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是個燥熱的季節。
天燥,心也就躁。
夏天的男生宿舍不像宿舍,倒像是非洲貧民窟,大多數人都簡化了程序,只穿個大褲衩光著膀子晃來晃去。
走廊盡頭,欄杆上坐著幾個袒胸露乳的傢伙抱著吉他作深沉狀,在亂彈。
兩個赤膊的「醜陋的中國人」,不知戴著從哪裡搞來的拳擊手套,在玩命地摔打。吉他聲聲,一陣緊似一陣,兩個拳擊手也打得越發起勁,讓人感覺很刺激很過癮。
同樣赤膊的幾個閒人在做無聊的看客。
「殺豬的」拿到一期新出的《大學生》便躲進宿舍先睹為快。隨手一翻,一篇文章吸引了他——
大學的日子
大學的日子不像是在過日子,磨磨蹭蹭的沒了時間觀念,一本小說打發掉半天時間,一個話題侃去大半個下午,一覺睡過兩頓飯之間的距離,大學的日子裡無視「一寸時光,一寸命光」的真理。
大學的日子裡做作業時腦袋和雙手分離,一隻眼睛瞄著書本,一隻眼睛在作業本上。手中的筆毫不遲疑腦袋裡轉的卻是誰的衣服漂亮誰的舞姿瀟灑這個週末怎樣打發。大學的日子裡做作業是為了撈到平時分。
大學的日子裡以前嚮往的書本應接不暇,大學的日子裡時間充沛不需要擠壓,可大學裡的牛仔褲T恤衫連衣裙套裝更是目不暇接,班長的舞蹈培訓動員報告跟錄音機的舞曲一樣迷人心魂,新生們畏畏縮縮可心裡卻躍躍欲試。
大學的日子裡教科書比不上武打言情小說,大學的日子裡人們三五成群或獨來獨往都有各自的目標,大學時公園裡假山旁舞廳內度過的時間多,教室裡呆的日子少。大學的日子裡揮霍青春揮霍生命,時時後悔失去的太多然後又為下次後悔失去更多。
大學的日子裡做夢時候都混混沌沌。山裡的孩子,夢中沒有了青草味,沒有了野花香,迷戀的是可口可樂的滋味巴黎香水的人造氦氫。大學的日子裡也心虛也不安於是偶爾也做個清醒的夢,夢中用濕淋淋的苦笑澆滅父母曾為希望所鼓漲的苦難的。
大學的日子裡學習計劃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後推。大學的日子裡「書非惜不能讀也」的古訓不起作用,自己的人家的書一古腦兒堆在陰暗的角落,無聊時隨手拾起一本也很快被菜香音樂打擾。
大學的日子裡也有三級四級激動人心,也有自考六級引人向上,大學的日子裡一個足球踢過四季,大學的日子裡一個籃球瀟灑背影,大學的日子裡也有名著深沉思想,也有琴韻陶冶情操,也有追求明亮未來。
大學的日子瀟瀟灑灑窩窩囊囊過,大學的日子平平淡淡矛矛盾盾過。大學的日子裡也空虛也充實,大學的日子裡也使每個人畢業後都能拿出一手本領,大學的日子成為我們青春驛站駐守一份永恆的美好,大學的日子我們或多或少困了夢想,然後滿懷希望踏上新的征程。
「殺豬的」走馬觀花地看完了,只覺得腦袋上霧濛濛的,渾身涼颼颼的,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這不是說我嗎?」他下意識地看了看四周,心底泛起一種酸楚,很難受。正像魯迅先生筆下鐵屋子裡的人,被告知了真相,便一下子驚慌失措起來,想喊,想叫!
急忙逃到屋外。
拳擊手打得正酣,幾個吉他手正聲嘶力竭地唱——
我曾經問個不休
你何時跟我走
可你卻總是笑我
一無所有
我要給你我的追求
還有我的自由
可你卻總是笑我
一無所有
噢 你何時跟我走
腳下這地在走
身邊那水在流
可你卻總是笑我
一無所有
為何你總笑個沒夠
為何你總要追求
難道在你面前我永遠
是一無所有
喚你何時跟我走
告訴你我等了很久
告訴你我最後的要求
我要抓起你的雙手
你這就跟我走
這時你的手在顫抖
這時你的淚在流
莫非你是正在告訴我
你愛我一無所有
噢 你這就跟我走
……
美國小說家索爾·貝婁有部小說名叫《掛起來的人》,現在「殺豬的」覺得自己也被掛起來了,按麻將術語,大概類似於「十三不靠」,言而總之,就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意思。現在被這高亢的搖滾一激,頓時覺得血往上湧,生命裡某種被壓抑的成分又死灰復燃,並且不可遏止地蔓延開來。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幾乎所有的人都加人到這個行列中來,扯開嗓子大叫,有幾個好事者,把洗臉盆子敲得「當當」直響。
吉他手被這氣氛一感染,愈發來了精神,「砰砰」地要把個吉他敲碎,仰起脖子,驢似地叫——
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
相互認識相互琢磨
人潮人海中是你是我
裝作正派面帶笑容
不必多問多說你自己清楚
你我到底想要做些什麼
不必在乎許多更不必難過
終究有一天你會明白我
不再相信相信什麼道理
人們已是如此冷漠
不再回憶回憶什麼過去
現在不是從前的我
曾感到過寂寞
也曾被別人冷落
哎呀我無地自容
不再相信相信什麼道理
不再回憶回憶什麼過去
現在不是從前的我
哎呀哎!
……
一時間,走廊裡像炸了營,像打翻了湯鍋,熱湯又濺在了身上,人便鬼哭狼嚎地叫,天塌了,地陷了,世界末日來臨了!
一個在這個樓道裡官職最大的傢伙,一個眾所周知的削尖了腦袋投機鑽營想撈黨票想混進學生會的准政客剛想制止,便被一陣「操你大爺!」的惡罵給堵了回去,臉紅得像豬肝,訕笑著呆在一旁傻看。
現在的文弱書生,個個像吃了槍藥,隨時都會走火。正如洪水猛獸,恣意汪洋。霎時,又狂風驟起——
她似乎冷若冰霜
她讓你摸不著方向
其實她心裡寂寞難當
充滿歡樂夢想
有一天我們相遇
孤獨的心被救起
面對她的瘋狂
我不知是高興還是驚慌
一段尷尬的沉默
我說你要做點兒什麼
她突然抱住我說Aha
已經顧不了太多 因為
我的愛赤裸裸
你讓我身不由己地狂熱
我的愛赤裸裸
你不能讓我再寂寞
……
噪音一浪高過一浪,彷彿要把樓道震翻,對面樓上也好像受了感染,遙相呼應,隨波逐流,匯成一股激昂的浪頭,潮起又潮落。
這就是大學的日子,日子裡也有瘋狂!
你說這城市很髒,我說你很有思想!
學分呀優干呀黨票呀戀人呀補考呀四級呀處分呀,統統見鬼去吧!
假如你看我有點累
就請你給我倒碗水
假如你已經愛上我
就請你吻我的嘴!
……
一想到她和張宇之間破裂的戀情,叢雪就感到揪心般地疼。
愛一個人可以愛多久,心痛到哪裡才是盡頭?花瓣雨像我的情衷,誓言怎麼說才不會錯,擁抱到天明算不算多?花瓣雨飄落在我身後,花瓣雨就像你牽伴著我,失去了你只會在風中墜落……
叢雪呆立在窗前。
天空中飄起了雨絲,一樹桃花在雨中燃燒著粉紅色的煙雲,這粉紅,更染濃了她的悵惘,加深了她的失落。
杳無音信多年的舅舅終於從日本衣錦還鄉了,並且正忙著給叢雪辦理留學手續。可叢雪一點也不感興趣,覺得那是很遙遠的事。
我美麗,美麗給他看。
他輝煌,輝煌給我看。
叢雪並不奢望出國留學,她只求能和張宇獲得諒解,愛得更深、更濃,兩顆受傷的心能因為對方而獲得安慰和歡欣。
兩顆憔悴的心終於又走到了一起。這使叢雪感到欣慰,她像守護嬰兒一樣小心地呵護著他們的戀情。現在,她準備放棄出國機會,她要以十倍、百倍的溫柔來對待張宇,她要證明自己的無辜,證明她是多麼地愛他,為了他,她甚至可以放棄一切!
痛苦是思索的產物,惟有放棄思索才可能拋卻痛苦。叢雪也不想庸人自擾地做些無根無據的思索,可是,想到他們之間的離合,她便不由得陷入沉思中。
她所理解的愛是默契是和諧,是最深意識的溝通與最高層次的理解,是一瀉千里,即使沉默,也是無聲勝有聲,是心與心的撞擊,是靈魂之間的交響。
可是,叢雪覺得現在他們之間,心的距離很近卻又很遙遠,無論怎樣努力都無法回到最初的那份自然、溫馨中去了。張宇像個尊貴的施捨者,而她則像個可憐的乞求者,他眼神中的那種不信任,讓她感覺兩人之間好像隔了一座冰山。
驀地,那絲絲縷縷的憂傷飄過來,一種不可言喻的預感忽然落入心間,沒有任何根據,卻又是那樣的奧妙和不可思議。
「如果我注定了要失去你,那就讓我失去吧,在通向你愛的求索中,我已盡到了努力!」叢雪痛苦地構思自己將要面對的蒼涼,不停地問自己,「愛是什麼?是令人日漸消瘦的心事,是舉著箸莫名的傷感,是記憶裡一場不散的筵席,是不能飲,不可飲,也要拼卻的一醉嗎?」
愛情是一口自己虛設的美麗的陷阱;是上帝打的一個啞謎,永遠都沒有謎底。有人如是說。
「雨季裡多發生浪漫悲傷的愛情故事。」一位美麗的女孩曾說。
不幸被她言中了。
望著窗外灰濛濛的雨霧,張宇像只苦惱的夜鶯,孤獨、痛苦,彷彿置身於冷漠的幽谷、淒清的山麓,彷彿拖著長長的影子在荒街上惆悵。這些天來,雖然和叢雪又和好了,但卻再也找不回最初的感覺了,他已無法深入,再不能毫無顧忌地接受她,這種痛苦的煎熬使他想到了分手。
曾無數次地認為,找到了歸宿,找到了至少可以安慰自己的窩巢。叢雪用溫暖的情懷召喚他這顆飄蕩元助的心回到他們共守的「家」,然而,同樣是她把他又推到一種萬劫不復的境地,使他再度成為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
張宇開始恨她,卻又無從恨起。他感到只有分手才是最好的結局。
「當我們窮盡腦汁的時候,愛正誤人歧途。」程偉勸他道。可是,他已全然不顧地踏進了雨霧裡。
兩頂花傘在樹林裡晃動,叢雪的唇因冷而顯得發烏,她臉色慘白,不知張宇下著雨急著找她有什麼事。
「咱們分手吧,我不想再打擾你了。」張宇淡淡地說。
意料中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一陣失望的痛楚倏地掠過叢雪那顆本不堅強的心,她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只是望著張宇那張陰沉的臉,那張曾讓她心動的臉,眼中噙滿了淚水。
靜靜的樓房模糊了,綠綠的樹林模糊了,默默的張宇也模糊了,天地好像在旋轉。
聚也依依,散也依依。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也曾有過心跳的感覺,也曾編織過浪漫的愛情故事,可卻從未想過就這樣譜寫了自己愛的第一樂章。
佛說:修百世方能同舟,修千世才可共枕。而我們雖無緣相攜走過一段共同的人生旅程,但無緣終究也是難得的緣分,只是我們修得還不夠。從此從此,一無所有的旋律又再度縈繞於心海深處,久久不散。
「再見吧,」叢雪的聲音蒼白無力,連她自己也聽得一陣陣心疼。
張宇疑惑地看著她,好像驚詫她的平靜,驚詫她為什麼不問個究竟。
叢雪留下一個淒然的微笑,轉身靜靜地走開了,淅淅瀝瀝的雨拉大了他們之間的距離。
呵,該停息了,那些無數次的心靈撞擊,那些無法說清的矛盾糾纏,那些燦爛的感情追求,那些光輝的受傷血跡……
真想哭,真想痛哭一場,在無人無風也無雨的地方。叢雪真想一直在雨中站下去,站到深夜,站到天亮,站到思想沉睡,站到感情僵冷!
雨停了,未必就是晴天。
叢雪心裡一直是陰雨連綿。
離開張宇之後,叢雪感覺她已不是昨日的她了,不再是那個曾經擁有大團歡樂的人了。過去的日子都不見了,就像海濱的台階,被潮水一級一級地抽去。
仍在太陽下行走,卻留不下任何影子。
微笑越來越稀薄,說話越來越困難,大多數時間裡都是獨自呆在靜靜的黑夜裡,像習慣黑暗一樣適應著與張宇無關的日子。
叢雪突然熱切地盼望出國簽證的快些到來,只有它才能把她帶離這個讓她傷心的地方,她需要感情的再次放飛,她窒息得要死。
叢雪靜靜地等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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