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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場屋


  大嫂奪門而出,跑到北屋正間,突然跪在二老面前,帶著哭腔呼號:「公公救我,婆婆救我。」

  蒲父:「什麼事?又弄得雞飛狗跳的?有什麼事站起來說話。」

  大嫂:「老三家的命硬,兒媳怕她。」

  蒲父:「人有畏懼之心就好。下次就該鄰里和睦,妯娌友蓋……」

  大嫂:「不,我要分家,我們不能再在一個屋簷下過日子了。我要分家。」

  眾人聞聲出來。

  蒲父:「老三家的,老大家的提出分家,你有什麼想法?」

  蒲劉氏:「一切全憑公公、婆婆做主。」

  蒲父:「看來分家是勢在必行,不分不行。咱們蒲家四弟兄,三個男人在家操勞,一個在外讀書。在家的難免勞動吃苦,打糧食收莊稼;在外讀書的老三不用風吹雨打日曬,白白淨淨,還要花費供養。做弟兄的自然沒有話說,但屋裡人有想法也是自然的。」

  蒲劉氏:「兒媳感謝大哥大嫂、二哥二嫂,還有四弟,他們起早貪黑辛勤操勞,兒媳知道老三虧欠大家的。所以兒媳平時總是小心翼翼,不敢多言多語。大哥、二哥,還有四弟的情分,我替老三領了。我謝謝大嫂,還有二嫂和四弟。」

  蒲父的目光掃了大兒媳一眼,威嚴地咳一聲:「老三雖說在外唸書,這是我的主意,唸書也很辛苦,而且今後如果念出頭,你們弟兄也會跟著沾光。所以做多做少,有男人沒男人在家,本來不應該計較,這話今後誰也不要再提。至於分家的事,老大家既然提出來,我也沒有意見,我也不會偏袒誰,都是我生我養的。今後你們自立門戶,各挑艱辛,都能知道開著兩扇大門不易,也是一件好事。」

  大嫂:「謝公公開明。」

  蒲劉氏:「如果是因為老三白吃閒飯的緣故而使蒲家分枝拆戶,兒媳內心難安。」

  蒲母這時禁不住暗自啜淚。

  蒲父:「老三家的,你抽空去一趟青雲寺,叫老三回來一趟。雖說考試沒有多少日子了,我想還是分了家讓他再去趕考,免得他為分家的事牽掛。」蒲劉氏含淚點頭。

  蒲父和蒲母走出大門,望著遠處場屋。那是蒲家堆放農具雜物的三間破屋,在莊稼地谷場的邊上,四壁不能遮風,前後蓬蒿滿地。兩個老人神情有幾分呆滯,似乎一剎那又老了許多。

  蒲母掉下了眼淚:「老大、老二、老三、老四,都是我一個個抱大的,都是一個家裡的,現在要打碎了,拆散了……」

  蒲父:「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第二天,蒲松齡趕回家,進北屋給爹娘請安。

  蒲母淚眼婆娑:「老三,準備分家的事你知道嗎?」

  「兒聽說了。」

  蒲父:「不分家,蒲家還像個樣子,幾十畝地,有牛有驢,農具齊全。一分家,這家拿了這樣就不能拿那樣,免不了缺胳膊少腿。另外,爹最擔心的就是你,你一介書生,是肩能挑擔還是手能提籃?分家了,一切都要全靠自己了。」

  「兒明白。」

  蒲父:「好在你媳婦賢惠,裡外都能當家。」

  「爹說的極是。」

  蒲父:「今後最艱難或許是你老三最艱難,今後能騰達也最是你老三能騰達。還有一步之遙了,明白嗎?一步之遙。」

  蒲松齡忙說:「兒不敢奢望。」

  「什麼叫奢望?憑你的才學是能夠考上的。不說了,明天分家,分了家你安心去趕考。屋裡有什麼難事,爹和你娘也會幫你媳婦一把。」

  蒲松齡翻身跪地:「不孝兒給爹媽叩頭。」

  當天夜晚,蒲松齡站在門口,只見黑黝黝的場屋方向有一星火光明明滅滅地在圍繞著場屋浮游。一圈、一圈,又一圈。隨後有咳嗽聲傳來。咳嗽聲也圍繞著場屋打轉。

  蒲松齡便朝場屋走去。只見爹噙著煙斗,低著頭,彷彿心事重重,在圍繞著場屋踱步。蒲松齡叫了一聲「爹。」爹也「嗯」一聲。父於倆便再也沒有話說。

  蒲松齡跟在爹的後頭,父子倆無聲地圍著場屋又轉了幾圈。蒲父突然向蒲松齡豎起三隻手指。蒲松齡看清了,是三隻手指。但當他欲問什麼的時候,蒲父已離開場屋回家。

  第二日正式分家。分家的儀式是莊重肅穆的。二老坐在上方。四弟兄三兒媳依次分列兩旁。地上擺著一大堆新舊不一的農具、用物。桌上有四張地契。每人手中捧一碗粥。

  蒲母望著這一大堆兒女立刻將散群分窩,先流下了眼淚。蒲父手有些顫抖,粥潑到了手上。老人保持著威嚴,任由粥在手上蜿蜒而下。

  老人終於緩緩地說:「蒲家支脈綿延,到我蒲槃這一代,共有四子一女。今天,今天是分家之日。同吃一個鍋裡的飯,這是最後一餐,大家吃了。」

  全家埋著頭喝粥,一聲不吭。

  老人將空碗罩在桌上:「從今之後,就要分門立戶,另起爐灶,獨力持家,各奔前程。雖說兄弟的情分還在,經濟的瓜葛已斷。你家沒有吃的,到他鍋裡舀一碗,他讓你舀,是弟兄的情分,他不讓你舀,你也不該有半句怨言。爹的意思是你們今後都要好自為之,都要本分、努力……光大蒲家門面。」

  一家人寂靜無聲。

  老人緩一口氣:「爹無能,未能為你們積下更多的家業,爹向你們表示歉意。」

  老人說著,顫巍巍站起來,竟欲朝著眾兒子下拜。四個兒子立即將老人扶起:「爹,你這是?」

  老人言已哽咽:「爹的苦心,想必你們都能明白,爹希望在家產分拆上不要爭多嫌少。」

  蒲松齡:「爹,兒全聽爹分派。」眾弟兄一齊附和。

  老人:「難得你們兄弟有如此孝悌之心。我想我們蒲家是書香門第,所以分家也沒有請娘舅公親,我們自己能知情明理。所謂家業,無非三項:地和牲口一項,住房一項,農具用物一項。是相信爹哩,還是抓鬮?」

  眾兄弟:「聽爹分派。」

  蒲父:「土地牲口,我列了四份。你們一家一份,老四還未成家,先由我保管。」

  老大、老二、老三各拿一份地契。

  大嫂想看,老大折起來裝進口袋。

  蒲父:「第二項就是這些地上的農具用物,這不用爹再細分了,你們幾家斟酌著拿完就是。」

  四弟兄都不肯動手。

  蒲母:「你們各房媳婦……」

  話未說完,大媳婦已搶先出手,一番挑新剔舊,新的也要選擇一下趁不趁手。二媳婦也不肯過於示弱。一陣嘩嘩啦啦,煞是好看。

  蒲母目注蒲劉氏,明顯是在示意。蒲劉氏卻不肯上前。到最後只剩下幾樣殘件的時候,蒲劉氏才上前拾掇到一邊。

  蒲父又說:「最後一項,就是屋子。我們蒲家就這麼大屋子,東西兩廂,外加三間北屋。東西兩廂可住兩戶人家,北屋三間一戶人家,你們弟兄四個。明擺著是一個難題。」

  蒲劉氏望了蒲松齡一眼,又道:「爹,我有一句話不知當不當說?」在蒲父許可下,她繼續說:「西廂房住的大哥大嫂,東廂房住的二哥二嫂。原來住著的就還是紮在原來的地方,省得挪窩,我們原來住的北屋……」

  大嫂跳出來:「不行,這不能由你老三家說了就算。北屋是正屋。原來住著的怎麼樣?原來住著的就不能挪一個窩?分家還怕麻煩、費事?」

  蒲父:「老大家的,你聽老三家的把話說完。」

  蒲劉氏不急不慢:「大嫂說得對,北屋是正屋,我和松齡商量過了,我們搬出去。」

  蒲母:「搬出去?」

  「對,搬出去。我也想過了,應該讓給老四,老四最小。我們每一個做哥哥嫂嫂的結婚,都集中了全家的力量,爹爹和娘也有精力張羅。今後老四結婚,肯定主要靠他自己。他在這上面吃了虧,就該在正屋上補他。另外,老四現在還沒有成家,和爹娘住在一起,二老住在正屋本也是天經地義之事。所以我們讓出來。」

  蒲母:「那你們搬什麼地方去?」

  蒲松齡:「娘,我也看好了,地裡的場屋能住。」

  大嫂和二嫂對望一眼,都垂下了腦袋。

  老四:「三嫂,還是我一個人去住場屋。」

  蒲劉氏:「四弟還沒有成家,該和爹娘住在一起,沒有分出去的道理。」

  蒲父:「老三,你對這分法有沒有意見?」

  蒲松齡:「爹,我媳婦說得有理,我沒有意見。」

  蒲父:「老大、老二家的,你們有沒有意見?」

  大嫂覺得三弟媳說的句句在理,二嫂也表示沒有意見。

  蒲父站起,望著蒲劉氏,半日不說話,突然嘴唇顫抖,眼中噙了老淚:「老三家的,請允許我蒲槃叫你一聲劉家大小姐。」

  蒲劉氏不覺吃驚:「爹,你咋生分了,咋把我當外人了?兒媳婦有什麼不對?」

  蒲父:「劉家大小姐,請受蒲老伯一拜。」說罷就單膝跪地。蒲松齡夫婦慌忙雙雙上前將爹扶起。

  蒲父淚眼模糊:「這次分家,爹最感到為難的就是屋子,再怎麼分都難,攤到誰頭上都擺不平均。兄弟分家鬧得砸家,鬧得頭破血流的,爹見過不少,爹為這事,兩宿都沒有睡覺。今兒虧得老三家的通情達理,替爹解圍,替爹卸了心事。爹打心裡感謝老三家的。爹感謝老三家的還有另外一層意思。蒲家分家了,今後就要四隻煙囪冒煙。四家裡就是老三家勞力單薄。老三要忙著讀書趕考,地裡的活,家裡的事,裡裡外外沒有一樣今後不靠老三家的一個人,替你想想也覺得太難為你了……」

  蒲劉氏也目中噙淚:「爹,跟老三一起過日子,再怎麼的,兒媳心頭不怨。」

  蒲松齡替媳婦拭掉眼淚。他們搬出老宅住進了場屋。

  蒲松齡在場屋內仔細打量了幾個來回,歎了一口氣。歉然地望著妻子:「讓你住在這樣的地方,實在是太委屈你了。」

  蒲劉氏:「怎樣才算不委屈呢?你以為一個人住了華堂大屋就是福氣?雪倩做了縣老爺太太,住的應該是花園小樓,她幸福嗎?聽說她常常一個人坐在那裡流淚。你以為一個女人嫁人,僅僅是為了房屋,為了吃喝,為了穿戴?其實,最主要的還是圖個人好。」

  蒲松齡動情地一把抓住妻子的手:「你真的樂意住這樣的破屋嗎?你是苦水流到自己肚裡,你裝出開心的樣子是怕我為難,怕我內心不安。我這一輩子或許都沒有出息,但能娶到你這樣賢惠的女人做我的妻子也是我一輩子最大的安慰。但是、但是讓你就這麼跟著我吃苦,或許一輩子都會這樣,我也於心不忍。我在感激之外,不能不說一聲對不起……」

  蒲劉氏連忙一手摀住他嘴:「誰要你說對不起。」

  蒲松齡順勢將她摟進自己懷裡。蒲劉氏將他的手拽進自己的衣服裡面,悄聲問:「怎麼樣?男的女的?」

  蒲松齡:「我希望是個女的,一個和你一樣的女的。」

  蒲劉氏:「一定又是一個小秀才。」

  二人大笑。破屋裡洋溢著春天的氣息。

  忽然,蒲劉氏停住笑,仔細地看著蒲松齡,漸漸地眼睛潮濕了,很快又淚光盈盈。

  蒲松齡兩眼驚訝。

  蒲劉氏:「你明兒就要上路趕考去了,一去又得兩個月時間。」

  「這回還不知道考得上考不上。」

  蒲劉氏:「考得上考不上都要早些回來。考得上考不上都並不十分要緊,要緊的是路上千萬當心。不靠村落的野店千萬別住,不認識的人斟給你的酒千萬別喝,早上遲一點上路,晚上早一點住店。」

  「這你放心,我和張篤慶、李希梅二位結伴上路,已約好了明天上午大碑店會齊。」

  「這就叫人放心了一些。路上還不要挨饑受凍,我已給你準備了乾糧,烙了十斤面的蔥餅;衣裳也準備了三套。路上把小黑驢騎去,再怎麼樣也比兩條腿行路輕鬆。」

  「驢還是留在家裡,磨一個面什麼的,家裡也少不得。」

  「能磨幾回面?再說我也能推個幾圈,而且人家那兩位相公如果有牲口代步,就你一個走路,倒像跟班的僕人了,不寒酸死了?」

  蒲松齡想想:「這倒也是。」

  蒲劉氏又道:「趁現在天還沒有黑透,你到老屋去一趟,給爹、媽告一個別。他們現在可能還沒有睡下。免得明天一早上路再去告別,二老也得跟著早早起床送行。」

  蒲松齡非常感動,一拱手:「謝夫人提醒。」蒲劉氏就輕輕打了他一下。

  第二天一早,天剛麻花亮,蒲松齡就騎驢上路。蒲劉氏揮手相送,頰上又掛下了淚水兩行。蒲松齡不忍回頭再看,便朝驢屁股抽了一鞭。一人一騎便隱入迷茫的晨霧裡了。

  「郢中三友」在大碑店會合後一路徑行。三個都騎的毛驢。三條毛驢十二隻蹄子在山路上疾奔,「得得得」,叩擊出一路清音。

  淄川三個俊彥飄逸的書生,在鄉野裡走出一道風景。三人行至一片寬闊地段,便並轡緩行。

  李希梅忽然說:「蒲兄,我等既然都是孔門弟子,趁開考還有幾日,何不去曲阜拜謁一下至聖先師。」

  蒲松齡:「家裡人滿以為我等在刻苦萬分地用功趕考,內心寄於無限希望,可我等去遊山玩水,是否不太合適?」

  張篤慶:「一貫倜儻不群的蒲兄怎麼也突然變得拘泥起來。其實拜謁孔夫子,求他老人家在天之靈保佑,說不定倒能幫我們一考就中。」

  蒲松齡:「說實話,我們念來念去背來背去,還不都是他的東西。我等都被他坑苦了。我有時煩惱起來就恨他,恨他千年來陰魂不散,都苦死我們這些書生了。我們還要去頂禮膜拜?」

  李希梅:「這可是離經叛道,蒲兄這番話如果讓主考官大人聽見,你就是考得再好,也會把你刷下。」

  蒲松齡:「真不明白千年前留下的文章,為什麼至今還要奉為圭臬,還要字字理解,句句琢磨。都是一些刻板無趣的義理。他的字裡行間有楊柳岸曉風殘月嗎!有關西大漢的銅板鐵箏豪氣干雲嗎?有雪後晴山一草一木都披靈氣的韻致嗎?有商彝漢尊的斑駁陸離,放置几案間令人神遊千古的典雅嗎?全是陳詞濫調的教化。」

  李希梅和張篤慶聽得直吐舌頭。

  張篤慶:「蒲兄這一番話,就不怕孔聖人的神靈在天上聽到?」

  李希梅:「既然蒲兄追求說教以外的自在,那趕考之事?」

  蒲松齡歎道:「從性靈出發,愚兄未必會去趕考,從功名出發,愚兄又不能不去趕考。」

  「蒲兄為人真複雜,真複雜!」

  「蒲兄就真的不想去孔廟看看。」

  蒲松齡:「既然二位有此雅興,愚兄也只好奉陪。」

  李希梅和張篤慶都豎起了大拇指:「好,蒲兄夠這個。」

  三人進入孔林。遠處有『下馬石』三字石碑。張、李將驢拴在樹上。蒲松齡依舊騎驢而行。

  李希梅小聲提醒:「蒲兄,蒲兄。」蒲松齡恍若沒有聽見。

  李希梅趕到蒲松齡驢前:「蒲兄,快點下來,你看前頭。」

  蒲松齡佯裝不知:「前頭什麼?」

  「前頭那石碑。」

  蒲松齡:「石碑我看見了,怎麼啦?」

  「石碑上『下馬石』三個大字你沒有看到?」

  蒲松齡:「李兄何必大驚小怪。」

  李希梅無奈。蒲松齡放驢直行,張、李二人跟在後頭直吐舌頭。到了「下馬石」跟前,蒲松齡勒下馬驢:「嗯,這三個字寫得不錯,魏體顏面。」

  李、張不安地四處張望。蒲松齡雙腿一夾,毛驢越過戒碑,進入孔林。

  行不數步,背後有守者嚷叫著追來:「停下,停下,牲口不得入內。」

  蒲松齡噓道:「休得喧嘩,休得喧嘩,孔林聖地,不可驚動地下聖賢。」

  守者:「你既然知道,那又為何不下驢步行?」

  「在下為什麼要下驢步行?誰也沒有作出如此規定。」

  守者:「門口的『下馬石』你沒有看到?騎者一律下馬,以示對聖人的尊重。」

  「在下並沒有做錯什麼,你那下馬石只警戒騎馬的人,是騎馬者必須下馬,並沒有說騎驢者必須下驢。」

  守者:「你強詞奪理,你目無聖人。」

  「在下騎驢而來,正是對孔聖人的萬分尊重,當年孔夫子騎毛驢周遊列國,在下既為孔門弟子,正是一言一行在模仿至聖先師孔夫子。」說完,雙腿一夾,毛驢「得得」而去。

  「你、你……你們走著瞧。」守者返身氣呼呼弄來一桶紅漆,在下馬石背後又寫了「下驢石」三個大字。有字的一面正朝向孔林內,然後又招了幾個人守在門口,準備在蒲松齡原路返回的時候給他一個教訓。

  「郢中三友」一路談笑風生,盡興而歸,按原路返回。三個書生快到門口的時候,李希梅看見門口戒碑上的紅字:「蒲兄,你這回可不能不下驢了。」

  蒲松齡也發現了「下驢石」,微微一笑,反而又爬上了毛驢。

  張篤慶忙道:「蒲兄,你再騎著驢子,我看你這回是進得來出不去了。」

  蒲松齡哈哈一笑:「有那麼嚴重?」他在驢背上抬起雙腳,屁股一磨,臉掉到背後,成了倒騎毛驢。手在驢臀上一拍,小毛驢撒開四蹄,直奔孔林門口。

  幾個守門的一齊在門口厲聲吆喝:「下驢,下驢,還不下驢。」

  滿松齡又是一拍毛驢。毛驢跑得更快,一下子就衝出了孔林的門口。

  守門人怒氣沖沖圍上來控住驢韁:「大膽,你怎麼不下毛驢。」

  蒲松齡:「我為什麼要下毛驢?」

  守門人:「那戒碑上『下驢石』三個字你沒有看到?」

  蒲松齡仍然倒騎在毛驢上(此時已在門外),指著所能看到的戒碑的這一面:「這碑上哪有下驢石三字?」

  守門人:「那一面,字在那一面。」

  蒲松齡哈哈大笑:「我是倒騎毛驢出來的,碑上的字恕在下沒有看到。」

  守門人:「你、你……」

  蒲松齡又是一陣大笑:「聖人說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在下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也只能說不知道。」

  守門人氣得差一點蹦跳起來。

  蒲松齡:「聖門之地,還請諸位斯文、冷靜。」說罷,雙腿一夾,毛驢疾奔而去。

  張篤慶和李希梅追上來:「蒲兄不守門規,枉為聖門弟子。」

  蒲松齡:「我看你們二位對孔夫子也未必就有敬畏之心。」

  三人哈哈大笑……

  三驢疾疾飛跑,終於到了濟南。三人牽著驢來到了大明湖附近。

  李希梅:「我等雖說都是舊家子弟,其實門庭清寒。現在離開考還有十來天,再考試三場又是數日,二十多天的食宿就是一筆不小的負擔。」

  張篤慶:「還有這驢在客棧裡的草料費圈養費,光這草料和圈養兩項的費用,二十來天就是好幾兩銀子,都可以買半條驢了。」

  蒲松齡苦笑:「愚兄的家境比二位格外困苦,家中除了瘦田破屋,一無所有,而且添丁在即,又要多一張吃口。人說百無一用是書生,有什麼辦法?」

  三人默然無語。又行了一程。忽見湖畔有一宅院前,門上掛一隻招牌:「圍棋世家,一局十兩白銀。」

  李希梅:「好一個圍棋世家,口氣還真大,一局十兩,這注真大。」

  蒲松齡眉頭一展:「愚兄對圍棋一道略有鑽研,我們去奕他一局,贏他二十兩銀,對我們這一趟來濟南趕考也許不無小補。」

  張篤慶:「蒲兄可有這把握?」

  蒲松齡:「只不知那圍棋世家的手段如何。如果技藝平平,贏他一局或許沒有問題。」

  李希梅:「既敢以圍棋世家炫目世人,下巨注公開擺擂,想必不是等閒之輩。」

  蒲松齡:「愚兄不妨試試。」

  張篤慶:「我們可是贏得起輸不起。」

  蒲松齡:「那我就盡量贏他。」

  於是「郢中三友」走入圍棋世家。坐在堂上守擂的是一位滿頭白髮,一綹銀絲垂在胸前的老者。几案上兩隻棋罐,一塊棋盤。「郢中三友」進屋一揖。張、李便兩立在兩旁。蒲松齡在老者的對面坐下,雙方沒有說一句話,也無需申明來意,便開始對弈。

  老者瞇縫著眼睛,神情極為輕慢。蒲松齡全神貫注。兩人落子如飛。蒲松齡功夫也顯然不弱。老者瞇縫著的雙眼不能不微微睜開。

  可惜下至中盤,蒲松齡推衣而起,棄子認輸。張、李二人在一旁看得大急。

  蒲松齡朝老者一揖:「前輩棋藝出神入化,幾臻絕頂境界,晚輩甘拜下風。」

  老者微微一笑:「客官承讓,老朽領教了。只是圍棋世家訂下的規矩還望客官不要破例。」

  蒲松齡一揖:「前輩容稟,在下是來趕考的書生,身無長物,這十兩銀子是不是……」

  老者閉上眼睛:「圍棋世家二十年沒有人破過規矩,還望客官入鄉隨俗。」

  蒲松齡:「前輩真的不能通融?」

  老者顯得不耐煩:「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老朽並沒有強迫三位。」

  張篤慶:「蒲兄,別和他囉嗦了,輸就輸得硬氣。我們三個湊上。」

  李希梅:「對,我們三個湊上給他。」

  蒲松齡一臉為難:「仰二位高義,湊上給他固然不錯,只是我們這十幾日還要食宿開銷,總不能身無分文,乞討街頭。這樣吧,前輩,我們三個雖身無長物,卻還有三隻驢子,就拴在門口,想必折抵十兩銀子綽綽有餘。」

  老者望了一眼門外柳樹上拴著的三隻毛驢,面露微笑。立即就有童子牽了毛驢進院,三人瑟落地離開棋院。

  蒲松齡搖搖頭:「沒想到那擂主的棋藝簡直是登峰造極。」

  李希梅:「這泉城也是藏龍臥虎之地,蒲兄失之輕敵。」

  蒲松齡:「愚兄無能,連累了二位。」

  李希梅:「郢中三友有福同享,有難自然同當。」

  張篤慶:「我以前聽人說過,這老人貌似慈善,其實心狠手辣,二十年間靠這一手絕技,已經使無數人破財,早已引起棋道同人公憤。沒想到我們也落入他的手掌,白白送了三隻毛驢上門。」

  蒲松齡苦笑:「今後家中推磨的軛頭就該套在我等的肩上了。」

  說話間,三人來到欣悅旅店。只見雙門緊閉,門上貼著一張封條。仔細一看,封條上戳著山東按察司大印。蒲松齡向左鄰右舍打聽旅店為何被封。鄰居顧左右而言他,神色詭秘。再向路人打聽,路人也只是搖頭。

  左近就是學道衙門。施愚山走了,衙門裡早已換了新的主人。「郢中三友」在衙門前徘徊良久。透過短牆,還可以見到榴花軒的一角。三人快快離去。來到大明湖的突泉前。蒲松齡對著涼亭吐出絲絲冷氣。

  宿介曾在這裡將御用的文房四寶扔進水裡,曾在這裡將宋版秘籍一頁頁撕毀。轉瞬之間,這一切又變成了宿介在囚車上的鳴冤叫屈。

  這一切不能不令蒲松齡感到心寒。三人相對無言,蒲松齡打了一個寒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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