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杜強>>戀戀風塵

雲台書屋

19


  夏天的夜色來得遲。

  黃昏拖著長長的裙據,舒舒展展地踱步,把一天的暑氣細心地收斂,然後才慢慢地隱去。

  校園裡,漂亮的科技館前是個消夏的好去處。叢雪喜歡的是那片青草地,人躺在上面十分愜意,彷彿擁有了整個世界。

  科技館前的大水池中,十幾束造型各異的噴泉正在盡情地表演,在彩燈的照射下,顯得流光溢彩,變幻莫測。隨風飄逸的細細的水霧,像涼涼的雪花打在人身上,頓時一陣爽快沁人心脾。

  三三兩兩的學生拿著書本或行或坐,納涼消閒,養精蓄銳,準備迎接期末考試這場無法躲過的鏖戰。

  叢雪一個人慵懶地坐在草坪上,寧靜得像個靜落枝頭的小鳥。眼睛漫無目的地看著悠閒的人群,心境若不系之舟。

  頭髮有點凌亂地飄在胸前,身上穿的還是去年的那件素雅的套裙。自從和凌君分手後,她已是很少細心地梳理自己了。

  「失去了心目中的天國,淡妝濃抹為了哪般?」

  一陣潮濕的沁涼不經意間襲上心頭。

  陌生的熟悉了,熟悉的又陌生了,我到底想要些什麼?初次萌動的情感,潮水一樣洶湧而來,卻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退去了?

  《梁祝》的小提琴協奏曲從暮色中飄來,如泣如訴,淒美哀絕。真羨慕祝英台,她能夠愛到死,愛到永遠,愛到至善至美。

  愛是什麼呢?

  其實,叢雪也一直無法說清楚自己的感覺。那段日子裡,自己的感情也像一片飄來飄去的浮雲,更像一件不整的上衣,互相牽扯著在地面上跳舞。

  是某一種需要嗎?

  「其實,我們一開始就沒有互相找到,只是在各自理想的世界中給對方加了許多迷幻,憑著一點共同語言起步,隔著一條溝扯著手走了這麼一程。」叢雪想。

  想到這裡,叢雪心中便有了一份釋然。她感到一種累極了的輕鬆,輕鬆得想癱倒。

  就像懷著巨大的好奇心,跋山涉水去拜謁一處心索已久的景觀,走到一看卻只不過是一座已瀕倒閉的小破廟而已。只有平靜地笑笑,靜靜地走開,心中已坦然得如得道的不朽老僧。

  「輕柔的晚風真好啊!」叢雪歎道。

  久違了,年輕的風。

  「奇文共欣賞,奇文共欣賞!」

  胖子拿著一本《大學生》雜誌跑進304宿舍,叫道:「大家都來聽都來瞧啦,程偉同志的文章發表了。讓我們先睹為快,我讀給大家聽。」他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讀起來——

  所謂食堂就是令莘莘學子們進門就飽出門就餓的尷尬。

  所謂食堂就是哥們姐們上課肚子呱呱叫讓你自我安慰充滿幻想熬過一天課的地方。

  所謂食堂就是哥們姐們下課一窩蜂熙熙攘攘吵吵鬧鬧老鼠來湊趣蒼蠅見縫插針足見中國人之密度的地方。

  所謂食堂就是他人一路衝鋒托人打菜有縫就鑽卻讓原地不動的你不慍不火視若不見你走你的獨木橋我走我的陽關道展示你的寬容大度高風亮節的最佳場所。

  所謂食堂就是令你一路追逐一路等候等得花兒都謝了只好吃剩下的白菜根培養耐心磨礪毅力的最佳場所。

  所謂食堂就是大師傅勺盆叮噹團團轉得腦門冒汗眾生欣欣然如同觀戲眼放神光樂趣盎然及至打上菜二目散光強忍慍色卻昂首而出展現中國知識分子自視清高的優良傳統的最佳場所。

  「等等,看你老人家唾沫星子亂飛,怪辛苦的,喝點水再念。」「死老鼠」很富階級同情心地大獻慇勤。

  「謝謝!」胖子受寵若驚地接過杯子剛要喝,卻發現裡面漂著個蒼蠅,正作垂死掙扎。

  「就知道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拿有蒼蠅的水給我喝!」胖子不由得大怒,「你的良心大大地壞了!」

  老三本來無意,卻好心弄了個驢肝肺,惱火地說:「蒼蠅都能喝的水,你怎麼不能喝!」胖子聽了,弄得哭笑不得,搖搖頭接著往下讀——

  所謂食堂就是吃菜時小心蟲子吃飯時當心石子崩掉大牙只好聚精會神全力以赴讓你改掉粗心大意懂得保護自己培養謹慎細心的地方。

  所謂食堂就是吃了蟲子說是難得補充營養略了大牙說是寶齒鋒從磨礪出面對飯菜說是想當年爬雪山過草地嚼樹根啃皮帶吃風嚥氣都過來了這等上佳美餚自然難得欲表現騎士精神卻活演了阿Q鬧劇的地方。

  所謂食堂就是飯後呼嘯而去留下滿桌白花花米飯嫩綠綠青菜驕傲宣佈中國人民已拋棄貧窮越過溫飽走向小康的地方。

  所謂食堂就是面對價格睛雨表昂首闊步二目一閉雙牙一咬排出一文大洋慨歎改革之力度市場之深入生存之多艱如不埋頭故紙堆肚皮怎能圓一種天將降大任與斯人的緊迫感的地方。

  所謂食堂就是校長頭痛大師傅頭疼學生頭痛行政命令紛出治標不治本愈治癒亂校長搖頭大師傅搖頭學生搖頭的地方。

  所謂食堂就是三點成一線中不可缺少的一環就是老時間老地方見鍋碗勺盆叮噹叫大話笑語落玉盤聲可沸天餘音繞樑三月不絕的地方。

  胖子猛地提高音量,來了個C大調,手臂一揮結束了朗誦。

  眾人鼓掌,一時語紛紛:

  「咱老大還真有兩把刷子。」

  「於我心有慼慼焉。」

  「等他回來讓他請客怎麼樣?」

  「烏拉——」眾人雀躍。

  東方紅,太陽升,

  中國出了個毛澤東,

  他為人民謀幸福,

  呼兒咳喲,

  他是人民的大救星。

  ……

  程偉正哼著《東方紅》往樓上走。這兩天學校裡要舉行紀念毛澤東誕辰100週年演唱會,他作為合唱手參加排練去了。在樓梯上被隔壁的」騷客」撞見了。

  「行啊,阿偉,你的文章在《大學生》上發表了,真人不露面啊!」「騷客」吃了葡萄似地酸酸地說。

  「真的,今天不是愚人節吧?」程偉有點不大相信,這年頭坑人不納稅,不小心就掉陷阱去。不過上學期倒是投過一篇稿子,好長時間杳無音訊,以為石沉大海了呢。

  「言而無信,不知其可,你們老五剛開完新聞發佈會,白紙黑字真真切切,騙你幹嘛。以後咱倆再切磋,我還有個會要參加。」「騷客」說完匆匆地走了。

  「騷客」是校報記者,向來以文人自居,經常在校報上發表些「人生如夢」「月高風清」之類的文章,特別是被老師誇他文筆老練之後,他更是脖子跟晚上睡覺落了枕似的,見了人很費勁地點一下頭。他常穿一件復古意味很濃的中山裝,風紀扣緊閉,上衣袋插著幾支筆,不知道的以為是修鋼筆的。他不怎麼近視,但碰到參加校報會議等他認為比較重要的場合就戴個被「窮鬼」們戲稱為用破爛換的塑料眼鏡,作學問淵博狀。

  「人逢喜事精神爽」,程偉上樓梯頓時覺得輕快了許多,路過303宿舍時被「帥哥」拉進屋內,對他說:「作家回來了,快到我這兒坐坐,讓我也沾點文人氣息,脫脫俗。我對你的敬佩可如滔滔江水,洶湧不絕!」

  「帥哥,拿我開涮哪?積點德吧,或許你還能混個老婆。」程偉笑道,說著往床上一坐,哎喲,不好!被子下面蛇似地蠕動了一下。

  「怪不得我這兩天眼皮直跳,原來有人要請喝酒啊!」「老白干」迷迷糊糊地從被窩裡探出頭來,三句話不離本行。

  「酒是人家的,胃可是你的,悠著點吧。」程偉應忖道。

  「干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你看你們俗了吧,應該先評價一下人家的文章嘛!」「酸菜」從厚厚的詩集中抬起頭來,翻著金魚一樣的眼睛,好像不經意地看了程偉一眼,說:「你那文章詞句還通順,不過有些地方欠推敲,以後還得多讀些詩。什麼時候咱喝兩盅,具體地說說?」

  「等哪天咱哥們成了款爺吧。」程偉打哈哈道。

  「酸菜」是詩社社長,自己很少動筆,麾下卻有一批干將,有寫風花雪月的,有些詩人情緒的。詩中經常恍然大悟似地用一些「噢……」,像是突然發覺掉了錢包。據聽說有一個小嘍囉頗得「酸菜」器重,專寫一些晦澀難懂的詩,如《圍城》裡的曹元朗把孕婦的肚子比作滿月。據說此人花了好幾天時間炮製了一首情詩送給他心儀的女孩,人家百思而不解其意,被一句「太陽使萬物受孕」而嚇得花容失色,從此不敢再接近他,弄得小嘍囉好幾天沒靈感。「酸菜」是出了名的「長嘴」,經常到手下住處巡迴,作諄諄教導關心備至扶持新人嘔心瀝血狀,及至開飯時間謙讓一番酒足飯飽方才離開。這為程偉所不齒,抽身便走。

  行走間頓覺尿急,急忙拐進WC。

  「油條」提著褲子慌裡慌張往裡竄,嘴裡還忘不了念叨:「急急忙忙跑到茅房,抬頭一看高級飯店。」程偉聽了忍俊不林

  別看他猴急的樣子,還忘不了耍貧嘴:「作家,你還用親自上廁所?」

  「你說得輕巧,我不來你給代辦托運?」程偉覺得味道不對頭,不敢戀戰,掉頭便走。

  就聽見洗刷間裡隔壁的「尹相傑」脖子上像被誰踩了一腳似地正扯著嗓子叫喚:「妹妹你坐船頭,哥哥我岸上走,恩恩愛愛,纖繩蕩悠悠……」唱到高音處轉不過彎來,跟村野樵夫吆喝牲口似的。

  「你老人家別憋過氣去了!」程偉急忙給他撫胸捶背。

  「哇塞!是作家大人,我好喜歡好喜歡你喲。」這傢伙「娘娘腔」十足,估計是港台片看多了。

  「你別學鳥叫了!」程偉一句話把他弄了個大紅臉。

  剛跨進宿舍門,就見幾個弟兄眼睛發綠地圍攏過來,眾口齊聲:「大哥,你回來了!」

  程偉看著眾人期待的目光,平靜地宣佈:「稿費來了,我請客!」

  「烏拉——」眾顏大悅。

  程偉有點不踏實地問胖子:「五弟,我看看那篇文章。」

  胖子一臉邀功請賞的勁頭,親熱地遞過來那本《大學生》雜誌。

  一看不要緊,他不禁失火似地叫起來:「死胖子,你有沒有搞錯啊,這不是人家魯南寫的嗎?」

  「咦,你的筆名不是叫魯南嗎?」胖子大惑不解地瞪著怒髮衝冠的程偉。

  「你真聰明,別人就不可以用了嗎?」程偉惱怒地向胖子呵道,「妖言惑眾的一切後果由你自負,三日之內向我提交書面檢討書!」說罷,摔門而去。

  胖子聞聽此言,像霜打的茄子,蔫了。

  程偉剛出門便覺得尿急,今天真他媽邪門了!又急忙拐進WC。

  六月的校園,總是飄著淡淡的憂傷。

  沒有比朋友分手,甚至是一生不再謀面更讓人悲傷、啼噓的了。年輕的心原本就經不起太多的悲歡離合。

  送行的酒席上,一位忘年交拉著程偉的手哭得不行,那涕泅橫流的臉龐讓人永遠都不會忘記。

  待到酒醒過來時,朋友已乘凌晨的車遠去了,永遠地離開了這方熱土。

  程偉不勝感慨,為朋友,也為所有在這個季節離開青青校園的莘莘學子,寫下了一段文字,發表在校報上——

   一路順風

  那個企盼的季節,遠而又近了。

  細雨涵蓋了整個天空,也把人浸得濕潤潤的。

  曾幾何時,我風度不減地喝乾了幾杯叫做啤酒的東西。今天,面對你垂淚的雙眸,我顫抖的手卻再也無法將優雅的高腳杯端平。

  不經意間,有成威的淚水滑落杯底。

  眼前,模糊了你的笑容,也模糊了你來時的路。

  喝,喝吧,先乾為敬,謹祝你一路順風!

  你的眸子沒有作痛苦的沉思,因此妙不可言。

  背起空空的行囊,你悄然而去,如昔日遠足般從容,誰知,卻是黃鶴一去,香無歸期。

  風扯我衣,心隨你而去。

  淚如夢囈溫柔的細雨,打濕六月的花傘。

  我醉酒的心和幾個音符混在一起,流浪在你昔日倘佯的街頭。

  往昔親切,往昔漸遠……

  端起空空如也的杯子,我以惋惜的目光,親吻你漸遠漸逝的背影。

  先乾為敬,謹祝你一路順風!
上一頁 b111.net 下一頁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