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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誤考


  蒲松齡立即對紫霞耳語了幾句。紫霞便血肉模糊地躺下不敢稍動。蒲松齡則閃進了側室。

  劉大人進店,故作悲色:「紫霞姑娘怎麼會突然……」

  店主強作鎮靜:「家門不幸,先是大哥被殺,現在又是小女橫遭無妄之災。小的一定是前世作了孽了,前世欠了那條狗的孽債。」

  劉大人也不答話,近前就欲細看紫霞。還沒有等劉大人近前。一個形貌詭怪的漢子從側室出來,眉毛有一塊沒一塊,腫起的鼻子潰爛可怕。他怪腔怪調地哼唱著走到劉大人面前,將眉毛一根一根拔掉,又將鼻尖上爛肉摳下一點。劉大人不覺後退半步。

  這麻風人唱起了《大風歌》,用黑炭在白牆上邊唱邊寫:「大風起兮,眉飛揚,安得猛士兮,守鼻樑?」

  劉大人:「他就是被麻風狗咬過的店客?」

  店主不明所以,支吾而已。麻風人搖晃著復進側室,到了無人的地方突然加快了步子閃進廚房。

  劉大人在紫霞的臥榻前踱了兩圈,掏出手帕摀住鼻子,又欲上前察看,這按察使果然比別人多一個心眼。

  店主神色又顯得焦急起來。忽然一聲「來啦」,廚房裡走出蒲松齡,手中端一盆木炭,炭火中坐著一個滾開的小鍋。

  劉大人:「怎麼?又要上什麼鹹淡湯?」

  蒲松齡將熱氣騰騰的滾開著的一鍋水端到面前。劉大人後退一步。蒲松齡這才將開水鍋放在臥著紫霞的榻前。

  劉大人:「你這是幹什麼?」

  蒲松齡:「學生想看看這紫霞姑娘是真死還是假死。」

  劉大人一聽正中下懷:「噢?」店主大急。

  蒲松齡:「學生聽說過,凡是驚嚇而死之人,也有可能是假死,刺激一下或許還能活轉過來。」

  店主暗中踩了蒲松齡一下。蒲松齡佯作不知。

  劉大人:「嗯,言之有理。」

  蒲松齡:「那就應該把紫霞姑娘的手放在這滾開的鍋裡燙一下試試……」

  店主的手彷彿已經被燙著似地猛的一抖。紫霞的眉頭似乎也聳了一下。

  蒲松齡:「燙一下也就知道是真死還是假死了。怕燙哩,最好,活轉過來趕緊想法子請大夫治療。不怕燙哩,也就沒有救了,死了,送到棺材里拉倒,趕緊送,麻風病染著誰就是誰。」

  劉大人:「那就快些試試。」

  蒲松齡這才捉起紫霞的手,慢慢靠近開水鍋。店主和其他觀看的雜役不敢目睹。劉大人的眼睛卻睜得很大。

  店主忽然大哭起來:「我苦命的閨女,你死得真慘,你死了還不得安耽,你哪一世作的孽啊。我苦命的閨女,你死了還要被人用開水燙,這叫爹怎麼忍心?我苦命的閨女……蒲先生,求你不要試了,我閨女就是真的沒有死,我也不想她活了。」店主上前攔阻。

  蒲松齡望望店主,又望劉大人:「劉大人,您看?」

  劉大人一抬手:「試。」

  蒲松齡便瞇上眼睛,將紫霞的一隻玉手慢慢地伸進滾水裡……眾人不忍卒看。

  突然「啊!」的一聲。店主跌倒。眾人再看榻上卞紫霞,真的毫無知覺。

  蒲松齡歎一口氣:「大人,沒有救了,真的死了。」

  劉大人「嗯」了一聲,返身揚長而去。

  店主抓住蒲松齡:「謝先生大恩。」

  蒲松齡:「紫霞姑娘的手可曾燙著?」

  紫霞翻身坐起搖搖頭。

  店主驚訝:「那炭火是真火,鍋裡的滾水也是真滾,就紫霞的死是假死,怎麼我閨女的手皮毛無傷?」

  蒲松齡:「那滾鍋裡是山西的老陳醋,老陳醋一滾就開。」

  紫霞說:「真嚇死我了,我心裡叫自己別怕,別動,就是燙爛皮肉露出骨頭也別動,就是燙死也別動,燙死了也比嫁給那個一身梅毒的劉公子強,可是身子能夠不動,眼皮卻總是止不住在跳。」

  蒲松齡:「幸虧開水鍋熱氣蒸騰,那劉大人看不清楚。」

  店主:「還有一開始,劉大人想到榻前細看,他如果把手指頭伸到閨女的鼻子底下一試,那就糟了,幸虧一個麻風鬼……」

  蒲松齡:「看來我這麻風鬼還裝得挺像。」

  「噢,原來是你。」

  蒲松齡:「我做了一個面具,鼻子是用麵粉做的,塗了紅鹵的臭豆腐,一擰就擰掉一塊。眉毛是刷子上的鬃毛插上去的,一拔一根。那劉大人能不害怕?」

  「蒲先生真是奇才。」

  「什麼奇才,就地取材。我不是廚房裡的廚子嗎?那條死狗,那鍋陳醋,還有麵粉、臭豆腐鹵,都是廚房裡的東西。」

  「謝天謝地,謝蒲先生出手相助,一場大難總算躲過去了。」

  「恐怕還不會那麼簡單,那劉大人老於官場,我看這事還沒有完全矇混過去。他不會就此甘心罷休。」

  店主又緊張起來:「蒲先生,這可怎麼辦?」

  「我看廚房灶頭間有一塊棺材板,在棺材板上灑一些油和鹽,到時我自有用處。其餘就要看紫霞姑娘的表演了,如果我料得不錯,今晚該有一場鬼戲登場。」

  店主父女不解。蒲松齡便附著紫霞的耳朵一番吩咐。

  果然不出所料。劉大人回到府中,突然一拍案幾:「其中有詐。」

  六姨:「其中有詐?」

  劉大人:「這事如果沒有蒲松齡出現,本老爺也不會懷疑。那蒲松齡不是等閒之輩,他在欣悅旅店給人作傭當廚已是令人起疑。如果真的是廚師,又怎會事事有他在場?」

  六姨立即附和:「老爺猜得對。」

  劉大人來了精神:「來人。」眾家丁上堂。

  劉大人:「你、你,還有你、還有你,你們四個,今夜就一宵不要睡覺,給我去欣悅旅店守靈。那紫霞姑娘既然已經死了,今晚就會擺出靈堂。她既然已是我劉府的媳婦,劉府就該出人守靈。」

  家丁:「大人真是仁慈。」

  劉大人:「混賬。你們不明白本大人的意思?本老爺要你們去是監視死屍,就這麼看著,停屍幾日就守靈幾日,一直到她入棺封釘抬出去葬掉為止,這幾天眼皮都不許你們眨一眨,有情況趕緊回來報告。」

  眾家丁:「小的們明白了。」

  「去吧。」

  第二天就要進行三年一次的鄉試。

  「郢中三友」中的張篤慶和李希梅也已來到濟南。他們為蒲松齡至今還沒有出現感到焦急。

  蒲松齡此時也非常著急,他在欣悅旅店客房的粉牌上寫了一行字:「明日上午鄉試。」但他手捧書卷,卻心不在焉,他的注意力早已到了靈堂。

  靈堂上,紫霞仰臥靈床,臉上蒙著黃紙。頭前、腳後的長明燈極其幽暗。靈床的腳頭,劉府的四個家丁擺了一張方桌打牌。

  夜深了。遠處響起了頭遍雞叫。四個守靈的家丁打起哈欠。

  蒲松齡披著衣服進來:「兄弟們一夜沒有睡,辛苦了。」

  一家丁:「夜裡守死人,能不辛苦。」

  蒲松齡:「守著死人不怕,還算你們膽大。」

  一家丁:「死人有什麼可怕?死在咱們手裡的人,兄弟見得多了。」

  蒲松齡:「難得你們如此大膽,我講兩個鬼故事讓你們聽聽如何?」

  一家丁:「這主意不壞,正可以消磨長夜。」

  蒲松齡咳一聲:「一天夜裡,一個人連夜趕路,走進了一馬平川荒無人煙的北大窪。那天夜裡沒有星光,風吹得樹枝刮打刮打作響。這商人本來就膽小,心裡有一點害怕,忽然發現前邊有燈光,走近了是一座車水的車棚。車棚裡三個人在打麻將。這人就走了進去。正好三缺一,三個人邀他一塊玩兩圈,那人就答應了,心想推幾圈麻將捱到天亮再走。就這麼稀裡嘩啦地推了幾圈。過了一會,那人就著燈光點煙,怎麼點也點不著,心裡一驚,壞了,這火是陰火,再看那三個人,全都沒有下巴。這一嚇,非同小可,拔腿就走,自己竟和三個鬼搓了半個時辰麻將。他慌不擇路,不管東西南北地跑了一陣。忽見前面又來了一人。他連忙搖著手說,別往前走,別往前走,前面有鬼。那人問他,你怎麼知道前面有鬼?你怎麼知道他們是鬼?他忙說,那三個人都沒有下巴。站在他面前的人說,你看看我有沒有下巴?那人一聲驚叫……」

  四個守靈的家丁,你看我,我看你,不約而同地都摸了一下自己的下巴。

  蒲松齡繼續說:「這是一個膽小的。我再說一個膽大的給你們聽聽。從前有一個趕車的人,也是夜裡行路,走到野外,發現一個白衣白褲的女子在遊蕩。那人問女子是誰,女子說自己是鬼。那人問她為什麼在這裡遊蕩?她說,我是被馬車撞死的,那個趕車的逃掉了,我在找他。這個趕車的問他,現在找到了嗎?她突然一把抓住他:就是你。」

  蒲松齡說到最後一句,一把抓住一個家丁。家丁嚇得驚叫起來。蒲松齡怪模怪樣地走了。

  幽暗的靈堂似有陰風飄動,靈堂突然變得令人毛骨悚然起來。四個人都不說話,硬著頭皮繼續打牌。面對著靈床的那個家丁不時地瞟一眼靈床上的死屍。突然,他眼睛睜大了。死屍的蒙臉紙動了起來。這個家丁不覺頭皮發麻,便說:「我去解個手。」站起來就悄悄地溜了。

  死屍慢慢將頭挺了起來。左右兩側的家丁發現情況有異,也嚇得藉故溜走。背對著靈床的家丁不知情由,仍坐在那裡。屍體慢慢坐起來,又慢慢地走下床。血紅的舌頭伸出來竟有半尺長。

  那個獨坐的家丁兀然不覺。死屍悄然到了他背後,對著他脖子颼颼地直吹冷氣。已經有一點狐疑的家丁掉頭一看,真個嚇得半死,跳起來就逃。

  店門不知怎麼又被關上了。他被女屍在店堂裡追得無處可逃,無處可躲。終於絕處逢生,大門又開了。他逃了出去。女屍也追了出去。

  只聽有人說:「詐屍了,詐屍了,繞著樹跑,繞著樹跑。」

  家丁就繞著大樹跑圈。女屍突然抱住大樹,再不鬆開,指甲深深地掐進樹裡。

  此時雄雞報曉,天空漸漸放亮。

  遠處貢院門口出現了一個個絡繹而來的秀才。參加考試的秀才們已經紛紛進入貢院。門口燃著一炷香。

  考差吆喝:「抓緊進場,抓緊進場。不准交頭接耳,不准夾帶字紙,不准行私作弊。抓緊進場,抓緊進場,一炷香之後關門,任何人不得進出。」

  再說那家丁跌跌撞撞地奔回劉府,闖進後院。劉大人還沒有起床。

  家丁顫聲大叫:「老爺、老爺……」

  劉大人隔著窗戶:「怎麼啦?」

  「老爺,詐屍了。那個死鬼詐屍了。披頭散髮,舌頭伸出來半尺長,嚇死人了。」

  劉大人:「真是死鬼?」

  「真是死鬼,幸虧小的機靈,才沒有讓她抓住。小的將她引到一棵大樹下……」

  劉大人:「死鬼抱樹,越抱越緊。」

  「大人說對了,小的看見她指甲都掐到樹裡去了。」

  六姨嚇得縮進被底裡。

  劉大人:「天亮了怕什麼?凡是鬼,到了天亮就得走,走不掉就會變成一塊棺材板。」

  家丁忙說:「她走不掉,保證走不掉。」

  劉大人:「待本大人看看去。」

  六姨也一骨碌鑽出來:「我也看看去。」

  一行人便直奔欣悅旅店。

  蒲松齡和店主在店門口燒起一把火,又往火堆裡扔進死貓爛肉狗骨頭。烈焰中騰起一股焦臭。附近的大樹下丟棄著一塊棺材板。蒲松齡焦急地望著遠處。

  店主說:「蒲先生,你忙正事去吧,你今天有要緊的事情。」

  蒲松齡看看剛剛升起的太陽:「不急,萬一再生變故,那就要前功盡棄,我要看著那劉大人一條心死了,才能在考場上安安靜靜地坐得下來。」

  店主無奈地直搓雙手。

  蒲松齡:「你看,果然來了。」

  劉大人等急步而至……

  那邊貢院門口,一炷線香悠悠地飄著一縷縷青煙。香只剩下很短的一截。貢院門口已經幾乎無人進出。

  這邊蒲松齡見劉大人遠遠而來,悄聲道:「點火。」

  大樹下的棺材板便燒了起來。棺材板上事先塗了青油和鹽,燒得「吱吱」聲不斷。

  劉大人趕到。店主流下眼淚:「大人。小女死得冤,小女是冤鬼。昨夜裡詐屍了。」劉大人一言不發。

  店主向燃燒的棺材板作揖:「苦命的閨女,爹願你早日投胎,投一個為官作宦的人家。」

  劉大人冷冷地冒出一句:「那屍體呢?」

  蒲松齡一指店門口:「燒了,還在燒著。燒魂不燒屍,魂就成了遊魂,日後找屍歸魂,一時找不著,那就得要挨家挨戶去作怪。」

  劉大人鼻翅搐了搐,大概是聞到了飄過來的屍焦味,掉頭就走。隨從們也尾隨而去。

  蒲松齡返身回到旅店,挎上考籃直奔貢院。貢院門口燃燒的香火剩下還不足半分。考差向遠處的左右看看。香火已漸見燃到根部。

  考差對門外空落落的場地又是一聲吆喝:「大清朝山東省本科鄉試閉場。」說著返身便欲關門。

  「慢!」施愚山從貢院裡出來,看了看說:「待香火的青煙也沒有的時候再關。」

  考差吐吐舌頭。施愚山進門之前又向遠處看了看。

  遠處的蒲松齡心急如焚,放步疾奔。一個賣柴禾的老人穿街而過。蒲松齡的考籃被柴捆掛住。樹枝一挑,竟將考籃彈了去。毛筆、墨盒、硯台等物撒了一地。蒲松齡慌忙撿拾,真是越急越亂。

  ……

  貢院門口香炷的灰燼還聳著,仍有餘煙飄逸。忽然一陣風來,香燼的殘灰青煙全部化為烏有。考差返身進門。

  蒲松齡拐過一個屋角出現。兩扇沉重的大門緩緩推動。

  蒲松齡:「等一會,等一會……」

  大門仍在刻板地合攏。

  「等一會,等一會……」蒲松齡衝到門前,將手插進門縫,又倏地抽了出來。

  大門完全地關上了,只有袖子夾在門縫裡。蒲松齡一屁股坐到地上。「嚓」的一聲,半截袖子就留在門縫裡了。

  蒲松齡欲哭無淚。他扒著大門,從門縫裡往裡張望。樹上的喜鵲衝他叫了幾聲。

  蒲松齡第一次鄉試就被拒之門外。他在貢院門口孤獨地徘徊了一會,默默地返回旅店。

  這時康仁龍、康利貞也住進了欣悅旅店。

  二人在窗外恰聽得店主父女二人在悄悄說話,似有「蒲松齡的恩德終身難忘」的言語,連忙立下腳步偷聽,只聽店主小聲說:「凶險雖過去了,卻萬萬不能露臉,那個狗官劉得厚大人,知道你還活著,那還得了。馬上化裝到鄉下你舅舅家躲起來。千萬別回來,爹要想你呢,就到鄉下看你去。」

  窗外的康仁龍、康利貞雖不能完全聽得明白,卻也隱隱能感覺到一點什麼,高興得如獲至寶。二人互相點一點頭,便抽身直奔劉府。

  他們在劉府門外大叫著:「有要事稟報劉大人……」

  六姨出來:「是誰在這裡嚷嚷?誰敢到劉府來撒野?」

  康仁龍趕緊匍匐在地:「奴才叩見夫人,奴才有事稟報大老爺。」

  六姨:「你回吧,大老爺不在。」

  康仁龍:「奴才早晨見劉大人光顧欣悅旅店,奴才就把鋪蓋也挪到欣悅旅店,日後可以經常問安什麼的,沒想到……」

  六姨:「還算你們知道孝順。大人早晨回來就進京了。有事就等大人回來稟報吧。」

  康仁龍:「奴才知道了。」繼而又嬉著臉:「奴才斗膽問夫人一句,劉大人進京可是為的奴才榮升淄川知縣的事?」

  六姨:「哪能專為你的事。告訴你也不要緊,主要是為了卞紫霞那件糊塗案。大人一定要扳倒那個學政施愚山。」

  康利貞:「小的曾給大人出過主意,按小的兩點理由,施愚山必倒,劉大人必會再得風光。」

  六姨:「嗯,你們的事,大人已經放在心上了,你們回去吧。」

  康仁龍:「謝夫人,還請夫人日後在枕頭邊多多美言幾句。奴才等大人回府再來稟報。奴才告退。」

  再說蒲松齡提著考籃回到欣悅旅店。他無顏去見恩師施大人,便收拾行李準備回家。望著捆紮好的行李卷,心境黯淡的蒲松齡更兼一夜未睡,很快便伏案酣睡。

  忽然,門砰的一聲推開了。施愚山怒沖沖站在門口。

  蒲松齡猛吃一驚醒來,但仍不免睡眼惺忪。施愚山氣得雙手發抖。

  「施大人,施大人請坐。」蒲松齡上前扶他。

  施愚山這個瘦老頭狠狠地將手一甩。

  蒲松齡:「施大人,學生……」

  施愚山終於發出怒火:「你好啊,好一個大秀才蒲松齡,人家考試的頭場都已散棚,你還在甜夢鄉裡。你知道你是到濟南幹什麼來的?是到濟南找一個客棧睡覺?要睡覺,淄川滿井莊不好睡?你知道這一場多麼重要?準備了三年,就這麼連貢院的門都沒有進。你對得起你三年花下去的功夫?你對得起你一肚的才華?你對得起……」

  「學生對不起恩師的殷殷期望。」

  「你不要叫我恩師。」

  「學生也對不起孫樹白大人出資預訂客房。」

  施愚山點著他腦門:「你都幹了些什麼?你怎麼突然糊塗起來了?是不是用功過度,昨天一晚上沒有睡覺?你怎麼這麼糊塗?」

  「謝恩師教訓。」

  「不可教也,十足的不可教也,你就是捆了鋪蓋回家,回家也無法向令尊交代。」

  聽到吵聲,店主趕來,大聲呵斥施愚山:「誰在嚷嚷,誰敢和蒲先生嚷嚷,敝店主卞二就和他沒有完。」

  蒲松齡慌忙阻止。施愚山冷哼一聲,掉頭就走。

  蒲松齡在後追趕:「施大人,施大人……」

  一輛馬車橫衝過來。橫衝的馬車朝施愚山撞去。施愚山倒下了。

  蒲松齡一聲淒厲的驚叫:「施大——人!」他手忙腳亂地將施愚山背回榴花軒。

  真是禍不單行,沒過幾天,京裡傳來消息,說施愚山遭人參奏。其罪名兩條:

  第一,學政插手刑名,有亂政之嫌……

  守在施愚山身邊的蒲松齡怒道:「這是施大人受刑部和都察院委託,並非擅自插手!」施愚山問前來稟報的家人:「那第二呢?」

  家人回道:「第二就是胡亂審斷,說大人因與秀才宿介有門生之私,故意張冠李戴,以小民百姓毛大冒名替罪。」

  蒲松齡:「這、這簡直是誣告。」

  施愚山笑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大人可不能就這樣讓人平白無故地誣陷。」

  「申辯未必有用,只怕聖上已經令人擬旨,革施愚山去職回籍。」

  「大人可以向皇上奏本申訴。」

  「為師個人得失早已不掛於心。為師現在最大的心願就是希望天下有真才實學之人,能夠脫穎而出。你明白為師的意思嗎?」

  「學生當努力爭取。」

  「你有奇異之才,下筆便有驚世駭俗之言,但要切記,科考是八股取士,八股文用的是陳詞濫調。為師最擔心的是你的奇異之才將會與陳詞濫調格格不入。如果有明眼的考官,倒也罷了。否則……」

  蒲松齡一時無語。

  施愚山歎道:「擺在你面前的路無非兩條。一,志趣先行,意氣用事,個性為文,期望能有明眼的考官賞識。二,磨煉陳詞濫調,違心攻讀,等到仕進之後再將敲門磚扔掉。」

  蒲松齡仍是沉吟不語。

  施愚山:「你這科鄉試未能參加,但還有一個補救的機會。」

  蒲松齡眼睛一亮。

  「今年是太后大壽。有消息說,皇上已經降旨,在今年的鄉試正科之外,加開一次『恩科』。」

  蒲松齡的拳頭慢慢攥緊了。在離開學政衙門的路上,蒲松齡的腳步似乎顯得輕鬆了一些,命運畢竟又給了他一次挽救不幸的機會。

  行了一程,忽聽得人聲嘈雜。一輛囚車緩緩過來。囚車上露出的腦袋竟是書生宿介。背後插著的木牌上寫著一個「斬」字。

  市民悄聲議論:「學政施大人審斷的案子又給推翻了。」

  「聽說這個叫宿介的書生都躲到深山裡去了,結果還是被抓回來了。」

  囚車駛近。蒲松齡奔過去:「宿介、宿介……」

  囚車上的腦袋一振,雙眼立時放光:「蒲兄救我,宿介我冤枉。」

  蒲松齡還欲近前。一個按察司家丁亮出快刀:「閃開。」

  蒲松齡一驚,那人原是毛大。

  毛大把刀一擺:「原來是蒲秀才。」他又把拇指一豎:「咱現在幹了這個。老子今天先送他上西天,過兩日再來找你算賬。」

  囚車擦身過去。宿介大喊:「冤枉,我宿介冤枉。」

  囚車遠去。淒厲的喊聲還在風中迴盪。

  蒲松齡獨立在寒風中,慢慢地閉上了眼睛。眼前出現了郊外小道——

  一個瘦削的老頭騎驢而去。一書僮一老僕左右相隨。蒲松齡叫一聲「恩師」,就要趕去送行。

  施愚山撥轉驢頭,猛抽一鞭。毛驢斜刺裡放開四蹄疾走。

  蒲松齡立在原地,默默地目送恩師。兩行淚水潸然而下。

  蹇驢漸成一豆。漸漸走進郊外原野的迷濛裡。

  形只影單的蒲松齡拭淚回身,慢慢走進貢院。「吱嘎」聲中,兩扇大門緩緩地閉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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