然摀住耳朵,一跺腳,大聲尖叫起來:「別說了,你別說了好不好。」她妙目滿噙淚花:「三哥在嗎?我要去見三哥。」說著扔下韁繩便欲進屋。

  劉氏上前攔住:「他不在家。」

  「真不在家?」

  「有什麼話和我說也是一樣。」

  「不,我要和三哥當面談談。」

  劉氏:「你不能進去。」

  雪倩:「我要進去,除非三哥不在家。」

  丫環紅雁一瞥屋內,附著雪倩耳畔說了幾句。

  雪倩大叫:「三哥,蒲三哥,你在家嗎?」

  場屋內的蒲松齡再耐不住了。他用手勢告訴燕子千萬不要衝動,不要出來。自己正準備出去。

  雪倩已經衝了進來:「三哥,你既然在家為什麼不吭一聲?你是怕你老婆,你是怕我和你重續舊情?」

  「不,雪倩你誤會了,還請息怒。」

  雪倩轉對劉氏:「三哥分明在家,你為什麼騙我?你是不是至今還有醋意?你已讓蒲三哥椒房獨寵,你還有什麼擔憂?」

  劉氏:「雪倩,這是蒲家,不是你康家,請你說話注意分寸,注意尊重別人。你有什麼話要對我們當家的說,你就說吧。」

  雪倩目光轉向燕子:「原來這裡還有一個女子,一個面帶梨花的女子。」

  蒲松齡突然一拍桌子:「雪倩,你可以罵我,可以罵你嫂子,但你不能話中帶刺傷害這位姑娘。」

  雪倩:「喲,三哥可是天生的情種。」

  蒲松齡近乎大吼起來:「你給我住嘴,你難道就沒有看見這位姑娘的這一身重孝?」

  燕子一抹眼淚:「小女耳笨,聽了半天還沒有明白,這位大姐和縣衙有什麼關係?」

  紅雁插嘴:「就是現任縣太爺康仁龍的太太。」

  蒲、劉欲想阻止已經來不及了。

  燕子頓時蛾眉豎起,小手戟指:「你真的是康仁龍的老婆?」

  雪倩還沒有開口。燕子就啪地在她臉上打了一個耳光。滿屋愕然。

  燕子緊跟著撲過去,又撕又打:「我打你,打你這賊婆娘……」

  悲傷過度的燕子如瘋了一般。紅雁上前救主。蒲、劉趕緊勸阻。屋內一片混亂。

  好不容易拉下燕子。燕子仍然又蹦又跳,不依不饒。

  蒲松齡吼道:「還不住手。冤有頭,債有主,康仁龍是康仁龍,傅雪倩是傅雪倩,傅雪倩嫁給康仁龍,她沒有變成康仁龍,你找她算的哪一門子賬?」

  燕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捂臉大哭。再看雪倩,臉上指印赫然,衣領也被撕破。

  雪倩驚魂甫定:「這一位姑娘?」

  蒲松齡:「她就是死者的孫女,燕子。」

  雪倩對紅雁使了一個眼色。紅雁取出幾錠銀子。

  雪倩:「三哥,這是康仁龍送給你的。我知道你必不肯收。」

  「他想叫我罷手?想叫我將那件無頭鬼案和一個被打死的老人統統忘記?」蒲松齡冷笑了一下。燕子哭聲又起。

  雪倩:「這自然是癡人說夢。但作為一點補償,我想這位姑娘應該收下。」

  燕子卻將她遞過來的銀子砸到牆外。

  雪倩說:「姑娘,我沒有別的辦法,我沒有回天之術,我只能向你說一聲:對不起。」

  燕子大叫:「滾,你給我滾,我不願意看到什麼康老爺家的人。」

  雪倩:「三哥,我告辭了。」

  蒲松齡:「康仁龍是想請你當一回說客?」

  雪倩:「我是想藉機看看三哥。」

  劉氏:「你不是有什麼話要對三哥說嗎?要不要我迴避一下?」

  雪倩說:「三哥,康仁龍雖是一個草包,卻不缺少狠毒,那個康利貞更是陰險。你是康家打死人的見證人,而且已經揚言要去告他。所以一定要提防一二。」

  蒲松齡一拱手:「謝雪倩提醒。」

  雪倩和丫環上馬而去。她們沒有想到一個陰影也正向她們襲來。

  一主一僕策馬來到一個路邊荒屋前。屋後掠出一個黑衣人,如餓鷹拿雞,將雪倩擒下馬背。

  雪倩大叫:「紅雁,快去告訴蒲三哥。」紅雁拍馬而去。

  黑衣人將雪倩推進荒屋,臉上露出了怪笑。

  遠處驛道上。這時康仁龍和康利貞帶著幾個家丁慢慢行來。

  不一會,蒲松齡和紅雁趕到這裡,拔開插銷,衝進荒屋。這時屋後又閃出黑衣人,迅速帶上大門,在門外落下一把大鎖。

  蒲、傅相對愕然。

  「我已是驚弓之鳥,在這黑咕隆咚的地方,以及看到這地上鋪著的稻草,心裡就一陣陣發寒。」雪倩環顧四周。

  蒲松齡陷入了沉思。雪倩一副害怕的樣子,順勢依偎在他懷裡:「三哥,我倒真希望永遠被他們這麼關著。」

  「我們遇到的不是普通的強盜和土匪,我似乎聞到了其中有什麼預謀的味道。」

  雪倩則說:「別想那麼多了。我想靜靜地閉上眼睛就這麼永遠地享受下去。」

  「別淨說傻話。總不能就這麼坐以待斃。」蒲松齡使勁搖晃著大門。門外落了沉重的大鎖。

  忽聽有腳步聲雜沓而來。紅雁立即放聲呼救。大門打開了。蒲松齡和傅雪倩大吃一驚,門外站著康仁龍和康利貞以及一批衙役。

  康仁龍上前揪住蒲松齡:「你小子光天化日之下幹的好事。」

  蒲松齡拂開他的手:「請縣大爺在眾目睽睽之下放尊重一點。」

  康仁龍一指雪倩:「你知道她是誰嗎?」

  「這恐怕不用你指教,我認識她大概比你還早,她叫傅雪倩。」

  康仁龍脖子一梗:「她是我老婆。你偷人老婆該當何罪?」

  「康大人說話要有證據。」

  康利貞上前:「捉賊捉贓,捉姦拿雙,還要什麼證據,難不成還要褲子脫下被人看到?」

  雪倩上前對準康利貞就是一個耳光:「你說什麼?你說縣老爺的夫人褲子脫下讓人看到?你再說一遍,你這齷齪小人。」

  康仁龍瞪了康利貞一眼:「活該。」

  雪倩上前一步:「康仁龍,康大人。你說我是誰?」

  康仁龍:「你是雪倩夫人,我的老婆。」

  「不,我不是你老婆。」

  康仁龍大急:「你看看,你們說說。她不是我夫人?怎麼半天不見就不是我老婆了。」

  雪倩:「我怎麼會是你老婆?」

  康仁龍攤開雙手:「你就是我老婆啊。」

  雪倩:「我如果是你老婆,你會血口噴我?你會這樣當眾侮辱?你會這樣故意栽贓陷害?」

  康利貞欲說什麼。康仁龍瞪了他一眼:「都是你出的餿主意。」

  康利貞:「老爺,人命關大,可不是兒戲。」

  康仁龍打了一個激凌,便又整起精神:「蒲秀才,你說這事咋辦?大白天一對男女關在屋子裡能幹什麼好事?人給我堵住了,你就是一百張嘴也說不清楚了。你能洗得清嗎?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蒲不屑與辯。

  康仁龍:「說啊,怎麼不說話啊?」

  蒲松齡:「我只想告訴你兩個字。」

  「哪兩個字?」

  「真的想聽?」

  「當然想聽。」

  「你可聽仔細了。」

  康仁龍便將耳朵附到蒲松齡嘴邊。

  「卑鄙。」

  康仁龍跳起來:「好你一個蒲松齡。來人,給我打。」

  雪倩:「誰敢動我蒲三哥一根指頭,我就和他拚命。」

  康仁龍:「夫人……」他忽然發覺了什麼,湊近雪倩仔細一瞧:「大膽蒲松齡,你還抵賴。她這臉上的傷痕,這被撕破的衣襟,這叫什麼?」

  康利貞:「這叫非禮。」

  康仁龍:「什麼非禮,這叫強、強……」

  蒲松齡:「種罪孽,收惡果,這就要問你康大人自己了。」

  康仁龍:「胡說,本老爺剛剛來到這裡,根本就沒有碰她一指頭。」

  蒲松齡:「你去問問那個被你打死的老人。」

  康仁龍:「你……」他忽然軟下面孔,將蒲拉到一邊,小聲說:「蒲秀才,咱們做一筆交易,本老爺是商人出身。」

  「聽說還是土匪商人。」

  「這就太難聽了,怎麼樣,我們做一筆交易。今天這事就到此為止,我不去壞你名聲,你也別把那死老頭的事到處嚷嚷。你是清白的。我哩,嘿嘿,你就當作沒有看到,那我就……是不是啊?」

  「你相信這筆交易一定能成?」

  「秀才都愛面子,把秀才的臉皮撕破,那就太難看了,再說雪倩是你表妹,本老爺還該叫你一聲表哥。」

  蒲松齡搖搖頭:「我們之間沒有交易可做。」

  「蒲秀才就真的不肯通融?」

  蒲松齡仰天沉聲說道:「你叫我把那無頭鬼詐取民財的事忘掉?把一個老人被活活打死的冤情永遠爛在肚子裡?辦不到。」

  「真的就這麼巷子裡扛木頭不能拐彎?」

  「是的。蒲某認準了的理,天生就喜歡一意孤行。」

  「你就真的不為你的清白著想?」

  「是白的,別人硬將他塗黑,蒲某悉聽尊便。可是是黑的,想白也白不了。」

  康這時提高了聲音:「好,既然這樣,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來人,這蒲秀才膽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對朝廷命官的老婆……給我拿下。」

  雪倩:「慢。康老爺,你真的想將一個讀書人的面皮撕破?當著在場的這麼多人,你就不怕我不承認是你老婆?你明媒正娶了嗎?你下過庚帖了嗎?媒人是誰?別說我三哥是清白的,就是他做下那事,你又憑什麼指他有罪?而且實話告訴你,我曾坐花轎到過蒲家,我和蒲秀才行過互拜之禮……」

  康仁龍:「你……」

  雪倩:「你如果今天堅持認為蒲松齡非禮了你老婆,我現在就去蒲家。誰是你老婆?你老婆在縣衙後院朝東的第三間屋裡住著。」

  康仁龍:「雪倩。你看你,你看你這是……」

  前來圍觀的百姓捂嘴暗笑。

  康利貞:「可是看夫人這臉上的傷痕和撕破的衣領,無論是誰老婆,大白天如此強行無禮,也是有傷風化。」

  雪倩:「這是我自己撕破的,要不要再撕給大伙看看?」說著,就嚓的撕一塊衣領,露出一大塊雪白的胸脯。

  康仁龍連忙用身子擋住:「夫人,別別別,這、這這麼多人。」

  蒲松齡撿起地上的鎖:「康大人,蒲某告辭。」

  一家丁:「這鎖,這鎖是咱們衙門的。」

  蒲松齡:「我已經猜到這鎖是你們衙門的。偷情的人將自己反鎖在屋裡,鎖倒掛在門外。」

  百姓哄笑。

  蒲松齡舉起手中的大鎖:「這是衙門的預謀與陷害,這也是蒲某的清白。」說罷,大步離去。

  濟南按察院衙門門口。

  「郢中三友」輪流擂鼓。

  衙役出來:「什麼事什麼事?什麼事這樣緊急?」

  蒲松齡:「我等前來告狀,淄川有人被殺。」

  衙役:「劉大人出巡去了,有天大的案子也得等劉大人回來。」

  「郢中三友」只得離去。他們又來到欣悅旅店,店門仍舊封著,封條赫然猶在。蒲松齡久久地注視著封條。

  李希梅:「蒲兄又發現了什麼?」

  蒲松齡神色凝重地湊著門縫朝店內張望。店內桌椅翻倒,一片狼藉。蒲松齡正看得出神,背上被人拍了一掌,急回頭,竟是鄂秋隼秀才。

  「原來是鄂兄,鄂見來得正好。你可知道這旅店為何被封?」

  鄂秋隼神色凝重起來:「聽說這事與紫霞有關。」

  蒲松齡急問:「那紫霞姑娘現在何處?」

  鄂秋隼搖頭:「紫霞姑娘自從搬出泥鰍巷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蒲兄,你們來濟南可是為了趕考?」

  「為了告狀,狀告淄川縣令康仁龍。」

  鄂秋隼:「鄉試在即,三位何不等考了以後再說?」

  李希梅:「對,不如等考了以後再說。」

  張篤慶:「如果考中了,放了官職,不愁沒有辦法懲治那個姓康的狗官。」

  「既然大家一致這樣認為,那我們對天起誓,今後無論誰高中了,放了官職,都要設法為死去的冤鬼主持公道,伸張正義。」蒲松齡說。

  於是四人就在欣悅旅店的門口,圍成一圈跪下,對天發誓。

  這時一個看相打卦的卜人手持紙幡,沿街而來。他低垂的目光,不時地覷出去,像在打量著什麼,又像在尋找著什麼。

  又一場鄉試結束了。「郢中三友」與鄂秋隼出了貢院。一個迎面而來的看相打卦的卜者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與蒲松齡撞了一個滿懷。

  卜者連說:「對不起,對不起,得罪了。」邊說邊擦肩而過。那人走了幾步,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急忙回頭奔來:「先生!先生留步。」

  蒲松齡站住:「是不是叫我?」

  「先生能否告訴在下尊姓大名?」

  「在下蒲松齡。」

  卜者:「哦,蒲先生。蒲先生能否恕在下直言數語?」

  「先生有話就請直說。」

  「先生不會見怪?」

  「但說無妨。」

  卜者:「小的就直言不諱了。先生面相就是有福之人,但印堂無光,天庭晦暗,目中精神散亂,似有惡煞附體,三日當中必有血光之災。」

  蒲松齡微微一笑:「在下印堂一直無光,天庭時常晦暗,運氣長期沒有倒是真的,但沒有想到現在竟又惡煞附體。命該如此,也沒有辦法。」說罷欲走。

  「不不,先生。這是運,不是命。命不可以改,運卻可以解。」

  蒲松齡:「你說在下三日之內有血光之災,難道這大難還可以化解?」

  「不錯,在下就可以化解。」

  蒲松齡:「那得多少銀子?」

  「分文不要。」

  蒲松齡不覺把卜者又看了一眼:「有這等好事?」

  「在下也就是片言相送,不過口舌之勞。」

  蒲松齡微微一笑:「那在下就有勞先生了。」

  卜者:「先生眼下只要放棄一切怨恨,修身養性,心境端正明淨,特別是注意息訟二字,胸襟寬和,或許可以逢凶化吉。」

  蒲松齡:「依先生的話去做,真的可以逢凶化吉?」

  「真的。」

  「可惜在下不能領教。」

  「先生難道真的不怕惡煞隨身?」

  「在下非但不怕,而且不信。」

  卜者又將蒲松齡仔細打量了一會,扼腕歎息,搖頭而去。

  鄂秋隼勸道:「蒲兄,看相打卦的,往往也有高人。蒲兄還是小心為上。」

  蒲松齡:「可是眼下我並不能放棄怨恨。一怨方起,百謗必生。怨恨是心魔,內有心魔,外必有惡煞。不願息事,也就不能寧人。這簡單的道理其實也無須一個看相打卦的前來指教。」

  李希梅:「可是人家看出了你的心魔,看出了你心中的怨恨。這倒也不能不佩服了。」

  張篤慶:「別聽他的,一個看相打卦的,還不是隨口胡謅。」

  四人隱入街尾。卜者又轉身跟在他們後面。

  這天夜裡,古怪的事情果然來了。宿在客棧裡的蒲松齡等剛欲解衣入睡,忽聽得門縫間有窸窸窣窣的聲音。蒲松齡持了一根鐵尺,全神貫注地戒備著。

  突然,門縫裡鑽進一個小人。蒲松齡戒尺剛欲揮動,小人已從縫裡退了出去。蒲松齡正疑惑間,窗欞木格一齊震斷,窗戶裡跳進一個面貌猙獰的惡鬼,雙手舉著大棍,又朝蒲松齡一步一步逼來。惡鬼一棒砸下,蒲松齡側身閃過。惡鬼一棒砸空,立即又從窗戶裡跳了出去。

  蒲松齡笑道:「我以為什麼惡煞隨身,什麼三日內必有血光之災,原來就是這些裝腔作勢的人間鬼魅在搗亂。」

  一言未畢,門外響起沉重的喘息,有怪物在開始拱門。大門搖搖晃晃,門框上泥土籟籟下來。大門似乎隨時都有倒塌的危險。蒲松齡急忙從窗戶裡跳出,只見院子裡一個龐然大物,個頭幾乎齊著屋簷,面如黑炭,眼睛閃著螢光。腰裡掛著弓箭。

  蒲松齡喝道:「你是什麼怪物?」

  怪物也不答話,張弓搭箭,一箭射來,被蒲松齡躲過,箭羽深深地沒入牆內。

  這時鄂秋隼、李希梅、張篤慶也聞聲從不同的地方出來,將怪物圍住。突然,怪物從腰間拔出一根短棒。短棒在手中漸漸變長、變長、竟有十來丈。四人立即遠遠地跳開去。怪物開始發起攻擊,長棒揮掃,四個秀才避退不及,相繼倒地。怪物提著棍棒,朝倒地的蒲松齡當頭劈下,帶著呼嘯的風聲。

  蒲松齡就地一滾。棍棒砸在石頭上,竟將石頭砸碎。怪物的棍棒又一次朝蒲松齡劈下,蒲松齡眼看躲避不及。沒想到怪物的棍棒卻被格飛,門外闖進一個大漢。

  大漢與鬼怪進行了一場真正意義上的格鬥。因為遇到了強敵,怪物不再是沉重笨拙,手中突然出現的長劍揮舞得風雨不透。大漢手中的大刀力大威猛,招招紮實沉重。幾乎是棋逢對手,勢均力敵。月下的刀光劍影看得四個書生忘了害怕。

  大刀終於佔了上風,怪物突然受傷倒地。店客們這才紛紛湧出,點了火把,將客棧裡的院子照耀得如同白晝。

  大漢收刀:「你是什麼人?」

  怪物蠕動了一下,從龐大的軀殼裡爬出一人,連叫「壯士饒命,饒命」。四秀才大吃一驚。

  蒲松齡喝道:「原來你是看相打卦的,我蒲松齡與你並無仇怨,你為何要恐嚇在下,並欲加害於我?」

  卜人:「小人實說。小人會魔術,略有武功,小人受淄川縣令康仁龍所派。康大人交代小人嚇唬蒲秀才,讓蒲秀才知難而退。如果蒲秀才不聽勸告,不怕恐嚇,那就下手謀殺,沒想到碰上這位壯士。」

  蒲松齡:「謝壯士相救。」

  壯漢:「不必言謝,蒲先生對在下有知遇之恩。」

  「你是?」

  「你再細看。」

  蒲松齡驚叫起來:「原來是大力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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