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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錯中錯·情外情


  蒲家,這時也在忙於為蒲松齡議婚。

  媒婆高興得雙眼細成兩道隙縫:「哎呀,我這回可是喜錢兩頭拿。你蒲家托我去劉家說媒,你們猜我到了劉家怎麼樣?」

  蒲母急問:「怎麼樣?」

  媒婆手中的帕子一甩,忸怩作態:「我到劉家還沒有吐口,劉家就說:大妹子,你來得正巧,我們正想托你一件事。我說,什麼事?劉家把我拉到一邊:你可熟悉蒲家,滿井莊的蒲家?我說,熟悉。劉家說,果然是,我就猜你熟悉。怎麼樣?托你一件事,把小女許給蒲家老三。我這一聽,正中下懷,心想天下都有這樣的媒,那媒人就太好做了。可我嘴上不這麼說,我就把昨晚上在肚裡預備下的話丟掉了,故意改口說,那就要看看人家蒲家是不是願意了,人家老三剛中了秀才,還是縣、府、道連中三元,就怕說媒相親的這會兒已經是腳跟腳聯貫上門連門檻都要踩塌了。劉家這一聽,急了,忙說女方聘禮一文都不要,迎親的轎子也不必去,日子一擇定,隨時可以把姑娘送過來。人家看中的是人,是三少爺將來准有出息,是蒲家的書香門第。」

  蒲母:「你們這些說媒的也真會說話。」

  媒婆又是一笑:「我這時候倒拿了架子,故意停了會說,好吧,我一定盡力,現在什麼事不辦就去蒲家,但成不成不敢保證。劉家這一聽格外急了,說今晚上就要聽我回音。」

  蒲父:「沒有問題,劉家也是詩書人家。那就說定了,擇一個吉日成親。」

  媒婆:「這喜酒喝得爽快。」

  蒲母小心翼翼地提醒了一句:「老三是有主意的人,我看這事還得問一下老三。」

  果然,這興沖沖的喜事在蒲松齡身上卡殼了。

  蒲松齡自柳莊垂頭喪氣歸來之後,就沒精打采地躺在床上。

  蒲父反覆保證:「劉家那姑娘可算千里挑一,要才貌有才貌,要賢惠有賢惠,要女紅有女紅,包你滿意。」

  蒲松齡總是搖頭。

  蒲母從旁強調:「其實,那女孩子你以前也見過的,那時候還是娃娃,女大十八變,如今一定是出落得更耐看了。」

  蒲松齡仍是搖頭。

  蒲父:「你說話啊,人家做媒的王婆在等著給劉家回話。」

  蒲松齡終於道:「我喜歡上柳莊傅家的雪倩姑娘了。」

  二老一驚。

  蒲母:「柳莊就一個傅家,是不是和咱家沾親的那個傅家?」

  蒲松齡:「是的。」

  蒲父:「爹也聽說過傅家有個姑娘不錯,她娘是爹的遠房堂妹,你如果喜歡,爹可以給你去提親。」

  蒲松齡從床上一骨碌爬了起來:「真的?」

  蒲父:「這門親戚雖是多年不走動了,爹跟他娘去說,爹這張老臉也許有用。」

  蒲松齡:「這事我跟姑父說了,結果挨了姑父一頓大罵。這事怕是難成。」

  蒲父:「婚姻大事,不作興小輩自己出面。爹去說,應該是不一樣的。」

  蒲松齡高興地抓住爹的手。

  蒲母:「那劉家那邊哩?人家還等著回話。」

  蒲父:「腳踏兩條船的事咱們不做。但告訴王婆也不要把話說死。讓她跟劉家說,就說這事過兩天再議。我這就去柳莊。」

  老人出門而去。

  蒲母歎一口氣:「其實劉家那姑娘也真是不錯,回掉可惜。」

  蒲松齡:「娘,劉家姑娘再好,孩兒沒有親眼見過,總不能就這麼稀裡糊塗答應下來。」

  蒲母:「這倒也是。」

  當天傍晚,蒲槃回來了。

  蒲母急急迎上去,小聲問:「怎麼樣?」

  蒲槃一言不發,臉色難看。蒲母不敢多問,尾隨著老頭子回到家裡。

  老人回到家就找煙袋,裝煙的手有些發抖。

  蒲母怯怯地:「那柳莊傅家究竟怎樣?」

  老人朝椅子裡一坐,只說了一句說:「我堂妹所嫁非人。」

  蒲母:「傅家究竟怎麼說了?」

  蒲父就又補了一句:「那是個畜生。」

  蒲母便走進兒子的書房:「孩子,你爹回來了。」

  「爹怎麼說?」

  蒲母:「你爹沒有怎麼說。娘想讓你和劉家姑娘見上一面。娘讓王婆帶劉家姑娘去青雲寺上香,你躲在一旁溜幾眼。你只要看見了,一准滿意。」

  蒲松齡:「爹去柳莊吃了人家的閉門羹了?」

  蒲母撩起衣袖拭淚。

  青雲寺。古木寒鴉,黃葉鋪地。蒲松齡隱坐小亭一角。

  王婆帶著一個女子款款走來。

  王婆指東說西,一會兒這,一會兒那。故意走得很慢,引領著那女子向小亭行來。

  那女子眉梢帶笑,舉止端莊,氣質雅淑。

  蒲松齡無意中摸著一根樹枝。樹枝又被他無意中折斷。

  劉家姑娘朝亭子掃了一眼。蒲松齡竟慌亂地低下了腦袋。

  王媒婆朝他使勁直使眼色。

  蒲松齡竟「作賊心虛」似地離開了亭子,急忙回家。

  在蒲家的飯桌上。

  蒲母發問:「老三,劉家那女孩怎樣?」

  蒲松齡臉有些紅了。蒲槃用筷子敲敲飯碗。

  蒲松齡:「孩兒還是聽爹娘安排。」

  蒲槃便立即對老伴說:「告訴王婆,叫他再去一趟劉莊。」

  他們不知道在柳莊的傅家,這時候的雪倩已經哭成淚人一般。

  而媒婆去了一趟劉莊之後,又急急地趕回了滿井莊蒲家,臉色陰暗。

  蒲母慇勤地給她讓坐:「怎麼樣?」

  媒婆神秘地將二老拉到一邊,一拍大腿:「吹了。」

  蒲父:「怎麼吹了?」

  媒婆:「晚了一步。」

  蒲母:「晚了一步?」

  媒婆:「正是。我後腳進,人家前腳走。劉家姑娘又許了別人了。」

  蒲父:「這、這……」

  媒婆:「這也怪不得人家。先回掉人家的可是你蒲家。」

  蒲母跌足失悔。轉而埋怨老頭子:「也是怪你。什麼不能一腳踏著兩隻船,什麼有你出面去柳莊這張老臉興許有用。你看看,現在……」

  蒲父指著北屋書房:「輕點輕點,你就不能小點聲,老三在用功讀書。」。

  蒲母轉對王婆:「王家嫂子,你說這事咋辦?你得想想辦法。」

  媒婆:「我還真有點口乾了,也沒有一杯茶喝喝。」

  蒲母趕緊端茶。蒲父似乎聽出尚有轉機,立即摸出幾十文銅板。媒婆將銅板在手中排開,忽然一陣吃吃好笑。二老不覺納悶。

  媒婆收起銅板:「這杯喜酒我可是吃定了。」

  蒲母:「真有把握?」

  媒婆:「我對劉家說,誰先煮的飯誰先吃。你先許的蒲家,蒲家說過幾天再說,這不,過幾天來說了,你劉家倒反而變卦,這是詩書人家的樣子?」

  蒲母急問:「劉家怎麼回答?」

  媒婆便學了劉家的口氣:「好吧,既然你王姥姥這麼說了,那頭就是得罪了貴人我也只有回掉那家。這樣吧,你回去告訴蒲老親家翁,讓他把日子擇下,到時候我保證打發女兒上轎。」

  蒲父什麼話也沒有說,站起來就給媒婆作了一個大揖。又轉對老伴:

  「孩子他娘,給柳莊下張帖子,請傅家也來吃一杯喜酒。哼,讓他們瞧瞧。」

  到了蒲松齡結婚這一天晚上,滿井莊蒲家老屋門口張燈結綵,喜氣洋洋。

  天漸漸黑下來。忽然有人叫道:「新娘來了,新娘來了。」

  山道上果然來了一頂大轎。

  立時鞭炮炸出一天的碎響。嗩吶也沖天吹起來了。

  大轎進村,在門口停下。蒲家大嫂、二嫂在一旁議論:

  「轎子是向『轎人會』租的,還真講究。」

  「新娘家不來個長輩,或伴娘,全丟給轎夫也真放心。」

  司儀高聲唱道:「新娘下轎!」

  轎簾掀開,大紅蓋頭的新娘在媒婆的攙扶下出轎。

  地上鋪著兩隻麻袋。新娘走過一隻麻袋,立時就有人撿起麻袋再在另一隻麻袋的前頭放下。

  司儀拉出長腔:「代代(袋)相傳,一代勝過一代。」

  新郎蒲松齡上前攙著新娘。他發現新娘的手在發抖,很是驚異。

  二人對拜之後,蒲松齡扶新娘在堂上坐下。

  新娘仍在發抖,而且越來越抖得厲害。

  蒲松齡大感驚訝。所有賀客大概也都發覺了這種異常。剛才還亂糟糟鬧哄哄的一屋子頓時寂靜下來。寂靜得連一枚繡花針掉下來都能聽見聲音。

  於是人們聽見了新娘在哭。先是嚶嚶的哭。後來抽泣得分外厲害,肩膀一聳一聳的。

  眾人面面相覷。

  媒婆連忙圓場:「啊啊,秀才落榜笑是哭,新娘出嫁哭是笑。」她拍拍新娘,小聲說:「姑娘,適可而止,適可而止。馬上就要入洞房了,該高興一點才是。」

  新娘依舊在哭。

  「哭是裝裝樣子的,哪能真哭?聽到嗎?嗯?」媒婆把頭探進新娘的蓋頭裡想悄悄地說幾句什麼,突然一聲驚叫,嚇得坐在地上。

  蒲父、蒲母湊上來:「這是怎麼啦?怎麼啦?」

  媒婆如臨大敵,手指著新娘尖聲叫道:「她是誰?她是誰?她不是新娘,不是劉家姑娘。」

  新娘揭開蓋頭。一個妙目噙淚,淒楚生動的美人出現在眾人面前。

  蒲松齡上前抓住她的手:「是你,雪倩表妹。你,你怎麼來的?」

  傅雪倩欲語無言,卻是珠淚紛墜。賀客竊竊私語。

  媒婆:「這、這、這是怎麼回事?」

  正在這時,村口又一聲轟天爆竹,嗩吶頓起。

  「又有一頂轎子來了,又有一頂轎子來了。」

  賀客們紛紛轉向門外。

  蒲松齡將紅蓋頭給雪倩蓋上,悄悄說:「你就坐在這兒,別怕。」

  蒲父、蒲母、蒲家人,手足無措。劉家的轎子歇在門口,一時竟被冷落著。蒲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隨轎來的劉家伴娘見到堂上還坐著另一個新娘,似明白了什麼,冷冷地說:「我們劉家的新娘是不是原轎返回。」

  蒲母望著蒲父。蒲父望著媒婆。媒婆朝司儀急使眼色。

  司儀會意:「新娘出轎。」

  嗩吶和鞭炮聲又起。媒婆扶著新娘走出。坐在堂上的雪倩想撩起蓋頭,卻被蒲松齡止住。

  司儀又叫:「一拜天地……」

  蒲松齡趕緊過去。等到拜完,兩個新娘坐到一起。

  劉家姑娘在蓋頭下看到旁邊還有一人坐著,一樣紅褲紅襖,便悄悄揭起自己蓋頭。

  賀客們這才驚訝地發現這後到的新娘同樣美貌。如果說前一個多幾分嫵媚,則後一個多幾分清純。

  劉家姑娘沒有看到對方的臉孔。

  雪倩揭起自己蓋頭也想看看姓劉的新娘是什麼樣子,結果姓劉的新娘已經放下了自己的蓋頭。

  兩個紅蓋頭並肩坐在堂上。熱鬧的喜事出現了冷場。

  蒲家人在和媒婆等人去一個角落緊接地低聲磋商著什麼。

  兩個新娘也在蓋頭下開始了自己的對話:

  劉:「你叫什麼名字?」

  傅:「我叫雪倩。」

  劉:「你也是新娘?」

  傅:「大概可以算吧。」

  劉:「你知不知道今天還有一個新娘?」

  傅:「知道。」

  劉:「知道還要來?」

  傅:「就因為知道才要來的。」

  劉:「那為什麼?」

  傅:「因為我喜歡三哥。你是不是也喜歡我三哥。」

  劉:「如果知道你來,我就不來了。」

  傅:「你是不喜歡我三哥?」

  劉:「喜歡也不能一晚上讓他娶兩個新娘。」

  於是一陣沉默。

  傅的腳動了一下,劉的腳也動了一下。

  劉悄悄揭起蓋頭,傅也悄悄揭起蓋頭。

  兩人幾乎同時揭起蓋頭,也幾乎都愣住了。她和她都發現對方那麼漂亮。

  兩個蓋頭於是又同時放了下來。劉用腳踢了她一下。傅也用腳踢了她一下。

  劉:「你真漂亮。」

  傅:「你也比我想像的更要漂亮。」

  劉:「剛才我想走的,但我現在不想走了。」

  傅:「走的應該是我,我現在也不想走了。」

  「你為什麼?」

  「你為什麼?」

  「你是怕你被我比下去?」

  「你是怕我把你比下去?」

  角落裡人們在議論。

  蒲松齡想勸這個想想不行,想勸那個又想想不行。

  媒婆突然拿下劉家姑娘蓋頭:「她是明媒正娶。」

  傅雪倩也猛地去掉蓋頭:「我拜堂在先。」

  媒婆:「她有庚帖為憑。」

  雪倩更不示弱:「我有折扇在此。」

  蒲松齡撿起蓋頭蓋在劉姑娘頭上。

  雪倩不悅,指著蒲松齡一跺腳:「你……」

  蒲松齡忙又撿起另一塊蓋頭給雪倩蓋上。

  蒲父走到雪倩跟前:「你就是柳莊傅家的閨女?孩子,你的心意我們蒲家都領了,只是你爹,……孩子,你爹那脾氣……」

  雪倩雙肩一扭,在蓋頭下說:「我爹是我爹,我是我。」

  蒲松齡補上一句:「爹,雪倩說的不錯。」

  旁邊的劉姑娘揭起蓋頭,充滿幽怨地瞥了新郎一眼。

  蒲父無奈,對司儀使了一個眼色。

  司儀便按照剛才在角落裡議定的,想說,似乎又難開口。

  蒲父著急,只得站出來,對各位賀客,以及觀看熱鬧的村人一揖:「諸位,今晚之事,與其說是出乎意料,倒不如說是喜出望外。我蒲家何德何能,全托祖宗之福,托諸位之福,才有今日小兒婚姻之盛。承蒙二位淑女錯愛,我蒲家非常感激,老朽在此先向二位賢媳謝過。」老人說著便欲向二女下拜。旁邊立即有人拉住。

  蒲松齡說:「爹,還是孩兒來吧。」他向二女分別一拜。

  蒲槃:「今天是真正的雙喜,雙轎上門,雙鳳來巢,只是蓬門寒微,犬子福薄,只怕難以消受上天的這額外所賜,老朽今日能得二位淑女中的一位為媳已是感念上蒼不盡。但是既然二位已經光臨寒門,如果去一留一,去者難免有蒙羞之想,留者也會有鵲巢鳩佔之譏。權宜之計,姑且一馬雙鞍、不知諸位以為如何?」

  眾人一起附和。

  蒲槃轉向新娘:「二位賢媳以為如何?」

  劉姑娘和傅姑娘沉默不響。

  「既然都無異議,這事也就這樣說定,改日老朽再去兩位親家翁處告罪。但是按祖制鄉俗,即便是雙鳳同巢,也該有大小之別,正偏之分,說白了就是妻妾,這樣,日後才會各有名分,相安無事。」

  王媒婆抗聲道:「應該劉家姑娘為大。」

  眾人:「誰先拜堂誰為大。」

  王媒婆:「人家劉姑娘是明媒正娶的。」

  蒲槃一擺手:「所謂尊尊卑卑,還是以長幼為序最好。二位賢媳能否以生辰年月見示?」

  二人都道:「但憑前輩吩咐。」

  立時就有人取來紙筆。劉姑娘和傅姑娘都背過身去,各自在紙上寫下生辰。

  司儀取過一紙:「劉氏,XX年八月初三寅時生人。」

  又拿過一紙:「傅氏,XX年八月初三寅時生人。」

  他把兩紙拼在一起:「都是XX年八月初三生人。」

  眾人大嘩。

  有人說:「抓鬮。還是用抓鬮一決大小。」

  蒲父便對蒲松齡說:「那就煩勞新郎官去寫兩個字來。」

  蒲松齡看看蒙著蓋頭的劉姑娘,又看看蒙著蓋頭的雪倩,似乎一時委決不下。躊躇好一會,才在蒲父目光的催促下,終於去寫了兩個鬮來。

  劉姑娘抓了一個紙團。雪倩抓了一個紙團。

  雪倩打開,紙團上一個「大」字,激動得扯掉蓋巾。

  劉姑娘也高興地扯掉蓋巾,她也展出一個「大」字。

  二女將兩個鬮條並在一起,兩個「大」字。眾人又是一陣騷動。

  這時劉姑娘站起來,淚光盈盈:「晚輩不知哪位是公公、婆母。」

  蒲槃:「老朽正是,賢媳有話請講。」

  劉姑娘一拜到地:「晚輩感謝公公、婆母。」

  蒲槃:「賢媳快快請起。賢媳言重了。將你們的婚事弄成這樣,老朽已經深感不安。」

  劉姑娘:「剛才抓鬮抓出兩個『大』字,可見公公、婆母宅心仁厚,不忍厚此薄彼,使其中一個難堪。」

  蒲槃:「慚愧、慚愧。」

  劉姑娘:「但婚姻大事終非兒戲。晚輩想請這位姑娘借一步說話。」

  蒲槃未及開口,雪倩已經站起。媒婆對蒲松齡使了一個眼色。

  雪倩隨著劉姑娘來到屋後。屋後只掛著一盞昏暗的燈籠。

  蒲松齡踅近屋角。

  只聽雪倩說:「我非常羨慕你的明媒正娶。」

  劉姑娘:「我十分羨慕你的勇氣。」

  雪倩:「我沒有你的福氣。」

  劉姑娘:「我想請問你一句,你是不是真的喜歡蒲家三郎。」

  雪倩點點頭:「是的,我非常喜歡,我非常愛他。我和他雖然不是青梅竹馬,但我自從和他見過一面之後,我就非常相信一見鍾情這一句老話。」

  劉姑娘:「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我為你感到高興。也為蒲家三郎感到高興。我祝你們百年好合,白頭偕老。」

  雪倩:「你這是?」

  劉姑娘:「但願後會有期,我們就此別過。」

  蒲松齡在屋角聽得淚眼迷濛。及至拭一拭眼睛,只見劉姑娘已經一個人隱入暗夜。

  雪倩對著遠去的背影,緩緩地跪了下來。

  劉姑娘踉蹌奔走,抽泣聲融進山風的嗚咽。

  而山道上,這時又一個模糊的身影急匆匆朝滿井莊大步而來。

  再說蒲家,婚禮照常進行。雪倩又蒙上了蓋頭。

  司儀大聲說:「婚禮到此結束,新郎扶新娘步入洞房。」

  新郎沒有出現。

  司儀又叫一聲:「新郎扶新娘步入洞房。」

  新郎仍沒有出現。眾人掉頭四望。

  司儀:「新郎、新郎……」

  雪倩霍然揭掉蓋頭。她的眼睛突然驚恐萬分地睜大了,他爹突然出現在門口。

  傅父走到女兒跟前,揚起手臂就是兩個耳光:「你這個不要臉的丫頭,到這個地方來丟人現眼,傅家的臉都讓你丟盡了。走,死回家去。」

  雪倩掩面痛哭。

  蒲母忙說:「孩子他姑父。這怨不得雪倩姑娘,還請息怒。」

  傅父冷哼一聲。蒲父遞煙過去:「大兄弟請坐下說話。」

  傅父踩踏著地上的蓋頭布,怒火沖天:「這就是詩書人家?這也算詩書人家。」

  蒲家三兄弟擠出來怒目而視,蒲槃瞪了他們一眼。

  傅父拉起雪倩:「走,你這丟人現眼的東西。」

  雪倩被眾轎夫七推八搡地弄上轎子。一頂轎子急抬而去。

  山野裡,夜風如訴,濤聲陣起。

  蒲松齡緊追著前面踉蹌奔走的那個身影。人影突然消失了。

  他張惶四顧,大聲呼喊:「劉家姑娘,你在哪裡?我怕你一個人回家路上害怕,我來送你,你在哪裡?」

  四山迴響,就是不見人應。黑夜似乎格外黑了。灌木、草叢裡驚起狐兔奔突,遠處有犬吠、狼嚎,有野貓的號叫。

  蒲松齡有一點緊張起來。前面似有幽幽的燈火,等到走近,卻又熄滅。樹上有怪鳥在叫,叫聲像有人躲在一邊暗笑。

  蒲松齡簡直分不清東西南北了,只顧信步奔走。突然腳下一低,一個跟頭栽下崖去。

  在崖下躺了一會。他又站了起來,而且驚訝地發現不遠處有一座莊院。莊院中亮著燈火。他便往莊院中慢慢走去。

  這是山中一處極為冷寂的荒院。衰草敗階旁有古木怪石。

  蒲松齡見左側精舍中亮著燈光,便信步走了過去。窗格中映著兩個人影。推開一扇門,蒲松齡歡叫起來。精舍裡原是「郢中三友」中的張篤慶、李希梅在飲酒對弈。

  二人見到蒲松齡很是高興,連忙拉他入座。

  蒲松齡:「二位怎麼會在這裡?」

  李希梅:「這是張兄先祖遺下的一座別墅,荒蕪已久,昨日張兄一時起了雅興,便約了希梅拔草入山,聊作幾日神仙。」

  蒲松齡故作不悅:「你們只顧自己逍遙快活,倒把我撇下了。」

  張篤慶忙說:「蒲兄千萬不要誤會,只因先祖遺下的這別墅,久已無人居住,早成了狐兔出沒之地。據僕人說往日時常鬧鬼,因為蒲兄向來膽小,怕你嚇著,是以未敢邀約,還請蒲兄萬勿介意。」

  蒲松齡一聽這話,立即氣得叫嚷起來:「豈有此理!真是豈有此理!誰說我膽小,你們怎麼知道我膽小?」

  張篤慶一臉誠懇:「蒲兄息怒,這莊院的後園有一座小樓,幾成鬼狐之地,如果蒲兄不怕,小弟立即命僕人帶蒲兄前去小住幾日如何?」

  蒲松齡豪氣勃發:「那又有什麼不敢?」

  李希梅試探著問:「如果真的碰到鬼來怎麼辦?」

  蒲松齡風流倜儻:「是雄鬼,便邀他共飲;是女鬼,便與其共話家常。何懼之有?」

  張篤慶便與蒲松齡一擊掌:「一言為定。」

  李希梅:「我們還沒有問你,蒲兄怎麼會夤夜入山?能否見告?」

  蒲松齡一拍後腦勺:「你看我這記性,倒把正事給忘了,二位有沒有見過一個女子?」

  張篤慶:「什麼樣子?青春幾何?」

  蒲松齡:「二八妙齡,要問長相,那是唇紅齒白,婀娜多姿。蛾眉輕掃可見千山春色,美目波轉便知萬斛秋水……」

  李希梅對張篤慶使一眼色,連忙鼓掌:「蒲兄原是尋美而來,隨美入山,雅興可嘉、可嘉。」

  張篤慶說:「這漆黑之夜,草木莫辨,不妨明日再作計較,況且蒲兄一路奔波,也該累了,那就早些歇息如何?」

  「客聽主便,一切悉聽張兄安排。」蒲松齡似乎也急於早些休息。

  張篤慶:「那就後園小樓有請。」

  李希梅推開沉重的園門。

  「吱一嘎」一聲,在空寂的深山、漆黑的夜晚,那聲音如從遠古傳來,給人的感覺彷彿開啟了一座古墓。

  後園中果然蔓籐纏繞,老樹陰森。

  園角一座小樓隱約可辨。一個小童持了燭光在前引路。在微光的引領下,三人踏著木板樓梯登上了小樓。

  室內竟是臥榻桌椅一應俱全,香衾綢被齊備。

  蒲松齡朝榻上一坐:「果然是一處清靜所在。」

  張、李便互相使了一個眼色。

  蒲松齡雙手一攤:「何懼之有啊?這有什麼可怕?管它是狐是鬼,要來就來好了。」

  李希梅故作吃驚:「蒲兄果然好膽量。」

  張篤慶似乎暗笑了一下說:「蒲兄早些安憩,我等告退了,願蒲兄夜來無事,一覺睡醒已是滿窗紅日。」

  蒲松齡:「願二位也睡一個好覺。」

  張、李下樓,篤篤聲遠去。園門又沉重地關上了。

  陪伴蒲松齡的只有一燈如豆。朦朧的光暈,將桌椅的影子投向角落。門縫中有野風吹入,燈光搖曳,屋角暗影飄忽。

  後園破敗的小樓冷寂下來。蒲松齡忽然感覺到面前的這一盞燈顯得異常孤獨。園中似有人走動。

  他略感吃緊,豎起耳朵。然後又將耳朵貼著門縫。聽清楚了,原是風腳走動。

  窗戶外又有影子閃了一下,倏忽即去。蒲松齡躲到一邊觀察了許久,原來是屋簷上垂下的籐蔓。

  他苦笑了一下:「疑心生暗鬼。人世間有許多事都是一場虛驚。人嚇人,嚇死人。」

  再不能自驚自詐。他寬衣解帶,在榻上躺下。要不要將燈吹熄?想了想,還是讓燈亮著。他睡在榻上睜著眼睛。園門似乎輕輕地響了一下。樓梯上出現了有人上樓的聲音。

  「篤、篤、篤……」腳步聲一步步上來。

  蒲松齡坐起。腳步聲漸漸走近門前,蒲松齡不能不感到緊張。腳步聲在門口停住了,蒲松齡不敢聲響。

  那人停了一會,又轉身下樓,腳步聲漸漸遠去。蒲松齡鬆了一口氣,復又躺下。

  腳步卻又上來了。「篤、篤、篤……」一步一步向門口接近。

  蒲松齡欲將燈吹熄,想想不行,還是亮著好些。腳步聲到了門口。蒲松齡縮進被底。門,輕輕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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