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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南下避難


  當夜,「郢中三友」和鄂秋隼堅請大力乞丐通宵痛飲。

  席間方知大力乞丐已在總兵府擔任哨官之職。白日裡他在街上巡遊,一眼看到蒲松齡,剛想招呼,卻發現一個鼠眉賊眼的傢伙在盯梢先生,不覺起疑……

  「郢中三友」齊聲致謝。當大力乞丐問及蒲松齡這趟來濟南有何貴幹的時候,蒲松齡用筷子蘸酒,在桌上寫下「康仁龍」三個字。

  可惜這一科鄉試,「郢中三友」和鄂秋隼全軍敗北。既然沒有一個上榜,今後放一個幾省巡按以懲治康仁龍一類貪官的盼望也就落空了。現在唯有「告狀」一途,於是四秀才終於走進了按察衙門。

  四秀才由僕人領著,登堂入室,又穿過長長的迴廊,魚貫而入。

  蒲松齡忽然站住,雙耳豎起,隔院中似有嚶嚶哭聲。

  僕人趕緊退回到蒲松齡跟前:「蒲先生,請。」蒲松齡輕輕地「哦」了一聲。

  四人進到後院。劉大人歪在躺椅裡,眼皮不抬:「四位秀才聯手求見,倒是稀罕之事,不知有何見教?」

  他目光從眼縫裡斜掠出來,就這一覷,立即坐起:「你,蒲松齡。」

  「學生見過大人。」

  劉大人:「沒想到我們又見面了。」

  「學生為大人在欣悅旅店露過一手,不知生熟蛋和鹹淡湯的滋味如何!」

  「滋味很好,結果還是你蒲秀才輸了。」

  蒲松齡:「在下已經見過欣悅旅店門上那一紙按察院的封條。」

  劉大人:「那閉門羹的滋味如何!」

  蒲松齡:「感覺到似乎太辣。」

  劉大人哈哈大笑。

  鄂秋隼趁機上前:「學生鄂秋隼見過恩公。」

  劉大人「嗯」了一聲,切入正題:「四位秀才求見本官,是不是有什麼要事?」

  蒲松齡從袖子裡摸出狀紙:「請大人為民作主,替死者伸冤。」

  劉大人將狀紙瀏覽了一遍:「淄川縣令康仁龍,糊塗斷案,搜刮民財,草菅人命……」

  他一拍几案:「大膽。」

  張篤慶、李希梅齊聲道:「學生等是據實狀告,並無不實之詞。」

  劉大人:「一個堂堂縣令,竟如此胡作非為。蒲秀才,這狀子本官收下了,你等暫且回去。」

  四秀才面面相覷,立即整整齊齊地站起一排:「謝大人主持公道。學生告退。」

  四秀才轉身離開。面對著遠去的四秀才背影,劉大人突然單膝跪下。

  六姨從屏風後轉出嗔道:「你糊塗啦,哪有老爺給秀才們行禮的事情?怎麼給他們下跪?」

  劉大人深沉不語。

  六姨:「你看你這成什麼體統?像什麼樣子?」

  劉大人突然笑了起來,六姨一臉狐疑。

  劉大人在她臉蛋上拍拍:「所有告狀的,都是本老爺的衣食父母。」

  六姨不解:「這是什麼意思?」

  劉大人眼珠一轉:「你想想,假如無人告狀,那還要本官何用?沒人告狀,本官捧著大印又有什麼滋味?」

  六姨想明白了,也咯咯嬌笑。劉大人這時一擊掌:「來人。」

  差役進來後,劉大人命他立刻備快馬去淄川,傳縣令康仁龍火速前來聽罪。差役領命而去。

  六姨大急:「老爺,你又糊塗啦?那康縣令可是你一手保薦的啊。」

  劉大人正色道:「不給他脖子上套一根繩子往緊裡勒勒,他能捨得把喉嚨裡的肉骨頭吐出來?」

  左右侍立的丫環們都掩口暗笑。六姨豎起手指在老爺的額頭撳了一下。

  沒有幾天,康仁龍跪在了按察衙門廳堂的地上。

  劉大人將狀紙揉成一團擲在他面前:「你都幹了些什麼?你拿去看看。」

  康仁龍戰戰兢兢地打開狀紙,神色空洞,一臉茫然。

  劉大人厲聲道:「你看看上面,你看看上面都寫了些什麼?」

  康仁龍苦著臉:「大人,你說上面都寫了些什麼?」

  「你還問我?你仔細看看,你看看狀紙上到底都寫了些什麼?」

  康仁龍擰起愁眉:「大人,下官真的看不明白,上頭的字都認識下官,下官卻並不全都認識它們。」

  「這麼說,你不認識字?」

  「認識,認識得不多。」

  「荒唐,你這樣的人也能做官。」

  康仁龍卻嘻嘻笑了起來:「要說荒唐,大人比下官更加荒唐。」

  劉大人:「放肆!」

  康仁龍仍舊嬉笑著說:「大人息怒。下官也曾經像大人今天一樣怒過。下官去年找了一個木匠給下官的房門裝一個門栓,結果木匠把門栓裝到門外去了。下官罵他瞎了眼了,他說下官才是瞎了眼了,不瞎了眼怎麼會叫一個瞎了眼的木匠來裝門栓?下官氣得差一點暈了過去。不過,大人可千萬要息怒。」

  劉大人:「好一個大膽奴才,本大人如果早知道你斗大的字不識一籮,也不會向朝廷舉薦你了。」

  康仁龍眨眨眼睛:「大人不是向吏部的大人這樣介紹過下官?」他捏起喉嚨裝著劉大人腔調:「這位康仁龍雖然不是三考出身,沒有功名,卻是一肚才華,滿腹錦繡……」劉大人氣得差一點沒有翻了白眼。

  康仁龍又是嘻嘻笑道:「大人息怒,下官這就給你消氣。」

  立即有人抬出幾隻箱子,每隻箱子打開,都是一封封白花花的銀子。

  劉大人閉上眼睛,裝著沒有看見。過了好大一會才睜開眼睛,看著別處,用沉痛的腔調說:「就算本來不識幾個大字,可這幾年下來,多少也能長一點字眼吧。」

  康仁龍:「不瞞大人說,下官實在是看不起讀書人,因為看不起讀書人,就連讀書也連帶著看不起了。要那麼多字幹什麼?字也太多了,太難了。你看麻將多簡單。一餅二餅,就是一個燒餅兩個燒餅。一條二條三條,就是一道槓二道槓三道槓。還有元寶財神,真是怎麼看,怎麼叫人覺得舒服。」

  劉大人:「你這個寶貝,我看天底下縣令,像你這樣的,恐怕還真沒有第二個。」

  康仁龍連忙叩頭:「謝大人抬舉。天底下也就大人一個賞識下官。」

  劉大人哭笑不得:「起來吧。起來再好好看看狀子,都大難臨頭了,還那麼稀裡糊塗。」

  康仁龍:「大人,下官並不糊塗,下官也看出那狀子是蒲松齡寫的,大概就是為一個老頭被打死的事情。」

  「人命關天,你知道不?而且四個秀才聯名具狀。狀子措辭激烈,用字森嚴,通篇正氣凜然,整個兒滴水不漏。這狀子按說告到哪裡都得定你一個抵命的死罪。」

  「幸虧狀子落在劉大人您手裡,下官總算命大。」

  劉大人:「我看你這一點倒不糊塗。」

  劉得厚於是提筆在狀紙上批了八個字:「無事生非,咎由自取。」

  康仁龍:「有這八個字就沒有事了?」

  「沒有事了。」

  康仁龍瞥了一眼銀子:「劉大人真是一字千金。」

  劉大人有些不悅:「這是本大人拿身家性命在給你做抵押,風險很大。而且那四個秀才能就此罷手?說不定還會上告。」

  康仁龍緊急起來:「那怎麼辦呢?」

  劉大人用眼角一掃銀子:「大人不收你的銀子,你還是把這銀子給巡撫衙門送去。」

  康仁龍:「這是孝敬劉大人的,巡撫那邊,下官明白。」

  當天晚上,巡撫大人抖著手中的狀子,哈哈大笑起來。

  僕人不解:「大人有什麼可笑?」

  巡撫:「四秀才告一個縣官。白刺蝟拱門來了。」

  僕人:「什麼叫白刺蝟拱門來了。」

  巡撫:「白刺蝟就是銀子,銀子就要拱門來了。」

  一言至此,有人來報:「臨淄縣令康仁龍求見。」

  巡撫:「讓他進來吧。」

  康仁龍帶領身後的幾抬箱籠,卑躬屈膝地走了進來。彼此並沒有言語幾句,巡撫大人便將狀紙鋪開,提筆在四秀才聯名的地方提筆寫下八個大字:「結黨滋事,著即緝拿。」

  康仁龍忙道:「大人英明。」

  是夜,蒲松齡坐在客棧裡徹夜難眠。他遠望湖中漁火點點,兩岸垂柳蔥蔥,耳聽梵剎悶鼓,眉頭總是緊擰著。

  李希梅從旁勸慰:「蒲兄,世上事,得過且過,何必多尋煩惱。」

  蒲松齡不語。張篤慶扯扯李希梅衣衫,李希梅一吐舌頭。

  忽然兩個兵丁帶刀闖入:「誰是淄川秀才蒲松齡?」

  蒲松齡出來:「在下便是。」

  兵丁一拱刀:「請蒲先生趕快逃命。按察司衙門已經簽發拘票緝拿先生等人。小人是大力乞丐頭目的標下。」

  李希梅、張篤慶:「我們犯了什麼大罪。」

  「頭目沒有細說,反正讓你們趕緊出城逃命,否則……」

  門外突然響起急促的敲門聲。一個兵丁前去應付,另一個兵丁則打開旁門,掩護「郢中三友」進入岔巷。三友在兵丁引領下急匆匆奔到巷口,迎面閃出一群公差堵住去路。三人掉頭就跑。

  差役欲追,卻被兵丁堵住:「他們是在下的朋友,不是要犯。」

  差役展開畫像:「那當頭的就是蒲松齡,追。」

  兵丁:「在下是總兵府的,還望幾位兄弟……」

  差役:「那不行,總兵府的人也不能私放要犯。」

  兵丁拔刀出鞘,差役也掣出鐵尺。就在他們打鬥的時候,三人已經無影無蹤。

  三人東躲西逃,終於逃出城門。天色漸漸昏暗下來。「郢中三友」也漸漸放慢腳步。

  李希梅指著遠處一片樹林:「走,到林子稍憩一會。」

  林中有一頂便轎。三人走近轎前,見是一座空轎,不覺有些懷疑。忽聽一聲鑼響,四周突然冒出許多差役。

  林外一人大笑而入:「蒲秀才,我們又見面了。」

  蒲松齡:「沒想到按察使大人會興師動眾到這種程度,而且還親自出馬。」

  劉大人:「本大人果然沒有猜錯,如果蒲秀才能夠逃出濟南,一定會先在這個通往淄川的地方落腳。本大人已經等候多時。」

  「學生讓劉大人費心了。」

  「在欣悅旅店,本大人曾被你耍過,這一次你又欲與本大人所賞識的康縣令為難,咱們今天可以新賬舊賬一起算了。」

  「沒想到一個朝廷三品大員,上不知為國效力,下不知體恤民艱,而將個人恩怨看得重於一切,顛倒是非,混淆黑白。你這一身官服裡包藏的全是私慾,銀子的白光早已刺瞎了你的眼睛……」

  劉大人一揮手:「上。」

  眾差役逐漸縮小著包圍圈,步步緊逼上來。「郢中三友」靠在一起,慢慢閉上了眼睛。

  「誰?」隨著差役們的突然一聲斷喝,「郢中三友」發現林中出現一個高大的蒙面人。

  蒙面人:「你們別問爺爺是誰,我只要你們放過這三位朋友。」

  劉大人:「放肆!」

  眾差役一擁而上。蒙面人將差役們紛紛拎起。拎起一個摔倒一個,拎起一個摔倒一個。

  「郢中三友」趁機逃出包圍。蒙面人估計三人已經逃遠,一聲大笑,縱身而去。三人跌跌撞撞地奔走一程。後面人聲鼎沸,差役們又跟蹤而來。

  蒲松齡在一個籐蔓披掛的地方發現一個山洞的洞口,三人急忙闖進山洞。愈往裡走愈暗,地下也愈是崎嶇。再往前走,似乎寬敞起來,但四壁都是犬牙交錯的怪石,或如厲鬼,或如妖魅,陰影幢幢。張篤慶被什麼絆倒了,雙手在地上一摸,尖叫起來。蒲松齡劃著火鐮。地上有許多的骨架和十數個骷髏。

  張篤慶:「這一定是山匪、強盜。」

  蒲松齡慢慢閉上眼睛:「山匪、強盜不會倒斃在這山洞裡。強人要麼逍遙自在,要麼被官府捉去,或者被百姓打死。坐以待斃的一般都是弱者,要麼是躲債的,要麼是逃荒的。」

  張篤慶連忙作揖打拱:「鬼魂有靈,在下並非故意冒犯,還請見諒。」

  蒲松齡:「沒想到鳴冤的原告竟成了緝拿在逃的罪人。如果不是那蒙面人出手相救,我等也極有可能被他活活打死,並為了滅跡而拋進這洞裡,與這些死屍為伍,亦成無主野鬼。」

  李希梅害怕起來:「別說了,我們還是尋路出去,趕快離開這裡。」

  蒲松齡當先而行,張篤慶緊隨其後。李希梅摸摸索索,一步一小心,結果落單在最後。他左避左閃,總感到經常被什麼豎拖一下,橫拽一下,原來就心虛的他就格外膽戰驚惶起來。忽然,他的辮子被誰一把揪住。李希梅腦袋嗡的一響,還沒有來得及叫出聲來,就癱倒地上……

  蒲松齡和張篤慶找到了另一個出去的洞口,回頭卻不見了李希梅。

  二人不敢大叫,只能握著嘴朝洞內憋著聲音轉喚。久久不見回應,二人立即返回。

  李希梅斜倚在石壁上,已經暈了過去。二人手忙腳亂一陣拿捏。

  李希梅終於醒來:「有鬼,有鬼,我碰見鬼了,有一鬼抓住了我的辮子。」

  蒲松齡:「你看看,你說的鬼就在這裡。」

  張篤慶掩口而笑。李希梅也不好意思地低下了腦袋。原來他的一掛大辮子被一塊尖石鉤住了。

  蒲松齡苦笑了一下:「其實,世上的鬼,不在墳墓裡,不在野地裡,真正的鬼是藏在人的心裡的。」

  李希梅拍拍腦袋:「還是老話說得對,疑心生暗鬼。」

  三人爬出洞外。

  蒲松齡:「咱們就此告別,這事因我蒲松齡而起,連累了二位。」

  「蒲兄此說太見外了。」

  「我們是『郢中三友』,理應有難同當。」

  蒲松齡:「此事與二位仁兄其實並無多大關聯,二位外出躲避一陣,以後自然無事,而愚兄卻不能不遠走他鄉了。一則愚兄與劉大人早有過節,他不肯輕易放過愚兄。二則,康仁龍盤踞鄉里,更是如蛆附骨,也決不會讓愚兄有半日安寧。」

  李希梅:「蒲兄可有什麼穩妥的去處。」

  「江蘇寶應縣令孫樹白,與愚兄有過一面之緣,現在只有投奔他了。」

  張篤慶:「不知得有多長時間我們兄弟才能再次相逢?」

  「我想只要避過這一陣風頭,『郢中三友』就又會聚首。」

  二人不覺神色黯然。

  蒲松齡:「就此別過,後會有期。」

  二人也拱手告辭。眼看張、李走遠之後,蒲松齡才向著另一個方向消失。而片刻之後,幾個差役就出現在洞口。

  天色微明時分蒲松齡悄悄回到滿井莊場屋門口。叩門沒有動靜。他不敢大聲喊叫,耳朵貼著門縫又叩了幾下。門突然開了,一盆冷水兜頭潑臉地澆了下來。

  蒲松齡大驚:「孩子他娘,是我。」

  蒲劉氏看清楚了原是蒲松齡,一把將他抱住。蒲松齡摟著妻子進屋關門。

  蒲劉氏仍舊抱著丈夫,眼淚嘩嘩下來:「他爹,你回來了。真把人給嚇死了。這兩天縣衙裡的差人,來咱家沒有斷過,他們說你犯了法,要拿到衙門問罪。你到底犯了什麼法?」

  「我犯的是得罪了他們的法,犯的是告了他們的罪。」

  「我還真以為你回不來了。」

  「沒想到一回來倒讓你兜頭潑了一盆冷水。」

  「我以為又是那個混賬。」

  「哪個混賬?」

  蒲劉氏:「衙門裡有一個姓康的,叫什麼康利貞,不正經的東西,長一雙色眼,昨天差一點沒有讓我一棍子打斷他的狗腰。」

  蒲松齡:「這世道!這世道難道就真的沒有王法了?」

  「現在不是講理的時候,你還是出去躲避一陣,趕快就走。」

  蒲松齡無言地望著妻子,妻子替他脫下潮濕的衣衫。

  蒲松齡又動情地將妻子緊緊地抱在懷裡:「孩子他娘,讓你委屈了,你嫁過來的這幾年,我蒲松齡沒有讓你過上一天好日子。這個破屋、窮家、苦日子,全靠你一個人撐著。你沒有嫌苦嫌窮,沒有一句怨言,現在還要讓你擔驚受怕。我,我對不起你。」

  蒲劉氏:「既然嫁給你,這個命我就認了。苦、窮我都不怕,我怕的是我們將要分開,而且你這一走,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你以前每一次去省城趕考,我都掐著指頭算,什麼時候頭場,什麼時候二場,什麼時候三場。今天該回來了,明天又該到哪裡了,心頭總有一個著落。可是這一次,這一次是出去避難,要到什麼地方去呢?那地方遠不遠?路上會不會被人截住?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心裡頭一團亂麻……」

  蒲松齡想要安慰,一時又不知如何說起。一個滿腹經綸的秀才,眼圈紅了。

  蒲劉氏忽然充滿柔情地說:「要麼你稍睡一會。」

  蒲松齡替妻子拭掉眼淚。蒲劉氏將丈夫的手拉到自己腹部:「又是一個。」

  蒲松齡:「又是一個苦命的孩子。」

  凌晨。蒲松齡背著包袱告別妻兒,上路遠行。

  運河。兩岸蘆葦眾生,荒草迷離。

  一條小船順水而下,艄公穿蓑戴笠。

  蒲松齡坐在艙裡,望著蘇北水網地帶洲渚雜錯的又一種風光,黯淡的心情變得格外沉重,慢慢地閉上了眼睛,不一會就睡著了——

  波光粼粼的水面變成了荒山。山坡的草叢中躺著一具屍體。

  一個白衣人奔過來撫屍大哭:「哥哥,你醒醒、你醒醒……」

  屍體慢慢醒來,指著有灰塵揚起的遠處:「莊公子搶了我、搶了我做生意的本錢。」說到這,頭一歪,死了。

  死者的弟弟白衣人爬起來急追兇手。終於追上了:「姓莊的,還我哥哥性命。」莊公子向豪僕們一使眼色。

  豪僕們一擁而上,將白衣人打得半死。白衣人掙扎著爬起來。跌跌撞撞闖進家裡,從牆上摘下一柄長劍。

  白衣人手握長劍,躲在樹上。莊公子出了莊院。白衣人跳下樹突然襲擊。莊公子閃過,立即反攻,結果倒將白衣人打得落荒而去。

  白衣人走進衙門。結果不一會,又被逐出衙門。白衣人悲憤交加,一路恨聲不絕。

  這時,大雨傾盆。白衣人躲進山神廟,渾身像從水裡撈出來似的。

  廟裡一個白髮老道。白衣人悲聲痛哭。老道脫下自己衣服給他披上。白衣人站在原地,突然變成了一隻老虎。

  老虎向山下行去。山下莊公子正帶著一個僕人上山。

  睡著了的蒲松齡突然哈哈大笑。

  艄公將小船一晃:「客官有什麼好笑?」

  醒來的蒲松齡想了想,忍不住又大笑起來:「你想想,一個弱者,一個報仇無力,申冤無門的弱者,最後變成了一隻猛虎,一隻無堅不摧的猛虎,那是何等的大快人心!那作惡之人他能逃脫下山猛虎的尖牙利爪?」

  艄公:「這叫強中還有強中人,強人自有強出手。惡有惡報唄。我以前也做過一夢,那夢比先生的夢還要奇怪,還要叫人稱心決意。你想想,一個大官,平時作威作福,搜刮百姓。死後到閻王殿前報到。閻王爺左右打了半天算盤,算出這貪官貪贓枉法,收受賂賄所得竟有幾百萬兩銀子。一刻功夫,那些臭氣熏天的銀子堆到閻王殿前,竟堆起一座小山。閻王又令左右架起大鼎,將銀子熔化。這時候幾個小鬼上前,將滾燙的銀汁一勺勺灌進那個貪官的嘴裡,銀汁入了喉嚨,能聽到五臟沸騰。貪官皮開肉裂,痛得嗷嗷大叫。閻王爺要這貪官將非法所得的銀子統統吃下。這貪官到這時候才悔恨交加。往日總嫌銀子太少,這時候才嫌銀子太多。」

  二人哈哈大笑,心裡都感覺非常暢快。

  小船又悠悠地行走了一程。艄公忽問:「先生是讀書人嗎?」

  「也算半個讀書人吧。」

  「有沒有考上什麼功名?」

  蒲松齡苦笑:「要是考上了什麼舉人、進士,還會坐你這小船行腳。」

  艄公:「這倒也是。」末了歎道:「讀書人天天讀書,讀了無數的書進去,可算一肚子書本。如果考上了舉人、進士什麼的,那肚裡的書本便字字是糧食、句句是銀子。如果考不上,那一整個人,便是兩腳的書櫥。明白嗎?兩腳的書櫥。」

  蒲松齡聽得黯然神傷,沉重地垂下了腦袋。饒舌的艄公瞟一瞟蒲松齡,吐一吐舌頭。這才又咳一聲拿出一副嚴肅的腔調說:「不過,人生在世,活的就是一張臉,要的就是一個名。什麼立功、立德、立言,都能立名。軍功可以立名,官聲可以立名,文章也可以立名。而且做官一時榮,文章才是千古事。」

  蒲松齡不覺將艄公多看了兩眼,又垂下了腦袋。

  艄公眼睛一轉,嬉笑著在自己臉上劈了兩個不重不輕的巴掌:「你看我,你看我這嘴,該打。這樣吧,客官,我們還是聊聊,世上煩心的事太多了,我們還像剛才那樣聊聊,聊聊能夠化郁解悶,聊聊能夠獲一個痛快。」

  蒲松齡聽到這裡,忽有所悟,便用尖銳的篙尖在艙板上深刻下「聊齋」二字。

  小船繼續前行。船頭逗起一簇細碎的浪花。艙板上「聊齋」二字被鑲上美妙的渦紋。

  小船載了「聊齋」而去。

  蒲松齡立在船頭忽然仰天大笑:「民不聊生,聊以自娛,聊以自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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