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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燕子姑娘


  黑色的瘟疫突然降臨了淄川大地,並悄悄地溜進了蒲家。

  蒲槃這一天在地裡下肥時感到胸悶,回家後便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低聲呻吟不斷。鄰村的名醫萬全被請來把脈片刻,便肅容站起。

  蒲槃喘息著問:「萬大夫,你看我這病?」

  萬大夫:「偶感風寒,氣鬱肺虛,將養幾日就會好的。」

  說著就退出外間。外間的蒲母急問:「萬大夫,老頭子的這病?」

  萬大夫神色沉重起來,將蒲母拽到一邊,輕聲說:「近日天旱,瘟疫又起。只怕這病不是善症。」

  蒲母著急:「真有這麼危險?」

  萬大夫撫著自己臂上黑紗:「我屋裡的也是這病,過世也就三天。」

  蒲母:「這怎麼是好?怎麼是好?」

  萬大夫搖搖頭,伸出三根手指:「不出三天。」

  蒲母一陣頭暈目眩。萬大夫更是大吃一驚:蒲槃突然出現在面前。而且雙腿一彎,竟跪了下來。

  萬大夫慌忙將蒲槃扶起:「蒲大叔,你這是要折煞我萬全。」

  蒲槃豎起三隻手指:「我蒲槃至多還只能活上三日?」

  萬大夫:「蒲大叔,你聽差了,沒人說你只有三日好活,那是三年。」

  蒲槃搖頭:「我這病來得奇怪,大概也就三日之內的事了。」隨即口氣堅決起來:「但我不能只活三日,不能,不能只活三日。萬大夫,求你了,求你千萬千萬想想辦法,讓我蒲槃再苟延殘喘幾天。我不怕死,我沒有更多的要求,能有個十天八天也就夠了……」

  蒲母:「老頭子,看你病成這樣子了,少說幾句省些氣力。」

  蒲槃:「我能再活個十天八天也就夠了。我算過了,老三在濟南考試,三場一過,有個七天八天也能到家了。老三考上了沒有?我能把這牽掛帶到土裡去嗎?萬大夫,我求你了,否則,死不瞑目……」

  萬全:「蒲叔,你放心,晚輩拼盡全力,這一點大概還能做到。」

  濟南貢院。眾秀才紛紛走出,有興高采烈者,有垂頭喪氣者。人群中出現「郢中三友」。

  蒲松齡如釋重負:「三年一考,考得暈頭暈腦,走出考場,總算才有一個新鮮的空氣。」

  張篤慶:「蒲兄說的是。我們去一個雅致的地方轉悠幾天如何?」

  蒲松齡:「出來考試一趟,閒拋了幾十天光陰,也該早些回家了。只可惜來時三條驢一路神采,回去時卻要六條腿一路風塵。」

  李希梅:「真沒有辦法,讓蒲兄一局棋輸掉三條毛驢。」

  蒲松齡濃眉一軒:「我等不能就此服輸罷休,我想去圍棋世家再弈他一局。」

  張篤慶和李希梅都表示反對:「那一局可是十兩銀子,你還沒有輸怕?我看蒲兄的棋藝根本就不是那白胡老頭的對手,差得遠了。」

  蒲松齡:「二位越是這樣說,我倒越是要去再弈他一回。」

  「你瘋啦?輸一局可就是十兩銀子,我看你口袋翻遍了也找不出十兩銀子。」

  「二位就這麼小看愚兄?」

  李希梅扳著手指:「這可不是小看不小看的問題。第一,蒲兄的棋藝與那白胡老頭根本不是一個品位。第二,那白胡老頭心狠手辣,絕不會因為蒲兄輸過一局就會心慈手軟,拱手相讓。第三,這一次如果輸了,我們既拿不出十兩銀子,也不會再有三條毛驢做抵押,就是衣服剝下來也不值幾文。」

  「既然這樣,二位請回,我去單打獨鬥,再去挑戰他一回。」

  張篤慶:「蒲兄真的如此固執?」

  蒲松齡一拱手:「就此別過,愚兄去了。」說罷,大步而去。

  張、李二人立在原地。眼看著蒲松齡快要走遠,二人又遠遠地追了上去:「蒲兄、蒲兄,等等。」

  蒲松齡等他們追趕上來:「二位怎麼?」

  李希梅:「我們能眼睜睜看著蒲兄一個人前去送死?」

  張篤慶:「這回要脫衣服抵押,我們三人只有一塊兒脫了。誰叫我們是『郢中三友』。」

  蒲松齡在他們每人的胸脯上都擂了一拳。

  「郢中三友」又來到大明湖畔的圍棋世家。三條毛驢拴在樹下悠然自得地享用著黃豆草料。它們見三人來到,灰灰地叫了起來。

  蒲松齡在一隻毛驢的頭上拍拍:「把你們拋在濟南,改換門庭,我們這些舊主人也於心不忍。但是沒有辦法。」

  毛驢又灰灰地叫了起來。

  蒲松齡在它們腦袋上拍拍,使一個眼色,便走進了圍棋世家,那老人仍如一尊瓷器似地坐在那裡。蒲松齡也不打話,就在對面坐下。二人一拈棋,便立即幹上了。雙方落子如飛,但這一回蒲松齡的棋藝與先前那一局簡直是判若兩人,舉止從容灑脫。而對面的白髮老者額頭漸有微汗,不一會竟汗水如蒸,髮際霧氣騰騰。老者原先瞇縫的眼睛睜大了。終於他又閉上了眼睛,頹然地垂下腦袋,面如敗灰。

  觀戰的李希梅、張篤慶一臉驚詫。

  蒲松齡站起:「承讓。」

  老者:「請問這位高手能否留下姓名?」

  「晚輩淄川蒲松齡。」

  「蒲松齡大名,老朽早有耳聞。足下果是異才。」

  「前輩是?」

  老者:「按察使劉大人的岳丈。」

  蒲松齡:「噢,就是那個六姨的爹,怪不得聽說過在下。晚輩告辭,那三條毛驢也承蒙奉還。」

  三人立即去門口牽了毛驢。

  蒲松齡:「謝前輩替在下餵養了十幾天毛驢。」

  三人大笑,毛驢「得得」而去……

  這時蒲槃的病情已到了垂危的狀態。老人偶爾清醒過來,便問:「老三考試也該回來了?」

  蒲劉氏抱著嬰兒給老人掖上被子:「爹,您也別太記掛老三,考得上考不上也是命。」

  老人斷斷續續:「老三會考上的。」

  蒲劉氏流著淚將老人的手掖進被子。

  老人又固執地掙扎出手來,仍是豎著三個手指。

  蒲劉氏哽咽著:「爹,您也別總是惦記著老三了……」

  一語未了,門外哇的一聲大哭。蒲松齡跳下驢,跌跌撞撞地奔進來。在門外噗通跪地,膝行到父親床前:「爹,你這是怎麼啦?不孝兒回來了。爹,不孝兒回來,不孝兒趕考回來了……」

  蒲槃竟奇跡般地睜開了眼睛,費力地摸著他三兒子的腦袋。嘴唇嗡張著,已口不能言。

  蒲劉氏捅了一下蒲松齡:「快告訴爹,這次考得怎樣?」

  蒲松齡哭叫著:「爹,兒這次考得、考得……」蒲劉氏朝他直使眼色。

  蒲松齡:「爹,兒這次考得自認為還算滿意。爹,你聽到了嗎?兒這次考得還算滿意。」

  蒲槃的眼窩裡流下兩滴老淚。老人頭一歪,殘留著的一口氣終於斷了。

  「爹、爹,您怎麼就走了呢?怎麼走得這麼快?爹——」

  撕心裂肺的哭叫在老屋間迴盪。老人僵直的三個手指仍堅在被子外面。

  曠野的荒風吹刮著墳頭白幡,蒲松齡孤獨地肅立在爹的墳前。

  他從懷裡掏著一張榜文:「爹,這是這一科鄉試的龍榜。爹,孩兒知道爹最關心的就是孩兒有沒有考上?如果爹看不到這張榜,爹會在九泉之下感到不安。孩兒現在把這張榜燒給您。上面雖然沒有孩兒的名字,孩兒再一次名落孫山。但爹在看到這一張榜文之後,該會將懸掛著的心放下了。這一次沒有孩兒,那就意味著孩兒下次還會去考,只要堅持去考,就會永遠存在希望。爹,你聽到了嗎?」

  一紙榜文化成了灰燼,紙灰在空中打旋。

  這一年山東天旱,土地龜裂,莊稼枯萎。蒲劉氏挑了桶去柳泉邊擔水。

  一頂官轎悠悠而來,轎後一溜灰塵。轎簾掀起,康仁龍縣令露出半個腦袋:「敲鑼,吆喝。」

  轎旁的康利貞重複一遍:「敲鑼,吆喝。」

  差役便擂起鑼拉長聲音:「淄川的百姓都好好聽著,皇上徵選宮女,是民間的喜事,也是小民的福分。明天按察使劉大人下鄉檢查,康大人命令淄川縣的百姓挑水灑路,不能讓劉大人吃了灰塵。」

  恰好蒲劉氏擔了水迎著官轎而來。

  康利貞:「啊,這裡的百姓倒很聽話,剛說挑水就有人挑水來了。澆,澆在路上。」

  差役甲:「有勞漂亮的小娘子前來挑水,真是劉大人的福氣。」

  差役乙:「來,倒下來,倒下來。」

  蒲劉氏:「你們怎麼這樣不講理?我們這救命水是去澆莊稼的。」

  差役:「不行,倒下倒下。」

  「是莊稼要緊還是大人坐轎走路要緊。」

  差役不由分說,早已將水潑在路上。

  康利貞:「挑去,再去挑,你們看到了嗎?徐莊、姚莊……」來路上果然有許多懶洋洋的百姓在挑水澆路壓塵。

  蒲劉氏憤然扔下水桶。

  夜裡。蒲松嶺望著窗外的黑暗,孤憤難平:「天旱之年,瘟疫四起,除了徭役賦稅之外,朝廷又多了一項徵選宮女,這能不弄得人心惶惶、民怨沸騰?旱情如此之重,河流乾涸,莊稼焦渴,滴水如油,我們的官老爺出巡,還要百姓挑水灑道壓塵……」

  蒲劉氏欲說什麼,忽聽得門外道上有急促的腳步聲。緊跟著就是急促的敲門。打開門,蒲家早先用過的老僕人帶著孫女燕子,挾著夜風闖了進來。老僕人氣喘吁吁,一把將孫女燕子推進蒲松齡懷裡。

  蒲松齡:「老伯,你這是?」

  「蒲家老三,老伯求你了,求你收下我這孫女燕子,給你做一房小妾。」

  蒲松齡望著妻子:「這是怎麼說的?」

  老僕連忙在蒲劉氏面前跪下:「老僕請三太太允准。太太如果不嫌燕兒粗俗,就請把燕兒這孩子收在太太房裡,怎麼使喚都行。你答應我,請太太一定答應我。不答應,我不起來。」

  蒲劉氏:「老伯起來說話,我答應你就是。」

  老人就又拉了孫女納進蒲松齡懷裡:「燕兒,你今後就是蒲三哥家的人了。」

  蒲松齡急道:「大伯,你這是怎麼啦?」

  老人:「你不知道?徵選宮女的差人到莊上已經檢查過三次,凡是沒有出閣的又有姿色的少女都被他們盯上。」

  蒲松齡:「老伯,這事我知道,只是納妾的事,侄兒萬萬不能。」

  「怎麼不能?嫌燕兒長得醜,嫌燕兒沒有詩文字眼?其實,我這孫女心眼精,就是苦命,侍候你一陣你就知道咋樣了,保不定很快就能給你懷上。」

  「我決不是嫌棄燕子姑娘,一則,我這窮書生,家境清苦……」

  「你是怕多一口人吃飯?燕子手腳勤快……」

  「不,我是怕燕子姑娘跟著吃苦。二呢,我這窮書生也沒有再娶一房的福氣,而且讓燕子姑娘做小,也使燕子姑娘委屈。」

  「如果這樣說,我們燕子姑娘不嫌,那就這樣說定了。」

  「老伯,這真的不行。」

  「老三,你要我跪下來求你?老奴這就給你下跪。你能忍心燕子姑娘被他們征走?那些良家女子是真的被征進皇宮裡去嗎?」

  「我知道,那是借口,借皇家徵選宮女為名,實際是強征良家女子送往邊關賞賜將士,以售皇恩。」

  「那你能忍心看著燕子姑娘被推進火炕?」

  蒲松齡沉吟不語。老僕掏出一紙雙喜反身貼在門上:「那就這樣定了。燕子,你要侍候好三哥和太太。」說罷,開門就走。

  蒲松齡追出門外:「老伯,我暫時替你收留燕子。」

  蒲劉氏急忙追出來摀住他嘴:「你就不怕別人聽見?」

  老僕走遠了。燕子姑娘在屋角掩面而泣。蒲松齡自回自己書房。

  蒲劉氏問燕子:「燕子,我們從此就是姐妹了,你說好不好?」

  燕子仍在抽泣。

  蒲劉氏:「燕子,你如果不願意做二房你就告訴姐。或者不喜歡三哥,嫌他老,也告訴姐。」

  燕子連忙擦掉眼淚:「不,我沒有說不喜歡。姐,你是我姐。」

  蒲劉氏:「這麼說,你是喜歡的了?」

  燕子點點頭,破涕為笑。笑得有幾分羞赧,但格外嫵媚動人。

  「你真的不嫌這個家窮?」

  「咱家就富嗎?再說,蒲三哥他學問好,人也好。」

  蒲劉氏:「那今晚就讓你們並床。」

  燕子低下了頭,手捻著裙角。

  當天晚上。蒲劉氏輕手輕腳地走進書房:「孩子他爹,早些睡吧,今晚燕子姑娘陪你。」

  蒲松齡:「這怎麼能行?咱能在這人心惶惶的時候趁人之危?」蒲松齡丟下書本。

  「你這人就是書獃子脾氣。這是人家連求帶拜地送上來的,怎能說是趁人之危?」

  「再說我這年紀和人家燕子姑娘也不相配。」

  「可人家並沒有嫌你年紀。」

  「人家是黃花閨女。她一輩子也該有她吹吹打打坐轎上門的一次熱鬧。咱不能毀了人家終身的大事。」

  「你那腦袋,今天咋變得這麼疙瘩?你今天收下人家了,就該納了人家為妾。反正今天給你們並床。」

  「如果這樣,松齡恕難從命,今晚也就只能睡在這書房裡了。」

  蒲劉氏扮了一個鬼臉退出。她走到外間對燕子姑娘說:「我跟三哥說了,今晚是你倆的好事。他今晚睡在書房,待一會我再鋪一副鋪蓋在他床前。你們一人一副鋪蓋。」燕子羞赧怔怩。

  當書房裡燈光熄滅後,蒲劉氏真的在蒲松齡床前又鋪了一副鋪蓋,然後拉著燕子進去。燕子脫了衣服,摸黑在自己鋪蓋裡躺下。蒲劉氏這才退出。關上門。

  蒲松齡似已酣然睡去。睡在旁邊的燕子慢慢睜開眼睛,輕輕地將頭轉過去注視身旁的蒲松齡。蒲松齡沒有動靜。燕子閉上了眼睛,但心是醒著的,醒著等待動靜。蒲松齡仍然酣睡著。這似乎使她很失望,甚至也很憂傷。她再一次睜開眼睛,終於大著膽半坐起身子望著蒲松齡。

  蒲松齡動了一下。她嚇一跳,立即躺下,閉上眼睛裝睡。蒲松齡再沒有繼續的動靜了。燕子又睜開眼睛。蒲松齡突然伸出一隻手,滿心期待著的燕子姑娘卻又縮進了被子裡。蒲松齡伸出的一隻手沒有任何發展。燕子探出頭,看到蒲松齡手裡握著一卷書。

  書房裡靜極了,只有一束月光從窗戶裡透進來。燕子無奈地閉上眼睛。

  蒲松齡的身子這時卻悄悄起來了。他靜靜地看著身旁的燕子,自己突然身輕如葉,隨著窗戶透進的月光裊裊而去。

  蒲松齡在梓橦山的一個山洞前停下,發現這裡很美。洞前溪水橫流,溪上石橋高臥。橋欄籐蔓披掛。蒲松齡走入洞中,發現裡面竟是一座洞府。兩扇石門緩緩打開,裡面光亮如晝。他正在注目打量,忽聽到洞外腳步匆匆,環珮叮噹。一個美如天仙的女子慌慌張張地奔進洞來,倉促間沒有發現洞中已經有人,就將洞府大門關上。她倚門閉目喘息,一睜開眼,幾乎驚叫出聲。

  蒲松齡忙說:「對不起,淄川蒲松齡誤入仙府,還請姑娘見諒。」

  那女子立即轉驚為喜:「你就是淄川的才子蒲松齡?小女久仰,以前只聞蒲郎大名,沒想到竟在寒舍得識,小女真是十分榮幸。」

  蒲松齡:「姑娘芳名。」

  女子嫣然笑道:「說出來還請公子萬勿見怪,小女是狐狸,一隻紅狐,姐妹們叫我火狐。」

  「火狐姑娘剛才為何惶急?」

  「蒲郎你不知道,外面人間正鬧著徵選宮女,挨家挨戶搜找,鬧得年輕女子人人自危,連我們這些狐仙鬼女也都跟著惶惶不安,到處逃竄、躲避。」

  「原來是這麼回事。那麼我也該告辭了。」蒲松齡說著就走。

  火狐攔住:「蒲郎留步,小女想請蒲郎在這裡住上一宿再走,以慰小女昔日思念之苦,同時也是為了報答蒲郎大恩。」

  蒲松齡詫異:「初次見面,何恩可言?」

  火狐說:「蒲郎是世上最親近我們狐鬼之人,可謂狐仙居士,鬼怪知交。蒲郎有一回在曠野裡大喊:狐鬼有什麼可怕?狐仙鬼類都是人心裡想出來的。世上真正的狐鬼不如之人還少嗎?蒲郎之言,振聾發聵,在野山裡四處迴盪,令我鬼狐之輩唏噓不已,十分感動。蒲郎此恩此德,哪能來了就走!」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蒲郎如果不嫌,可在這裡洗一個澡。」

  蒲松齡望著洞府中的一眼冷潭,遲疑不決。火狐用手一指,冷潭中頓時熱氣蒸騰。蒲松齡脫下破舊的長衫,跳進潭中沐浴,似有說不出的舒暢。

  火狐出去片刻之後,不知從什麼地方抱來一大堆闊大的芭蕉葉。她拿起蒲松齡換下的衣褲,蒲松齡在潭水中感到十分窘迫。

  火狐笑道:「風流倜儻、灑脫清高的蒲才子,穿的竟是這等破衣舊衫?」

  蒲松齡自我解嘲:「窮書生,只能如此。」

  他跳出潭水。火狐撩起羅帳,展平被子:「蒲先生在床上躺下,小女給你做幾件衣衫。」之後就坐在蒲松齡身旁,將一大堆芭蕉葉剪剪縫縫,做成衣服的樣子,疊起放在枕邊。她吹了一口氣,蕉葉衣衫都成了綠色的織錦綢緞。蒲松齡穿上衣服,感覺愜意極了。

  火狐又將其他的樹葉剪成雞鴨魚肉的樣子,放進瓦罐。不一會,揭開瓦罐,香味騰騰的飯菜便擺了一桌子。二人剛欲坐下用餐,又一個姿色艷麗的少女進來。

  火狐笑道:「妹妹來得正巧,我來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淄川蒲松齡,蒲才子。」

  美貌少女:「大名鼎鼎的狐仙居士,鬼怪知交,非常高興能夠一睹先生風采。」

  蒲松齡:「請問這位小姐?」

  美貌少女:「我叫玄鬼。」

  於是三人坐下共飲。蒲松齡整了一下身上的綠綢衣衫,忍不住又看了玄鬼一眼。他對玄鬼的美貌感到驚訝。玄鬼也在舉杯喝酒的時候,帶著笑意的目光從指縫裡看了蒲松齡一眼。

  火狐:「玄鬼妹妹今天來得太是時候了,不干一點事,迸來就趕上開飯,應當罰一大杯。」

  玄鬼:「火狐姐姐今天有貴客,也不告訴一聲,就關起門來一個人享用,更是該罰一杯。」

  蒲松齡剝果子不小心落到桌下,他假裝彎腰拾果子,在桌下將玄鬼的弓鞋悄悄捏了一下。玄鬼眼睛仍望著火狐說笑,像不知此事。

  蒲松齡正暗自得意,突然感到身上涼絲絲的,急忙看看自己穿的衣裳,都變成了枯葉,有一二片竟落了下來。蒲松齡嚇得趕緊正襟危坐。不一會,枯葉又變成了華貴的鮮衣亮服。他吐吐舌頭,慶幸火狐和玄鬼沒有發現自己的狼狽樣子。

  酒過三巡。玄鬼提壺給蒲松齡斟酒。蒲松齡又禁不住撲撲心跳,趁機用手指搔了搔玄鬼的手心。玄鬼依然嘻嘻哈哈,若無其事,似乎沒有察覺。蒲松齡又想入非非起來。忽然,身上的衣衫又變成了枯葉。蒲松齡坐直了不敢稍動,生怕葉子片片落下,也再不敢神思恍忽。枯葉才又變成衣衫。

  玄鬼:「火狐姐姐的情郎,心猿意馬。」

  火狐:「自古才子多風流,所以他會挨凍。」

  火狐和玄鬼一對姐妹拍手大笑。

  蒲松齡:「秀色可餐,我已飽了。」

  火狐又笑:「吃著碗裡的,想著鍋裡的,你也會飽。」

  蒲松齡:「時候不早了,我也該回去了。」

  火狐和玄鬼相視一笑:「就這麼走啦,也不給我們姐妹留下些什麼?對啊,也該去陪玄鬼妹妹一夜才對。」

  蒲松齡:「我怕我身上的衣衫都變成枯葉會掉下來,那就太不雅了。」

  火狐嬌笑著手指在他額頭一點:「你看看我是誰?說著身子一旋」

  蒲松齡大驚:「原來你是雪倩表妹。」

  雪倩一刮臉:「你們這些男人。」

  蒲松齡忙說:「下次可不敢了。」

  雪倩笑道:「其實世上有幾個男人不是吃著碗裡望著鍋裡的。」

  一狐一鬼將蒲松齡送出洞外。

  蒲松齡慨然歎道:「雪倩妹妹能將芭蕉葉一片片剪成衣服,一片片切成食物,實在是不可思議。」

  火狐:「其實你手中的書卷,一頁頁也可以變成衣服,可以變成食物,可以變成房子……」

  蒲松齡不相信地看著自己的書卷,果然一頁一頁地撕了起來……

  躺在蒲松齡身旁的燕子驚叫出聲。蒲松齡夢中醒來一骨碌爬起,床上已是紙頁零亂。燕子驚得抱起被子奔了出去。蒲松齡收起殘紙,又搖搖頭睡下。

  燕子抱著棉被奔進臥室:「姐,三哥說夢話了。」

  蒲劉氏:「傻丫頭,說夢話有什麼關係。」

  「姐,三哥不理我。」燕子很委屈。

  「你們睡一個床沒有說話?」

  「沒有。」

  「一句話都沒有說?」

  「一句話都沒有說。」

  蒲劉氏笑道:「那就是啞巴吃餛飩心中有數。」

  燕子急了:「姐,你都說些什麼?三哥根本就碰都沒有碰我。」

  蒲劉氏不相信地打量燕子:「你們就像兩個呆子睡在床上?」

  燕子連忙解釋:「三哥睡著了啊。」

  蒲劉氏:「給他納一個妾,他倒擺了架子。燕子,你睡姐這裡,姐裝著你睡那邊去,引誘引誘他,看他能不動心。」

  「姐,這不羞死人了?」

  蒲劉氏:「別怕羞,姐替你出氣。」說著就抱起被子溜進書房,摸黑打開棉被挨著蒲松齡睡下。

  蒲松齡:「誰?」

  蒲劉氏小著聲:「燕子。」

  蒲松齡:「燕子,你睡那房間去,跟你三姐睡一床。」

  蒲劉氏不吭聲。蒲松齡便側過身子,不一會就起了鼾聲。蒲劉氏這時支起半邊身子,在他身上輕輕撫摸。

  蒲松齡醒來:「誰?」

  蒲劉氏:「燕子。」

  蒲松齡將蒲劉氏的手放回她被子裡:「燕子,睡吧。燕子,三哥是自小兒看你長大的。你模樣兒好,天真,純潔。三哥喜歡你,但三哥不能和你結成夫婦。」

  蒲劉氏:「為啥?」

  蒲松齡:「我不能吃著碗裡的望著鍋裡的。我愛你三姐。你三姐為人賢惠、善良,會勤儉持家。有這樣一個女人,你三哥還會分心。再說,等這陣風頭過去了,你也該去找一個正主兒,那才是真正的終身大事。」

  蒲劉氏聽得感動起來。

  蒲松齡繼續說:「燕子,睡吧,你要睡在這裡就睡吧。」說著側身自睡。

  蒲劉氏忘情地撲到他身上,緊抱住丈夫。

  蒲松齡吃一驚:「你……」

  蒲劉氏摀住他嘴,小聲說:「我是五可。」

  天色早已大亮。名醫萬全還坐在床上,望著窗外發呆。

  外屋兩個十八九歲的雙胞胎兒子偷偷朝臥室張望,然後又悄悄退出。

  哥哥說:「看爹那樣子,一定又在想娘了。」

  弟弟:「什麼想娘,想女人。」

  「你怎麼知道?」

  「這我比你知道,我是老手,你只會賭錢。」

  「對,你說得不錯。爹好像在找媒人說親。」

  「再找一個女人,如果把我們管得死死的,我就沒有錢去城裡逛紅春樓了。」

  「那我也沒錢去跟人家賭了。」

  「那怎麼辦?」

  「你問我,我問誰去?」

  兩兄弟正在議論著,有人進來。來人是蒲家原先那個老僕、燕子的爺爺。

  老僕進門:「我說萬大夫,我這腰這兩天總是酸痛酸痛的。」

  萬全渾若沒有聽見。

  「咦,萬大夫,你在入哪門子神?」

  萬大夫這才醒過神:「大叔,外頭都在鬧女亂。有閨女的人家都急著給閨女找一個婆家,有的連彩禮都不要。」

  「萬大夫的意思?」

  「你看我這光棍一根,這家業,還有兩個兒子,簡直沒法料理。聽說現在的閨女便宜,買一個花不了幾個大錢。」

  「萬大夫真會說笑,你這正當年的歲數,還要去買,討到誰家的閨女,那還不是誰家閨女的福氣,你這家底,在這一帶也算是這個了。」老人豎起一隻拇指。

  萬大夫這才笑了:「那倒也是,誰家閨女來,也不至於虧了她。我死鬼妻子沒有福氣。」

  兩個兒子朝臥室牆上吐了一口唾沫。

  數日後,徵選宮女的風聲鬆了下來。蒲松齡將燕子姑娘又送到老僕人張家,張老頭於是將燕子許給名醫萬全。

  這天,萬莊的萬全大夫家佈置得喜氣洋洋。萬全一邊貼著窗花雙喜,一邊大喊:「大寶、二寶。」

  房間裡沒有雙胞胎的回應。

  萬全又叫:「大寶、二寶,爹今兒下午給你們娶一個娘回來,到時候你倆吃的穿的就全有著落了,聽見了嗎?爹要給你們娶一個娘回來……」

  窗外有人影閃了一下。萬全仍在歡欣鼓舞地忙著佈置新家,突然兩個蒙面人從背後竄了出來。一個將萬全脖子掐住,口中塞了破布。另一個用繩子將萬全捆成一個粽子。

  萬全的褲子被扒了下來,一柄鋒利的刀將萬全傳宗接代的男根割掉了。割下的男根扔到窗外,被窗外一條經過的狗叼了就走。

  疼痛的萬全躺在血泊裡打滾,眼睛使勁盯著兩個蒙面人。兩個蒙面人揭下面罩,萬全的眼睛瞪直了。沒想到閹了他的,竟是他的一對雙胞胎兒子。

  大寶說:「你還準備給我們娶一個娘回來不?」

  二寶:「你還想再生幾個兒子分咱弟兄倆的家產?」

  萬全的眼睛裡驚怒迸現,只是口不能言。脖子忽然一鬆,腦袋歪到一邊。他眼睛仍直直地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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