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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拒婚


  欣悅旅店坐落在濟南西街。施愚山為蒲松齡安排的客房在旅店最為僻靜的後院。

  這一天,蒲松齡仍像往常一樣,青燈擎黃卷,枯坐默誦。微弱的燈光將黯淡的影子投在牆上。小風從窗縫偷入,牆上的影子便晃動著遙相呼應。靜夜中他好像發現了什麼異常,放下書卷,豎起耳朵。黑夜裡有嚶嚶的哭聲。哭聲被壓抑著。

  蒲松齡急忙將頭探出窗外,只見一盞微弱的燈光,幽幽地向後院荒園而去。哭聲也隨之消失。他正看得入神,腦袋被打了一下。落在窗台上的是一隻鞋子。

  蒲松齡跳出窗戶,四周沒有人影。他便大著膽子,摸出油燈燃上,慢慢朝後院荒園走去。

  老鼠在角落裡吱吱地叫著,齜牙咧嘴,小眼睛賊亮賊亮的。偶爾還有黃鼠狼在院子裡穿過。荒園裡暗影幢幢,陰森恐怖。

  他一步一步摸索到荒園北屋。推開沉重的老門。吱嘎聲在黑夜裡傳出很遠。

  北屋是一處不住人的地方。除了籮筐雜物之外,還有遍佈的蜘蛛網。屋角竄出一股陰風,油燈差一點熄滅。

  蒲松齡護定燈光再看,只見北屋的角落裡擱著一隻棺材。

  嚶嚶的哭聲沒有了。蒲松齡不由得毛骨悚然。

  他倒捋了三下頭髮。壯起膽子:「有人嗎?」

  同樣的聲音從荒屋迴盪出來。之後又是一片死寂。

  蒲松齡猶豫了一會返身回去。一盞燈光似在黑暗的廢園荒院裡憑空遊走。

  蒲松齡持燈回到客房,不覺一怔,只見桌上放著熱騰騰的饅頭和菜。

  他拿起饅頭拋到空中,拿手接住,大咬一口,這才又發現桌上寫著兩行字:「一心專讀聖賢書,兩耳不聞窗外事。」落款:「厲鬼。」

  蒲松齡用手指蘸了菜湯,在第一句後加上二字:「呆子」,在第二句後加上二字:「渾球」。

  蒲松齡決意將此事調查清楚,沒有想到從此將進一步捲入與按察使劉大人的矛盾之中。

  華燈初上的劉府。

  坐在劉大人膝蓋上的六姨又一次尖叫著緊抱住老爺的脖子。帶著梅毒大瘡的花瘋劉公子趔趔趄趄進來。他見六姨嚇得那樣子,高興得拍手大笑。劉大人無可奈何。

  公子傻笑道:「爹說的那個女子,著實漂亮,兒已看到過一回,那一回沒這著,讓她跑了。如果逮著了,這會兒……這會兒,嘿嘿。」

  劉大人:「好啦,回房睡覺去吧!」

  公子不樂意:「就俺一個人睡?你倒好。」一邊說一邊就又傻笑著朝六姨蹭過來。

  六姨嚇得躲到老爺背後。公子便繞到老爺背後。二人圍繞著劉大人追了幾圈。

  劉大人沉聲一喝:「別胡鬧了。」

  公子便覺得非常委屈。

  劉大人這才說:「你的心思爹知道。你要的那個姑娘,爹也派人找到了。」

  公子一喜,捧住爹的臉:「真找到啦,孩兒現在就要。」

  劉大人不無厭惡地撥開他帶有梅毒的手沉聲說:「咱們是什麼人家?爹是堂堂按察使,給你娶媳婦,能不擇個日子,去一頂大轎?爹已跟她家裡人發過話了,三天後去轎抬人。」

  公子拍手跳了起來。然後對爹鞠一躬,哼哼唱唱地走了。

  這時管家來報:「老爺,淄川縣有一個叫康仁龍的人前來求見。」

  劉大人:「什麼康仁龍?誰叫康仁龍?」

  管家:「他說他認識老爺您。」

  「他認識我,我不認識他。別說山東,就濟南這塊地面,認識本官的有多少,咱都要見一見不要十年八年?」

  管家附著他耳朵輕聲說:「這人來頭好像不小。」

  劉大人來了精神:「怎麼個不小?」

  管家:「濟南有他好幾爿貨棧,剛才他們去棧上提了現銀,都是整封整封的。」

  六姨就輕輕地推了老爺一下。

  劉大人左右看看:「是不是下雨啦?」

  管家:「沒有下雨。」

  劉大人:「沒有下雨?」

  管家和六姨對望了一眼。

  劉大人這才問道:「那個人叫什麼來著?」

  「康仁龍。」

  「就叫康仁龍進來吧,這大冷的天。」

  不一會,康仁龍和康利貞躬身進來:「小人叩見大老爺。」

  劉大人:「你等是何人?」

  康仁龍:「小民康仁龍。大人不認識小人啦?」

  劉大人:「貴人多忘事,你沒有聽說過?」

  康仁龍:「對對,小人認識大人是應該的,大人不認識小人也是應該的。小人看大人,好記,大人像一隻……不,像一條……不,像一頭……,不不,像一座山,怎麼也都記住了。大人看小人難記,小人是什麼,是一隻螞蟻,一隻臭蟲,一隻跳蚤,大人放一個屁下來就將小人刮跑了,確實不會往眼裡去,確實記不住。」

  劉大人:「嗯,你這人說話還有點意思。」

  康仁龍:「大人過獎。大人就真的記不得小人了嗎?小人那一年,那一年一不小心被逮住了,被送到大老爺您這兒來,再以後、再以後……嘻嘻,大人您把我放了。是不?」

  劉大人一拍腦袋。

  康仁龍很高興:「怎麼樣?記起來了吧?那個被綁著的山匪?」

  劉大人:「嗯,你這一回來?」

  康仁龍:「這回來可跟上回不一樣了,上一回買賣做得小。」

  旁邊的康利貞一擊掌。

  立即就有夥計進來,抬了幾隻大箱。

  劉大人的六姨手腳最快,她早已打開箱子,拿一隻銀錠在牙齒上咬了一下。臉上立即露出了好看的顏色。

  劉大人說:「嗯,你這號人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怎麼?又膽大了吧,膽大就容易馬虎,就容易出事。」

  康仁龍:「不不,大人,小的不干山匪那行當了,那行當弄兩個錢財太擔風險。小人想跟大人您當差。」

  「好,這叫棄暗投明,迷途知返。本官不費一人一馬一刀一槍,就招得你投誠,實是有賴朝廷威嚴,聖上洪福。」

  「不不,大人誤會了,小人的意思……小人的意思是想弄一個官當當。」康仁龍急忙將來意托出。

  「噢!」劉大人把康仁龍一番細看:「你小子抱負還真不小。」臉色一威,「官是什麼人都能當的嗎?」

  六姨輕推劉大人:「想當官不是壞事。想當官的如果是壞事,那貢院門口爭先恐後的秀才、舉人不都要抓起來啦?就說您老爺,您不想當官,能當上官嗎?」

  康仁龍忙從袖口裡摸出一張銀票遞過去:「這是小人孝敬太太的。」

  劉大人緩了口氣:「嗯,想當官是好事,那你為什麼要當官?真的是為了濟世救民,造福一方?」

  「不瞞大人說,小人也沒有那能耐,小的想當官也就是為的出一口氣。」康仁龍倒也實話實說。

  「噢,這倒新鮮。」

  康仁龍忙道:「小人最近娶了一個叫傅雪倩的二太太,要怎麼漂亮就有怎麼漂亮,只是一娶進門就總是哭。」

  六姨噗哧一笑:「那就是你這當男人的沒有用。」

  康仁龍苦起臉:「太太有所不知,原因就出在一個叫做什麼蒲松齡的身上。」

  劉大人:「蒲松齡?」

  康仁龍:「就是他,此人小的沒有見過。據說他有一肚文才,今後準能當官。傅雪倩骨子裡喜歡著他。喜歡他什麼,不就是今後能當官。老子,不,小的也弄一個官讓她看看。」

  劉大人咬著腮幫:「你說的那個蒲松齡,在幫著施愚山跟本老爺作對。他是淄川人,本老爺就想辦法給你弄一個淄川知縣當當。明白嗎?」

  康仁龍翻身便拜:「知縣康仁龍叩謝劉大人。」

  「吠,真是胡鬧,誰說你就是知縣啦?你以為弄一個知縣一句話就行?」

  「小的明白,小的有的是銀子。」

  劉大人這才說:「那我明天就去拜會巡撫曹大人、布政使王大人,聯名向朝廷舉薦。」

  康仁龍翻身便拜:「謝大人提攜。」

  「前天我跟胡二癩說過下不為例,今天還要跟你說一聲下不為例,今後無論是誰,下不為例這句話我都是要說的。」

  「小人明白。」

  劉大人:「下去吧。」

  康利貞卻上前跪下:「小人是康大爺的賬房。」

  劉大人眼睛一瞪:「怎麼?你也娶了一個漂亮的二房三房,總是哭哭啼啼?」

  康利貞:「大人誤會了。小的初次拜見大人,有幾句話想送給劉大人作為見面禮,不知當不當講?」

  「講。」

  康利貞:「劉大人和施大人經手的官司,外間傳得沸沸揚揚,百姓的議論對劉大人您的聲譽很是不利。」

  「就這幾句話?」

  「這是開頭。」

  劉大人:「但願很快就有結尾。」

  康利貞:「劉大人如果想挽回聲譽,擊倒對手,以報一箭之仇,小人就放膽說了。」

  劉大人眼睛突然睜得滾圓:「快說來聽聽。」

  「第一,學政不管刑名,即便是都察院和刑部委託學政複審命案,學政也難逃越俎代庖、牝雞司晨之嫌。第二,學政審案,勢必偏袒秀才,鄂秋隼與宿介兩秀才全部無罪,抵命的只是一個市民毛大,能說不是偷梁換柱、李代桃僵?這兩條可都是重罪。」

  劉大人愣了半日,忽然在跪著的康利貞面前跪了下來。

  康熙五年丙午科山東省鄉試還有三天就要開考。

  蒲松齡手捧書卷,心卻不能人定。他終於還是放下書卷,信步來到後院荒園的北屋。

  北屋雜物堆陳,那一具黑棺不太顯眼。他默立黑棺前注目有頃,忽然發現有異,便叫道:「店家,店家。」

  店主人——一小精瘦的漢子,聞聲奔來。

  蒲松齡指著棺材:「店家,那是什麼?」

  「客官,那是棺材,那是小的預備下的棺材。」

  「裡面有鬼。」

  「客官說的是,裡面是有死鬼。是小人的親侄女,死了五天了,歷書上說這幾天是凶日,所以不敢擺設靈堂,更不敢出殯,是不是嚇著客官了?」

  蒲松齡不語。店家的眼睛瞟了他一下。

  蒲松齡:「這棺材裡有人。活人。」

  店家勃然變色:「客官,你可不要嚇我,人都死了幾天了,哪還有活人?」

  「不要瞞我,店家為什麼要將活人藏在棺材裡?」

  「客官真是說笑話了,棺材裡哪會有什麼活人?」

  「能不能打開蓋子看看?」

  店主:「這、這怎麼可以。」

  蒲松齡:「這棺材底下有洞。」

  「你怎麼看出有洞?」

  「沒有洞為什麼要將棺材四角墊起來離開地面。」

  店主:「那是怕潮。」

  「你再細看,棺材底下那灰塵有銅錢大一塊是乾淨的……」

  店主倒身便跪了下來:「請客官萬萬不要聲張。客官如要銀兩,小的這就給你。」

  「我蒲松齡雖家境貧寒,卻還不是貪財之人。店家還不快些打開棺蓋,時間長了,只怕活人就要真的被憋成死人。」

  店主心神一醒,趕緊使勁費力地撬開棺材蓋。不覺一驚,伏著棺材就哭了起來:「閨女,我的閨女,你怎麼真的死了……」

  蒲松齡近前一看,也不覺一驚。棺材裡躺著的竟是卞紫霞姑娘。

  二人七手八腳將紫霞抱出棺材,在她人中一陣狠捏。

  紫霞長吐一口大氣,慢慢醒來。

  店主:「紫霞、紫霞……你該謝謝這位客官。」

  紫霞一怔:「你,你不是和施大人一塊斷案的那個蒲先生?」

  蒲松齡:「紫霞姑娘怎麼會在這裡?施大人不是斷姑娘和鄂秋隼秀才永結百年之好?」

  紫霞聽到這裡掩面而哭。

  蒲松齡:「是鄂秋隼嫌棄姑娘?」

  紫霞搖頭:「鄂郎是好人,紫霞沒有那福分。」

  「那姑娘怎麼會又在這裡呢?」

  店主:「蒲客官,小人和泥鰍巷的卞牛醫是同胞兄弟。這紫霞是小人的親生閨女,幼時過繼給家兄。家兄被害,我這閨女孤身一人,就搬回家住到小的店裡來了。」

  「那她又為什麼要躺在棺材裡呢?」

  店主欲說又罷,慌忙回顧。

  紫霞哽泣著說:「奴家命苦。奴家拒絕鄂郎求婚之後,心想獨守空屋,無是無非地過一輩子,誰料得想安寧偏不得安寧。先是按察使劉大人的六姨太前來給劉家的瘋公子說媒。奴家不敢高攀,回絕了。後來那個什麼劉公子帶家丁前來用強……我就逃回親爹家裡來了。」

  店主接著說:「閨女在家只住了兩三天,就被劉家的人發現了。按察使劉大人親自前來發話,說三天內來轎迎娶。小人不肯,劉大人說肯也得肯,不肯也得肯。活著抬人,死要見屍。如果偷跑就要將欣悅旅店夷為平地。」

  紫霞又哭:「奴家真是命苦。」

  蒲松齡:「這麼說,姑娘是不肯嫁給那個劉公子的了?」

  店主:「那劉公子,全濟南誰不知道是個見了女人就追的花瘋,閨女嫁給他,不等於是往火炕裡推?」

  蒲松齡:「所以紫霞姑娘就躲在棺材裡裝死?」

  紫霞:「差一點弄假成真,要不是你們及時開棺,我就真的憋死了。」

  蒲松齡:「這種逼婚與強搶民女有什麼區別?」

  「沒有辦法,民不和官鬥。可是惹不起又躲不過。劉家把劉公子的庚帖送過來了。」店主他從懷裡摸出一紙:「庚帖一送過來,好像人就是他的了。」

  蒲松齡接過庚帖:「難道婚姻可以強迫?夫妻可以捆綁?愛情可以霸佔?當官的一手遮天,權力的根須已經伸進土壤裡的每一個角落。」

  店主搖頭歎息:「官老爺就這麼威派,就這麼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小民百姓,誰敢說一個不字!」

  蒲松齡臉色冷峻,眉頭緊擰,將劉公子的庚帖慢慢撕碎。

  店主大驚失色:「蒲先生……」

  蒲松齡:「你想結成這門親事?」

  紫霞:「奴家寧死不從。」

  店家:「這可怎麼是好?」

  蒲松齡:「你以為將紫霞姑娘藏在棺材裡裝死,就能懵住劉得厚的眼睛?他不開棺驗屍就會罷休?開了棺,他能看不出真死假死?」

  店主十分著急:「這可怎麼辦?明天就是第三天了。」

  蒲松齡:「這就要再想想辦法,既要他娶不走紫霞姑娘,也對你店家無可奈何。」

  店主和紫霞一起在蒲松齡面前跪下。蒲松齡長歎一聲,他隱約聽到遠處貢院門口的考差在鳴鑼吆喝:「各位秀才聽著,丙午科鄉試,還有兩天開考,請相互知照。」

  第二天,一頂大轎威風而來。

  按察使劉大人下轎。店主迎出。

  劉大人一拱手:「我們現在是親家了。」

  店主:「小人高攀了。」

  「你知道這是本官抬舉你也就可以了。紫霞姑娘哩?」

  「在後樓梳妝打扮。」

  劉公子不知什麼時候嘻嘻哈哈鑽出來,口裡還流著哈喇子。

  劉大人:「你怎麼也找到了這裡?」

  劉公子傻兮兮地笑:「我是跟著爹的轎子來的。爹不是說孩兒是天生的狗鼻子,只要有女人,就能聞到騷氣味?」

  劉大人:「在丈人面前也不放規矩一些,都娶過七個老婆了,還像孩子一樣。」

  劉公子格外撒嬌:「我要看新媳婦,我要看新媳婦。」說著就要往後院闖。

  店主大急,卻也無法。劉公子在穿堂門口被蒲松齡堵住。

  蒲松齡高聲對店主說:「主人,小姐身子不舒服,已經睡下了,小的剛才送飯去,小姐也沒有吃。」

  劉公子一臉欣喜:「小姐睡下了,我也要睡下。」

  劉大人:「別胡鬧。」他朝蒲松齡掃了一眼,眉毛一挑:「嗯,我們見過。你不就是施愚山施大人的那個座上客蒲松齡蒲秀才。」

  「在下正是,學生見過劉大人。」

  「你在這裡幹嘛?」

  蒲松齡:「學生會一點烹調,在給店家掌勺,當幾天廚子。」

  劉大人:「你當廚子?真的是廚子嗎?是不是又在想和本官作對?」

  蒲松齡:「學生不敢。學生確是在店家幫廚。」

  劉大人一聲喝:「來人。」

  六七個家丁應聲上前。

  劉大人對蒲松齡掛下眉毛:「你說你是廚子,那你就做兩個菜給本官嘗嘗,如果做不出,那就是欺騙本官,欺騙本官就是違法、犯上、抗尊,統統的大罪,知道嗎?」

  蒲松齡:「這倒沒有聽說過。但法在大人嘴裡,這一點學生明白。」

  「明白就好。」

  「學生聽大人吩咐。」

  劉大人想了一下:「就做兩個菜。一個生熟蛋,一個鹹淡湯。」

  旅店的夥計、雜役,都湧出來圍看熱鬧。

  蒲松齡:「何謂生熟蛋,何謂鹹淡湯,還請大人詳細明示。」

  劉大人:「所謂生熟蛋,就是一隻雞蛋一切兩半,看起來是熟的,吃起來是生的,卻不能流出蛋黃來。」

  「嗯,學生記下了,這就叫生熟蛋。」

  劉大人:「所謂鹹淡湯。一碗湯,又鹹又淡,一個人吃鹹,鹹得很,一人吃淡,淡得很。」

  「嗯,學生記下了,這就叫鹹淡湯。」

  劉大人閉上眼睛,蹺起了二郎腿。店主人神色張皇緊急。圍觀者交頭接耳。

  劉大人突然睜開眼對家丁們說:「馬上準備給我狠狠地打,往死裡打。」

  眾家丁精神一振:「小的明白。」

  蒲松齡想了想,走進廚房,開始磨刀。

  夥計們替他擔心:「蒲先生,這兩個菜可是聽都沒有聽說過。你能做?咋做?」

  蒲松齡微笑不答。菜刀磨快了,又去火上燒烤。烤了菜刀,又去火上燒烤一隻湯匙。

  店堂裡,劉大人坐在椅子上,已呼呼睡去。眾人竊笑。劉公子東張西望。

  店主悄悄溜進廚房來:「蒲先生,那兩個怪菜?」

  蒲松齡:「不難。」

  店主:「紫霞的事也有把握?」

  蒲松齡:「一切聽我安排,應該沒有問題。」

  店主在廚房裡給蒲松齡作揖:「一切就全拜託給蒲先生了,可萬萬不能有什麼閃失。」

  蒲松齡:「你們出去吧,我隨後上菜。」

  言語之間,蒲松齡已一路吆喝著端菜上桌:「來啦。生熟蛋,鹹淡湯。」

  劉大人還在呼呼大睡,嘴角流下的哈喇子拉得很長。

  蒲松齡故意高聲一喝:「來啦……」

  劉大人吃了一驚。

  蒲松齡:「生熟蛋,鹹淡湯。大人您請。」

  劉大人鼓起了眼珠子。桌上一碟一缽。兩隻湯匙。碟中一隻蛋切開兩半。缽中一碗清湯。

  劉大人拿起半隻蛋:「這是生蛋嗎?這是熟蛋。」

  蒲松齡:「大人,您瞧裡面。」

  劉大人手指輕輕一捅,蛋黃流了出來。

  蒲松齡:「大人,這可是生熟蛋?」

  劉大人:「這就是鹹淡湯?」

  蒲松齡拿起一隻湯匙:「大人您嘗嘗,看鹹還是淡。」

  劉大人舀了一匙,剛喝進就又噴了出來:「鹹、鹹、鹹死人了。」

  蒲松齡拿起另一隻湯匙遞給劉公子:「公子,你也嘗嘗,嘗出是淡湯呢,今晚上就給你成親。」

  劉公子鼻頭一吸溜,抹一把臉上爛瘡,用湯匙舀了一口,就像他爹一樣又噴出來:「淡,淡死人了,你們家就沒有鹽嗎?」

  蒲松齡:「劉大人,這是不是鹹淡湯?」

  劉大人瞪了花瘋兒子一眼,用兒子的湯匙也舀一點嘗了一嘗。半日沒有說話。

  蒲松齡:「劉大人?」

  劉大人顧左右而言他:「店主呢?」

  店主:「小的在。」

  劉大人:「我這轎子就留在這裡了,緩你半日,傍晚的時候,把紫霞姑娘給我送過來。」

  店主直搓手。劉公子嘻嘻地笑。

  劉大人:「怎麼?為難?」

  蒲松齡朝店主直使眼色。店主仍是猶豫著不敢應承。

  蒲松齡趨前道:「大人的吩咐,店主他能說一個不字嗎?」

  劉大人:「就這樣說定了,晚上我劉府擺宴迎親。」說完,當先離去。眾家丁隨後。

  劉大人出門棄轎換馬,當他一腳踏上腳蹬的時候,不懷好意地陰笑了一下:「蒲秀才果然聰明,但你知道本老爺這會兒是上馬呢?還是下馬?」

  蒲松齡不緊不慢地走到門前,一腳跨在門檻外,一腳跨在門檻裡:「學生也想請教劉大人,學生這是進門呢?還是出門?」

  劉大人冷哼一聲,跨馬而去。

  店堂裡,夥計、雜役們圍著生熟蛋、鹹淡湯好奇。

  蒲松齡拿出菜刀:「我把菜刀磨得飛快,又燒得通紅,把生雞蛋慢慢切開,就成生熟蛋了,還不流黃。」

  一夥計:「這鹹淡湯?」

  蒲松齡:「什麼威淡湯,白開水。只是劉得厚的湯匙上我抹了鹽,又在火上烤了一會。鹽化開冷下來就全在湯匙上了,他一喝能不叫鹹?小王八蛋的湯匙沒有上鹽,他能喝出鹹來?」

  一陣哄笑。

  店主卻愁眉不展:「蒲先生,這花轎還在門口,哪傍晚的事咋辦。」

  蒲松齡說:「我剛才去了廚房看過,有現成的貨扔在地上。只是缺一罐紅鹵臭豆腐,還請店家著人買來。」

  店家著急:「蒲先生都說的什麼事情?我不是說燒菜。」

  「我明白,不就紫霞的事。」

  店家:「那紅鹵臭豆腐還要不要?」

  蒲松齡:「要一罐。」

  遠處貢院門口,一考差鳴鑼三聲。扯開喉嚨:「各位秀才聽著,大清康熙五年丙午科山東省鄉試,明天開考,請相互知照。」說完,又重複一遍。

  蒲松齡支起耳朵,神色一緊。店主似乎察覺到什麼,剛欲發問,蒲松齡忙道:「咱們準備送親。」

  當晚,劉府張燈結綵,喜氣洋洋。劉公子咧著嘴逢人就是涎笑,胸口還斜披紅綢。

  有人喊了一聲:「新娘來了。」果然便見一頂大轎悠悠而來。

  轎子在門口停下。劉公子急不可待地奔過來就欲掀起轎簾。

  蒲松齡:「起轎。」

  轎子便沒有等劉公子打開轎簾就又悠悠地抬進劉府大廳。

  轎子在大廳停下。劉大人與妻妾們,還有一干賀客,都迎上來爭著一睹新娘風采。隨轎而來的蒲松齡慢慢掀開轎簾。轎子裡沒有人。轎子裡只一塊紅蓋頭遮住一物。

  蒲松齡將那物連同紅蓋頭抱下花轎,放在大廳裡。劉大人朝小妾使了一個眼色。六姨便上前揭開紅布,頓時一聲尖叫。

  地上躺著一隻死狗。豆腐鹵塗得血肉模糊。賓客哄亂。

  劉大人一喝:「來人。」家丁上前。

  劉大人怒道:「又是你蒲松齡,你想戲弄本官?」

  蒲松齡神情悲慼,語言沉痛:「大人息怒,大人請恕學生給您帶來一個不幸的消息。」

  劉大人:「你說什麼?」

  蒲松齡:「這事本應該由店主人向大人詳細陳述,只因店主悲痛欲絕,只好請學生代為轉呈。」

  劉大人袖子一拂眾家丁:「你們先給我退下。」

  蒲松齡:「這是一隻瘋狗,而且是一隻得了急症麻風病的瘋狗,你看它全身潰爛,濃血斑斑。」眾賓客不覺後退一步。

  蒲松齡:「就是這隻狗,昨天咬傷一個店客,那店客立即就得了失心瘋,而且眉毛脫落,耳鼻掉肉。可是今天、今天……,今天還是這畜生,就在紫霞小姐一身吉服,一臉喜色,蛾眉淡掃唇紅齒白準備上轎到劉大人府上享受榮華富貴,永嘗千年不散的宴席的時候,這隻畜生竟不通人情世故,不懂禮義廉恥,不尊大清律例,反咬了供它養它的主人的女兒一口,可惜紫霞姑娘婚期在即,凶信卻到;喜福未至,人已身亡。」

  「媽也,我的媽也……」劉公子呼天搶地哭了起來,「她死了,她死了,她真的死了嗎?」

  蒲松齡神情肅穆:「真的死了。全身染上麻風,驚厥而死。」

  劉大人一把揪住蒲松齡:「你說的都是真的?」

  「學生不敢拿死人的事說謊,學生還有一事請求。請大人節哀,請大人珍攝保重。」

  劉大人:「什麼意思?」

  蒲松齡:「卞紫霞既然已經許給劉大人家,那就是劉大人家的人了。按理,劉大人還該去給紫霞姑娘收屍。那染了麻風的死屍,時間一長,將會惡臭難聞,面目全非,大人您能忍眼看著……」

  劉大人一揮手:「滾。」

  蒲松齡:「學生告辭。」他慢慢退出劉府。

  劉公子的哭聲又從背後傳來。蒲松齡大步回店。

  店主急問:「怎麼樣?」

  蒲松齡:「大功告成。」

  榻上血肉淋漓的紫霞一下坐起來,高興地將胳膊上的紅鹵血肉吮了一口。

  忽然大門外有人來報:「劉大人到。」

  紫霞一下面如土色,店主則渾身哆嗦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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