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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水牛」者,在校園裡從不打開水而專以喝別人的水為樂之人也。

  本來,到水房打開水是我等莘莘學子每日必做的功課之一,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教導過我們「自力更生,豐衣足食」嘛。然而,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偏偏就有人從不打水,只會喝水。一個不打,兩個不幹,一來二去大家都瞻前顧後,你謙我讓,按照祖先傳下來屢試不爽的「三個和尚的故事」,結局自然是全宿舍都沒水喝了。人是鐵飯是鋼,沒水喝真是渴得慌。堂堂六尺男兒還能坐等渴死?於是他們毅然決定發揚風格,把學雷鋒做好事的寶貴機會優先照顧那些勤於打水的宿舍。

  於是乎,他們人人端著一個特大號水杯開始討水喝,常常是聞水而動,四面出擊,浩浩蕩蕩,好不壯觀。初時每天一次,後來一天幾次,且飲水量大得驚人。故有好事者美其名日:「水牛」。

  昔日,王國維老先生曾謂做學問有三層境界,每臻一層水平大進,如今的「水牛」們反其意而用之,討水喝也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水牛」們最初討水之際,總是先在門外探頭探腦一陣,偵察水情,然後,輕手輕腳地進得門來,再羞羞答答地問一句:「有水嗎?」而且必備有一個或冠冕堂皇或楚楚可憐的理由以壯行色。既而,來得多門道熟了,其表情稍趨平和,動作較為自然,討水的理由也慢慢簡化了。再而,習慣成了自然,登堂入室,如人無人之境,往往不等主人發話,他們已是直奔主題,拈著暖瓶逐一檢查。最後,他們已不滿足於僅倒一杯水,甚至乘人不備順手牽羊就把整個暖瓶也拎走了,連招呼都不打一聲。其動作之嫻熟,姿勢之優美,神態之自然,令人瞠目結舌,歎為觀止。如果「水牛」們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沒能如願以償地喝到水,他們則會一臉的驚詫莫名,更有妙語驚人:「你們怎麼搞的,竟然不去打水,這世界真是要壞掉了!」一席話說得眾人無地自容,深感自己罪大惡極,竟斗膽忘了為「水牛」們供水是義不容辭的責任,白白辜負了他們的一片信任。

  那些勤於打水的宿舍,飽受「水牛」之害,怨聲載道,義憤填膺。因為「水牛」猖獗的緣故,常常搞得自己打了開水想喝時卻一滴也沒有了,早已全餵了「水牛」們。況且「水牛」們的「牛性」十足,表面說下不為例,實際則屢教屢犯,於是,「模範宿舍」的弟兄們深感長此以往國將不國,絕不能再繼續當「牛棺」姑息養「牛」了。大家臥談半宿,充分發揚民主,各抒己見,暢所欲言,紛紛獻計獻策,最後一致決定採用平原游擊隊戰無不勝的游擊戰,地道戰之戰術來對付「水牛」。

  首先,把空暖瓶放在顯眼處,任由「水牛」們光顧,製造無水假象,聲東擊西,迷惑敵人。其次,靠門的同學肩負起放哨的歷史使命,當「水牛」們挨間宿舍作「地毯式」轟炸時,馬上發出警報:「水牛」進村了,大家隱蔽!一聲令下,於是乎眾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有水的暖瓶藏起來,即將「地表水」轉移而成「地下水」。開始的時候把暖瓶放在門後,不久就被「水牛」們查獲;於是馬上轉移陣地,把暖瓶放進水桶裡,上面另用臉盆蓋住。不久,「水牛」們憑著對水的敏銳嗅覺和不屈不撓的革命精神亦一舉識破。於是,又趕快把暖瓶遷徙到床下並用紙箱在外面遮住。本想這下大可高枕無憂了吧,唉,誰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結果還是被「水牛」們明查暗訪,一網打盡了,迫於無奈,每次打水回來,立即將之隱蔽起來,並隨之轉移。為確保「地下水」的安全,宿舍裡隱蔽性好的旮旯可謂全都做到了物盡其材,村盡其用。這樣,才稍稍勒住些「水牛」們的性子,不至於那麼猖獗。

  與天鬥,其樂無窮;與地鬥,其樂無窮;與「水牛」鬥,更是其樂無窮啊!

  ……

  俗話說「天下烏鴉一樣黑」,304宿舍作為重災區,也是一直飽受「水牛」之苦。與「水牛」們拍拖得久了,甚感疲累。於是再次隆重集會商議對策。最後一致決定實行「堅壁清野」,即以「天王蓋地虎」作為自家人的暗號,凡不報此暗號者,拒不開門。這樣,就可兌除「水牛」騷擾之患,把禍水轉嫁他人了。

  誰知卻因此出了亂子。

  開常委會時,胖子逃課回了家,全然不知道「窮鬼居」又有新舉措。回來時,弟兄們都去上課了,他稍事休息便到衛生間裡去沖涼水澡,以消除旅途之勞累,待他沖完了再回宿舍時,「窮鬼居」的門已是緊緊關閉。

  可憐的胖子落湯雞般地敲起門來。

  屋內的弟兄幾個一聽有動靜,個個警覺起來,屏氣凝神,唱「空城計」。

  胖子心生疑惑,剛才還鬼哭狼嚎的,怎麼突然沒了動靜?便叫:「開門呀,我是胖子。」怎奈冷得哆嗦,聲音都變了調。

  裡面的一聽樂了:「胖子的聲音我們還聽不出來嗎?你騙誰啊!」

  直到胖子叫得沒了人腔,眾人才知大事不妙,開門看時,胖子已是嘴唇發烏,兩股戰戰了。

  於是,「天王蓋地虎」宣佈流產了。

  本來想一致對外,給侵略者以致命打擊,不想卻傷了自己的同志,這更讓眾窮鬼覺得惡氣不出,便準備拿隔壁的「小帥哥」開涮,以惡制惡。

  「小帥哥」是隔壁一傢伙,常哼哼嘰嘰地唱林志穎的歌,便落了這麼個雅號。這小子常邁著悠悠閒閒的步履極不經意地來到304,出其不意地摸起牙膏,擠在自己牙刷上,隨後,繼續哼著小調溜走了。日子不可長算,他這種慢條斯理和平演變的侵略招數,終於廁所裡放鞭炮——引起了公憤(糞)。

  於是,眾人又密謀懲頑秘方,吸光了一包煙,方案終於出台:以無色鞋油代替牙膏特供小帥哥使用!

  懷著對資本主義作風的刻骨仇恨,胖子咬牙切齒地用根細筷子挑開牙膏空皮,把無色鞋油擠進去。一管整潔、飽滿的牙膏誕生了,靜靜地躺在顯眼處靜候小帥哥的光臨。

  第二天一早,小帥哥如期而至,眾人佯裝睡覺。只見他哼著小曲熟練地操作起來。待他剛出門,哥幾個便魚躍而出,尾隨觀察。小帥哥哼的小曲戛然而止,緊接著是嘔吐聲。

  成功了!其意義決不亞於「平型關大捷」。眾人擠眉弄眼,在床上笑作一團。

  中午課堂上見小帥哥吐得臉色蠟黃,卻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眾人瞧著直樂,這回知道婆婆也是娘了吧,活該!

  週日的黃昏,夕陽像一個巨大的橙子,閃著誘人的桔紅色的光芒,從高樓間照射過來。校門口的街上一派熱鬧景象。

  書攤上,許多學生圍著貪婪地翻看,一副鬧饑荒的勁頭。賣麻辣串的小攤上則成了美食家們打牙祭的好去處。張宇和叢雪兩人各吃了一串,吃完了看著對方嘴角沾上的「鬍子」互相取笑。

  為了培養張宇的自理能力,諸如買菜之類的小活計叢雪便放手讓他去幹,她呢,則走到書攤旁拿起一本《最新編織500例》入神地看起來。一輛轎車在她身後停下來,她都沒有發覺。

  「好久不見,你好嗎?」

  一陣酒氣撲鼻而來,叢雪吃驚地回頭一看,竟是凌君,他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

  「你越來越漂亮了!」凌君竟趁著酒意一把把叢雪拉進懷裡,醉眼朦朧地盯著她看,一隻手不安分地撫著她的臉。

  叢雪吃了一驚,急忙掙脫出來,可是,晚了,張宇已清楚地看到了剛才的一幕,驚得手中的雞蛋、蘑菇「啪」地墜落在地。

  好啊,原來她和他還有牽扯!張宇剎時氣得臉色慘白,氣沖沖地轉身便走。

  叢雪好像突然間失去了主見,變得茫然失措,好像突然捲起一陣颶風,把她的內心全給攪亂了。

  「張宇,你等等我!」

  她徒然地叫著。

  張宇好像什麼都沒聽見,像一隻暴怒的獅子找不到攻擊的對象一樣,他只能怒目圓睜,心中充滿憤懣地茫然地往前走。熟悉的校園變得陌生起來。綴滿枝頭的鮮花也變得醜陋起來。

  「都是虛假的,騙人的!」

  張宇因過分的暴怒而渾身顫抖,他覺得自己好像掉進了一個冰窖中,渾身冰涼,他急沖沖地走著,只想走得再快些,好讓那吹來的風把腦海中的那令他難堪的一幕沖掉。

  叢雪在後面像一個被遺棄的孩子追著他,急急地叫著,口氣裡充滿了哀求。而他呢,則急於甩開她,只想躲開她。

  「怎麼,讓我聽你描述羅曼史嗎?」他停下來,兩眼噴火地望著眼前這個突然陌生了的女孩,惡聲惡氣地說。他現在只想罵人!只是理智還支配著他,沒能罵出口。

  叢雪呆住了,張宇的話像一隻巴掌甩在臉上。她氣喘吁吁地呆站在那兒,看著滿臉盛怒的他氣沖沖而去。她無力地癱坐在路邊的草地上,呆望著張宇背影消失的方向,大腦中一片空白,她感到心口隱隱作疼,彷彿有血在滴。

  天已漸漸地暗淡下去,路燈亮著昏黃的光靜靜地呆立在路口拐角處,孤零零地。

  叢雪覺得自己好像坐在一個荒原上,四周是令人發慌的戈壁灘,空蕩蕩的沒一個人影。夜色像黑幕壓迫過來,她不由得縮了縮脖子。叢雪感到一種涼意從四面襲來,內心好像被大水浸過,濕漉漉、涼冰冰的。一種溺水的窒息讓她想哭,淚水嘩然而下……

  張宇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回宿舍樓的,他覺得心中有一團惡氣在膨脹。他只是急急地走,路上撞到了幾個人他也無心理會,絲毫不管他們惡狠狠的目光,他不能停下來,他怕會發生戰爭。

  一種遭受欺騙的感覺像蟲子一樣在心中蠕動,讓他難受,讓他煩躁,讓他憤怒。張宇猛地撞開宿舍的門,裡面空無一人,日光燈發著幽幽的光,讓他覺著刺眼。

  血液在全身湧流,一根根神經為之震顫,這震顫又衝發每一個毛孔,變幻成焦躁的惡魔,舞蹈起來,愈舞愈烈,最後竟變成一種力量與意志的衝動和迸發。彷彿一隻受傷的困獸,直欲毀滅這個世界卻身陷囹圄,只能狂躁地咆哮,用撼人心肺的怒吼撕扯這可恨而不可觸的世界。渴望生命,卻被狹隘的樊籠所困,它的爪牙和利齒只能自傷其身。

  他瘋了般地把床頭懸掛的小熊扯下來摔到地上。那是叢雪為他買的,曾經使他無數次感到溫馨,可是現在看來那麼多餘,好像是魔術師騙人的道具!

  門開了,站著臉色慘白的叢雪。她幾乎帶著哭腔哀求道:「你別再生氣了,聽我說好嗎?」

  張宇躲瘟神般地轉過身去,獨自悶悶地抽煙。叢雪可憐巴巴地看著他,低低地訴說著。

  「……我以前沒告訴你,是我覺得那裡面沒有一絲一毫的細節能觸動你的利益,只要我真心對你好就行了。」

  「你說的都是事實嗎,誰能為你作證?我討厭聽,我要的是一個純潔的故事,純潔的人!」張宇憤怒地說道。

  叢雪呆望著他,他的目光卻散漫地望著一個角落。他的話像無形的鐵錘把她所有的夢幻都砸得粉碎,像一把霜刃的快刀在她心上狠狠地戳著。一股從未知曉的寒意從心底泊淚湧出,竟使她渾身哆嗦起來。

  「你走吧,我不想再見你!」張宇冷冰冰地說。

  叢雪正像犯人等待赦免一樣等待他的原諒,等待他的愛撫,這無情的話語像迎面潑來的一桶冷水,使她涼了個透心。她像一頭受傷的小鹿哀傷地逃開了,她已無法忍受這種冷遇。

  張宇懊惱得無以復加。他第一次覺得從前的生命已薄如蟬翼。從滿腹惆悵的回憶中走出來的時候,他意識到那些動人的往昔已成水中花,鏡中月,心中美麗的城堡已在瞬間轟然倒坍了,以往的人物和故事都已依次進入固定的溝槽,風景已經定格。

  天上是淡淡的月。

  愛的迷惘深深地浸透了一顆痛苦的靈魂。煙霧陰鬱了張宇的四周,他感到自己在這場大霧中迷失了方向。他想到了程偉。

  人聲嘈雜的小飯館裡,張宇火辣辣的眼睛,像是掉到了盛著酒液的杯子裡,閃著一種潮濕。

  「夥計,我犯了一個大大的錯誤啊!」他滿臉哀傷說道,「錯就錯在一開始就把她當成未來的妻子,甚至不願意更深地瞭解她,對她充滿了絕對的自信,現在看來,絕對的東西往往是最不可靠的。」

  「正因為你對她瞭解不夠,才誤解了她呀!」程偉插話道。

  「誤解?多麼可愛的字眼!它是多麼輕鬆地就可以掩蓋我們的過失,而把錯誤巧妙地歸咎於對方。人在開脫自己這一方面做得真是天衣無縫,只消說一句你誤解我了,並恰如其分地做出某種委屈的神情,就會立刻由被動變成主動,由陰謀家變成受害者。」

  「你為什麼懷疑叢雪的一切呢,甚至她對你的好處?」程偉不解地說,「你不要用世故的眼光看待這件事。世故是一把利刃,它削解一切的美好,使它們支離破碎,然後自己也隨之支離破碎。」

  「男人的肩膀靠不住女人的浪漫,女人是停在男人額頭上的鳥,說飛就飛。女人的每個毛孔裡都是陰謀啊!」張宇無比傷感地說道,恨恨地。

  「叢雪為你只留下一顆心,寬容到足以承受你所有的遊戲,為什麼你就不能原諒她呢?況且她也沒犯什麼錯誤!」程偉說完,猛地喝乾了杯中的酒。

  「試問閒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時黃時雨。」張宇滿臉醉意地念道,「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我的光明在哪裡呀?」

  「叢雪一直真心待你,你們還是重歸於好吧。」程偉不失時機地勸道。

  「並不是所有的故事都可以重新開始,就像那個夢冷去再也不能重溫。」張宇沮喪的眼神定格在酒液裡,嘴在囁嚅著,啟合的程序像渴望水的魚。

  「愛情是一個陷阱,明明知道,卻不得不往裡跳啊!」程偉也有些微醉,說話變得沒邊沒際。

  程偉示意張宇碰杯。張宇卻沒有答理他,端起杯子一飲而盡。這使程偉那種誇張的痛苦表情顯得很淺薄、很無趣。這場面彷彿兩個話不投機的人在彼此較量,而張宇簡直像個拒絕獻媚的女郎了。

  程偉看得出,張宇在與自己內心的脆弱對抗,他不想顯出不知所措,他只想顯出他什麼都見過,他有出息。

  窗外,街道燈火輝煌,車燈劃來劃去,行人飄忽。

  程偉深知「舉杯消愁愁更愁」的道理,他不想讓張宇因酒出事,便趁著清醒,把他拖起來,說:

  「咱們走吧,沒喝足回去再補。」

  兩人沿著大街在路燈下往前走,步態不醉,但彼此摟著肩膀的動作卻證實醉得不清。

  影樓的半裸女人的照片廣告動人心魄,服裝店櫥窗裡的美女模特同樣嬌艷絕倫,過早地穿上夏裙的姑娘不時擦肩而過,令人欲看不能,程偉和張宇像兩個流浪在慾望之路上的孩子。

  我是不是要注定孤獨

  面對以後漫長的路

  陪伴痛苦 寂寞無主

  我多麼希望回到最初

  走我自己該走的路

  迎接未來不怕輸

  張宇聲音瘖啞,狼嚎似地唱。

  程偉打了個飽嗝,覺得一股熱辣辣的酒液從心底流過。他也湊熱鬧地唱起來——

  多少男子漢 一怒為紅顏

  多少同林鳥 終成分飛燕

  道義放兩邊 利字擺中間

  人生何其短 何必苦相戀

  ……

  行人側目相向,瞅怪胎似地看著他們兩人。

  沉默而又擁擠的建築物沉浸在混沌的夜色中,隱隱約約透著一種莊嚴而陰森的氣氛。車流和人流發出動人的噪音。

  月光如水,透著淡淡的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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