淄川梓橦山鬼谷洞,終日迷霧繚繞。
據說戰國神秘人物,一代詭怪大師鬼谷子曾在此隱居息影。
清朝初年的某一天,一個名叫蒲槃的老人,在鬼谷洞口燃了白燭和線香,對石壁上「鬼谷子」三個摩崖大字叩拜一番,站起來極為虔誠地作三個揖,退後三步又是三個揖,再退後三步再三個揖。這才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掉過頭撒腿就跑。
老人朝滿井莊趔趔趄趄急步而去。
幾與此同時,村外遠處的驛道上也揚起一溜灰塵。
一個縣差騎條毛驢顛著碎步,一路疾走。
在縣差之後,一個府差騎頭黃牛,不停地鞭打著,連蹦帶跳地尾追縣差。
而府差之後,還有一個道差,騎一匹紅馬,雙腿連夾,更是一路狂奔。
驢步,牛步,馬步,三條滾滾煙塵首尾銜接成一溜,直奔滿井莊。
滿井莊的村口有泉,泉水被石塊砌成一圈,就成了取之不盡的滿井。
蒲槃奔回村子,進屋站在院子裡看了看太陽,連打三個噴嚏。噴嚏也有後坐力,老人連退數步,險些坐到地上。他穩住身子,朝四周看看,四周無人,這才輕咳一聲,擺出一家之主的威嚴,高聲喝問:「人哩?人都上哪去了?」
夫人聞聲出來。
兩個媳婦並無多少精神地跟在身後。
蒲槃說:「時候不早了,如果報差要來,過一會也該到了。」
蒲母:「是的,時候是不早了。」
蒲槃的目光掃向兩個媳婦:「你們都整一點精神出來,別懶懶散散地,到時候報差來了,讓人家覺著怠慢。」
大媳婦撇撇嘴:「老三準能考中?」
蒲槃臉色一威:「無論考得中考不中,都得按考中的格式預備。預備了,即使沒考中,無非自家人白忙乎一陣子,沒啥。若不預備,考中了哩?那就怠慢人家道喜的一片熱心了。」
大媳婦低了聲音,嘴還不軟:「老三進考場這可是頭一趟。頭一趟就能中,這能耐可就太狠了。母雞頭一回下蛋還要坐兩趟空窩,還白白幹叫兩回。」
二媳婦看看公婆臉色,悄悄扽一扽大媳婦衣擺。
蒲槃寬宏大量地裝著沒有聽見,轉對夫人說:「坐在鍋裡的饅頭趕緊出籠,別到時候燙手,讓人家無法抓拿。」
語猶未了,忽聽門外響了一聲「二踢腳」。
蒲槃趕出門外。
只見縣差跳下驢背,從背後斜背著的黃包袱裡取出一紙報單:「淄川縣滿井莊蒲槃……」
蒲槃躬身上前:「小民正是蒲槃。」
縣差:「蒲老爺子,恭喜你啦。貴公子蒲松齡文曲星當頭,高中縣考第一名,下差給老爺子道喜來了。」
蒲槃垂手躬身:「謝差爺給小民帶來喜訊,小民十分感激。」
蒲母立即兜了一圍裙熱騰騰的饅頭出來。
縣差拿起一個,燙得一縮手,又扔了下來。
蒲家老僕立即拿了籃子,將饅頭倒在籃子裡,掛在縣差的毛驢頸脖上,另一邊拴了石頭。
蒲槃則從懷裡摸出一串銅錢:「差爺辛苦了,一點心意還請笑納。」
縣差掂掂銅錢,意猶嫌少。
蒲槃忙說:「差爺請屋裡坐,請屋裡用茶。」縣差剛欲舉步,府差的黃牛也狂奔進莊。府差下牛,斜了縣差一眼,摸出一個「轟天響」放到天上。這才從同樣斜挎在背後的包袱裡取出報單:「淄川縣滿井莊蒲槃……」
蒲槃上前:「小民正是蒲槃。」
府差:「恭喜你啦,蒲老爺子,貴公子蒲松齡大筆如椽,獨挑府考第一名,下差給老爺子道喜來了。」
蒲槃便欲叩拜:「謝差爺給老朽送來喜訊……」
府差急將蒲槃扶起:「蒲老爺子莫不是讓下差折福!貴公子前途無量,日後還請關照。」
蒲槃立即又將一串銅錢塞進府差手裡。
那一邊,蒲家老僕已將一籃饅頭掛在了府差的牛角上。
府差似乎與縣差一樣,看著賞錢意猶不足。
蒲槃看看一邊的縣差。
縣差瞪一眼府差,跨驢而去。
蒲槃便又去掏摸銅錢。
這時候一騎快馬馳入莊來。
馬尾巴拴著一串鞭炮,快馬是拽著鞭炮的碎炸聲闖進莊來的。
莊中的百姓全被這場面引來爭看熱鬧。
道差翻身落馬,又從背後取出報單:「山東省淄川縣,滿井莊蒲槃……」
蒲槃上前:「小民正是。」
道差:「恭喜、恭喜,恭喜你蒲老爺子,貴公子蒲松齡,胸中有雄兵十萬,盡掃全省三千試子,道考奪魁,榮登榜首,以全省第一的才名今天下學子拭目爭看。下差給您老爺子道喜。」
蒲槃突然匍匐在地上。老淚縱橫:「謝上差給蒲家帶來這麼好的消息。小民感激上蒼降福,感激清官大老爺有眼,感激我蒲家列祖列宗積德,也感激上差一路風塵……」
他爬起來,在懷裡哆哆嗦嗦的摸索。
府差見狀,當即跨上黃牛出莊而去。牛角上悠悠晃晃地掛著一籃饅頭。
蒲槃摸出銅板、碎銀。道差卻將他遞過來的銅板、銀子推了回去。蒲槃以為他也是嫌少。
道差卻已上馬,在馬背上丟下話來:「貴公子蒲松齡頗得學道大人施愚山老爺的器重,運星已動,前途無量。等到蒲公子日後鄉試、院試得了舉人、進士,放了高官,下差再前來貴莊叨擾蒲老爺子一杯喜酒。」說罷,鞭馬而去。
蒲槃對著馬後的灰塵跪了下來。蒲松齡的大哥、二哥、大嫂、二嫂、四弟也一齊隨後拜倒。
蒲母則遙望著遠處的山道。遠處的山道上有一座破廟。
蒲松齡、張篤慶、李希梅三位年紀相仿的秀才跪在破廟前拜了三拜,這才站起。
立在一旁的還有一位秀才,名叫王鹿瞻,他撇撇嘴:「這等結拜的大事,也不回去先問問自己的夫人。」
三秀才意氣風發,蒲松齡相比較略顯幾分老成。他沉聲說:「我們淄川三個新考中的同榜秀才,今日正式訂交,結為『郢中三友』。」
李希梅:「對,咱們今後就是郢中三友。拜把子兄弟俗氣,郢中三友灑脫,飄逸,有神仙氣息。」
張篤慶:「咱們也不說同生共死的大話,但願我們三人當中今後無論誰在鄉試、院試中了舉人、進士,別忘了今日三友論交的情誼。」
「最好都能考上,都考上了,皆大歡喜。或者要考不上都考不上。都考不上,同命相憐。這種同榮辱,共進退,才像郢中三友的樣子。」李希梅快人快語。
張篤慶蹦跳起來:「這不公平,這不公平。」
李希梅轉對蒲松齡:「蒲兄,你說說,這怎麼不公平了?要考得上都考得上,要考不上都考不上。怎麼不公平了?」
蒲松齡笑道:「世俗相交,以醉飽酬答;文字之交,以詩歌唱和;道義之交,以榮辱與共。我贊成李兄的同進共退之說。」
張篤慶仍舊激烈地叫著:「這不公平,這不公平。」
蒲、李不解。
張篤慶:「蒲兄縣考、府考、道考連得三個第一,日後中舉人得進士還不是手到擒來,若說今後要考上就都考上,我張篤慶就沒有這種自信。若說今後要考不上就都考不上,倒叫蒲兄埋沒了一肚才學,這能叫公平?」
李希梅便手摸了後腦勺,吐吐舌頭。
蒲松齡忙道:「張兄出身名門,李兄家藏書千卷,二位都是風雅之人,能俯身與松齡訂交,實是松齡之幸。松齡這次三考得魁,殊為僥倖。日後即使有仕途之想,還不知有沒有那份運命。」
李希梅:「蒲兄的命運自是好的。聽說蒲兄出生的那一天,有兩個老爺下鄉巡訪,結果遇上大雨,就站在蒲兄家的屋簷下躲雨,站在大門兩邊,一邊一個,等聽到屋裡嬰兒落地的哭聲,兩位大人才猛然想起自己是給剛剛誕生的嬰兒當了一回守門的侍衛,心想那嬰兒今後的洪福那還了得。一打聽,剛剛落地的是蒲家老三。我說蒲兄,你的福氣還不夠大嗎?你還要什麼樣的命運?你說到底有沒有那回事?」
蒲松齡笑道:「那是我剛剛出生的事情我怎麼知道?」
張篤慶便說:「山左人都說,蒲兄胸脯上有銅錢印,是打胎裡帶來的。這不是福命、富命又是什麼?蒲兄,可有這回事?你說,有沒有這回事?」
李希梅:「能不能讓我們看看?」
張篤慶:「對,讓我們看看。」
二人不由分說,上前便欲扯拽蒲松齡胸前的衣裳。
三人追逐嬉鬧一陣,都倚靠在一口大銅鐘旁喘息。大銅鐘罩在岔路口的地上。
三人順手推了推身旁的大銅鐘。銅鐘似有千鈞之重,紋絲不動。
蒲松齡忽然正色說:「別鬧了,我們不是膏粱之輩,浮浪子弟。我倒想起一事,我們剛才為訂交拜了菩薩,其實學道老爺施愚山大人也是該我們三人認真一拜的。」
「對,蒲兄說得對,施大人對蒲兄的文才頗為看重,讚不絕口。」
張篤慶清一清喉嚨,學著施大人的樣子:「蒲松齡,奇才。下筆如有神助,文思泉湧。通篇墨氣淋漓,空中猶聞異香。可超拔一等第一名。」
李希梅:「其實施大人對你張兄也是憐愛有加,試卷上題目明明是『寶藏在山中』,張兄你審題粗心,弄了個『寶藏在水中』。施大人愛你才情,非但沒有把你的卷子黜落,反而在卷尾題詞讚賞。」
蒲松齡接誦道:「寶藏在山崖,忽然到水下。樵夫卻說漁翁話。題目雖差,文字卻佳,怎肯放在他人下。既然登高怕險,也不能讓水淹殺。」
三人大樂。
張篤慶轉對李希梅:「施大人不也稱李兄你的文章如空谷足音,可稱一時絕響?」
蒲松齡:「都別說了,總而言之一句話,施大人對郢中三友有知遇之恩,我等不妨一拜。」
三人於是對空揖拜。
忽然路旁茅草叢裡有人長笑而來:「哈哈,三位何必多禮。三位這樣長拜,倒真叫我一個窮叫花折福了。窮叫花吃罪不起。」
來人破衣爛衫,身高丈餘,孔武有力。臂彎裡挎一隻討飯籃,原是一個乞丐。
張、李二人不覺鄙夷地斜了乞丐一眼。
乞丐從飯籃裡擺出一碗剩飯一碗剩菜:「咱們狹路相逢,可說有緣。來,今兒我叫花子請客。」
蒲松齡:「給你這一說,我肚子還真有些餓了。」
張、李二人則撇撇嘴:「蒲兄,這裡是岔路口,咱們也該分手了,就此別過。」
蒲松齡:「後會有期。」
二人走後,蒲松齡笑問乞丐:「就這一菜一飯也能請客,你自己吃吧。」
乞丐莞爾一笑,極神秘地拍拍身旁的大銅鐘。
蒲松齡不免納悶。
乞丐將罩在地上的銅鐘輕輕掀起。
蒲松齡十分驚訝。既驚訝他的氣力,更驚訝銅鐘裡原來罩著許多殘菜剩飯。
大力乞丐將殘菜剩飯一碗碗擺出。
二人席地而坐。
蒲松齡也不客氣,舉筷便吃。
大力乞丐眼睛漸漸濕了,竟至掉下了眼淚。
蒲松齡感覺奇怪,想了想,停下筷子:「你討要不易,一天又一天才積攢下這一些,就這麼讓我吃了,我也過意不去。」
大力乞丐抹掉眼淚:「不,不是這意思。看先生這身打扮,就知道一定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有頭有臉的人物能和一個討飯的叫花子坐在一起吃飯,我臉上有光,心裡暖和,一暖和,眼淚就出來了。」
蒲松齡:「看你說的,這饑荒年月,誰能和飯菜有仇?其實,這是百家飯。世上除了乞丐,只有當官的才能吃上百家飯。」
「真不嫌我?」
「我也是莊稼人。莊稼人能嫌自己打下的糧食?」
大力乞丐:「你不像莊稼人,我能請教你的尊姓大名?」
蒲松齡:「孝婦河那一邊,滿井莊蒲家的蒲松齡。」
大力乞丐聽到這個名字,站起來納頭便拜:「乞丐我有眼無珠,先生就是縣考、府考、道考每一考都摘了主考大人帽頂子的蒲秀才?」
蒲松齡扶他起來:「你聽誰說的?」
大力乞丐睜大了眼睛:「你還不知道,這一帶誰不在傳說這事?」
蒲松齡笑道:「你把我考查清楚了,也該我問你了。你這麼大個頭這麼大氣力,怎麼當了乞丐。乞丐畢竟不是正路。大丈夫頂天立地,在世為人,仰不愧天,俯不作地,靠的就是力氣吃飯。」
大力乞丐搖搖頭:「沒有辦法,我身大力大飯量也大。給人家當長工做夥計,東家嫌我張口就是一碗,一頓就是半鍋。沒有辦法。」
「我看你這身氣力,最好的用武之地就是軍營,你還是從軍去吧,那是一個能夠出力的地方,也是一個該能吃飽飯的地方。」
大力乞丐一拍腦門,恍然大悟:「這麼多年怎麼就沒有想到這條路哩!」他跳起來,拔腿就走。
蒲松齡:「慢著。」
大力乞丐停步返身一揖:「謝蒲先生指路。」
蒲松齡摸出一些碎銀:「拿上。」
大力乞丐不敢相信。
蒲松齡:「兵荒馬亂的時候你不想當兵,還要抓你去,現在天下太平,投軍怕沒有薦身銀不行。」
大力乞丐抓過銀子,一溜煙就走遠了。
蒲松齡來到孝婦河渡口。
中午,日頭暴曬,碼頭上靜悄悄不見一個人影。
蒲松齡跨上渡船。他見無人擺渡,便在船頭坐下,取出一卷《搜神記》來。
信手翻了二三頁,忽見河水裡漾動著一個俏麗的倩影。
鄰船的船頭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一個美麗動人的綠衣少女。少女坐在船頭,迎著太陽專心地刺繡一件繡品。
蒲松齡不知為什麼渾身感覺到一陣又一陣燥熱,臉上出了微汗,目光盯著書卷,卻沒有一個字拾進心裡。他瞥一眼鄰船的女子。
那女子也一臉香汗,垂下的劉海粘貼在額上。
碼頭上仍舊空寂,一河裡好像就他們倆人。
蒲松齡猶豫半日,終於取出一條汗巾準備擦汗。
鄰船的女子額上似有汗水滴下。
蒲松齡憋了好一會,手試了幾次,終於大著膽子將汗巾扔給鄰船的那女子。
汗巾落在女子的膝蓋上。女子仍舊低著頭,拾起汗巾扔上河岸。蒲松齡一臉尷尬。
河碼頭上仍舊靜靜的。沒有別人,唯有他和她都低著腦袋。
女子忽然發覺腳下的一根繩子總是在掙動。她順繩拎起一隻魚簍,簍裡有幾條黑魚。蒲松齡見了,便對水下的倩影說:「黑魚是和尚托生。」
女子一驚,朝他瞥了一眼。蒲松齡仍看著水下的倩影說:「你看見黑魚頭上那六個香火疤了嗎?」
女子便抽去魚簍的門銷,黑魚竄入水中。
天氣似乎格外悶熱。蒲松齡甩一把汗,取出折扇,想了想,將折扇扔給那女子。
折扇落在那女子的腳邊。女子抬頭瞥了蒲松齡一眼。
蒲松齡笑了一下,趕緊低下頭看書。
女子沒有動彈,仍舊忙著她的刺繡。折扇仍在她的腳邊。
這時候,鄰船的艙篷裡走出那女子的父親。蒲松齡不由得緊張起來,目光不斷地溜向那女子腳邊的扇子。
女子的父親朝扇子處走來。蒲松齡顯出慌亂。這時候那女子抬腳將折扇踩住。
女子的父親說:「雪倩,我們回家去。」
那名叫雪倩的女子沒有什麼表示。
女子的父親從水裡拎出魚簍:「魚呢?」
女子說:「逃了。」
女子的父親怒起一腳,踢飛的魚簍恰將蒲松齡手中的《搜神記》打落水中。蒲松齡救書落水。
女子驚叫出聲。女子的父親卻拔起船篙。
雪倩:「爹……」
爹將她一拉:「進艙去,淹不死他。」女子雙肩擰了一下。
蒲松齡濕漉漉爬上船來。鄰船慢慢走動了。雪倩抬起頭,朝蒲松齡嫣然一笑。正所謂美人一笑百媚生。蒲松齡大喜過望,卻不敢說話。
她撐船的父親神色冷峻,一臉寒霜。
船從他身邊駛過。他見那女子的纖手折斷一根柳枝扔了過來,然後用腳尖在艙板上劃著什麼。
船走遠了。
蒲松齡也用腳尖在艙板上照她樣子劃出點豎橫撇。自己細看,竟是一個莊字,再看看手中柳枝,恍然大悟,一拍大腿,蹦了起來:「是柳莊。」腳下小船一晃,又險些落水。
他拍拍心口,靜定下來望著柳枝出神。船工跳上渡船,他嚇了一跳,趕緊將柳枝揣入懷中。
蒲松齡回到滿井莊蒲家,兩老早已在村外迎接。
蒲松齡叫了爹媽,就欲下跪,卻被爹一把拉住。
蒲槃兩手有些顫抖,淚眼模糊地將兒子一番仔細端詳,這才說:「孩子,你可中了。你可給老蒲家掙了臉了。爹考了十幾年也沒中到秀才,到老還是一個童生。爹因為考場上沒有指望,才棄儒經商,日逐蠅頭小利,夜夜持籌握算,結果一輩子都沒有出息。現在好,現在能指望你了。」
蒲松齡給爹拭去眼淚。
六十多歲的老人竟羞赧似的破涕為笑:「孩子,你是秀才,爹是童生,按官場上規矩,爹在你面前也只能自稱晚生。」
蒲松齡:「爹,看你都說到哪裡去了。」
蒲母也跟著埋怨:「看把你高興的,都顛三倒四的說些什麼。老三剛回來,路上能不累。」
蒲父:「對,快去家歇下。走,回家歇下。」
回到家裡,大哥、二哥、四弟,還有嫂子們全圍了上來。
大嫂端了三小碗湯圓:「老三,爹說你考上秀才了,還連中三元,嫂子就給你做了三碗圓子。」
蒲松齡:「謝謝大嫂,我不餓,還是給大哥、二哥,還有四弟。」
大嫂:「他們沒有那福分。」
幾位兄弟便嘿嘿陪笑。
蒲松齡:「其實,秀才也沒有什麼。」
大嫂一拍膝蓋:「哎呀,老三的志向真是遠大。咱們蒲家的這些難兄難弟,往後就指望你老三發達,你老三發達,咱們往後就都有個依靠了。」
蒲松齡:「我是說秀才原本不值一提,既不能放官,更沒有俸祿。」
蒲父:「話不能這麼說,秀才小舉人,不是秀才就不能中舉,不能中舉就不能考得進士。是秀才就有身份了,見到官老爺可以不用下跪,可以叫大人不叫老爺,可以不用再自稱小人而稱學生。再說,秀才雖還要完稅,可徭役卻是免掉的,再怎麼說,秀才也是功名。當然,秀才還只是第一步,我們蒲家要的是舉人,是進士。秀才離舉人只有一步之遙,這一步跨出,就進了龍門了。」
蒲家眾弟兄目註腳尖,垂頭聆聽。
兩媳婦互使眼色。
蒲父目光掃著兩個兒媳,故意狠咳一聲,接著說:「按說咱家老三今後考一個舉人、進士也不是難事。這頭一次下場就連中三元,是個等閒人嗎?」
蒲松齡忙道:「這也是孩兒僥倖。」
蒲父目光掃向其他幾個兒子:「咱們蒲家四子之中有一個今後能光耀門庭,我蒲槃也知足了。今後老三在北屋唸書,閒雜人等別去打擾,尋常細事也別去煩他。你們幾個都記下了嗎?記下了就各自做各自的事去。」
眾弟兄都說記下了,分頭欲走。
蒲松齡忙從兜裡摸出幾樣吃物,分別塞給大哥、二哥和四弟。蒲父對老伴說:「這孩子是個賢人。」
這天夜晚。
莊外隱有犬吠。
蒲家北屋裡還亮著燈。
蒲父踮起腳尖踅近窗下,透著窗紙只見蒲松齡用手蘸了茶杯裡水在桌上劃字。他轉身離開,想想又回到窗前。
大概是聽到了腳步聲,蒲松齡忙用袖子將桌上的字抹了。顯然有些慌張。
老人起了警覺,推門進去,眼睛望著濕跡猶在的桌面。
蒲松齡料難掩飾,便問:「爹,柳莊在什麼地方?」
蒲父:「柳莊在柳家集西邊,爹做買賣去過。你有一個遠房表姑父,家就在那地方,只是幾十年沒有走動,也疏遠了。」他端詳著兒子:「你問這幹什麼?」
蒲松齡欲言又罷,終於沒有說出。
蒲父:「睡吧。該用功的時候用功。也別累著。」
老人走出北屋關上大門,檢查了灶間水火,等到做完了一個一家之主照例該做的事之後才回到自己屋裡,對已經坐在被窩裡的老伴說:「老三年歲也不小了,該娶親了。完了婚,讀書的心就會更靜。」
蒲母:「我也想著這事,要不要明兒就叫媒人訪幾家看看。」
蒲父:「劉莊劉家的二閨女我看不錯。除了人樣兒好,還斷文識字,知書明理。而且人家以前也有過這意思。」
蒲母:「這還要聽聽老三的意思。」
蒲父:「兒女的婚事自古就是父母定的。我看就這樣了,抓緊辦,立馬就娶。」
蒲母就把燈吹了。
第二天一早,蒲松齡悄悄離開滿井莊,直奔柳莊。
進了莊子,蒲松齡猶豫再三,終於向一個老人打聽這柳莊有沒有一個叫雪倩的姑娘?
老人告訴他,這莊上名叫雪倩的姑娘不止一個。莊東李家五個閨女,其中有一個叫雪倩。這會兒正在許親,還沒說定把哪一個許出去,興許你說的雪倩就在裡頭。
蒲松齡一聽這話拔腿就走。
莊東李家,果然嗩吶聲吹得正歡。
門口披紅掛綵,歇一頂花轎。
正屋一道垂慢。慢下露出五雙小腳。
每一雙小腳上拴一根彩繩:大紅、朱紅、紫紅、粉紅、梅紅。布幔前站一個青年男子,一身喜服,眼睛望著五根彩繩,目光游移不定。
嗩吶聲一陣緊似一陣,聲聲催人。
青年男子伸手抓繩,快要抓著了,卻又縮手。於是將手伸向另一根繩子,半途而又變卦……如是者再三。
旁觀者都替他著急。
蒲松齡也擠在人群裡觀看,小聲詢問怎麼回事?
有人回答:「這叫懵親。劉家五個閨女,俊醜不一。姑爺想五個中挑選一個。女方家裡不讓相親,女方家有女方家的道理:相親把好的相去了,剩下醜的誰要?男婚女嫁是命裡定的,哪能像買蘿蔔揀揀挑挑。雙方父母一合計,懵親,懵著誰是誰。父母既然這麼定下了,兒女還能違拗?這不,就像抓鬮似的,抓著誰是誰,是美是醜,都得上床。」
嗩吶聲又緊急起來。
青年男子似乎還沒有想好該去選擇哪一根紅線。
旁觀的人都跟著著急。
他終於抓定一根大紅的彩線,自己卻閉上了眼睛,是騾子是馬在此一舉。
布幔緩緩捲起。
五個女子美醜相差不啻千里。
新姑爺睜開眼睛,只見大紅線拴著的女子麻臉細眼塌鼻孔。
觀眾一齊鼓噪:「恭喜新姑爺,恭喜新姑爺。」「新姑爺撒糖。」
新姑爺置若罔聞,雙眼發直,忽然直挺挺倒在地上。
人群大亂。蒲松齡趁亂將花轎上貼著的「父母之命、媒的之言」兩條綵帶撕下來,扔在地上供人踩踏。他自己則快步到了莊西。
迎面走過一胖一瘦兩人。
只聽戴著瓜皮小帽的瘦者說:「媽的,天底下這樣的美人還真少見,你看那眉眼那臉蛋那身段。」
胖者一指身後:「你說的就是傅家那女子!」
瘦者點點頭,笑道:「我們康大爺不是總嫌自己婆娘不會床上那個,如果娶了那女子,包他滿意。」
胖子也跟著邪笑。
蒲松齡朝他們手指的方向走去。
他認識那個瘦子叫康利貞,是一個什麼人家的賬房。
蒲松齡走到莊西,見一扇木門內有疏竹數竿,老樹幾棵,是一座清雅的園子,便信步走了進去。園內有蘆葦籬笆,再裡面是北屋三間。
屋內有女子的花裙。
蒲松齡腳下猶豫起來,欲進不便,欲退不甘。
這時則聽到一女子嬌聲念道:「百年玉骨委沙塵,羅綺猶存舊日春。楓樹已荒風送雨,鬼燈漆夜來迎人。花間泣淚成先兆,夢裡疑蝶是後身……」話語漸成悲聲。
蒲松齡一楞,輕聲道:「何人在念我的詩句?」
言猶未了,一女子以扇捂面,哭泣奔出。
蒲松齡無法避退,萬分張惶。
女子也發現了蒲松齡。
兩人都大吃一驚。那女子正是船上見過的雪倩。
雪倩臉上淚痕猶在,她陡一見蒲松齡,先驚後喜再羞。
她轉悲為嗔,將扇子扔在蒲松齡腳下:「你是誰?都是你!」
蒲松齡撿起扇子:「在下沒有通報就先進來,請恕在下唐突。」
雪倩回嗔作喜,一把從蒲松齡手中奪了扇子回去:「既然已經送人了,還想要回去嗎?」
蒲松齡:「如果小姐喜歡,日後就再送你一把。」
雪倩指著折扇:「就這一把,已經把人眼淚給勾出來了,再有一把,你想叫我成一個淚人。」
「在下實在是無意的,這裡就向你道歉。」蒲松齡真的彎下腰。
雪倩:「這詩是你寫的?」
「胡亂塗鴉,讓小姐見笑了。不不,倒讓小姐掉淚了,實在該死。」
雪倩嫣然一笑:「你怎麼找到這裡來的?」
「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找到這裡來了。這當然還要感謝小姐船頭贈柳。」
雪倩:「承蒙你大熱天贈扇,我不留一個地址,怕今後連說一聲謝謝的機會都沒有了。」
蒲松齡:「這麼說,我今天倒是來向小姐討賞的了。」
雪倩:「我就是賞你,也該知道你名姓。」
蒲松齡:「在下姓蒲,還沒有請教姑娘的尊姓。」
雪倩:「小女子姓傅。你是不是滿井莊蒲家的?」
蒲松齡:「正是。滿井莊蒲家老三,蒲松齡。」
雪倩激動、忘情地靠近一步:「你就是蒲松齡,按理我還該叫你一聲三哥。」
蒲松齡一拍腦袋:「我爹說柳莊還有蒲家的一門多年沒有走動了的親戚,沒有想到就是你家。」
傅雪倩笑望著他:「那現在可以重新走動了。」
蒲松齡:「你說的是不是僅僅因為親戚?」
傅雪倩:「你說的是不是再在親戚之外……」
蒲松齡:「你真聰明。」
傅雪倩打開折扇:「我早就聽說過三哥一肚才學。我原來還暗想,這扇上的詩該是三哥寫的,果然是三哥寫的。」
「三哥贈傅家妹妹扇子,傅家妹妹竟讓三哥站著說話。」蒲松齡故作不滿。
傅雪倩便拉起蒲松齡:「那就去我房裡坐坐,我給你沏一壺好茶。」
二人正欲回屋,忽聽得門外犬吠。
雪倩急道:「我爹回來了,你趕緊從圍牆出去。」
蒲松齡:「你爹回來正好認認親戚。」
雪倩拉著他就走:「我爹脾氣暴躁,最反對男女私會。讓他撞見了,親戚也會不認。」
蒲松齡趕緊在傅雪倩幫助下翻牆而出。
雪倩父母走進園子,發現了女兒臉色有些慌張。
傅母:「倩兒,娘看你臉色不對,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雪倩搖搖頭。
傅父:「八成是被那把扇子弄的。前天我帶她去趕集,不知道在哪裡弄了那把扇子,回家就總是怔怔的。」
這時牆頭上露出了蒲松齡腦袋。
雪倩看見了非常著急,慌忙直使眼色。
傅父發現異常,一扭頭:「誰?」
圍牆那邊噗通一聲,蒲松齡摔了下去。
這邊傅父動作更快,一聲大喝,縱身躍過圍牆。
蒲松齡爬起來:「晚生見過、見過姑父?」
傅父怒聲喝問:「你是誰?誰是你姑父?」
雪倩趕到:「爹,他是蒲松齡,是滿井莊表舅舅家的老三。」
傅父吼了起來:「我們傅家沒有這門親戚。誰都知道滿井莊蒲家是書香門第,我們商販之家高攀不上。」
雪倩見蒲松齡手上有血,連忙上前察看。
傅父一把將她拉開:「姑娘家,也不知道害臊,給我回去。」
傅母趕到:「孩子,你真是蒲槃大哥家老三?」
蒲松齡:「回姑媽,晚輩正是。」
傅母:「孩子,姑媽聽人家說你也考上秀才了,秀才就是讀書人,讀書人登堂入室都該正門進出,你怎麼……」
雪倩忙欲分辯,蒲松齡接道:「小侄荒唐,小侄先給姑父姑媽請安,再給二老告罪。二老在上,小侄決非爬牆鑽穴之徒,小侄還有事容稟。」
傅父火氣不減:「沒有什麼好說的,傅某不聽,你給我走。」
傅母不悅:「你跟三侄子發什麼脾氣,老輩子就是有幾句閒話,也是舊年間的事了,何況還是雞毛蒜皮小事,怎麼還擱在心裡?」
傅父仍是大嚷:「我就是這人,就是一點小事也抹不開的人,而且連今天這事也一併記下了。」
雪倩不服:「今天有什麼事了?」
蒲松齡:「今天是小侄孟浪,小侄向姑父告罪。但小侄喜歡上了雪倩姑娘,卻是出於一片至誠。」
傅父氣得差一點跳起來:「什麼?你喜歡我女兒?你知道我女兒就一定會喜歡你嗎?」
雪倩想說什麼,被母親扯住。
傅父冷哼一聲:「你別妄想,就算你喜歡,那也該請媒人上門明說,堂堂皇皇,那才是讀書人的做法。」
蒲松齡還欲再說什麼。
傅父蠻橫地一揮手:「別再說了,女兒的事由父母做主,這是祖上傳下的規矩。今天我可以明白地告訴你,我女兒這一輩子不會嫁給你蒲家。你給我走,快走。」
蒲松齡倔強地站著不動。
傅母:「你也真是,第一次和侄子見面就發這麼大脾氣,也不怕左鄰右舍笑話。」
傅父一聽,拉起雪倩就走。
傅母也一跺腳回家。
蒲松齡在圍牆外聽到圍牆內有嚶嚶哭聲。
特別是姑父的訓斥分外刺耳:
「你這丫頭,爹是為你著想。咱傅家與蒲家也沒有結下什麼深怨。但爹可以肯定,蒲家祖祖輩輩把一本死書看得很重,那就是注定了受窮,爹能眼睜睜讓你到他家受苦?爹把話說重,就是斷你念頭,斷他妄想。人說蒲家老三生下來胸前就有銅錢印,那是一輩子都在想錢的窮命。更有一條,爹最恨的就是什麼私訂終身。私訂終身就是無父無母,目無尊長……」
蒲松齡躑躅在圍牆外,遲疑不去。
忽然一盆水從圍牆裡潑出。蒲松齡兀立不動,縱由「天水」當頭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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