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清早,旅司令部舉行幹部會議。會上,旅首長講了:要進行新戰役。王成德、周大勇開罷會,回到連隊的時候,太陽掛在西邊山線上。
他倆把在旅部開會時光記的筆記,翻來翻去捉摸了好一陣,便讓文書用四張大麻紙,把陝北敵人兵力分佈的情況畫了張簡單的圖,準備本連隊開戰鬥動員會議時候使用。
參加會議的支部委員、黨小組組長和班排幹部都來了。他們都變得更英俊了:服裝整齊,臉膛兒光彩;腰裡的皮帶和腿上的綁帶都扎得很正規。
王成德說:「同志們,要打仗了!」他聲音很低,說得很平常。
可是,這句話像吸鐵石一樣,一下子把戰士們的情緒、眼光和注意力都緊緊地吸住了。戰士們的臉膛更加豁亮生動了,一雙雙黑嘟轆轆的眼睛,閃著嚴肅、熱情的光。眨眼間,每一個人心裡也閃動著各種情緒和想法。王老虎脊背靠牆站著。他瞅著自己嘴邊的小煙鍋,像是「要打仗了!」這句話他根本沒聽到。其實,他不光是聽到了,而且心裡的想法比別人並不少。蟠龍鎮戰鬥,他第一個登上積玉□,成了陝甘寧邊區出名的英雄。真武洞五萬多人的祝捷大會上,他跟周恩來同志、彭副總司令肩靠肩坐在主席台上;還被選入主席團。當一名大英雄那是鬧著玩的嗎?要功上加功呀。可是在這回部隊行動中立什麼功呢?他想到鞏固部隊,想到要求最艱苦的任務,還想到自己班裡有人打仗膽兒小、行軍時腳上常常起泡……嗨嗨,該有多少事情啊!馬全有呢,一聽「要打仗了」就*#踥/oo地衝起一站,心裡轟地冒起一股火。他覺著,要打仗馬上就走,走到就打。打的時候最好拚刺刀;再遲一分鐘心都會炸!再說,下次戰役中他要捉十個俘虜——這計劃是自己向黨支部提出並保證要完成的,說話要算數。李江國呢,他是急著想表決心;想挑戰,還偏偏要和馬長勝這老牛筋挑戰。馬長勝扭著脖子噘起嘴,臉色黑煞煞的;誰也不看,眼珠子固執地盯著自己的臉膛。他窩了滿肚子的氣,想跟人吵架。他生誰的氣?生自己的氣。瞧瞧,要打仗了,可是自己班裡有個鬧病的,而那個戰士鬧病是因為自己關心不夠。只有老炊事班長孫全厚的樣子出奇,打指導員一開口說話的時光,他就咧開嘴,喜眉笑眼的像有滿心眼的高興。因為蟠龍鎮戰鬥中,他搞到敵人的兩口行軍鍋,又輕又大。從今向後,到哪裡再不必向人央告著借鍋啦!管它什麼戰役,就是走到天邊上,炊事班先不發愁——有口鍋,不論是稠的稀的,總能讓同志們吃上口熱的。
王成德說:「同志們,看,敵人整個架勢就是這樣:胡宗南的主力隊伍從綏德城竄回來以後,就在這延安附近擺著!」他的手指移到地圖上延安老西邊的地方,說:「這是陝甘寧邊區的隴東分區。青海馬步芳的一百旅……還有寧夏馬家匪徒的八十一師……佔著我們隴東分區。」他念了很多地名和番號。接著他又指著陝西西北角靠長城邊的地方說:「這是陝甘寧邊區的三邊分區。寧夏馬鴻逵匪徒有五六個團的兵力佔著我們這塊地方。」他的手指在隴東分區和三邊分區畫了個大圈子,又說:「三月間,胡宗南進攻延安的時候,寧夏和青海的馬家匪徒,趁我們跟胡宗南打得抽不出手來,就出兵佔了我們這兩個分區。這多時,他們在這一帶『清剿』哩,殺人放火,老百姓苦得撐不住!同志們,敵人陣勢就是這樣。咱們大家先合計一番,看下次戰役怎麼打。」馬全有說:「先不管他什麼馬家匪徒,那是籃子裡的菜,遲早會收拾他的。我們先集中力量打胡宗南匪徒。」
六班班長說:「就是嘛,擒賊先擒王,搞掉胡宗南再說。」李江國把人豁開朝前走了一步,說:「算啦,同志們!打仗是憑自己的意願?仗怎麼打是要根據敵情來決定。我們對敵人的活動跟打算兩眼墨黑,這樣討論到牛年馬年也是白搭!」
王成德說:「還是舊話,蔣介石的日子越來越難過。他要胡宗南趕快結束陝北戰爭,然後把兵力抽出來,送到別的戰場上去。」
馬長勝悶聲悶氣,像坐在甕裡說話:「他來得容易,想走,可不能那麼簡單!讓胡宗南試試看!」
周大勇插上說:「是呀,敵人知道不消滅我們的軍隊,我們就要砸碎他的鍋。這麼,敵人就有個消滅我們的陰謀。」李江國說:「什麼陰謀不陰謀,他們那一套,我們見過。
胡宗南肚子裡沒貨,是個草包!」
王成德把那幅四張麻紙的大地圖,往牆上一掛,說:「延安以南是咱們陝甘寧邊區的關中分區。胡宗南要他關中分區的隊伍向北進攻,要隴東分區的馬家匪徒向東攻,配合延安地區胡匪主力把我們圍在這安塞地區消滅。瞧,敵人這盤算打得多帶勁呀!」
一排排長說:「胡宗南的部隊死擠成一團,我們目下還啃不動。現在先收拾馬家這些狗雜種,教敵人『合圍』不成。」
周大勇說:「對呀。敵人想讓他們的幾股子部隊分頭猛進,在這裡圍殲我們。可是我們不等他動,就先打他個頭昏眼花。
這樣:第一,打碎了敵人的『合圍』計劃;第二;不等敵人擰到一塊,我們就把他零敲碎打了。」一個班長說:「打這兒向西到隴東地區,要走三四百里,還要穿過大森林;要是再去三邊分區,還得過沙漠呀!這也得估劃估劃。」
馬全有說:「不要說翻大山鑽梢林過沙漠,黨中央讓我們到天邊上去幫助勞動人民翻身,我們也不怕;要怕,還叫什麼共產黨員!」
李江國說:「鑽梢林過沙漠那唬不住人,可我也不同意到什麼隴東分區和三邊分區去。咱們先把胡宗南收拾光讓黨中央和毛主席回到延安再說。黨中央和毛主席回不到延安,我們心裡難受!」
周大勇說:「我們在延安周圍打運動戰就行,運動到遠處就不行!同志們,這算什麼軍事思想?」
王成德說:「如果上級決定去隴東分區作戰呢?」
馬長勝說:「那就堅決執行唄!」
窯洞裡挺悶氣,沒人說話沒人吱聲。王成德用拳頭撐住下巴,忽眨著眼。
周大勇雙手撐在腰裡,望望這個瞅瞅那個。他躁氣了,說:
「同志們,你們怎麼連一點道理都鬧不通!我們不能光看到陝北和延安,我們還要朝全國看,要有戰略頭腦呀!」
周大勇講罷,大伙你一言我一語嘟嘟噥噥地在議論。這工夫,王老虎悄悄地蹲在牆角,思量什麼。像是,他最大的心願就是希望人家不注意他。
李江國喊:「老虎,說話呀!三個人裡頭有諸葛亮,大夥一討論,就把這理弄明白了。說話呀,老虎!」
王老虎磨磨蹭蹭站起來,低著頭,用腳輕輕踢地下的石頭子,說:「要是上級決定進行隴東戰役,我們就捨命地去執行;要是上級還沒決定,讓大伙出主意、討論,那……延安多會才能收復?……同志們,我也拿不定主意啊!」他不自在地微微一笑,又瞇縫著眼睛,想算著什麼。
王成德說:「同志們!上級決定要進行隴東戰役。我們向隴東分區進軍去打馬家匪徒。眼下看,我們是把西北戰場最主要的敵人胡宗南放下了,實在呢,我們是把他箝制得更緊了。因為,敵人怕我們從隴東地區插出去,戳到他們後方去。所以,我們一動,胡宗南一定跟上我們轉……再說,我們用零敲碎打的辦法,把胡宗南的幫兇一個一個地敲掉,那胡宗南就孤立了,就好打了。說到敵人還佔著我們延安,這不要緊,反正敵人要的是地方,我們要的是勝利。……」散了會,王成德坐在門坎上,雙手捧住頭,心裡火熱毛辣的。周大勇朝牆站著,用拳頭咚咚地捶打牆壁。突然,他轉過身,說:「今天的戰鬥動員會,就沒開出個名堂!真他媽的窩囊,什麼工作都不能幹得稱心如意,老是疙裡疙瘩的!老王!咱們再召集支委會,從頭重來!我就不信世界上還有作不好的事情!」
第一連開罷第一次戰鬥動員會的第三天——五月二十一日夜裡,風不吹草不動,一輪明月掛在天空,照得山溝如同白晝。
安塞縣真武洞前後左右的山溝、河槽裡,擠滿了馬上要出動的西北野戰軍的部隊。戰士們集合在川道裡,除了輕微的咳嗽聲以外,什麼聲響也聽不見。河槽裡馱山炮的騾子,一排一排站著,都不叫喚。它們也像是懂得,現在需要特別肅靜。
部隊臨出發的時光,王成德接到上級的命令:跟團政治處的幾位幹部一塊到黃河邊去帶訓練好的新兵,補充部隊。周大勇說:「老王,我說指導員跟連長的工作沒有好大分別,你還強辯。瞧!現在不是連長跟指導員的工作都擱在我肩上了嗎?」
王成德說:「喊什麼冤!我不用幾天工夫就回來了。」
部隊出發了,像往常一樣,開頭走動的時候好擁擠喲!戰士、擔架隊的老鄉們,戰馬,馱炮騾子……南來的北往的,插過來穿過去,像是亂踏踏的沒有次序。直到部隊走出十來里路,那就利索了:這一路在這一條溝,那一路在那一條溝,一道道的人流,從不同的道路上向一個共同的目的地流去。天亮了,部隊行列裡紅火了,荒山冷溝也變得熱鬧而有生氣了。沿部隊行列,每隔五六百公尺就有一個師政治部或團政治處的宣傳員,拉開嗓子給戰士們講新戰役的意義跟行軍中應該注意的事項。山坡上,路旁邊,每隔三五十步就貼著一張鼓動戰士們行軍的標語或圖畫。戰士們上大山的時候,就能聽到宣傳員在山頂敲鑼打鼓,用喊話筒呼喊:「上一山又一山,我們是鐵腿英雄漢……」各連隊的行列裡更熱鬧:有的戰士說書、講笑話,有的說快板,有的唱民歌小調。
晌午,部隊進入到一條大川道裡。
周大勇走在第一連行列前頭。他朝前看,前邊是伸到遠方的部隊行列。朝後看,後邊是望不見尾的隊伍。路隨山轉,部隊行列也彎彎曲曲地向前流去。他覺著,他是這人流中的一滴水,是這偉大組織的一個細胞。他要離開這個整體,他的生命就完結了。這許許多多的人,大半他都認不得,可是他們的歡樂、難過,就是他的歡樂、難過;他們是他的同志、親人。他又覺得,部隊行列像個大鏈子,自己的連隊,只不過是這鏈子當中的一個小環子,可也是不能少的一個環子。這許多環子中的一個環子是不是結實,那就看自己的工作了。他覺得責任的擔子沉重,而工作又做得不夠強,心裡著急、慚愧。可是他返轉尋思,往上數有營長教導員,團、旅首長……往下數有排長、班長和戰士,只要自己在這嚴密的組織中,努力向前,那麼,自己就有學不完的東西,說不盡的快樂。他猛地抬頭一看,前邊部隊已經伸入黑山森林裡去了。
二
戰士們經過了一夜又兩天的行軍。一天,太陽快壓山的時候,部隊在沒有人煙的森林裡宿營了。
戰士們依著一棵棵的大樹,用樹枝搭起了準備睡覺的小棚子。炊事班燒火做飯了,一股一股的煙,冒出森林伸展到天空。西邊天上的紅彩霞,把樹梢抹成了紅的。樹上有各種鳥雀叫喚,像是比賽唱歌。黃刺玫花,散放著香味。遍地都是叫不起名字的小花,有的紅艷艷,有的黃登登,有的藍燦燦,有的紅彤彤,實在是美。
溝渠裡,炮兵們在飲牲口。有的炮兵戰士脫光衣服,在溝裡的小水流裡洗澡、唱歌;有些個戰士繞樹幹追趕著鬧著玩。一個騎兵通訊員背著手順山坡朝上走,馬跟在他後邊。他蹲下,馬就站住,他跑,馬就跟上跑。他吹起口哨,那馬的頭就一擺一擺,有節奏地踏著蹄子,像是對它的主人表演什麼。他猛地往地下一撲,說:「臥倒!」那馬也就臥倒;他的頭靠著馬頭,手還比畫著,像是對那匹精靈的馬,說什麼蠻有味道的事情。
森林中,到處是戰士們歡樂的笑聲;到處是雄壯的歌聲:
「我們是工農的子弟,我們是人民的武裝……」警衛員們,給團首長用樹枝在一棵大樹下搭起一個棚子。這棚子比戰士們的棚子闊氣多啦:三面還用被單遮著。團參謀長衛毅,盤著腿坐在團首長住的棚子裡,跟他弟弟衛剛談話。
衛毅摸摸自己的左腿,那左腿膝蓋下邊的傷口還沒痊癒。他說:「羊馬河戰鬥中我負傷以後,在醫院裡整整躺了一個月。現在總算趕上了部隊!往後,我負了傷,願意坐上擔架在前方轉,可千萬再不去醫院壓床鋪了。躺在床上老是惦記部隊,心像油煎!這一回來,碰巧趕上打仗,我可真有這份福氣!衛剛,怎麼著,你連隊工作搞得很起勁嗎?你還是冒冒騰騰地憑一股子熱情辦事?」
衛剛把手裡的一根小樹枝折來折去,賭氣地說:「我只有一股蠻勁,再沒別的能耐。工作也只能做成現在這個樣子!」
衛毅親熱地望著他的弟弟,他打心眼裡喜歡他。他覺得他太年青,得到的表揚已經太多;經不起表揚的人,並不是沒有的。他說:「只有一股蠻勁還行?聽說,你不想作政治工作而想作什麼『單純的軍事工作』。奇怪啊!」
衛剛覺得他哥誤會了他的意思,蠻抱屈地說:「我是說,不想作指導員,想作個指揮員,比方,當個排長也行。」
衛毅說:「這想法並不壞呀,可是為什麼不想當指導員?
太麻煩,是不是?」
衛剛用樹枝在腿上輕輕地敲打著,不吱聲,像是有滿肚子牢騷似的。
衛毅從馬褡子裡抽出幾本書,說:「這幾本書,是我在山西給你買的。你再忙,學習總是不能放鬆。」
衛剛把書往胳肢窩下一夾,站起來就準備走。
衛毅問:「就走嗎?」
「我還有工作。」
「你還需要什?」
衛剛一腳踏出了棚子,說:「什麼也不需要!」
衛毅走出棚子,趕上了衛剛,跟他並肩走著。他問:「你怎麼啦?」
衛剛憋了兩三分鐘才說:「你對我的看法不全面!」
衛毅笑了,望著數不清的參天大樹,說:「衛剛,讓我怎麼說哪?戰鬥中,我看見你把戰士們帶上去了,平素看到你在工作中做出成績,我就比別人更高興。可是你為什麼做出芝麻大點的事情,就要讓人看見呢?這不好啊!看看我們的戰士,他們都是些樸實穩厚的人,完成驚天動地的業績,也不作聲。衛剛,你我不論作出多大的功績,也不需要向人顯示,因為那是我們本分以內的。」他雙臂幫在胸前,凝視著樹上歸窠的鳥雀,思量了一陣,又說:「我常想,就算我單槍匹馬消滅了上萬的敵人,立了大功。但是這比起黨教養我的苦辛來,比起共產主義事業來,又算得什麼?衛剛,你同意我的看法嗎?」
「這說法還有錯?」衛剛的聲音平和了。
衛剛邁大步走開以後,衛毅還雙手撐在腰裡,在原地站立了好一陣。他回想著他的弟弟,微微聳動肩膀,自言自語地說:「還太年青啊!」
團政治委員李誠,從下面山坡上走上來。他一走近棚子,就看見衛毅找來幾個剛從連隊上回來的參謀,匯報今天行軍中的各種情況。他想:「衛毅的腿真快!半點鐘以前我還看見他在二營,轉眼他又回到團部來了。」
李誠看見棚子很小,裡邊擠得人太多,就蹲在一棵大樹下。
衛毅看見政治委員,他輕輕聳了一下肩膀,微微一笑。李政委也隨便地揚起手向他打招呼。
團政治委員李誠,高個兒,臉有點瘦。不論誰一見他,就覺得他那肌肉並不豐滿的身體裡,像是儲藏著使用不盡的精力。
李誠翻開放在膝蓋上的小日記本,邊看邊思量。
部隊今年三月臨過黃河的時光,他就跟旅政治委員到晉綏軍區分「建軍會議」去了。他離開部隊三個來月,覺得自己對部隊情況有點生疏。因此,他回來的這五天工夫,成天在各營、連跟幹部、戰士談話。他要具體掌握部隊情況,特別是思想情況。
他反覆分析了他瞭解到的各種情況,看到,隨著戰爭的發展,政治工作者面前擺下了繁重的任務。不錯,那種勇往直前、信心百倍的戰鬥精神,非常旺盛。但是,現在鬥爭特別艱苦:在這人煙稀少的地方,大兵團作戰,沒有房子住;糧食少,戰士們常是饑一頓飽一頓;長途行軍,整天翻山過嶺;特別是,戰鬥殘酷、複雜而又頻繁。因此,那些軟弱的東西也就暴露出來了!李誠想起團黨委會討論過的幾個人。這些人的錯誤思想,雖然表現為各種式樣,但是歸結起來就是:向困難低頭,畏縮不前。他站起來望著身旁什麼地方,望了好一陣,然後,把右拳提到胸前向下擊著,獨自說:「要朝這些壞思想開火!哪怕這壞思想是一星星一點點,也要肅清它,徹底肅清它!」
李誠的舉動顯出:緊張的戰鬥生活,不光把人平時舉止態度上的細節磨掉了,就連人那些遲緩柔弱、猶豫不定的脾性也磨掉了。它讓人作風雷厲風行,性情果敢爽直。
李誠穿過灌木林,走到團政治處的宿營地旁邊。
政治處的電話機就安在一棵大樹下。組織股的一個幹事,正在電話上和二營教導員談工作。另一個幹事,在文件箱裡翻尋什麼材料。一個戴近視眼鏡的保衛幹事,坐在草地上,把手槍放在兩腿中間,正審問一個混入部隊的特務。有一個年青人,趴在地下,畫著明天鼓動戰士們行軍的圖畫。一棵大樹旁邊的文件箱子上,趴著一個刻小報的油印員。他刻的文章多半是快板、詩歌和「順口溜」。油印員刻著刻著就把頭擱在手背上睡著了。李誠輕手輕腳地走到油印員對面,蹲下去,把鋼板、蠟紙和鐵筆挪過來,幫油印員刻了一小段,又搖著頭獨自說:「我當宣傳員的時候也刻過鋼板,可是我刻寫的技術比這小鬼差遠啦!」他親切地望著油印員那孩子式的臉頰,那臉頰被太陽曬得起了一些白色而透明的簿皮。
李誠朝一棵大樹跟前走去。那裡團政治處楊主任,召集了十來個幹部正在開會。
團政治處的那些幹部,都是每天行軍時候,楊主任派到各個連隊上去的。他們和戰士們一道行軍,幫助連隊工作,瞭解戰士們的思想情緒等。每天,部隊宿營後,他們就回到團政治處,給團政治委員和政治主任匯報瞭解到的各種情況。李誠對這種「匯報會議」很關心,每隊都去參加。
宣教股長匯報。他講,第六連創造了一種行軍中鼓勵戰士情緒的新方法。
楊主任把本本上記的話看了看,說:「高股長,像你這樣深入連隊瞭解問題,可就豐富了咱們政治處的工作。同志們,加油幹哪!有了你們這些人深入連隊,就有了很多看不見的線把團黨委和戰士們連接起來了!」他抬起頭,看見李誠站在自己身邊。又說:「政委!你來遲了一步,沒聽上高股長的匯報!」
「妙哇!把團黨委和戰士們連接起來了!」李誠邊想邊對高股長說:「你再講一遍!」
李誠垂著兩手,頭微微低著,望著旁邊什麼地方。聽了好一陣,他說:「楊主任!讓高股長和二營教導員一道到六連,把這種新方法再從頭到尾瞭解一番。經過仔細研究以後,真正證明它是有效的方法,那就請二營教導員到一、三營去作一次報告,讓大家都學習這種方法。」
楊主任說:「著啊,這樣做穩當些。」接著又有一個宣傳幹事匯報。他的臉膛看來又俊秀又聰明。他拿出個小本子看著,說:「楊主任,我瞭解第五連的情形是這樣的:戰士們非常疲勞,他們情緒都不太高,有一兩個班排幹部也愁眉苦臉……」李誠瞅了那個宣傳幹事一眼,問:「什麼原因?」
「不知道。……他們的指導員看起來辦法也不多!」
楊主任問:「你這個代表政治機關去的人,又給他們出了些什麼主意呢?」
「我,我也累得喘不過氣。我……」「不說你,還談五連的情況吧!」
「恐怕再沒有什麼了!」
李誠一字一板地說:「不要說什麼『恐怕,恐怕』,確實一點說!」
宣傳幹事慌了,瞧瞧左右坐的幾個幹事、工作員,像是求援。他說:「我想,大概再沒有什麼了。……」李誠臉色凝然不動,那千百斤重似的眼光,壓在宣傳幹事身上。他說:「算啦!誰知道你說了一大篇什麼!不要你匯報五連情況,先請你弄清,你為什麼這樣愁眉苦臉呢?」他直盯著那個宣傳幹事,盯了好一陣,說:「奇怪,熱騰騰的連隊生活反映在你腦子裡,就是這樣!照你的說法,戰士們日夜行軍,艱苦奮戰的英雄氣概怎麼解釋呢?你看不見那些病了硬說沒病,自己腳磨得出了血,還一樣鼓舞別人幫助別人的人嗎?我們知道,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是堅強的,有個把子讓困難嚇倒了的人。對這些人應該做的工作,營團黨委已經具體佈置了。你最好到五連再住幾天,呼吸呼吸戰士們的正氣。這對你現在有好處,對你將來也有好處。」他向前走了幾步,停住腳步,回頭望著那個宣傳幹事,說:「有一次咱們旅政治委員給我談:『嚴格地說,如果你在一天的生活中,沒有任何新的感覺,那麼你這一天便算過得很糊塗;如果你根本感覺不到那不斷湧現的推動自己向上的思想,或者說失掉了對新鮮事物敏銳的感覺,那你的腦筋就快要乾枯啦!』我看,這幾句話,對你也很有用處。」
斷黑,樹枝梢上掛滿晶亮的星星。森林的空地上,炊事員們燒起一堆堆的火。黑暗中,不時發出哨兵威嚴的喊聲。李誠時而在樹林邊向站哨的戰士詢問什麼,時而在火堆跟前和炊事員聊天,時而又向教導員或指導員指示什麼。
李誠靠一棵樹幹站著。樹上的鳥兒撲嚕撲嚕扇著翅膀,像是對這森林裡突然出現的熱鬧生活很不習慣。李誠的警衛員站在一棵樹下,他很想揀起塊石頭朝鳥窩扔去,可又怕打擾了李誠的思索。咦!政治委員在想什麼哩?興許他正在諦聽這森林晚間是怎樣呼吸?其實政治委員正在聽著戰士們講話。「事事立功嘛!大伙沒意見就給寧金山記一功。」這是班長王老虎的聲音。
「梁世德也應該記功。他行軍中幫助別人扛槍,宿了營又幫炊事班挑水。……」「不行,梁世德今天行軍的工夫,踏了老鄉的莊稼苗。這呀,是個了不起的錯誤。說說,咱們為什麼打仗?為了人民利益哪。可踏了老鄉莊稼,不就破壞了人民利益?一個革命戰士嘛,自個兒做了對不起人民的事,他心裡就像錐子扎。可梁世德就沒有在大伙面前坦白這件事,這就是階級覺悟不高呀!」
「不要胡拉被子亂扯氈。有功記功,有過記過,這是兩回事呀!」
「說得出奇!怎麼是兩回事?……」李誠一動也不動地聽著、思量著。像他在戰鬥生活中千百次體驗過的一樣:戰士們說的話中,有很多寶貴的思想。這些思想是閃閃發光的,具體的,彷彿伸手就可以摸到似的。他調查研究,到處看到處聽,並思量分析這一切,已經成了習慣。他跟戰士們一塊生活、呼吸,好像也一分鐘不能間斷。
他調查研究,便能從日常的生活現象中,領悟到一些重大問題。他到處看到處聽,便能從戰士們的面容、眼色、笑聲、不關緊要的說話當中,銳敏地感覺思想的動靜。常有這樣的事情:他從一個連部駐的院子門口走過,看見一個戰士站在那裡發愣。他就到連部對指導員說:第幾班某某人,大概有什麼樣的心思。指導員一研究,果真不錯。有時候,他突然在電話上對某營教導員說,哪一連哪一班有個叫什麼名字的戰士,家裡來了封信。信裡頭說,他母親病亡,你們要很好地安慰那個戰士。接電話的幹部聽到這些話很奇怪:今天就沒見政治委員到營裡來呀,他怎麼會知道這些事?
只要有機會,李誠總願意把鋪蓋搬到連隊上去住。因為他跟戰士生活在一塊,就明顯地感覺到他們的智慧、想法、要求、願望,向他腦子裡流來。這各種向他腦子湧流來的東西是複雜紊亂的,可是這一切很快就在他腦子裡起了變化,有了條理。有時候,李誠裝了滿腦子問題一時抓不住要領,可是幹部或戰士的某一句話給他提起了頭,一切立刻都明確了;事物的內涵或單純的本質,也都立刻清楚地顯示出來了。這當兒,他得到別人意想不到的愉快。這種心情,讓他工作精力更加充沛。
周大勇從一棵大樹邊閃過來。李誠問他幹什麼去?周大勇說,他剛開完支部會,現在去找個戰士談點問題。
李誠問了第一連戰鬥動員的情形以後,說:「周大勇同志!你光給戰士們講,我們是為自己打仗,一定要完成任務,這還不夠。我們的戰士,不是普通的士兵,他們都是革命家、軍事家。因此,不僅要讓他們知道我們的事業一定會勝利,而且要讓他們知道用什麼方法取得勝利。這樣,他們才有不能摧毀的必勝信心。過去我們在這方面只零零碎碎進行了點教育工作,非常不夠。周大勇,行軍當中,你要利用每一分鐘,拿我們實戰的例子,簡單生動地給戰士們講解我們的作戰原則。當然,這件事要做好,還必須全團很好地組織一番學習,但是我們不能等待一切都準備齊全了才做工作。不能等待,說幹就幹,不能大干就小干,能幹多少先干多少。」
周大勇想起部隊出發前,在本連隊的戰鬥動員會上,自己就因為沒有想到這些問題使工作走了彎路。李政委剛回到部隊,可是他劈頭就提出這個問題!
這時光,山坡上爬上來兩個戰士。他倆,走累了,坐在一棵倒下的樹幹上,抽著煙,笑哈哈地閒聊。
「我把你父親來信的事,向連長一報告,連長再向政治委員一報告,那你小子就有好受的了!」
「你成心跟我作對!我又沒有捏死你的兒子。政治委員的眼睛多尖!你不多嘴,保不定他啥時候也會知道。真個的,咱們倆感情挺好,包庇點!」他咕咕咕地笑了。
「別怕!我不給你公開宣傳就對了。不過,說公道話,你這愣小子,可也就太叫人惱火!」
「如今這翻身農民,說話可就氣粗!我父親那封信末尾還寫著:『兒呀,白日盼,夜裡盼,半年盼不來你一個字。你不給家裡寫信,我就要寫信批評你們的政治委員。他是幹什麼的?他怎樣指引我的兒子……』我心裡直撲騰,他老人家要真的……」黑暗中有人插話:「牛子才,你父親說得很對。他應當批評我,他有權利批評我。」
呵!政治委員的聲音。天曉得,悄悄話讓他給聽見了!兩個戰士像讓火燒了腳後跟一樣,一蹦跳起來,立正站著,又吃驚又好笑。
李誠問:「你好久沒有給家裡寫信了?」
牛子才嘴裡像憋滿東西,乞乞吭吭地說:「從過黃河……
過黃河……到如今,一個字也……」李誠說:「來,來,坐下!」
兩個戰士坐在政治委員旁邊。周大勇,站在他們對面。
李誠說:「周大勇,你也坐下聽聽。湊巧,這不近情理的事情發生在你們連隊。」他側過臉問牛子才:「為什麼不給家裡寫信?理由大致是戰鬥頻繁,行軍緊張,忙!你說說?」
牛子才摸摸槍,肩膀動動,像是蚊子鑽到襯衣裡,渾身癢癢又不好去搔。
李誠說:「你家裡是翻身戶,想來過去你父親不是長工便是貧農。」
牛子才說:「我父親攬過多半輩子長工,土地改革當中,我家分到十九畝三分地。」
李誠望著樹梢的星星,手輕輕地拍著膝蓋,說:「勞動人民屎一把尿一把,從貧困生活裡把自己的子女拉扯成人。戰爭來了,他們又把子女送到自己軍隊裡。為了他們養育了那些英雄的子女,中國人民世世代代都會感激他們的。這樣的人——用自己的肩胛扛著人民解放事業的人,誰會有一時一刻忘記他們?更不要說他們的親生骨肉啦!你父親在信裡對我們做政治工作的人,表示不滿。我聽了,心裡不是股滋味……呵呵,我還是一個政治委員,鬼才曉得!」他望樹邊站的周大勇,問:「你說哩?」
周大勇含含糊糊地說:「我們也要負責!」他心裡直嘀咕,提防著。他覺得政治委員總在轉彎抹角把批評重點向他身上移。
李誠說:「我們把事情辦糟了,就拍胸膛喊:我負責。負什麼責?碰鬼,一句空話!」他轉過身又問牛子才:「你不寫信,你家裡人埋怨誰?埋怨共產黨。注意,同志!就連這些私人的小事情,也關聯到我們黨的威望和事業!這些重大問題你都沒有好好想過。是這樣嗎?有不同的看法也可以講哇。」
停了好一陣,他站起來又說:「作事不近情理的人,就不是很好的革命戰士。牛子才,明天一宿營,你就給你家裡寫封信。
記住!」
兩個戰士走開以後,李誠跟周大勇在樹林裡散步似地轉游。李誠抽的煙卷,一閃一閃發亮。風刮樹葉嘶啦啦價響。空氣中,飄著山間野花的香味。一群一群的雁鳴叫著飛過天空。李誠說:「這裡實在好啊!將來仗打完了,說不定我們還會來這裡搞建設。那時候,也許還能看到我們現在搭的這些小棚子。」
周大勇有口無心地說:「是嘛!」其實鳥叫也好花香也好,將來到這裡搞建設也好,他都無心去注意。牛子才那封信的事,又把他單純的心境攪亂了。什麼鬼把心竅迷啦?自己成天跟戰士們一塊滾,有些問題硬是看不見。李政委一來,那些自己看不見的問題又偏偏跳出來露醜!周大勇那顆年青而要強的心,讓一種強烈的責任感攫住在審問。
李誠感覺到周大勇的心情了。他說:「你還在想牛子才的家信?很惱火嗎?呵,同志!指揮員、政治工作人員,要像父母親一樣愛護、關心戰士。這樣,萬千勞動人民的父母,把子女交給我們帶領,才會放心。看來,牛子才家裡來信的事,你根本不知道。」
周大勇秉著他爽直的性情承認:「不知道!」
李誠說:「好幹部連他的每個戰士睡下說什麼夢話,怎樣磨牙統知道。好的幹部是戰士思想情緒的體溫表。你注意到了沒有?咱們在老鄉家裡駐紮,老鄉的女人抱著個吃奶的孩子。那孩子咿咿呀呀說話,咱們什麼名堂也聽不出,可是那位母親全聽清了,而且很有味道地和她的孩子談話。有時候,老鄉的女人在院子裡篩麥子,突然,她跑回去給她剛出月子的孩子加件衣服。我問過老鄉的女人:為什麼突然要給孩子加件衣服?她說,她覺著她的孩子需要加件衣服。瞧!原來母親和孩子的感覺是相通的。一個幹部應該是最好的母親!多想一想,周大勇。生活中到處可以學習,去,該睡覺啦!」
李誠和周大勇談罷話以後,穿過樹林,踏著地下厚厚的落葉,朝團首長睡的棚子裡走去。遠處的森林裡有一種什麼鳥兒,用柔和而清晰的聲音,在不停地歌唱。近處,有流水聲,有唧唧的蟲叫聲;有螢火蟲在飛竄。貓一樣大的小獸,從身邊竄過去,嗖地爬上大樹。樹上的鳥兒撲嚕嚕地飛起,衝撞著樹的枝葉。李誠停住腳步很有趣地望著樹梢,靜聽著。
三
西北野戰軍,不分日夜地鑽森林、上山翻溝向西挺進。
團政治委員李誠,在行軍中不是按照一般習慣:首長騎著馬走在部隊前頭,有時候往後傳兩句什麼命令。他總是這樣:部隊開始走開了,他和團長趙勁騎著馬在部隊前邊走,走上五六里路,他跳下馬閃出隊列站著。過來一個教導員,他叮嚀幾句話。再過來一個指導員,他又喊:「為什麼你行軍中一定要跟在連隊尾巴上走呢?反正是走路嘛,一面走,一面就找個戰士談話。這樣,一天你不就可以和五六個人談過話嗎?要你們做工作,你們總說沒時間,行軍的時間就是指導員做工作的全部時間。」有時候,他也加入到某一個連隊行列中和戰士們談話,聽他們的心思,看他們對上級作戰意圖瞭解的程度。走上一陣,他又閃出部隊行列,站到那裡,一個一個告訴那些做政治工作的幹部:今天行軍中應該做些什麼工作。一直到他這個團走完,他又騎上馬趕到本團隊伍的最前頭。然後跳下馬,又站在那裡,又給一個個幹部吩咐事情,佈置、檢查工作。
有時候,李誠的警衛員和飼養員,跟著他上來下去地奔跑。他們好不滿意啊!
飼養員對警衛員說:「四二號來回跑個啥子喲!」
「跑啥子,他的事多嘛!」
警衛員趁空對李誠說:「四二號,你這樣來回跑,會把身體跑垮的。再說,我們來回跟上你跑……」李誠說:「誰叫你們跟上我跑呢:你們只會叫苦!叫苦!」
警衛員再沒敢往下說,可是心裡嘀咕:「我哪裡是為我叫苦啊!」
飼養員看說話的機會不可錯過,他趕緊插了一句,說:
「四二號,我拉上馬跟直屬隊走,你騎啥子喲?」
李誠把手一擺,邊走邊說:「好呀!騎馬,騎馬!上級為什麼給我一匹馬騎?因為我是政治委員應該騎馬嗎?不是,同志!上級給我發一匹馬,那是叫我騎上它少消耗一些體力,多用一些腦筋;上級要我這個騎馬的幹部頂兩個三個幹部工作。因此,行起軍來,我不能老是壓馬。同志,懂了嗎?」
一天,部隊行軍五十里以後,停下來作半小時的休息。李誠,像往常一樣:抓緊時間,立刻召集來七八位幹部。他簡單明瞭地問:「你們的單位半月前補充的新解放戰士,今天行軍中有什麼思想反映?」
有的幹部很具體地說出了一些重要問題。有的幹部說:
「情緒很高,沒有問題。」
李誠對那些能具體地瞭解戰士思想情緒的幹部,巧妙地稱讚幾句。對那些說「情緒很高,沒有問題」的幹部,就非常嚴厲地批評:「簡直不能容忍!你整天跟戰士們一起生活,而不知道他們的思想情況,這算什麼政治工作者呢?『沒問題』?那你可以睡大覺啊!同志,只要有工作就有問題。好啦,這裡有一位老師。」他扭頭對一個指導員說:「請你把剛才給我談的話,再對大家講講。」
那位指導員說:「以前我的工作情形是這樣:喜歡使用那老一套的簡單辦法:部隊臨出發的時候,我站在隊前問:『完成今天的行軍任務有信心沒有?』戰士們喊:『有信心!』我便滿意了,認為自己要做的工作做完了。可是工作中常出毛病。我們教導員幫我總結領導方法的時候說:『你要讓戰士們對上級的作戰意圖或行軍任務真正心裡有底,那就不是隊前簡單地講幾句話便能解決問題,而要仔細切實地做工作。』這幾天我改變了工作方法。比方,剛才我和我連一排長談話。他說:
他們排裡的戰士們情緒都很高,沒有問題。但是我深入一步研究,就發現第一排有不少戰士在說:『馬家的隊伍落後得很,連迫擊炮也沒有。我們在延安周圍作戰,繳了胡宗南很多大炮,這次我們打仗不用費勁,炮把敵人一轟垮,便衝上去了!』這就是說,還有些戰士有輕視敵人和過分依賴炮火的思想。」
一個瘦高個子的指導員說:「這種思想有是有,不過只是個別的人……」「個別的?」李誠接過來話頭問。「多奇怪的想法啊!同志,要是百萬大軍中有一個人的想法和我們的奮鬥目標有牴觸,那麼,我們就要耐心艱苦地做工作,使大家齊心。不做艱苦的工作,光說『不可戰勝』,那是一句騙人的空話。」他深沉銳敏的眼光,慢慢地從這個幹部臉上移到那個幹部的臉上,察看他們的思想活動。「同志們,團黨委指示:一個政治工作者他應當瞭解全連每個戰士,像瞭解他的五個手指頭一樣!……
這指示中列舉了很多具體辦法。這些辦法是集中了全團人的智慧訂出來的。可是我們有些同志,願意把它掛在口頭上,而不願意真正地掌握它。」
「前進!前進!」戰士們轉述著指揮員的命令,部隊又繼續向前移動了。
李誠站在部隊旁邊,戰士們從他身邊流過去。他扭頭看後面那長長的人流。他在那麼多的指戰員中,遠遠地就認出了周大勇。
李誠在天氣黑洞洞的夜行軍中,本團部隊從他身旁過去,他從那行軍速度的急緩上,能識別出每一個連隊。部隊宿營的時候,他住在房子裡,窗外走過一個人,他從腳步聲就能聽出那是誰。
李誠第一次看到一個新戰士,他就問清他的名字、成分,並且觀察他身材、臉膛上的特點,還在心裡默寫著這問到和看到的一切。他要牢牢地記住他。因此,全團有一個月軍齡的戰士,李誠就可以叫起他的名字;有兩個月軍齡的戰士,他就能說出他的出身、年齡、籍貫、一般的思想表現;說到老戰士,那他連他們的脾氣、長處、習慣、立過什麼功,都能一清二楚地說上來。有時候,在夜戰中,一個戰士負了重傷,筋疲力竭,突然,李誠在黑暗中喊那個戰士的名字,鼓勵他幾句。那個戰士便獲得了生命和氣力,從血和絕望中勇敢地站起來了。
現在,李誠遠遠地就認出了周大勇,並不是他看清了周大勇的模樣。他是從那結實高大的形樣和走起路跨大步的姿態上,感覺到那是周大勇。
周大勇氣昂昂地上來了,李誠跟他肩靠肩朝前走去。
李誠對周大勇這渾身每個汗毛孔裡都滲透著忠誠和勇敢的幹部,是打心眼裡喜歡的。他覺得,在整一年的人民解放戰爭中,周大勇變得老練了。
周大勇的米袋搭在肩上。現在他是連長又是指導員,所以除駁殼槍以外,他還背了一個掛包,為的是裝黨內文件和各種材料用。他看來總是精幹、利索的。
李誠問:「後天我們就可能進入戰鬥。戰士們情緒怎麼樣?」
「很高!」
「好高?談談,你做了些什麼具體工作?」
周大勇講:黨支部怎樣研究上級打好第一仗的意圖,戰士們怎樣討論,他又和誰作了個別談話。
李誠想:「嗯,他的確做了不少工作。」又問:「你覺得你們連隊,在進行戰鬥動員的工作上還存在什麼問題?」
「沒有。」
李政委看了他一眼,停了好一陣,聲音低沉地說:「『沒有』這兩個字,你是經過仔細思考的嗎?你對自己的任何話,一說出口就準備負責到底嗎?」
這一問,倒把周大勇問愣了。
「呵!我們要求萬眾一心,可是一個連隊就該有多麼複雜!
你們連隊,共有九十七個人。這九十七人來自天南海北。他們當中,有工人、農民、有新戰士、老戰士;新戰士裡頭有解放戰士有翻身農民……思想水平不同,出身不同,性情不同,戰鬥經歷不同……而你要把他們的思想統統集中到戰鬥上來。戰鬥,對一個戰士提出了最高的要求。想想,你對每一個人該要作多少工作呀!」
李誠的話,給周大勇的心裡放了一把火。在先,周大勇覺得本連隊戰鬥動員工作做得還湊合,目下,又覺得工作中問題又挺多,心裡有點著慌。
戰士們嘩嘩地前進,前邊不斷地傳來命令:「跟上!」「邁大步跟上!」
李誠和周大勇肩並肩向前走。他走得很快很穩,低著頭。
他腦子像重機關鎗連發那樣緊張地思考事情。一個騎兵通訊員,順著部隊行列上來,遞給他一封折成三角形的信,李誠拆開看了一下,裝在衣袋裡。他問:「有些戰士對背米袋子的事很惱火!是嗎?」
周大勇想了一下,說:「嗯,新戰士特別惱火!」
李誠說:「我剛才聽見李江國用山西小調唱:
我的米袋四尺長,
這就是我的大後方,
不要說是背上累,
有糧就能打勝仗。」
周大勇笑了,說:「我早就聽見了。編編唱唱這一套是李江國的拿手好戲!」
李誠說:「你聽見了?那你為什麼不讓全連戰士跟他學著唱這個歌呢?拿戰士們的話教育戰士們,這不是很妙的教育方法嘛?」他指著周大勇肩上搭的米袋,問:「它搭在你肩上和搭在戰士們肩上有什麼不同?」「政委,沒有什麼不同,都是一樣沉!」
「不。周大勇同志!我們常常是希望上級給我一套工作辦法,卻不在自己身邊的生活中去找尋工作辦法!」
這一說,讓周大勇腦子裡又兜起了很多問題。他望了望政治委員那銳敏而深思的眼睛,思量政治委員的話。
「你讓你肩膀上的這個水袋子,發揮更大的作用吧。」李誠從口袋裡掏出剛才接到的信,說:「李幹事給團政治處寫來的這封信,應該立刻傳給全團的幹部看。信裡頭說,各連隊的新戰士對背米袋的事都有意見,可是九連的新戰士不但沒有意見而且樂意背。因為九連指導員給戰士們講話的時候,指著自己肩上的米袋說:『同志們背米袋累,我也很累。但是我為什麼還要背呢?』他就向新戰士解釋:自古以來打仗都是『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可我們呢,新兵補上了,想給新兵發的武器還在敵人的倉庫裡;部隊行動了,要吃的麵粉還在西安胡宗南的麵粉公司。我們必須背三天糧食,不背就要餓肚子。他還把他在戰爭中體驗到的事實——米袋、乾糧袋如何救了我們命的事實,講了那麼幾段,然後發動老戰士們也來向大夥兒講。周大勇!我想,這些辦法可能比我們乾巴巴地講一通道理強得多。」
周大勇心裡豁然亮了,臉上喜盈盈的。他真恨不得一把握住政治委員的手,說幾句親熱的感激的話。
李誠說:「這些辦法,你可以試試看。不過實地做起來,就不像說話這樣不費力氣。」他邊走邊籌思什麼。猛然,他偏過頭,瞅著周大勇說;「費力氣?費力氣又有什麼?黨把你選拔到領導工作崗位上來的原因之一,是因為你有超過平常人的精力。一般人身上發出的力量只能帶動一部機器,你身上發出的力量就要帶動十部機器。同志,想想,你要沒有無窮無盡的精力,怎樣能發動戰士們高度的戰鬥意志,使他產生壓倒一切的威力呢?」
李誠跨上馬,把馬的韁繩一扯,回頭說:「周大勇,腦筋是個偉大的東西,但是不去思想,它就會像那路邊的石頭一樣——沒有多大用處。」
李誠催馬順著隊伍行列向前面跑去了。馬蹄揚起的灰塵,遮住了他的背影。
周大勇不眨眼地望著那馬蹄揚起的灰塵。他想:啊,自己和這樣的人並肩踏著征戰的道路前進,不是一種很大的幸福嘛?有一種感情在他胸中迴盪。它不像人們打了勝仗以後的那種歡樂,也不像當了英雄出席慶功會那樣高興,這是一種把人推向思想高處的更嚴肅更深刻的感情。
部隊從遮蓋天日的森林中,日夜行進。彎彎曲曲的山路又窄又陡。黑壓壓的山頭,一個剛移過去,一個又橫擋在戰士們前面。
一天,部隊進入一條大川道。侵佔隴東分區的馬家騎兵在這裡糟踐過,所以遠近不見人煙,一片荒涼。川道裡的水稻田中,都長起了蒿草。只有清淙淙的河水,還在草叢中照常向東流去。
戰士們在綠聳茸的草地上休息。
李誠站在一個土丘上朝周圍看,只見那些團政治處的幹部、營連的政治工作人員、支部委員、積極分子,都在緊張地活動。他們有的人向戰士講解什麼,有的給戰士讀報,有的向兄弟連隊「訪問工作辦法」,有的向別人介紹自己的工作經驗,有的在和某些人談心。……李誠想:如果說團黨委是一個人的頭腦的話,那麼這些人便是佈滿全身的神經。這個團,依靠這一套完備而精密的組織,依靠這些奮不顧身的工作的人,才成了永遠充沛活力的戰無不勝的整體。
他從這個連隊走到那個連隊,一陣跟戰士們談什麼,一陣又和幹部們研究什麼,像是他不讓有一分鐘的空閒時間從他身邊輕輕地滑過去。
戰士們看見團政治委員,眼裡都高興的閃光。他們從心底裡喜歡自己的政治委員,特別喜歡聽他的講話。因為政治委員講話不光頭頭是道、句句占理,而且生動有趣。他好像帶了好多適合每一個人的鑰匙,他會巧妙地用這鑰匙去開動每一個人的心竅。不管在什麼場合,當他看著人們的時候,大伙都覺得他的眼光,又透進人的心裡啦!的確,在團政治委員李誠眼裡,每一個人的心都是一個小小的世界。他像一個科學家一樣,時常在這個小世界的各個角落裡,仔細地考察各種閃動著的思想和心理活動。
李誠走到一個連隊跟前,看見一個年青的副指導員,領導戰士們討論問題。他站在那裡,嘴裡噙著煙斗,凝視著戰士們那讓人見愛的臉膛,聽他們那動人的聲音。
「你把黃河看成一條線了!我還提不出十個八個討論問題?來,我先提一個問題:我們為什麼一定能勝利?」
「我提個問題:大個子,你為什麼要求參加共產黨?」
「我提一個問題:為什麼我們將來要進入社會主義社會?」
「對啦,真是一家十五口七嘴八舌頭,問題已經提了一筐子啦!現在討論吧!」
李誠聽著戰士們的發言,腦中閃過了很多想法。當然,有些戰士把複雜的問題瞭解得簡單了一些,可是這些工農子弟,他們認識了一點點真理,甚至是一句話,那麼,這一點點真理,這一句話,就化成他們的血肉,就給了他們無限的力量,就能支持他們日日夜夜地戰鬥;即使生活再艱難困苦,戰鬥再頻繁殘酷,他們總不灰心,總不屈服。
第一連的戰士們,坐在草地上。周大勇看見政治委員走過來,他喊:「起立!」戰士們嘩地站起來,向政治委員致敬。周大勇站在戰士們前面,興奮地看著政治委員,像是表示:
「看,戰士們一個個都挺棒!」
李誠點頭要戰士們坐下。
周大勇向李誠報告:他剛才利用時間,開了一個全連黨員大會;現在同志們正討論目前全國戰爭形勢。
李誠跟周大勇肩靠肩,坐在草地上。他問:「周大勇,昨晚間,我們部隊突然掉轉方向朝南插下來又折轉向西走。對這,戰士們有什麼反映?」
周大勇眼裡閃著純真的光。他興奮地說:「戰士們情緒都挺高。他們都說,這一下,我們要把馬家匪徒的鍋砸碎了!」李誠問:「戰士們很高興;部隊突然掉轉方向前進,你是不是高興?」
「我有什麼不高興呢?高興哇!」
李誠說:「你應該高興。可是我昨天夜裡跟你們連隊走的時候,聽見一個山西的新戰士說:『這一下要戳到甘肅去啦!
越走越離我的家遠啦!』有一個甘肅的新解放戰士又說:『可是越走越離我家近了!』還有各種各樣的議論,你注意聽了沒有?」
周大勇覺得政治委員的話有點不妙。他說:「聽啦。」
「你聽出什麼名堂了?」
「沒有。」
李誠說:「嗯,『沒有』!問題又出在這『沒有』上了。同志!你不光是要聽戰士們談話,而且你要在那許多聲音中仔細分辨:哪個音高哪個音低,哪個音強那個音弱。要不,你聽了也和沒聽一樣。不錯,大多數戰士情緒確實很高,可是你不要因此而盲目地高興。我覺得,大多數人是因為快進入戰鬥了情緒高,也有那麼個把子人是有其他想法的。一個做領導工作的人,不能拿自己情緒和想法去代替戰士們的情緒和想法。這些話,我像是對你們說過百把遍了!昨晚間,你們連隊有個戰士哭啦?」
「是的,五班有一個戰士,在部隊向南一插過那一道河的時候哭咯!」
「他是哪裡人?什麼時候參加部隊?」
「河南人,參加部隊五六天。」
「為什麼哭?」
「他聽見人家說部隊到甘肅去,害怕苦得撐不住。」
李誠看看周大勇,沒有說什麼。他指著那些唱著、笑著、談論著的戰士們,說:「你聽戰士們在講什麼?」
周大勇豎起耳朵聽。
「我們中國真了不起:高山、平原、森林、河流……你瞧瞧,要什麼有什麼,難怪美帝國主義那樣眼紅!」
「是呀!沒有咱們這些人,美帝國主義者不是要什麼就可以拿什麼嗎!有了咱們他就乾瞪眼沒奈何。要不,為什麼杜魯門和蔣介石看見咱們,鼻子眼裡都是氣?」
戰士們你一言我一語,說著隴東的高原,陝北的大山,黑壓壓的森林和富麗的河川;有的戰士也談論各地的土語方言,唱各地的山歌小調。
李誠說:「周大勇,聽啊,戰士們說得多好呀!」
「政治委員扯這些話幹什麼?」周大勇吃不透。
李誠說:「周大勇,你看見過嗎?有時候你燒起一堆火,火在冒煙,你把它撥了一下,它就轟轟地燒起很大的火焰。我們這些人,」他指著火堆,「就要會把戰士階級仇恨的火撥得更旺!」
四
部隊經過十六小時連續行軍以後,宿營了。
半點鐘以後就要舉行幹部會議。李誠盤腿坐在老鄉的炕沿上,肘子支著膝蓋,手托住下巴,正籌思什麼。突然,他肚子嘰哩咕嚕叫喚。他問自己:「我沒吃飯?」不提倒罷,一提肚子就發燒。
警衛員在一旁怪不滿意地說:「剛一宿營,你轉身就到連隊上去了。讓我好找啊!」他噘起嘴嘟噥:「誰知道你吃飯了沒有!」
李誠眉頭擰起,瞧瞧警衛員,說:「同志,你成天就是跟我作鬥爭,哎!……」他找不出適當的話「訓」他。因為,平心而論警衛員是責任心很強的好同志。「去!告訴炊事員,隨便給點飯吃。要快!」
警衛員剛出了門,李誠又想起了什麼事情。他跳下炕,走出去了。
他走得很快,很穩,低著頭,像是邊走邊思謀事情。不大一陣工夫,又坐在第一連連部駐的土窯洞裡了。
周大勇靠窯洞土牆站著。他對連部,對跑出跑進的通訊員,都不順眼。李政委昨天還批評他:容易用自己想法和情緒代替戰士們的想法和情緒。可是今天……什麼工作都不能作得很順心!惱火!惱火!他真想用拳頭敲自己的腦殼。李誠盯著周大勇。那眼裡噴射出兩股嚴厲的光芒,一直照射在周大勇心裡。他問:「你們連隊有個開小差的?」
周大勇愣了一下。嗨,政治委員的消息可真靈通!有人開小差的事,發生在二十分鐘以前,自己還沒來得及報告,他倒來追究責任咯!他說:「剛才有個開小差的,可是抓回來咯。」
言外之意是:還和沒跑一樣。他用這樣口氣說話,是想減輕自己的不安心情。
李誠下了炕,雙手撐在桌子沿上,直望著周大勇,說:
「跑啦,抓回來,這是兩件截然不同的事。我現在要和你專門研究『跑啦』這件事。那個戰士叫尹根弟?大概沒錯。昨天行軍中我跟他談過一次話,而且談罷話,我還把我對這個戰士的看法告訴過你。好啦,你說,他為什麼開小差?」
沉悶的空氣夾著讓人心煩的靜默,像波浪一樣流過他們四周。
李誠的話,讓周大勇很窩火。一天忙得昏天暗地,上級看不見,還光拿一串問題來問你!他好久都沒想清怎樣回答問題。直到政治委員再問了一次,他才說:「還是老問題,有些戰士聽別人瞎扯:隴東地勢高水很缺,熱得要死,這,這就有人害怕啦!」
李誠說:「怕?多會都會有『怕』的人。要沒有『怕』的人,還要共產黨員幹什麼?」
周大勇說:「反正……指導員走了以後……」他不知道自己嘴裡嘟噥什麼,只覺得挺難受又委屈。
「怎麼?指導員把你們連隊共產黨的組織也裝到掛包帶走了。」李誠笑了,他有意緩和一下緊張的空氣,讓談話變得輕鬆點。「你把你們連隊的支部委員們全都找來!」
支部委員:王老虎、馬長勝、李江國、馬全有、孫全厚,站在政治委員面前了。
李誠沉甸甸的眼光,從這個人身上移到那個人身上。他仔細地打量著每一個人,彷彿他第一次看見他們。
周大勇粗黑的眉毛抽動了兩下,用手玩弄駁殼槍把子上的皮繩子。王老虎望著自己的鼻子,似笑非笑若有所思。馬全有直挺挺地站到那裡,一直保持著立正姿勢。他左臉腮的傷疤發紅,像是隨時都準備跟誰動手打架似的。馬長勝有點發直的脖子微微歪著,下巴往內收著,瞪起牛一樣的眼盯住牆壁。他執拗地沉默著,好像用鐵棒子也撬不開他的口。李江國站在馬長勝身後,盡力縮著脖子偷偷吐舌頭,眼睛眨得忽閃忽閃的。馬長勝粗短的身子雖說挺寬,但是遮不住高大的李江國。李江國朝王老虎背後移了移,用指頭在老虎背上亂畫什麼。炊事班長孫全厚,用圍裙不停地擦手,他像是正做飯的工夫奉命趕來的。
大夥兒悶的慌,貼貼地等著政治委員開口說話,像是那開口的第一句是最受不了的。
李誠熟悉他面前站著的這些個人。他熟悉周大勇身上六處槍傷、兩處炮傷、兩處刺刀傷的位置和歷史。他熟悉王老虎這位抗日戰爭年代威震「晉綏」的鋼鐵漢子——今天馳名西北戰場的戰鬥英雄的每一件驚天動地的壯舉。他熟悉馬長勝那脖子是多會在那一次戰鬥中負傷以後發直的。他熟悉馬全有那硬折不彎的火一樣的性子;也熟悉那臉上的傷疤,是在那一次戰鬥中跟敵人對刺時留下的痕跡。那次戰鬥下來,馬全有因為腦子受了很大震動,怎樣在三天三夜裡一直反覆呼喊:「用刺刀捅!捅啦!捅呀!」
李誠更熟悉這位頭髮斑白的孫全厚,在病得昏昏迷迷的時候,怎樣有氣無力地說:「我……我的……行軍鍋!」他熟悉老孫把戰士們不小心撒在地上的小米,怎樣一粒一粒揀起來。也熟悉,一九四一年冬天,部隊住在黃河邊,沒油沒菜吃,糧食更缺;那時候,老孫光腳板踏冰雪,人推磨子磨豆腐,還養了十來條豬,為了給第一連戰士們改善伙食,有時候,老孫在推磨子中間,肚子餓身上冷,昏倒在地,可是他爬起來,頭靠牆壁緩歇一陣,又一圈一圈地推動磨子轉。這些困苦他不僅不向人敘說,還抽空兒半夜上山背炭,天明趕到集市上賣掉,賺來錢給戰士們買燈油和學習用的紙張。周大勇、王老虎他們這些人,對自己的政治委員也是十分熟悉的。他們知道他在生死節骨眼上,怎樣突然出現在陣地前沿,給了他們使不盡的精力,跟他們肩並肩擊退死亡。他們記得他怎樣讓他們這些普通的工人、農民,懂得本階級的使命,生活的道路,人生的意義;讓他們從人下人變成旋轉天地的戰士。他們也知道:政治委員低下頭走路是思索問題;跟人說話時眼睛盯著地下什麼地方是謀慮事情;而他「克」起人來,可也很有份量。
李誠一邊思量一邊說:「你們連隊有九十六個人,但是其中有很多人你們並不瞭解,並不瞭解啊!」他的口氣緩和,不像大伙想的那樣嚴重。
李江國不等別人說,就搶先說:「九十六個?嘿,我們連隊是九十七個人呀!」
李誠說:「同志,應該是九十六。」
「九十七,準沒錯。」馬長勝固執地說。
李誠問:「不是跑了一個?」
「咳,沒跑了!」李江國樂了。他想:難怪李政委板起臉,原來他不知道尹根弟並沒有跑脫。
李誠說:「那還是九十六個人。尹根弟所以開小差,就是還不知道他為什麼打仗,為誰打仗。這樣的兵,是不能充數的,同志們。」
「那就不算他吧!」王老虎慢悠悠地說。
李誠說:「不算他?這並沒有解決問題呀!我還有幾個問題咱們一塊來研究。」他問,尹根弟是哪裡人?多大年紀?什麼成分?在反動軍隊中當兵好多年?性情如何?他到第一連以後,幹部和共產黨員們對他做了什麼具體工作?……
大伙七湊八湊談了幾句。說罷,就你瞧我我瞅你,心裡不安地翻騰著。
李誠一言不發。
孫全厚一口一口地嚥唾沫。
李江國說:「班排幹部、支部委員們,誰也沒閒著。啊呀,這都是廢話!」
李誠說:「是啊,革命本來是忙事情呀!」過了一陣,他又說:「鐵打的營盤流水兵,這是對反革命隊伍說的。我們的戰士是為本階級利益戰鬥的,可是為什麼還有人開小差?這責任在我身上,也在你們身上。同志們,黨把這一支部隊交給我們,要我們把它帶好。可是我們怎樣帶領它前進呢?看看,尹根弟到你們連隊整整三天,你們對他連初步的瞭解工作也沒進行,更不要說很好地愛護人家了!」
馬全有說:「他剛來,八字沒見一撇就開小差。灰傢伙,準不是好人!」
李誠說:「你憑什麼說他不是好人?尹根弟到我們這個連隊的大家庭中來,一沒有得到共產黨員的愛護,二沒有瞭解革命隊伍跟反革命隊伍的不同,他不開小差才有鬼!」他站在那裡,眼睛望著左邊牆角,思想在飛轉。過會,他的眼光掃過每一個人的臉,說:「一個連隊是一支很厲害的力量。為什麼呢?因為連隊上有共產黨的支部。可是看看你們這個連隊的堡壘——支部吧!或者你們會想:跑一個人還不是平常事,何必看的那麼嚴重?同志們,不要說跑一個人,就是我們丟掉一粒子彈,那對我們共產黨員說,都是不能原諒的。你們支部抽空開個大會,從這個問題檢查起,看你們工作還有什麼漏洞。檢查的結果,周大勇後天上午行軍中,向我匯報。對啦,我還想和你們的教導員張培商量一下,請他利用行軍中的空子,在你們營裡召開一次『鞏固部隊漫談會』。你們在漫談會上,把從尹根弟開小差這件事上得到的經驗教訓,向大家介紹一下,免得大家再出同樣性質的漏子。」
周大勇站在一邊,臉色陰沉沉的,心裡像發了山水一樣翻騰起來。
支部委員們剛走,連部小通訊員小成閃進來。
李誠說:「小成,你脖子怎麼老是黑漆漆的?」
「政委,別看脖子看看腳。我的腳可洗得白生生的!」
李誠說:「想必是,脖子目下對革命的用處不大?」
「有那麼一點!」
李誠笑了,扳住小成的肩膀,眼對眼,說:「你這個調皮的小傢伙,吃得這樣胖。大概你喝一口涼水都長到身上了!」
他瞧瞧周大勇,說:「你心裡還打什麼小算盤?啊,我把你的心攪亂了!」
「政委!沒有什麼。我心裡挺難受,挺慚愧!」
李誠說:「『難受,慚愧!』這並不壞呀!不過,依我說,你還是鼓起全身氣力,開動腦筋,把工作做好,這才是正道。好吧,請你給我搞點東西吃,要快!五分鐘以後,我要趕回團部去開會。吃罷飯,我走了,你就跳三尺高罵我:這個找岔子的傢伙,到處生麻煩。是嗎?」
周大勇沉重的心情一點也沒減輕。他說:「不,不會。政委,我不能說一下子就會把工作做好。可是,我知道用什麼樣的責任心去工作!另外……」「另外什麼?」
周大勇說:「當然,這個戰士動搖是我們沒有把工作做到。可是有些人,訴過苦又受過很多教育,階級仇恨是什麼他也知道!……反正你就是把嘴唇磨破,你就是把好話說盡,人家就是不誠心革命……我真想不通……」他握著拳頭,感情激動得臉漲紅。「我真想不通,為勞動人民事業打仗,世界上還有比這更好的事?哪怕明天我在戰鬥中把血流盡,我總認為我選定的事業是偉大的事業。……可是有些人還三心二意。
我弄不清,他的腦筋怎麼長著!」
李誠瞅著牆角,彷彿他正在輕輕地把手放在周大勇的心上,捉摸那跳動的思想。他說:「周大勇,你把有些事情看得太簡單了。一個人要成為堅強的階級戰士,這要他經過反覆鍛煉,還要我們一點一滴地做很多艱苦的工作,才能達到。因此,你不能認為訴一次苦,談幾次話,就能解決了一切問題;同時,也不是在一次什麼運動中,每個人都達到同一水平。訴苦,這對剛參加部隊的戰士,只是個開頭的啟發。呵!你啊,真是個血氣方剛的小伙子!」他把周大勇盯住看了一陣,又說:
「不要心急:對思想差的人,不要動不動就處分,打倒了一個人的自尊心,那這個人就會變成提起一條放下一堆的人。對思想差的人,首先應該幫助他進行自我批評。一個人做了對不起黨和人民的事情,他心裡不難過不痛苦,那你再嚴厲地批評他,作用也不大。要讓人自覺,哪怕是處分他。說到你們連隊的工作,那團黨委獎給你們的『模範連隊』的旗幟,就是最好的說明。不過,你任何時候都要看到自己工作中不夠和錯誤的一面。工作成績是在那裡擺著的,誰也拿不走的;可是缺點和錯誤就妨害我們的事業前進!」
周大勇焦急的心情慢慢地消失著,他望著政治委員,身上有一種強大的力量在擴張。
五
昨天晚上,戰士們在森林中的泥沼裡摸了半夜,還沒摸出二十里路。天明,他們又淋著雨走了三十里。上級傳下命令:休息半天。
連陰雨從天黑下到天明,又從天明下到天黑。天像大鉛板一樣壓在人們頭上。遠近都是霧的,人們身邊像是充滿了雲彩。
霧氣罩住的森林裡,有時傳出來歌聲。歌聲像有傳染性似的,一個地方有人唱起來,另外一個地方就有人接著唱起來,不大一陣工夫,上下幾十里的川道裡,到處都是歌聲。
…………
我們都是飛行軍,
哪怕那山高水又深。
在密密的樹林裡,
到處安排同志們的宿營地,
在高高的山崗上,
有我們無數的好兄弟。
沒有吃,沒有穿,
自有那敵人送上前;
沒有槍,沒有炮,
敵人給我們造。
我們生長在這裡,
每一寸土地都是我們自己的,
無論誰要搶佔去,
我們就和他拚到底!
周大勇從團司令部開會回來,往連隊走。他不停地想起團政治委員在會上講話的樣子。
周大勇滿身透濕,褲筒上濺了很多泥巴,光著腳片。他走到一棵大樹下,把手上的泥擦到樹幹上,又擰了擰褲腿上的水。
他聽見遠處傳來歌聲,也就邊走邊唱,兩隻手還起勁地打拍子,一不小心,「啪嚓」跌了一跤,身上摔得生痛。他從泥裡爬起來,自個也失笑了。
抗日時期最艱苦的年代裡,有一支人民軍隊在這裡鬧過生產。因此,森林裡的山崖上,有很多窯洞。如今,窯洞都成了破爛的黑洞了,窯門外的蒿草長了一丈多高,顯得十分荒涼!
周大勇撥開蒿草,進到窯洞裡。他喊:「同志們,我們這個家庭還湊合!」
戰士們都嘁嘁喳喳地說:
「不是湊合,倒是挺好!」
「看,連長,大伙擠在一塊多熱火!」
戰士們有的擦槍,有的補衣服,有的圍在火堆旁邊津津有味地談論著吃的事情,各地方的人都說各地方最好吃的東西。人們把這叫作「精神會餐」。在這「精神會餐」中,大夥兒激烈地爭執:北方的新戰士說大米性涼,吃了鬧肚子,湖南戰士聽了火冒三丈!
周大勇把衣服脫下來在火上烤。他不胖,但是前胸後背厚實、寬大。他那兩條胳膊,像兩根很粗的鐵棒一樣。
李江國坐在周大勇左邊的角角裡,手裡拿著兩片石頭,邊敲邊唱:
美國槍美國炮,美國軍裝美國帽,為什麼都是美國貨?
因為反動派儘是美國造。
戰士們哄地笑了。有人喊:「江國,再露一手!」
周大勇轉過頭去,正要和李江國說話,又聽見一個戰士低聲漫氣地用手比畫著說:「現在有啥苦呢?拿我來說吧,十四歲上就給人家熬活,一熬就熬了十三年!那真是把脊樑骨壓弓啦!出門看天氣,進門看臉色。五黃六月,把東山日頭背到西山。十冬臘月,光腳踏著雪。那時節,誰知道把死苦受到多會才到盡頭?反過來說,眼下,我們就要勝利了,吃這麼一星半點的苦,還有啥熬不下去?同志們,革命咋發展,咱們毛主席心裡有底,咱們這管七斤半的人心裡也有底!」
周大勇靜靜地聽著戰士們說話,心裡喚起了一種興奮的感情。他跟戰士們擠到一塊,討論剛才那個戰士說的話。激昂的談話聲,不時地從這個破窯洞裡傳出來。
夜裡,一陣價大風搖得樹林嗚嗚吼,一陣價稠密的雨點打得樹葉沙沙沙響。遠處的林子裡傳出狼和豹子的嗥叫聲。戰士們有的抱著槍,躺在草上;有的坐在火堆邊,頭低在胸前打呼嚕。
周大勇坐在火堆邊,看今天團司令部開會的筆記。這筆記本上記著團政治委員李誠的講話。李誠的形樣又顯現在周大勇眼前。周大勇覺得自己比起李誠來,彷彿缺乏一種什麼東西。他問自己:「我缺少政治委員那充沛的精力嗎?缺乏那明敏的看問題的方法嗎?」想來想去也想不出名堂。「哦,今天會上張教導員說:『周大勇,咱們政治委員的一舉一動,你都在模仿啊!』真是這樣?」他獨自笑了。
他轉過臉望望戰士們。他身邊一個戰士,臉朝火堆睡著,那臉在睡夢中還笑著哩。突然,那個戰士掉轉身,嘴裡吧吱吧吱像吃什麼很香的東西。過了一會兒,那戰士迷離麻胡地喊:「不要拉開距離——」另一個戰士轉轉身,生氣地蹬了一腳,說:「睡覺也不安生,真是……」周大勇覺得,這些戰士們,現在格外讓人見愛。這些英雄的戰士們,人人都願意為執行他周大勇的命令而拿出自己的血汗和生命。周大勇熟悉他們那各種各樣悲慘的經歷,熟悉每一個人的脾性。也熟悉他們當中,哪一個人槍法好,哪一個人是拼刺刀的能手,哪一個人能獨身衝入敵人群中而毫無懼色。在往日那猛烈而殘酷的戰鬥裡,曾有多少次,周大勇的血和這些戰友們的血流在一起啊!他們和周大勇是心連心,肉連肉的。他們的歡樂就是周大勇的歡樂;他們的難過就是周大勇的難過。誰要傷了他們一根汗毛,他周大勇就要潑上命去拼。
一個戰士,把腳伸到火堆邊,大概他睡夢中感覺到冷。周大勇看那一雙腳上漫著泥。他用小木棒輕輕剝那腳上的泥巴。那雙腳後跟,像棗樹皮一樣裂開小口,從那小口中流出的血,凝成小血球。周大勇找了一個救急包,拆開取出了點棉花。他又把水壺的熱水倒出了半茶碗。用棉花蘸開水,給那個戰士洗腳跟。他一邊小心地、輕輕地洗著,一邊想起兩三個鐘頭以後,部隊還要繼續行軍的事情。
窯外沙沙沙的雨聲,聽了讓人打盹,周大勇伸了個懶腰,把兩條胳膊搭在膝蓋上烤火,頭低在胸前睡著了。他還沒睡實在,就悠悠忽忽地聽見有人吃力地朝火堆跟前爬,而且牙咬得崩崩響。周大勇強拉起眼皮,把火撥大。他看清了,爬的人是王小群。
昨晚間前半夜部隊經過急行軍以後,作兩個鐘頭的「大休息」,王小群去站哨了。他站哨回來,身上又濕又冷,就睡在火堆旁。沒多久,他睡熟了,把腳伸到火裡。同志們聽見叫聲,都連忙爬起來,一看,王小群的兩隻腳讓火燒傷了!醫生療治了一下,說,不大要緊。可是經過半夜又半天的行軍,王小群的兩隻腳完全壞了!
周大勇問:「小群,你爬起來幹什麼?」
王小群又搖頭又搖手,要連長說話輕點,不要驚動了同志們。
王小群坐到火堆邊,頭上出冷汗,大概他雙腳痛得像刀子割。他想了想,像找什麼藉故一樣,說:「連長,我冷得慌,起來烤烤火。沒啥,你儘管睡。」
周大勇笑了笑,和王小群面對面坐在火邊。
王小群說:「連長,衛生員說,明天要把我送到山西去蹲醫院。一定要去?不去不成?」
「不成。」
「連長,那我就不能馬上參加戰鬥啦!」王小群眉開眼笑地撥弄火,要讓連長知道,自己腳上的傷不礙事。可是難熬的疼痛又不由自主地爬上嘴邊。他說:「我顧慮的是,到了後方醫院,人家說我殘廢了,不讓我回連隊。」
周大勇說:「多可笑!像你這棒小伙子還能殘廢?你不記得咱們李政委常說:一個人思想不殘廢,他就永遠不會殘廢。」
王小群說:「這,我懂。連長,你為啥老盯住我?你怕我難受?不,腳是痛得厲害,可是我跟同志偎到一塊就蠻高興。
連長,我說心裡話,不哄你!」
「小群,我也一樣:跟同志偎在一塊就高興,離開同志們就像把魂丟了一樣。」
王小群掙扎著要爬起來。
周大勇問:「幹什麼去?」
「連長,你睡,別管我。我到窯門口解小手去。」
周大勇從火堆上跳過來,說:「小群,來,我背你。小群,別看你個子大,像你這樣的大漢,我管保能背起兩個!」
「連長,別管我。你就背我到門口,我的腳還是不能挨地呀!」
「小群,活人還叫尿憋死?有的是辦法。」周大勇左右看看,從火堆上跳過去,把自己掛包中的小洋磁碗拿來。他為自己很快地想出這個辦法而高興。他說:「小群,來!」
王小群搖頭,說:「連長,不像話。不,我非爬出去解手不可!」
「小群,不好意思?這才怪啦!」
王小群側身躺在地上。周大勇用小洋磁碗盛著他的尿。王小群臉背著火,眼裡忽撒撒地滾出黃豆大的眼淚珠。
周大勇和王小群談了一陣,夜深了,他反倒不瞌睡了。他想起山頭上那淋雨放警戒的戰士。
他走出窯洞,細雨涼簌簌地打在臉上、脖子上。他聽見遠處哨兵低沉雄偉的問口令聲。左邊一排窯洞中,燒著一堆堆的火,從那兒傳出戰士們的拉鼾聲。
周大勇看見一個黑影,撲察撲察踏著泥水走來了。那黑影突然一動也不動地站住了,彷彿窯洞中戰士們的鼾聲把那人吸引住了。
周大勇喊:「口令!」
哦,原來是政治委員!
李誠說:「周大勇,現在是十二點;兩點半吃飯,三點鐘出發!」
周大勇說:「知道。」
李誠說:「你站在這裡幹什麼?睡覺的時候就要很好地睡覺,要愛護身體啊,同志!」
周大勇問:「啊,你光要別人愛護身體!夜這麼深了你為什麼不睡覺?」
李誠說:「我嘛?」他笑了。「我那倒楣的警衛員出了個洋相:他硬要我睡在一個樹枝搭的棚子裡,我剛剛睡下,風把棚子吹倒了,鋪蓋全濕透了。我就想:是不是有的戰士也像我一樣傻:放著窯洞不住要住什麼棚子。我想著想著就不知不覺地走到你們這裡來了。」
戰士們淋著雨,在高山峻嶺中經過連續十幾小時行軍以後,爬上了隴東高原。這裡比起陝北,別是一番天地。這時節,陝北的桃花、杏花剛開過,每年一開春就刮起的大黃風,至今還沒停息。中午是有點熱,一早一晚還離不了棉襖。可是這隴東高原上,麥梢都黃了,雨過天晴,燥熱立刻就包圍了人。陝北到處是連綿起伏的黃土山,這裡雖然地勢高,可是一眼望去還是平展展的。戰士們樂啦:在這裡走路比陝北容易多啦。其實,這高原讓縱橫的大溝割裂開了,走起路來要不斷地翻大溝。遠處看,一條條的部隊行列,一會在高原上移動,一會消失了,過一會又在另外一塊高原上出現了。這樣上呀下呀的翻大溝,很多戰士腳上起了泡。部隊行列越拉越長了!
部隊進到一個破爛的小市鎮,集合在一塊休息。
團政治委員李誠聽出了戰士們唱歌唱得不起勁。這表明戰士們是太累了,情緒有些沉悶。他讓宣教股長指揮部隊唱了一個歌子,就興致勃勃地走在戰士們面前,大聲喊:「同志們!有一個好消息。」
戰士們都抬起了頭。
「我們增加了很多大炮!我們要打大勝仗了!」
戰士們抹抹臉上的雨水,盯著政治委員。有的戰士還互相丟著興奮的眼色。
「但是我們很多同志腳上起了泡,走不動了。騎兵靠馬步兵靠腳,你們走不動,勝仗就打不成!腳上起泡的人舉手。」
一下子,全團就有多一半人舉起手。
李誠問:「同志們,泡很大嗎?」
戰士們齊聲回答:「很大!」
「有小的沒有?」
「有!」
李誠說:「這就對了。像同志們說的一樣,大泡叫榴彈炮(泡),小泡叫六○炮(泡)。你們有的人腳上起一個泡,有的起了幾個泡,這樣說來我們全團至少有兩千多門炮(泡)。我們有兩千多門炮還不打大勝仗?」
戰士們哄笑了,笑聲趕跑了一切疲勞。他們精神煥發,臉膛生動了,有些戰士還高興地互相擠靠哩。
李誠說:「同志們,我剛才看了六連十個戰士的腳。真的,他們的腳走壞了。實在是夠嗆啊!」他指著第七連的戰士喊:
「七連一排站起來!」
一排的戰士嘩地站起來。
李誠問:「為什麼走起路來這樣艱難?」
七連一排的戰士回答:
「報告,因為今天走的路太多!」
「報告,今天行軍走的太快。」
李誠讓那個排的戰士坐下。他向全團戰士喊:「同志們,七連一排的同志們說的話多半不對。(戰士們低聲笑了)大家腳上起了泡,並不光是走的路太多,而是我們肩上擔子重。你們一路上唱歌:『腳踏著祖國的大地,背負著民族的希望……』對呀!我們背負著六萬萬人的希望啊!想想看,這個擔子重不重?重。好吧,如果有人向同志們建議:把這擔子減輕點,你們願意嗎?」
戰士們一哇聲地喊:「不能減輕!我們甘心情願擔起這個擔子!」嘿!一千幾百人的聲音變成一股聲音吼起來,震得山搖地動;連那天上的黑雲彩也像吃了一驚,急急地飛馳而去。李誠說:「對,完全對。同志們!問題已經解決,我的話也該收住啦!可是你們願意聽,我再來講一個故事,一個很悲痛的故事!」
李誠指著五連隊列中的一個戰士,喊:「張有年!」
張有年站起來,戰士們眼光都盯著他。
李誠指著張有年講起來。張有年貧農成份,家裡共有四口人:父親、母親、他,還有一個妹妹。去年五月間保長藉著查戶口就強姦了張有年的妹妹。第二天他妹妹上了吊。張有年氣得在家裡跳起來罵,保長就連夜把他綁起「賣了兵」。張有年的母親急得死過去好幾次。張有年的父親眼看一家人死的死、散的散,慪氣在心,第二天就上縣衙門告狀。保長給縣長寫了一張二指寬的條條:張屯兒欠他三年租子不但一顆不繳,而且還抗「軍糧軍款」。縣長按照保長說的這個罪名,把張有年父親張屯兒押在監裡,是死是活,至今還下落不明。羊馬河戰鬥,我們把張有年解放過來。……
李誠一提張有年的事情的時候,有些戰士站起來了;眨眼工夫,全團人都站起來了。大家都盯著政治委員,默默不語。當李誠講到最後的時候,突然,有巨大的聲音爆炸似地轟響起來:
「打倒封建勢力!」
「打倒蔣介石吃人的政權!」
「摧毀萬惡的舊社會!」
有很多戰士,一面流淚一面喊。因為,類似這樣悲慘的事情,戰士們有的人經歷過,有的人比政治委員還知道的多。周大勇坐在戰士們中,政治委員開頭說話的時候,他就挺直身子定定地望著他,雨撒在臉上,他也沒覺著。
政治委員講到張有年的遭遇的時候,他忽而緊張地擰眉頭,忽而氣憤地睜大眼;最後,他產生了一種想去立刻廝殺的復仇心情。
李誠說:「同志們,我們背負著勞動人民的希望呵!因此,我們行軍中,想起這些受煎熬的勞動人民,就會忘記自己的腳痛。同志們要記牢:我們向前多走一步,勞動人民就少受一點罪。好!我的話講完了。最後問同志們,像你們這些人民英雄,還怕什麼疲勞、還怕什麼腳痛?」
戰士們齊聲高喊:「我們什麼也不怕。」
李誠說:「對。沒有頑強的行軍,就沒有頑強的戰鬥。像五連六班戰士劉有成說的一樣:『山高沒有我們的腳底板高,山大沒有我們的決心大。』同志們,這才是英雄氣概。好漢們,前進吧!馬上要打仗了!」
戰士們踏著泥水在前進。部隊行列中,揚起高昂的歌聲,充沛著渴望戰鬥的熱情。
六
太陽向隴東高原上噴火。路上的燙土發燒。蟬兒耐不住熱,在草叢裡、樹枝上,不歇氣地叫喚。
高原下邊的川道裡有一條小河。這小河是繞著環縣城流下來的。河邊有一簇簇小樹林子。樹下的蔭涼地裡,有些個戰士在開會。河裡有些個戰士邊洗澡邊打水仗,他們歡樂的喊聲,遠處都能聽見。
周大勇從河邊走上來。他穿了件剛洗過的粗布襯衫,兩隻袖子卷在肘子上邊;提著一條手巾。
周大勇在隴東高原上,經過近一個來月的行軍打仗,臉色黝黑,筋肉更結實,精力也更旺盛了。他邁著大步往連部走,看來又健壯又愉快。他經過一棵棵的大樹邊的時候,總要停住腳站一站。天空飛過的小鳥,起勁地叫:「旋黃,旋割!」
他以為那鳥兒在樹上叫,就抬起頭瞇著眼,在樹下轉圈圈。他想從樹葉的空隙間,瞧瞧那叫「旋黃,旋割!」的鳥兒是什麼形樣。瞧了半天不見蹤影,他揀了塊石頭扔上去,也不見鳥兒飛起來。他沒奈何地走開了。邊走邊回頭看,心想:最好晚上爬上樹去捉一隻。可是,它晚上准在樹枝上住嗎?說不定它晚上在麥地裡鑽著哩;那鳥兒一定鬼的很!
「孩兒,你就有這份閒散心腸!來,吃一碗涼面!」周大勇走進連部駐紮的院子,聽見有人叫他,回頭一看,是房東老太太。她端一碗涼面,站在那裡,笑嘻嘻的又和善又親熱。老太太說:「你又要說『不吃』,是不是?我的大小子土地革命的時光就當了紅軍,這陣還在咱們隊伍上哩。你住在我家,就跟我兒回來一樣啊。你再要虛情假意地說『不吃』,我就要把你趕出我的門。看你敢不敢!」
周大勇滿臉稚氣,調皮地瞪大眼,說:「老媽媽,你說服不了我的肚子!剛吃了晌午飯,肚裡連口涼水也添不進去。飯不吃,情分我可領啦!」
老太太惱啦:「這才叫領空肚子人情!你不吃就不吃吧。
從今向後,不管你也不管是你們連部的人,都不准幫我們擔水呀,劈柴呀,割草呀!你們誰來動手做活,我都不答應!」
周大勇貼著老太太的耳朵說:「老媽媽,王指導員回來,我們一道去你家裡吃飯,只要你能管得起,我就吃十八碗!」
「那就好!」
老太太看周大勇襯衣上有個鈕扣吊著。她從針線包裡拿出個針,說:「孩兒,我給你綴兩針。」她邊綴邊說:「孩兒,瞧你這四稜四整的個子,機靈的眉眼,你辦工作定是能行的!」
「能行?好你老人家哩!瞧,瞧,老媽媽,那是你家的公雞嗎?嘿,多俊樣啊!怎麼我在這裡住了好幾天,都沒有看見它呢?」
「孩兒,你沒看見它,它可看見你啦。我說,你們該不會再走了吧?」
「這可說不上來!」
老太太說:「你們要開走了,丟下我們這老的小的不管,咱們毛主席曉得了,能跟你們了得?」她綴好鈕扣,用牙咬斷線,說:「前些日子,人都慌啦!我謀劃:咱們邊區是咱們共產黨的老根本,還能白白地叫敵人佔去?沒過幾天,你們就開來啦,叫人喜歡不盡!」
周大勇想,自己從小失去了家,失去了爹跟娘,可是到處都是自己的家,到處都是關照自己的爹跟娘。他心裡流動著愉快幸福的感情。
老太太走開好半天,周大勇還坐在那裡。他背靠土牆,瞇著眼,拔了根嫩草在嘴裡嚼著。老太太剛才給他綴鈕如的動作跟說話的神氣,喚起了他孩童時期的生活印象。
那天是端午節,是他交十歲的生日。家裡剛分到田地,還分到幾件土豪劣紳的衣服。娘的心緒特別好,就把分到的一件細布長衫給他改做成一套衣服。端午節的先一天黑夜,他就樂得睡不穩,第二天天不明就爬起來,穿上新衣服。娘還給他胳膊綁上了紅布條,說這算是一個紅軍了。他樂得連粽子也不想吃了,連雄黃酒也沒喝,像脫韁的馬一樣,跑出了門,就跟一幫小孩子在池塘邊用泥巴打仗。眨眼工夫,他那身藍臻臻的衣服,倒讓泥染得花裡胡哨了。越玩興頭越高,他跟孩子們比賽爬樹,他*#踥/oo踥/oo地爬上爬下,新衣服扯得稀爛。
回去,娘一看,躁啦,把他按倒在地,一陣好揍啊!他性子強,躺在院子裡從前晌哭到後晌。娘把他的衣服洗了,坐在院子裡縫補。娘又不忍心看他哭,把他抱攏來,邊補衣服邊講故事。
那是多美的故事啊!說是在過去那老遠老遠的年頭,有個會作法唸咒的活神仙,神通廣大。他能呼風喚雨,也能旋轉天地。能伸手摸著天,也能變成個指頭長的小魚。莊戶人不曉得他的能耐。得罪了他。有一天,他抓了一把草往河裡一扔,啊呀!都變成了魚。莊戶人都跳下河去摸魚,末了,誤了收莊稼。過後,人們知道了他的本領,有什麼事都求他。那活神仙有一副好心腸:有人求他幫助,他慷慨相助。有一年,天上沒雨,河也干了,莊戶人活不了,都求他來搭救。他把自己的手指割破把血朝空中一灑,大雨唰唰下,河水潺潺流。旱災過去了,可是插秧的季節也快過去了。莊戶人那個急呀!他們又求活神仙。活神仙用棒子頂住一個篩面蘿子,太陽便在空中不動,到莊戶人插完秧,他把蘿子一取掉,忽撒一下,天黑了,眨眼工夫,報曉的公雞也叫喚了。
周大勇聽娘講了這個故事,成天想找那個活神仙去學法唸咒,連做夢都夢見他:五六丈高的個子,力氣大得出奇;很有同情心,可是很嚴厲……他時常做這個夢,一直到參加工農紅軍。
接著,周大勇又想起許多孩童時期聽到的故事。這些故事,有的是娘在小小的油燈下,一邊做針線一邊講的。那時,更深夜靜,寒風吹過樹梢,窗外的星星忽眨著眼。有的是隔壁的老奶奶一邊紡線一邊講的。她雙目失明,看不見世界的光彩。所以,她除了講那有趣的故事以外,還特別喜歡聽那單調的紡車聲,和那夏天晚上的蛙聲、蛐蛐兒的叫聲。有的是村西頭的白鬍子老爺爺講的。那時,天麻麻黑,他割完稻子,坐在水渠邊背靠樹幹,邊講故事邊望他旱煙鍋裡的星火。有時,他講著講著停住了,老半天不吭聲;有時,他活靈活現地一口氣講到底。……
他們用那善良優美還有點沉重的音調傳述出的故事內容,都是按照他們樸素的心願、想法隨時增減的。但是這些故事給那純潔而稚氣的孩子,帶來了多大的智慧和幻想啊!有些人,即使活到滿頭白髮,而他孩童時期的印象:親人的音容,古老的傳說,家鄉的流水景物,連家鄉給了他的苦難,都深深地留在他的記憶中。像周大勇這些人,不僅沒有因長期的戰鬥生活消磨掉那些樸素的記憶,而且是更強烈。因為他感覺到這記憶中的事物,是包含著辛酸的生活,沉重的勞動,美好的願望和那不能遏止的生命力量。
指導員王成德從團政治處開會回來,看見周大勇背朝門坐在桌子邊寫日記。他伸長脖子從周大勇肩頭上望下去,只見他寫得又快又齊整。
猛然,周大勇覺得,有人在他脖子上熱呼呼的吐氣。他扭過頭,臉差點和王成德的臉挨著。
周大勇像一個小學生一樣,把日記本子一合,用胳膊壓住本子,說:「你刺探軍事秘密?」
王成德說:「我剛回來,這個戰役也沒趕上參加。你也不正正經經地給我談談情況,老是趴在桌子上寫呀寫呀的。來!讓我看看,你到底寫些什麼玩藝。」
周大勇一手擋住王成德的手,一手壓住日記本,說:「寫得烏七八糟!」
王成德奪過日記本,翻了幾頁看:
六月二十一日環縣城郊今天團司令部召開連以上幹部會議。會上,團政治委員報告了隴東戰役的情況:我們野戰軍,突然出現在隴東高原上,把馬家匪徒打了個沒法子招架。激戰半月多,消滅了許多敵人;隴東分區南北三百多里東西四百多里,除慶陽城的敵人還沒掃清以外,全部收復了……會上,有幾個幹部眉眼皺得像喝了黃連水,直喊困難,說什麼部隊疲勞得撐不住。有的人還說:「我們營裡有不少戰士,在河邊洗衣服,洗著洗著,就打瞌睡滾到河裡去了。因此,要求休息一個時期。」李政委才回答的妙:「我們到這世界上來,不是為了休息,而是為了戰鬥。……同志們,三兩天部隊就要行動。我們西北野戰軍又要來個突然向北進軍,通過沙漠地帶,收復三邊分區,再次捕捉胡宗南的幫兇——馬鴻逵匪徒。……同志們,戰鬥的生活告訴我們:偉大的目的會產生無窮的精力;艱難困苦會增加人民戰士的光榮。……」走!打!這就是目前生活中的一切。
六月二十二日 環縣城郊
今天讀完《鐵流》這本書。工作緊張,讀書時間少。
有時候,我睡覺前讀十來頁,所以一直拉了十來天才讀完。
工作一忙我就把學習丟開了,這是要不得的壞毛病。
為了堅持學習這件事,在山西作戰的時候,李政委把我狠狠地克過一頓的。他說:「這是一個缺點,一定要克服。戰勝自己的缺點,哪怕這個勝利很小,也可以十倍地加強你的毅力。你如果讓任何小缺點戰勝了你,那你就缺乏克服更大困難的力量了!」
我不能堅持學習,這就表示:我的缺點已經戰勝了我很多次。沒有比讓缺點戰勝自己更可怕的事……
王成德一頁一頁翻著周大勇的日記。周大勇純真的眼睛盯著王成德。他要從他的戰友臉上,看出自己是不是寫得正確。
周大勇說:「不好吧!說呀,是不是?瞧你的眼睛,嘿,想奚落我?」
王成德沒吱聲。他想起了前些時候李政委說過的幾句話:
「對周大勇這樣人說來,生活是很單純的:戰鬥、學習、前進,一共六個大字。」他望著一旁,自言自語地說:「不錯,一共六個大字!」
周大勇莫名其妙,雙手卡住王成德肩膀,說:「你說什麼?莫非你腦筋卡殼咯?來,我給你排除故障。」
王成德笑了笑,坐在炕邊,手托住下巴,在深深地思量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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