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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蟠龍鎮



  戰士李江國和寧金山,在山頭上的幾株柳樹下邊站哨。春天爬上了柳梢。陣陣暖洋洋的風,帶來杏花的香味。有兩隻兔子機警她從他倆腳邊竄過去,啃嫩綠的小草。

  寧金山扛著槍,有氣無力,像沒睡夠的樣子。他朝四下裡看,山頭一個擠著一個,一直擠到天邊。他心裡亂滋滋地嘀咕:「窮山惡水啊!可是還得在這裡打仗。白日黑夜,走路,走路,走路,這麼折騰下去,……」李江國,肩寬,高大,真是比寧金山高一頭寬一膀。他也朝四下裡瞭望。他覺得這起伏的黃土山頭,真像一片大洪水的波濤。這波濤把竄在陝北的敵人都吞沒了。他咧開嘴笑:

  「這些個山頭看來真夠味。它夠敵人爬啊!」

  寧金山腳跟一靠說:「是!」

  剛下過雨,空氣清新。李江國鼻眼扇動,猛吸了幾口氣。

  他覺得自己身體強壯,心情愉快;周圍的山川,溝渠裡的流水,隨風擺的莊稼苗,看來都是親切可愛的。他持著槍,挺著胸,揚起富於表情的方臉,瞭望遠方。過了一會兒,又像在演戲台上指揮很多人唱歌一樣,左手打拍子,腦殼搖動,壓住洪亮的嗓門,低聲唱道:

  紅旗呼拉拉飄喜鵲喳喳叫青化砭羊馬河兩仗打得好把敵人兩個旅消滅掉勝利的消息人人都歡笑寧金山瞧李江國,他不由得羨慕起李江國那股旺盛的精力跟樂和的心情了。可他也吃不透:這多時,泥裡滾水裡爬,李江國的衣服爛得披一片吊一片了,鞋子開了眼睛,腳趾頭向外張望,他為啥還那樣樂和?寧金山的眼光跟李江國的眼光碰頭了。他覺得他看破了自己的心思。

  寧金山不自在地笑了:「你呀,你總是高高興興的!」

  李江國說:「嘿!你說話老是乾巴巴的沒有油水。我高興,咱們連隊誰又不高興呢?你扳指頭算算嘛:敵人在延安東北的青化砭丟了一個旅以後,趕緊把撲在延安西北安塞縣的主力隊伍拉回延安。敵人火兒啦,又要在延安東北面找我們部隊決戰哩。敵人十來萬人,順鹹榆公路,繞了個大圈子,武裝遊行了十幾天,走了四百多里,又撲了空——沒有找到我們主力在哪裡。末了,他們灰溜溜地回到延安附近。後來,敵人駐瓦窯堡的一三五旅,朝蟠龍鎮地區開進,去跟他們主力會合。咱們又在羊馬河喊裡嘎啦,把一三五旅全收拾了。羊馬河這一仗,離青化砭那一仗才十八九天,離延安撤退才二十來天。多棒呀!寧金山,這麼下去,敵人很快就要繳出伙食賬的!」他思謀著,又說:「不瞎說,老戰士最會捉摸上級的心思。……金山,照我看,咱們又快打仗了!」

  寧金山的心撲通一跳,問:「當真?」

  李江國說:「看你那副神氣!我的話不靈驗?你好大的忘性。羊馬河戰鬥還沒敲打起來的時光,我對你說:寧金山,不要窮嘀咕,敵人準會上我們的圈套。你那陣沒吭聲,可是我曉得你在心裡罵我:嘿,李江國吹牛!事情到底咋樣呢?還不是六個鐘頭又消滅他四五千名嗎?金山,過去的事不提敘,不過你得好好相信咱們打仗的一套辦法。要不,你就會走上邪道的!」

  寧金山腳一靠,說:「是!」

  李江國怪膩歪地說:「去你的蛋!一開口就『是,是,是』。對同志嘛,心裡咋想口裡就咋說。口和心不一致的人,准臭!」

  李江國又唱起歌子來了。寧金山分明覺得:李江國那樂和的情緒,像電流一樣傳到他心裡了。寧金山憑多年的當兵經驗,看出了:國民黨隊伍瞎撲亂闖的蠢勁,是夠瞧的。他思量:「人民解放戰爭,是一定會勝利的。再說,我也是四尺五的漢子,人家熬得我熬不得?」他覺得又有心勁了,可是,猛然像有一隻大手又扼住他的脖子,摀住他的眼,心又緊縮了。李江國唱:「青化砭、羊馬河,兩仗打得好,把敵人兩個旅消滅掉……」他唱得那樣高興,那樣不費力,不錯,他寧金山就是在青化砭、羊馬河戰鬥打罷,才相信人民解放軍打仗的能巧。可是他也是在這幾次戰鬥打罷,心裡越發的著慌、煩躁、害怕。「對啦,這多時,敵人是消滅了不少,可是哪一次戰鬥不是剛打掃罷戰場,又奉命轉移呢!天老爺!運動戰,運動戰,差點把我腿把子運動斷!」這一個多月的戰鬥生活中,讓寧金山最忘不了的是:沒日沒夜的跟敵人在山頭上打轉轉。敵人在這個山頭上,我軍在那個山頭上。有多少回我軍黑夜中行軍,和敵人攪在一起,就用手榴彈、刺刀、槍托拚起來;饑一頓飽一頓,翻山過嶺,打仗,摸黑夜,急行軍,淋雨,疲勞,熱,冷,血,汗,火……。

  寧金山願意走李江國他們走的那條路,但是像有什麼東西拖住他的腿,他不能向前再進一步。儘管,這一步看來並不算遠。

  換了哨,李江國跟寧金山朝半山坡他們連隊駐的莊子走去。

  李江國指著一個挑擔子的人說:「瞧,那是誰?」不等寧金山回答,他有根有梢地又說:「我敢打賭,一定是馬長勝。

  你猜,我為啥老遠把能認出他?他的脖子負過傷,有點歪。」

  他就那陳輩老百年的事統拉起來了:馬長勝是在什麼地方脖子上負傷的,當時的情況怎樣,他表現的怎樣勇敢。……

  「是,是,是。」寧金山有口無心地點頭應承。實在說,李江國的每一句話都讓他心躁:「說的話比水還淡,真不知趣!」

  李江國根本沒有注意寧金山的心情,還是照自己的意思一直把話說完:「馬長勝,自小就在煤窯上挖煤,一個工人成分的人呀!你看,他個子不高,脊背能□面,臉面紅噴噴的,長得多虎勢!他那兩條胳膊呀,比椽還粗,拳頭有蒜缽子大。說起力氣,大得出奇,誰也敵不過他。過去跟日本鬼子拚刺刀,數他能行。」

  寧金山應付著說:「看得出,他脾氣執拗點,對人心地可實落。」

  李江國說:「對,對。不要看他說起話來,嘴頭子一噘,能把你推出三丈遠,像是跟誰有什麼過不去。實在呢,他倒是個好同志。不說虛,我打心裡喜歡他。」

  說話間,他倆走到馬長勝身邊了。馬長勝滿頭淌汗,他大約給老鄉挑過幾十擔糞了。

  李江國說:「馬長勝同志,我來慰勞你,你實在太辛苦!」

  馬長勝說:「勞動又不是看戲!」

  李江國給寧金山丟了一個眼色,說:「瞧瞧,我的祖宗!這不是活像誰欠了他二斗租子?」

  第一連戰士們,住在幾孔老鄉過去放草的破窯洞裡。部隊說不定馬上就要出發,可是戰士們照他們的老習慣:把破窯洞打掃得很乾淨;子彈帶、手榴彈袋、掛包都整整齊齊地掛在牆上;四稜四整的背包一個靠一個,一字排地擺在地上。有的戰士看書,有的寫信,有的談說戰鬥中的種種事情。

  王老虎噙著的小煙鍋,早就熄了。他坐在窯洞角落裡,似笑非笑,像是他知道世間許多秘密而有趣的事情。他不聲不吭,可是他用思量的神情,認真地聽同志們說話。他這神氣,讓人覺得,他是最能理解別人心情的,可是半句吹牛的話也瞞哄不過他。看來,他毫不顯眼,可是他有一種高尚的品質,很有力地吸引人,不論誰看見他,就身不由自主地跟他親近了。靠窯門口,有四五個戰士圍住馬全有。馬全有在地上劃了一個大圈子,聲音激烈他講:「敵人現在打進來了,想退走是不由他了。敵人呀,越陷越深越倒楣!」

  李江國一腳踏進窯門,大聲喊:「報告!馬全有同志,你聲音低些,小心把窯洞震垮了!」

  寧金山進了窯洞,連子彈帶都沒解,就躺在草上。王老虎當是他身體不美氣,連忙過去照護他。他摸摸寧金山的頭,揣揣他的手,親切耐心地問長問短,活像一位老母親。

  「我拿我的腦袋打賭,馬全有立刻就要把蔣介石的鍋砸碎了。」李江國把槍跟子彈帶掛在木釘上,一陣旋風似的擠到馬全有跟前。

  馬全有沒有理睬李江國,繼續放大嗓門講:「敵人到處找我們主力決戰哩。真是活虧人!他們全軍輕裝,士兵背上乾糧,十來萬人分成幾路,每一路擺成橫直三四十里的方陣,只走山路,不走平路,天天行軍,夜夜露營,每天磨蹭二三十里路。他們像瞎子一樣,到處亂碰,到處撲空,到處挨揍,還鬧不清我們主力在哪裡。我們呢,不出手就不說,一出手就撈他一把。打了這幾仗,我也看透了:胡宗南滿腦袋漿糊。依我說,敵人要找我主力決戰,我們就和他決吧!不打贏他才有鬼!」聽他說話的口氣,像是他立刻就要去把敵人生吞活剝。「決戰?」王老虎慢悠悠地在鞋幫上磕煙袋鍋。「小伙子!

  敵人打仗缺幾手,可要全部搞垮他,還得出好幾身汗!」

  大伙也不同意馬全有的看法:

  「彭總說啦,打了勝仗就更要謹慎小心,馬全有呢,倒要和敵人去決戰!」

  「他腦袋發熱啦!我們為什麼來一套運動戰,他都不懂!」

  「怪不得他呀!他沒有戰略頭腦呀!」李江國像做結論似地說。

  馬全有凶啦,立眉瞪眼,左臉腮的傷疤也紅了,喊道:

  「去,去!照你們這磨蹭勁,延安八輩子也收復不了!氣死人了!」

  李江國兩手攤開,說:「咱們跟馬全有討論問題,就得準備反衝鋒。這麼的,我給你們服務一趟。我多會兒都是吃苦在前,再疲勞也不說二話。」他揀起兩片石皮,把衣袖揎起,乾咳嗽了幾聲,清清嗓子。跳過來,蹦過去,敲打著,表演著,唱道:

  大飯桶胡宗南,

  進攻陝北占延安。

  同志們一聽心裡煩,

  端起刺刀就要干。

  指揮員說:

  沉住氣穩穩干,

  叫我上山看一看。

  指揮員上了山,

  眼裡看心盤算,

  想在心裡笑在臉。

  指揮員發了言:

  大飯桶呀胡宗南,

  拉住他的鼻子叫他轉;

  拉他過上幾架山,

  拉他轉上幾個彎,

  三轉五不轉,

  胡宗南昏昏悠悠連東西南北也找不見。

  這時候指揮員下命令:

  同志們要勇敢,

  一聲號令齊向前;

  打破他的鍋,

  砸碎他的碗,

  讓胡宗南吃不成這反動飯。

  同志們都鼓掌,喊:「再來一個!再來一個!」

  這有什麼難?張口就來。李江國手指一動,左手裡的兩片石皮又撥拉拉拉地怪中聽地響起來。他拉長聲音一字一板地唱:

  彭副總司令撒開滿天網,

  咱們轉移到山頭上;

  敵人鑽進網裡來,

  又捉俘虜又繳槍。

  李江國唱完,有人把捲好的煙遞到他手裡,有人把一碗開水放到他跟前。李江國抿了一口水,品了品水的味道,點起煙,羅鍋著腰坐在背包上。擰起眉頭,拉長臉,顯得很愁苦。他正要開口,王老虎搭話了:「且慢!李江國再說,就說下坡啦!」

  同志們哄地笑了。

  李江國說:「老虎算摸清我的底啦!不扯淡咱們就談點正經事。眼看,五黃六月就來了。我們得抓緊時間趁天涼再打一仗。再說,我們也得問問敵人,給我們把單衣準備好了沒有?」說罷,就把破棉衣上的棉花套子一塊一塊往下撕。

  馬全有*#踥/oo地衝起一站,上身向前搶著,說:「對。給上級建議,馬上出動打仗!」

  李江國彷彿大吃一驚,一把攔住馬全有,說:「慢來,慢來!你一把把蔣介石五臟挖出來,杜魯門會哭死。這責任我擔當不起!」

  在這一幫人中,大伙對王老虎心服口服。大伙爭論起事情來,張說張有理,王說王有理,臉紅脖子粗,半天下不了台。可是只要王老虎出面慢聲慢氣地說上一句半句的,滿天雲彩就散了。

  王老虎說:「江國,你不要把鼓點子敲亂了。我看,咱們還是寫請戰書吧!」他慢慢地掏出個本本,緩緩地扯下一張紙,把鉛筆在舌尖上蘸了幾下,瞇縫著眼,笑咪咪地說:「來!簽——名。」他說話聲音很低,像是三天沒吃飯。

  戰士們爭著寫名字。年青的戰士們故意推擠著人;有的還爬在別人背上。大伙圍住王老虎,像是捕捉什麼眨眼就會飛掉的東西似的。

  大夥兒鬧騰得正歡,窯洞門外送來響亮的聲音:「也有我一份!」

  戰士們抬頭一看,原來是連長周大勇。大夥兒忽地起來,立正站著,胸脯起伏,臉膛紅彤彤的,眼裡興奮地閃亮。

  周大勇站在窯門口,雙手撐住門框,喜眉笑眼地說:「同志們,想打仗?要得。馬上就有大仗打!」

  接著,就是一陣熱烈的掌聲。

  周大勇跟戰士們談罷馬上要打仗的消息,就和指導員王成德到了團司令部。團部營以上幹部正開會。這裡沒有一個連級幹部,團長找周大勇他們來幹什麼,讓人摸不透。

  團長趙勁,向開會的幹部們打了個招呼,就把周大勇跟王成德領到隔壁的窯洞中。

  趙勁身子挺得筆直,兩個大拇指頭掛在腰裡的皮帶上。他今天顯得格外精幹、有力。他望著窯洞的牆壁,說:「我們把蔣介石這最後一支戰略預備隊——胡宗南的幾十萬兵力拖在陝北,這是敵人最頭痛的事。懂嗎?」

  周大勇立正站直,直望著趙勁,說:「懂。」

  趙勁說:「是咯,懂得這一點,你就不會光看到你們連隊,而會看到全國。現在蔣介石在其他各戰場,碰得鼻青眼腫,他想從陝北戰場,把胡宗南的兵力抽出一部分,送到華北去。但是胡宗南在陝北也下不了台。我們把他的隊伍拖來拖去,搞得他精疲力盡。就在敵人這要命的關頭,陳賡兵團突然間發動攻勢,解放了晉西南大部分地區。現在陳賡兵團的戰士們,差不多可以隔黃河望到胡宗南的老窩——西安。敵人後方吃緊了,因此,胡宗南把全部本錢拿出來,下了最大的決心,『結束陝北戰爭』。我們哩,也給敵人打了點主意。可是我們實現這主意之前,先要派一支部隊,打一次有趣而重要的戰鬥。」他來回走動,用生硬而懷疑的口氣說:「周大勇同志!我們團想派你去執行這任務,可不知道你行不行啊!」

  「嗨,我跟他打仗好多年,他像是不瞭解我似的。」周大勇心裡怪窩火。「團長!行,行。有任務就交給我,要完不成,受什麼處分都成。」他想用手勢表明自己的決心,可是在趙團長面前,他的手說什麼也不能抬起來指東劃西。

  趙勁盯著周大勇,冷淡而不信任地說:「不,你不行。我問你,——不要皺眉頭呀——你會打勝仗,可是你會打敗仗嗎?會打非常狼狽的敗仗啊!」

  「去打敗仗?團長今天是怎麼啦?」周大勇懵頭轉向,瞧瞧團長。團長是不開玩笑的,看,他瘦巖巖的臉,還是又嚴肅又自尊的。周大勇思量:「想必是我聽錯了!」他怯生生地問:「團長!要我去打敗仗?這樣任務我可沒有……為什麼?為什麼要——」趙勁說:「為什麼?要你這樣作,你就這樣作。」他喊參謀,要他拿一份作戰地圖來。

  起勁把地圖鋪在地上,說:「周大勇!敵人急於尋找我軍主力決戰。彭總就按敵人的胃口下菜。這就是說,彭總要我們縱隊每個團抽出一兩個連,臨時組成一個團,這個團,要把這裡——蟠龍鎮地區的敵人主力部隊向北引四百里,引到綏德、米脂縣一帶;而且還一定要給敵人造成這樣一種錯覺:

  我們撐不住了,要過黃河。」

  周大勇又高興又疑難。高興的是,這次任務真有趣;疑難的是,背上敵人主力部隊北上,可是敵人願意上圈套嗎?趙勁看破了周大勇的心思。他說:「你要學會摸敵人的脾氣嘛!這多時,敵人找不見我們的主力部隊,急得眼都紅了。你們背敵人北上的部隊,故意暴露一下子,敵人準會跟蹤追擊。當然,這次任務完成得好不好,還看你們心眼多不多。打比方,你們是邊打邊退的。那麼,打的時候要像打的樣子,退的時候也要像退的樣子。要不,敵人就懷疑我們有鬼。你們最好沿途有計劃地丟棄一些爛鞋、爛衣服、破槍、子彈帶……如果捉到俘虜,也睜著眼讓他們跑掉,讓他們回去報告你們的行蹤跟狼狽的樣子。周大勇!我們家鄉話說:『賣什麼唱什麼,裝什麼像什麼。』對敵人不能講老實。反正你放心去,帶你們執行這次任務的是三團王團長,他的鬼八卦多得很。」他望著遠處的山頭,又說:「那個高山堡下邊就是蟠龍鎮。如果你們願意的話,完成任務回來,路過蟠龍鎮,順便去玩玩。」

  周大勇說:「蟠龍鎮是敵人佔著哪!」

  趙勁說:「你什麼時候可以學得更聰明呢?你們走後,我們讓機關鎗去跟敵人談判談判,蟠龍鎮不就回到我們手裡咯?同志!我們對蟠龍鎮很感興趣,因為,那裡敵人給我們準備了大批彈藥、糧食和服裝啊!」他認真地說這些話,口氣還有點嚴厲,臉上沒有一絲笑。

  周大勇說:「我馬上通知我們連隊的同志們,要他們準備出發。」

  趙勁說:「別忙,二營已經抽出了兩個連。二營副營長負傷了。部隊要打蟠龍鎮,別的營級幹部抽不出來。你就帶二營的兩個連去。他們都聽你指揮。」

  周大勇看看趙團長旁邊站的指導員王成德。

  王成德點頭,說:「大勇,你只管放心去。這次攻打蟠龍鎮,我們連隊會扎扎實實地干它一下。不會給咱們一連臉上抹黑!」




  雨嘩嘩地下著。山野間白茫茫的,二三十步遠,就什麼也看不清。

  周大勇他們,配合兄弟部隊的七八個連隊,從蟠龍鎮地區出發,背著敵人主力部隊十多萬人,一直北上。

  今天是周大勇他們背著敵人主力部隊北上的第三天。後半晌,他們跟敵人打了一仗,又擺脫敵人,急行軍二十里,就在延安東北二百多里的一個小山溝宿營了。周大勇佈置了警戒,從山坡上下來,朝一個村子走去。滿身是泥,臉上的雨水往下流。他,心情沉重。因為他指揮的第五連傷亡很大,連長、指導員統犧牲了。他剛才在山頭上看見王團長。王團長眼窩深陷,臉像被心火燒焦了似的。他說:「大勇,執行這樣的任務,真是難,難極咯!敵人猾呀,猾得很哪!」

  周大勇走近一個窯洞,聽見窯內有些個戰士議論什麼,有的聲調是高昂、興奮的,有的聲調是激憤、不滿的。

  「我們今天打完仗,臨撤退的時光,可有了個清:敵人像一群蝗蟲一樣,在一個個的山頭上爬呀,爬呀!大雨忽撒撒來了,下得瓢潑。我看,敵人今天淋得夠受!」

  「那還用說。今天咱們抓的俘虜,看那死樣子:背著武器,彈藥,行李,九天乾糧三天生糧,壓得腰躬起;穿的破棉衣,活像叫化子;嘿呀!大雨再一澆,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你們還談天說地哩,看我們打的是什麼仗呀!今天,我們跟敵人打得正上勁,周連長突然命令撤退。撤退就撤退吧,嗨嗨!給你來了個烏七八糟亂竄,活像打了敗仗!這不是成心讓敵人恥笑我們哩?我們見過多少連長,可沒有見過他這樣沉不住氣的連長呀!」

  「你說那一套算什麼哩,我們比你還惱火!連長讓我們班扔掉了四個背包,還讓我把『臂章』扯碎扔了。我願意捨命也捨不得我的『臂章』,可是命令如山倒呀!我們班裡那個陝北戰士才說的怪:『毛主席還沒過黃河,我們這幫扛槍的人,倒先要過黃河。我死也死到陝甘寧邊區!』瞧瞧。這樣折騰下去,兵怎麼帶呢?」

  「虧你們還是老戰士,連這點問題都識不透。周連長在裝神賣鬼哩。我心裡才有底!」

  周大勇靠在窯門邊的土牆上,聽了最後那個戰士說話的口氣,暗暗吃了一驚:「要是敵人也看破我們的用意,那就糟透咯!」他正要進窯洞,去跟戰士們一塊烤衣服,通訊班班長跑來報告:「六連副指導員找你。」

  周大勇說:「要他到左邊這個窯洞來。慢走!你派幾個通訊員到山溝裡去找老鄉,就說咱們部隊回來了。告訴通訊員們,誰要尖聲怪叫驚動了老鄉,我可不會饒他!」

  六連副指導員衛剛,一腳踏進窯門,喊:「嘿,撈住了!」

  他滿身泥巴,帽簷滴水,皮帶上別著扳起機頭的駁殼槍。衛剛說:「我們放警戒回來,跟游擊隊的同志們一道,消滅了敵人一個便衣偵察隊。敵人鬼得很:趕上毛驢,馱上草料、糧食,你要盤問,他們就說:『給八路軍送糧草哩!』裝蒜也裝不像。大勇,敵人是消滅了,糧食卻搬回來了。你出去看吧,看了准高興!」衛剛眼睛噴發著熱情,樂得直跳蹦。周大勇腦子一轉,想:「敵人在盡力摸我們的情況哩!這消息要立刻向王團長報告。」他又拍著衛剛的脊背說:「呵,你幹得真利索!游擊隊的同志們呢?」

  「在外面搬糧食哩。」

  周大勇喊:「通訊員,要五連派一個班去搬糧食,請游擊隊的同志們上來烤衣服。快!」

  衛剛,一來打了勝仗,二來受到周大勇的誇獎,心眼笑開了,高興得坐不穩。他脫了上身的衣服,掄著胳膊來回蹦躂著取暖。他說:「執行這一次『背敵人』的任務,我就少活五年。太費心思了!咱們主力部隊大約正攻打蟠龍鎮哩,那才是兵對兵,將對將,幹起來特別痛快!」

  周大勇說:「太費心思了?只有頭腦簡單的人,才光靠一身氣力打仗哩!」他看看衛剛那高大強壯的體格、又寬又厚實的胸脯,就覺得衛剛強壯的體格很像自己。他尋思:兩三年以前,自己的性情跟衛剛的性情一模一樣,也是那麼冒騰騰、氣剛剛的。周大勇從心眼裡喜歡起衛剛了。同時,他也從衛剛的樣子想起了團參謀長衛毅。他說:「衛剛,你簡直跟你哥一樣高大、有勁!」

  衛剛說:「一個娘養的又能差了多少!」接著又不耐煩地搖頭:「別提他。我哥是參謀長,大幹部,和我沒關係!」

  周大勇又好笑又奇怪,他瞧著衛剛那孩子式的純真模樣,說:「你對你哥意見蠻大咯!」

  衛剛說:「說來,氣得我肚子咕咕叫。我哥在羊馬河戰鬥中負傷,我跑了三十多里到醫院看他。剛開頭,我們還談得很親熱,可是沒談上十句話就崩了。我說,你在醫院多住幾天,好好歇息調養。他給了我一頭子,說什麼他是來戰鬥的,不是壓床鋪的。我真氣死了!」

  周大勇看衛剛氣呼呼的樣子,失笑了。他正要說什麼,突然聽見門外有人大聲喊:「周連長,周連長!」

  周大勇閃出窯門,就跟一個人碰了個面對面。這人,三十開外,大高個兒,頭上綁塊白毛巾,背著掛包、盒子槍。他渾身是泥,大概沒有少跌跤。

  周大勇把這人仔細打量了一陣,猛地扳住他的肩膀,說:

  「這不是李區長?你也耍起槍桿子咯?記得嗎?青化砭戰鬥的時光,你帶擔架隊,我見過你一面。」

  李玉山一隻腳踏在炕沿上,用毛巾擦臉上的雨水,說:

  「好大的雨喲!周連長,啊,就叫你大勇吧。一回生二回熟,見一面就算老朋友。大勇,我在青化砭跟你拉罷話,倒有月數時日沒見面啦!大勇,如今我不是區長了,我當了游擊隊隊長,領了一幫兩頭齊的小伙子,滿山亂蹦呢!說正經的,剛才搞到的那幾口袋小米,算部隊的呢,還是算游擊隊的呢?要算部隊的,那每袋小米你得給我一板盒子槍子彈。」

  周大勇說:「老李,怎麼分起你我啦,反正煮肉爛在鍋裡!」

  李玉山照周大勇胸前猛地打了一拳,說:「跟你說笑哩,我們就是來給部隊搞糧食的。大勇,群眾們聽說敵人來了,就把衣服、糧食、傢具,都堅壁起來了,到處精光,像掃帚掃過的一樣。要不是咱們今天搞到這幾口袋小米,你們的行軍鍋就要掛起來當鐘敲哩!」




  敵人主力部隊從蟠龍鎮一帶北上以後,我軍主力部隊就靠近到蟠龍鎮周圍地區。

  四月的後十天,白天黑夜都下著雨。山野間,霧氣騰的。天,越來越低,快壓到人頭上了。戰士們上山下溝滑得連跌帶滾;蹲在那潮濕的破窯洞裡,出氣也不舒坦。這樣的天氣該會把戰士們憋得發慌吧!不,戰士們倒樂和得不行。他們把這天氣看作是勝利的預兆,立功的好機會。因為在西北戰場上,每次打仗一定下雨。什麼原因?也許是戰爭中常碰到的湊巧事吧!

  這幾天,戰士們整天忙著作戰鬥準備:做梯子,捆炸藥,擦槍,開會研究打敵人的辦法。排以上的幹部,每天都頂著雨,踩著泥漿,再三再四地看蟠龍鎮的地形和研究敵人構築的工事。

  五月開頭的一天,旅長陳興允正帶領幹部們看地形,突然接到通知,要他立刻到野戰軍司令部去。

  今天一早,人民解放軍副總司令,西北野戰軍司令員兼政治委員彭德懷將軍,冒著雨在蟠龍鎮周圍的山頭上觀察了敵人的主要陣地以後,回到野戰軍司令部。

  彭總住在一家老鄉的窯洞裡。窯洞的門窗都讓敵人燒掉了。進了窯洞,右首有一片門板支起的一張床。床上放著很簡單的鋪蓋。窯後頭的牆上掛滿作戰地圖。

  野戰軍司令部通知:下午召開旅以上的幹部會議。可是旅長陳興允奉彭總指示,上午十點鐘就趕來了。因為陳興允的那個旅,是擔任主攻蟠龍鎮制高點——積玉□這重要任務的。

  陳興允走到彭總住的窯洞門口,把帽子上的水擰了擰又戴上,喊了聲:「報告!」窯裡沒有回答聲。

  「警衛員不是說彭總回來了嗎?」陳興允想。他正要轉身問院子裡站的參謀人員,突然義聽到彭總住的窯洞裡有說話聲:「這裡敲他一下……這裡……哦,這就對啦……」陳興允伸頭往窯裡看,原來彭總正在那裡凝神專注地思考什麼。

  彭總坐在火堆旁邊的一塊石頭上。他的衣服透濕,身邊的柴火堆上放一頂軍帽,帽簷上流下點點的水滴。他仰起頭,微閉著眼,兩手抱住膝蓋,肩膀左右微微搖動。

  「報告!」陳興允輕輕地走進窯洞,低聲喊。

  「哦,你來咯!把濕衣服脫掉。」彭總走到床邊,提起一件破舊的棉衣,說:「披上。」

  彭總,中等以上的身材,普通工人的臉相,兩道又粗又黑的濃眉下一對不大的眼睛閃著嚴肅剛毅的光芒。這位天才的軍事家像普通勞動人民一樣質樸、淳厚。他和陳興允談了幾句話以後,又注視作戰地圖,扳住指頭在計算什麼。有時,他來回輕輕地踱著步子。看來,他總是全副精力都貫注在某一點上,冷靜地深思著。

  我們部隊接連打了幾次勝仗,把敵人進攻延安時光的那股凶勁挫下去了。現在又把敵人主力部隊指揮著向綏德地區爬去了;拿下蟠龍鎮這孤立據點,他一定也心裡有數。可是陳興允明顯地感覺到:彭總不光沒有興奮情緒,反而更謹慎,更沉入深思。

  彭總讓陳旅長走到地圖邊,要他看其他戰場敵我態勢以及敵人在陝北的分佈情況和動向。有時候,他回頭看陳興允的眼睛,彷彿在觀察:「他是否懂了這一切呢?」

  陳興允覺得彭總那嚴肅深沉的眼光,直射到人心裡。在這樣眼光下,軟弱、猶豫、自私都無法隱藏,正像眼睛裡不能有針尖大的灰塵一樣。

  彭總沉靜地站在地圖面前,使人感到一種巨大的精神力量。他並不使你感到冷淡,相反的,這是耐心的啟發、等待和父兄般的關懷。

  雖然將要進行的戰鬥,是部隊在陝甘寧邊區作戰的第一次攻堅戰,雖然部隊攻堅經驗很少,可是陳興允一站到彭總面前,他就覺得蟠龍鎮一定會拿下。

  彭總深思著,偶爾和陳興允說一兩句話。

  陳興允,在這第一次和彭總接近的時刻,彭總的舉止言談使他微微感到奇異。他回憶起自己每一次對幹部交代任務的時候,一怕他們瞭解不情,總是反覆地給他們講,要他們中間某些人復誦。可是彭總老是冷靜的、精神非常集中地謀慮著,而很少說話。他為什麼很少說話?興許,彭總覺得自己深刻體驗到的經驗,雖然是花了很大代價才換來的,是非常寶貴的,可是對那些沒體驗過這些經驗的人說,不一定感覺到那是可貴的!隨即,陳興允又覺得,自己這種推想不一定正確。因為不管是自己,不管是其他幹部,哪怕和彭總接近時間很短,也就能從他思考問題、處理事情中,從他的生活作風和一舉一動中學到很多東西。彭總不長篇大論的講話,可是他的話裡,壓縮著寶貴的思想和豐富的經驗。他的話,會讓你聯想起很多的事情。他的話,一投入你的腦子中,你那很多模糊感覺到而說不出的凌亂、片斷的經驗,便聯貫起來了,系統了,明確了,提高了。這時,你會驚奇地對自己說:

  「啊!事情原來這樣簡單、明確!可是以前我怎麼覺得它是那樣複雜和沒有頭緒呢?」

  陳興允正尋思,猛地看見一位頭髮花白的老漢,站在窯洞門口,扶著根棍子,伸頭進來對彭總說:「同志,要水喝你言傳,到自己家裡啦,不要見外。」他說話的時候,喉嚨裡呼嚕嚕地吼著痰。「啊呀!總是忙喲!忙喲!」

  彭總轉過身走近那位老漢,說:「老人家,不麻煩你。」他和藹親切地又問:「你有什麼事要找我商量?」

  老漢艱難地搖頭,說:「沒有,沒——有。」

  那位老人剛走,三個小娃娃,跑到彭總住的窯洞門口。這些個娃娃最大的有六七歲,最小的只有四五歲。警衛員一邊瞪眼嚇唬,一邊低聲喊:「小鬼,別亂跑,回來!」娃娃們根本不理睬,連跳帶蹦地闖到彭總住的窯洞中去了。

  彭總彎下腰,輕輕摩著娃娃們的頭,問:「噢,你們有什麼軍國大事要來討論?」

  娃娃們傻呵呵地互相瞧瞧,一對對的黑眼珠,像那荷花葉上的水珠一樣滾轉。他們憨溜溜地笑了。接著,他們像事先商量好了一樣,一擁上去抱住彭總的腿,有的向彭總要子彈殼,有的向彭總要一支很小很小的手槍。

  彭總給一個小娃綁好鞋帶,給另外一個小娃擦了擦鼻涕,然後又跟他們有趣地談了一陣,最後說:「這裡不需要你們發言!」娃娃們跳著往出走,彭總用手照護著他們,一面走,一面說:「好,到外面去玩。對你們是不能講原則的。小心,不要跌跤!」

  彭總望著:走遠了的娃娃們,故意踏著泥水,倒退著、跳著向他招小手,他坦然地笑了。

  彭總轉過身,說:「敵人主力部隊,竟然向北去咯。」

  陳興允說:「誰叫他們急著找我軍決戰,愚蠢!」

  「這就叫按主觀願望辦事嘛!」彭總譏諷地說。「決戰是要決戰,但是要在我們指定的時間和地點決戰。」他向陳興允問了戰士們對最近戰局的看法和議論以後,又非常簡明地把全國戰爭情況講了一番。然後,背著手,站在窯門口,瞇著眼睛望遠處霧沉沉的高山頭。望了一陣,他轉身問:「拿下蟠龍鎮,你有沒有信心?」

  陳興允說:「我還需要充分地瞭解情況。」

  彭總看著地圖,扳住指頭冷靜地講著計算著。他說,北上的敵人到綏德城最少要七天。為什麼敵人到綏德城要七天?

  他計算了陝北的山路、氣候,敵人每個士兵的負重量,行軍速度和特點。又講,我們一開始攻蟠龍鎮,進到綏德城的敵人部隊必然反轉來增援。他們反轉來以前,一定要請示胡宗南。胡宗南接到綏德城敵人請示的電報,會提出幾個什麼樣的作戰方案。他考慮這些方案又要多少時間,胡宗南考慮好了,把電報發刊綏德城的敵人手中,又要多少時間。敵人從綏德城返回蟠龍鎮地區,路上還要多少時間。末了,彭總總括起來說:「這樣看來,最少,最少我們有四天的攻擊時間。」

  陳興允驚奇地想:彭總講得多麼肯定,多麼詳盡,多麼清楚啊!胡宗南的脾氣,甚至於胡宗南接到我軍攻擊蟠龍鎮的消息時,那種震驚的樣子他也想像到了。

  彭總察覺到陳興允的心情了。他打量著陳興允,坦率地說:「沒有什麼可驚奇的。你和胡宗南打交道也不少嘛!他歷來是我軍手下的敗將。一九三六年十月山城堡打的那一仗,你參加了,消滅了胡宗南一個主力師。十年內戰的最後一戰啊!

  那時候,我們就認識了他,知道他是個運輸隊長。抗日戰爭初期——一九三八年,我和幾位同志路過西安,住在胡宗南的司令部裡,表面上是很客氣咯!但是,我們知道將來是要和這傢伙交手的。吃飯啦,談話啦,使我們有機會進一步瞭解這位上將司令長官。你想想看,我們硬是聽見他兩個小時打了十四次電話,都是講什麼軍衣上的扣子怎麼釘呀等等雞毛蒜皮的事情。和我同行的同志們說,胡宗南是個志大才疏的飯桶。我同意這個看法。因為他無能而又死心塌地地追隨蔣介石,所以才把幾十萬軍隊交給他指揮。拿眼前的情況來說,他坐在千里之外的西安指揮,而他在前線的兵團司令,不得到他的批准,連一個營也調不動。這樣一個獨斷專行的人,除了葬送他的軍隊還能幹什麼?」

  陳興允聚精會神,聽得出神了,最後止不住地低聲笑了。

  彭總手輕輕一揮,說:「不能再評論胡宗南了,我們還是研究當前的任務吧!」

  彭總指著地圖,繼續沉靜地講,敵人在蟠龍鎮周圍幾十里的山頭上,除了強大的野戰工事以外,還有三十多個重要碉堡。拿下這些重要陣地,需要多少時間。並講到敵人的兵力、火器、士氣、戰鬥力,敵人的優點和弱點;我們的兵力、火器、士氣、戰鬥力、我們的有利條件和不利條件。……

  陳興允覺得腦子裡千頭萬緒的想法,現在非常明確了;對這次攻堅戰,他分外樂觀,分外有把握了。

  彭總講完,背著手慈祥地看著陳興允,又問:「你覺得怎麼樣?」

  陳興允說:「原來我擔心的是時間。照彭總的計算,我們除了戰鬥準備需要的時間,還有四天的攻擊時間。」

  彭總肯定地插了一句:「是的。最少,最少有四天——四天四夜啊!」「那就很有把握。」

  彭總問:「有把握嗎?你用什麼戰術手段,拿下積玉□這個決定全局的重要陣地?」

  陳興允看著掛滿地圖的牆壁,回想著這幾天偵察、研究的印象;回想著積玉□的地形,敵人的兵力分佈,工事構築,火力配系。他邊回想邊盤算。

  彭總彷彿怕打擾陳興允的思索,輕輕地踱著步子。

  陳旅長講了講:偵察地形的結果,火力陣地的選擇,突擊部隊的組織,衝鋒道路的開闢。……

  彭總背著手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注意力非常集中地聽,像是掂量陳興允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有時彭總的眼光移到作戰地圖上,邊聽邊思索。當陳興允講到土工作業和爆破問題的時候,彭總說:「土工作業和爆破怎麼樣?你仔細講。」

  陳興允說:「我們火器很少,炮彈有限。因此,土工作業和爆破在這次攻堅戰中有決定作用。……各個進攻部隊把交通壕挖得頂住敵人陣地的外壕;用大鍘刀砍斷鐵絲網;……逢到絕崖無法攀登的時候,就在崖壁上挖洞爆炸,使崖壁變為坡形,成為衝鋒道路……」彭總向前微微地移動了一下腳步,他全副精力又集中到某一點上思索了。過了一陣,他說:「你說得對。土工作業與爆破,在這次攻堅戰中是會起重大作用的。」

  彭總又仔細地講了關於偵察地形、火力和突擊隊的組織……。還語重心長地叮嚀:「陳興允同志!我們要兢兢業業地挑起黨中央交給我們的擔子。算算這個賬:革命早勝利一個月,會給老百姓減輕多少負擔啊!就拿這次戰鬥說,它包含多少生命、物質和勞動,而指揮人員的任何一點微小的疏忽,都會造成不可補償的損失。你回去反覆地對各級軍事指揮員和政治工作人員講:不能有絲毫大意,戰鬥前須有確切的計劃,周詳的準備——戰鬥勝利是充分準備的結果,嚴格的檢查——把戰士們的每一顆子彈和每一根鞋帶都要檢查到。」

  陳興允一邊聽彭總說話,一邊想著自己旅的戰鬥準備工作和對準備工作檢查的情況。啊,幾個重要環節沒有注意到,到處都是漏洞。他心裡焦灼不安,很想立刻抓起電話機,告訴旅政治部主任、參謀長和各個團的幹部說:同志,不要說什麼都準備好啦,趕快打吧;實際上,我們簡直什麼都沒有充分準備,更不要說嚴格檢查了!」

  「你攻擊這一點,你就必須打上去,無論遇到什麼困難,你也必須拿下它。」彭總指著地圖上的積玉□說。「這就要求指揮員有最大的決心和毅力,有堅定頑強的戰鬥意志。」他指著自己的頭,又說:「一個人的頭腦裡不能是一格一格的;或者說一個人的思想不能分為兩半:這邊要勝利,這邊又怕消耗。否則,你看到消耗心就軟了,戰鬥意志便會動搖,從而也會影響到戰鬥勝利。這是很危險的。」停了一陣,他穩實而從容地踱了幾步,像循循善誘的老教師似的,說:「消滅多少萬敵人,是從消滅敵人一個哨兵,一個班開始的。你若對這一個哨兵一個班不小心,那就可能影響到整個戰鬥的進展。敵人的兵、飛機、大炮再多,都嚇不住我們,可是在具體戰鬥中哪怕敵人兵力很少你也不能輕視他,而要認真謹慎地對付他。」他堅毅地把手擺了一下,像總結他的談話似的,說:

  「死老虎也要當活老虎打;輕敵驕傲的人注定要失敗,這在古今中外都是一樣的!」

  陳興允想著彭總的話,想著積玉□的地形。接著,他腦子又閃過了一個想法:彭總講到整個西北戰場的敵人的時候,是那樣輕蔑,可是講到怎樣奪取積玉□這個山堡的時候,卻講得非常詳盡,連那戰鬥中團長、營長都可以不去著重過問的事情他也講到了。

  彭總問:「還有什麼問題?」

  陳興允說:「沒有別的問題,就是炮彈還少點,不過我們回去想辦法。」

  彭總沒有表示什麼。

  陳興允說了關於炮彈少的意見以後,又很後悔:自己哪一次打仗,不是三五發或十來發炮彈就解決問題呢?炮彈完了,仗還不是一樣要打,是咯,這問題何必提呢?

  回來的路上,陳興允再三地思量過彭總說的每一句話,這些話好像在什麼地方聽過多少遍,但是這次聽了又覺得格外新鮮和思想豐富。

  馬猛跑了一陣,陳興允回頭一看,騎兵通訊員拉遠了。他放鬆馬的嚼口,讓馬信步走著。這樣,他又靜心地尋思起來:

  「我提到炮彈少的問題,彭總沒有表示什麼。是咯,這個問題不應該提。可是,說心裡話:從哪裡要能搞來四五發山炮彈,那就是最大的寶貝啊!」




  一天斷黑,準備進入陣地的西北野戰軍主力部隊,有的集合在山溝裡,有的開始向山上爬去。騎兵通訊員來回在溝裡奔跑。

  這時光,蟠龍鎮四下裡的山頭上,傳來機槍短促的射擊聲。

  部隊全部進入陣地以後,旅指揮所就設在一個□坎下面的土窯中。

  陳旅長正在給幾個幹部交代什麼,電話鈴響了。他拿起耳機,立刻就聽出是縱隊司令員的聲音:

  「興允,部隊都進入陣地了吧?啊,啊,要把最大的決心拿出來,我們一定打得贏。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野戰軍司令部發給你們八發山炮彈。」

  陳旅長一聽就高興地喊:「好呀!這才是寶貝。司令員,彭總記性確實好。昨天他問我有什麼困難,我順便提了一句:

  要有幾發山炮彈就好了。現在他就給我送來了八發。他這一下可幫了我的大忙啊!」

  司令員說:「也許用不了多少時間,我們就會在一次戰鬥中一連往敵人頭上摔幾萬發炮彈,可是現在有八顆炮彈,就是一筆大本錢哪。告訴你們的炮手,一顆都不能落空。」耳機中送來爽朗愉快的笑聲。

  陳旅長回答:「放心,炮手們恨不得拿一發炮彈當十發用,誰還捨得空放!」

  月亮一陣價從雲彩中露出臉,照著起伏的山頭,一陣又讓雲彩吞沒了。剛下過雨,空氣特別清新,敵人的槍聲,聽起來也格外清脆。我方陣地上,是被黑暗嚴嚴地覆蓋著。戰士們擠在□坎下,交通壕裡,掩體裡,山□背後。他們,有的人用帽子摀住嘴,輕聲咳嗽;有的,摸著槍口,生怕堵上了土;有的,輕輕地用襖袖子擦機槍上的土,或者把臉腮貼住槍身像在給槍叮嚀什麼。

  夜裡五點鐘的時光,槍聲漸漸地緊了,子彈在頭上尖叫。敵人陣地上紅綠信號彈交叉著放射;一個一個的照明彈,像電燈一樣掛在天空,白燦燦的,把有些個山頭照得通亮。

  敵我雙方,都在緊張地活動著。眨眼工夫,那伸展在我軍陣地上的幾百根電話線上,便會猛然傳出彭總那簡短而嚴厲的命令聲:「戰鬥開始!」隨著這命令聲,西北戰場第一次激烈的攻堅戰鬥便要展開。

  胡匪軍主力軍九個半旅,從蟠龍鎮地區向綏德地區推進時,西北野戰軍的指揮員在蟠龍鎮附近的山頭上,看著他們擺成長寬幾十里的方陣,在一眼望不盡的黃土山上,向北漫去。

  胡匪軍整整走了一個星期,五月二日到了綏德城。敵軍十來萬人,有的擁到綏德城內,有的就擺在城周圍的山頭上。第一軍軍長董釗住在綏德城內一座大院落裡。

  參謀們正在房子內掛作戰地圖。董釗正在洗臉。二十九軍軍長劉戡正在看一份電報草稿。這電報是要發給胡宗南的,內容是:「……共匪,潰不成軍,收復戰略要地綏德……」電話鈴響了。劉戡抓起電話耳機,聽了半天一個字也沒吐。末了,他嚴厲地喊:「知道了!」

  劉戡站在桌子跟前,用拳頭輕輕地敲著桌子,說:「董軍長!各部開小差、生病的士兵很多。……現在各部帶的給養只能維持一天。已經到五月了,士兵們還穿著破棉衣。這,……」他摸摸下巴籌思。

  董釗說:「胡先生再三電示,他很關懷各部將士,第一批單衣、襯衣四萬多套已經運到戰略補給站蟠龍鎮;至於給養,他也電示,早就運集到蟠龍鎮。雖然道路坎坷不平,可是用汽車把糧食從蟠龍鎮運到此地,只需要兩三天時間。目前我們在綏德城按兵一二日,等候給養,然後再向米脂縣一帶推進。麟書兄,你以為如何?」

  劉戡舉起手正要說話,一個臉色白淨淨的軍官遞給他一份電報。劉戡走到作戰地圖下,回頭對董釗說:「董軍長!二十八旅和二十二軍一部,由榆林城南下,已經進至鎮川堡一線,很快就可以佔領米脂城。」

  董釗說:「看來,我們和榆林城南下的軍隊,馬上便可會師。此行雖然艱險,但是亦屬順利。」他得意地擺著頭,瀟灑地來回走動。

  劉戡用拳頭在地圖上很熟練地量了一下,說:「榆林城南下的軍隊距我們至多不過一百二十多華裡。我們如果不在綏德城暫停,那麼兩邊靠攏,明天定可會師。我們和他們會師後:第一,打通了鹹榆公路——交通線是近代戰爭的命脈;第二,會師後,我們以全部兵力向東把敵人壓至黃河邊。敵人必然背水為戰。這樣,敵人將會有什麼下場,簡直可以說,……」說話間,一個夾皮包的軍官,又把一份電報遞給董釗。董釗一看電報,猛然一驚,變顏失色。他一手抓著桌沿,一手垂下,像是僵掉了。過了好一陣,他把電報飛快地看了三遍,彷彿還沒看清,嘴裡嘟嘟噥噥:「會有這樣的事情?簡直難以設想!」

  劉戡早已看清董釗震動的神色,但他走來走去不言不語。

  他彷彿表示:任何打擊都值不得發慌,任何突然事變都在他的意料中。嘴邊掛著傲慢、藐視的冷笑。過了好一陣,他穩健而冷淡地從董釗手裡把電報接過來,用眼一掃,思索了很久,沉著而冷靜地說:「共軍包圍了蟠龍鎮?……庸人自擾!共軍聲東擊西的詭計,只能欺騙紙上談兵的人。我永不能理解胡先生周圍的人,像盛文……」他穩重地把電報用茶碗壓在桌子上,說:「第一,我們從蟠龍鎮地區出發,就緊緊地追趕著敵人主力,難道敵人突然從綏德地區飛回蟠龍鎮地區了?第二,據空軍偵察報告,敵人在綏德、米脂縣以東的黃河渡口邊,集中了大批船隻,這不是準備東渡逃跑嗎?第三,我們從蟠龍鎮地區出動後,共軍就有一支隊伍尾我軍前進。最初,我們以為是游擊隊虛張聲勢,但是現在查明尾我們北上的敵人是共軍三五九旅等部。很明顯,他們的目的是要拖住我軍,使我軍不能集中全力向綏德以東地區壓迫他們的主力軍。第四,我們前邊是敵人潰逃的主力,後邊是共軍三五九旅等部。試問,共軍用什麼東西奪取蟠龍鎮呢?哼哼,共軍的實力情況我們是略知一二的。第五,我軍長途遠征,給養最為重要,而敵人以小股兵力佯攻我軍戰略補給站蟠龍鎮,就易使我軍恐慌。但是這只能使盛文之類的人恐慌呀!看,這電報必然是出自盛文之手。胡先生任命這樣一個不學無術的人當參謀長掌握軍機,哼,將會斷送我們的豐功偉業!」

  劉戡傲然自得地瞅董釗。這傲慢的眼色中傾倒出他對董釗的全部不滿與藐視。

  董釗眨眨眼,說:「我們首先要向胡先生請示;也需要充分研究敵情。我以為,我們最好按兵緩德地區,暫不推進。當然,這也必須向胡先生請示。總之,總之宜緩不宜急。麟書兄,你以為怎麼好呢?」

  劉戡緩緩地說:「『宜緩』並不等於不動。鄙人的看法是:

  我們迅速派出空軍繼續在綏德以東地區,尤其是在黃河渡口上空偵察敵人動向。只要在這裡發現敵人主力,那敵人一切詭計就暴露無遺。其次,董軍長坐鎮綏德城,我指揮我的二十九軍,在綏德周圍清剿。如此,既可搜尋糧食,又可探測敵人的虛實。」

  劉戡不等董釗答話,就轉身出去,回到城內二十九軍軍部駐紮的地方去了。

  五月三日,胡匪軍好幾萬士兵,在綏德城周圍,像一群蝗蟲一樣,從這山頭爬到那山頭上……

  董釗在他住的房子裡,坐一陣睡一陣,地圖下邊站一陣。就這樣,他從二日黃昏磨蹲到三日拂曉,從三日拂曉又磨蹲到四日太陽出。他除了召見幾個心腹人以外,閉門拒絕會見其他任何人。有些將校官員們,走到軍部門口都被副官長擋了駕。風聲不好,到底出了什麼事情?只有第一軍幾個師長知道底細。但是他們除了在屋子裡繞桌轉圈以外,屁辦法也拿不出。昨天黃昏,董釗以他個人名義給胡宗南發了急電,詢問這擺在綏德地區的主力部隊怎麼辦?但是遲遲不見回音。董釗心裡毛辣火熱。

  胡宗南署名的電報不見來。可是董釗還不斷地接到胡宗南指揮部照例應該發來的電報。電報的大致內容都是:

  「共軍圍攻蟠龍鎮,炮火異常猛烈,我守軍已被迫放棄五處重要陣地……」「共軍已摧毀蟠龍鎮大部陣地。堅守各該陣地的將士,全部壯烈殉國……」「共軍正猛攻蟠龍鎮制高點積玉□……指揮部已命李昆崗與蟠龍鎮共存亡……不得擅自突圍……」「……你指揮的空軍,務令其星夜返回,支援蟠龍鎮。毋誤戎機……」五月四日早晨,胡宗南催促董釗、劉戡率部回頭增援蟠龍鎮的電報,不斷地飛來了。這些電報像催命符一樣,都是十萬火急的。

  「發昏!發昏!空運也來不及!」董釗軟癱癱地坐在凳子上,電報從手裡溜下去,在空中顫抖地飛了一陣,躺在他腳下。

  董釗身旁的桌子上,放著四五架軍用電話機。那些電話機的鈴子響了好久,董釗彷彿才突然聽見。他拖起沉重的胳膊,抓起電話耳機。耳機中送來話:「軍長!職部……糧食……」他放下這個電話耳機,又抓起一個聽:「軍長!職部糧絕……」每個電話耳機中都用不同的話,送來同樣的意思:沒糧食吃。遲不報告早不報告,都偏偏在這節骨眼上來湊熱鬧,該死!

  董釗把桌子輕輕一敲,一個參謀怯生生地進來了。

  董釗說:「電話不要接過來,兩小時之內,我不和任何人講話。」

  四日下午,董釗開起報話機。他聽見堅守蟠龍鎮的一六七旅旅長李昆崗向延安長官指揮部呼喊講話:要求空軍助戰,要求增援。

  董釗又撥開旁邊的收音機。收音機發出吱吱哇哇刺耳的聲音,過會又是亂哄哄的軍樂聲,接著有女人嬌滴滴的聲音送出來:「陝北剿匪之國軍將士,英勇奮戰,共軍已被擊潰,零散的匪徒,有東渡入晉之勢……」董釗長歎了一口氣,說:「噓!無——聊!」

  董釗回頭看,奉命來開會的師長、旅長們全都來了。率領隊伍在綏德城周圍「清剿」的劉戡,也急急地趕來了。董釗關住收音機。

  將校官員們,有的人看作戰地圖;有的坐得端正正的,集中注意力研究著自己的鼻子;有的望著牆壁。誰也不說話,誰也不看誰,人們很少動作,房子裡充滿緊張的氣息。像是有人擦一根洋火,這房子裡的空氣,就會轟地燃燒起來。

  董釗拿出幾份電報,往桌子上輕輕一扔,說:「蟠龍鎮陷入共軍之手,只是時間遲早而已!」

  有人問:「軍長,所謂遲早……」「那就是說,不是今晚就是明天……」「增援呀!」

  地圖邊站的一個旅長說:「增援?援兵都在距蟠龍鎮三四百里路的此地,老兄!」

  劉戡用手敲著桌子,說:「李昆崗很老練,胡先生向來器重他,也許他能轉危為安。另外,蟠龍鎮的工事堅固,火力很強,又加上七八千人防守,以共軍的兵力、裝備看,是難以摧毀的!」

  劉戡身旁的一個師長說:「李昆崗已經證明了他非凡的忠勇;要給了別人,早成階下囚了!」

  董釗走來走去,彷彿走累了,他拿出一片紙,說:「我和劉軍長共同署名給胡先生擬了個萬萬火急的電報。意思是:我們經過慎重斟酌,認為指揮部命令我們火速回頭增援蟠龍鎮,確是唯一良策。」接著,他又搖頭,說:「其實,……與其說增援蟠龍鎮,還不如說我們馬上返回延安地區,免得……」一個師長臉色陰沉地說:「越快越好,再遲,我們就會全部餓死在此地。」

  接著,就是一番議論,多是關於沒有糧食吃的問題。

  有一個短粗個子的軍官,慷慨激昂地說:「當前最緊急的事情是:沒有糧食。請問,我們如何能空肚子爬上七八天回到延安?喝西北風?」

  「這樣談下去永遠談不出個結果。我們只有沿途搜尋老百姓的糧食,……好在,天無絕人之路!」

  董釗說:「而且空軍還可以投一些糧食?雖然說是杯水車薪,但是,……」一個軍官站起來,雙手撐住桌沿,兩臂不停地顫動,說:

  「純粹是挖肉補瘡!我軍為進攻這倒楣的陝北,從晉南抽調了七個旅,結果晉南共軍乘虛而入,勢如破竹。恕我冒昧直言,這簡直是丟了肥肉啃骨頭,而這塊要命的骨頭又卡住了咽喉。」

  牆角有人說話:「我認為老兄見解高明。質言之,我們的戰略就是大錯特錯的。我們以數十萬精銳之師,進攻陝北之時,各戰場打得並不順利!那時候,為什麼要開闢這陝北戰場呢?再說,各位是身臨其境了,看看,陝北簡直是地獄!這裡,共軍統治多年,老百姓腦子紅透了,我們派出的諜報人員,立刻失蹤。我們只能依靠空軍偵察,可是陝北是一片山地,空軍活動受到很大限制。……我們沒有耳目,聽不見看不清,情況不明,地理不熟……諸位,痛心!痛心!」他掄著胳膊。「諸位飽讀兵書,試想,中外戰史上有誰像我們這樣打糊塗仗?」

  一個胖軍官憤然拍著桌子,唾沫點子亂濺,喊:「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打錯誤的仗!不是嗎?軍事上最忌諱的,我們偏偏都犯……」煙霧瀰漫在房間裡,不聯貫的說話,驚歎,瘋狂的手勢,一陣一陣爆發。

  董釗兩手朝下壓著,說:「各位不必激動,平靜點!各位不必激動,平靜點!事已至此,只好就事論事。各位不必激動,平靜點!」

  一個軍官站起來,說:「完全是盛文把事情弄糟糕的。他坐鎮延安,用紅藍鉛筆在地圖上亂畫,我們就滿山遍野亂竄!

  讓他來嘗嘗這個滋味。他主持的情報處是幹什麼的?簡直是一幫吹牛拍馬的壞蛋!他們就會說大話!」

  「老弟,不,不能怪罪盛文兄。我認為是胡先生……哦,我認為是我們無能!」

  劉戡臉色陰沉沉的,又傲慢又冷酷。他站起來敲著桌子,說:「不,不是我們無能,而是共軍狡猾。他沒有膽量和我們擺開打,他不敢和我們決戰,只是詭計多罷了。這樣打仗是不足以折服人的!」

  門口有一個軍官低聲說:「他詭計多?還是我們咬不住他;假如我們能咬住他,也不容他不決戰!」

  一個軍官不看大家,面向地圖,說:「咬不住他?不。……我們頭頂上有些人,心血來潮時就拿出一套作戰計劃……」劉戡輕輕揮著手,用很有權威的口氣說:「我提醒各位,別說得太遠了!我請各位正視我軍目前的處境,並極力向自己部下說明:敵人絕不能把我們置於死地!」

  一個軍官問:「出路呢?」

  這時一個機要人員進來,低聲向劉戡說:「蟠龍鎮守軍又向延安呼喊增援,說援兵不來他們只好突圍。看來……」他說得很低,但是全房子的人都聽見了。

  大家都互相看看,像是那「不幸」消息的每一個字,都像鞭子一樣抽著他們的心。

  有人低聲說:「李昆崗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他喊支持不了,那可真是油盡捻子干了!」

  正說話間,一個軍官像勾魂鬼似的,又送來電報。

  這電報是榆林城南下的敵人的匪首發來的,詢問「國軍」主力部隊為什麼不進軍米脂縣境跟他們會師。

  一個旅長說:「我們自身難保,還去理他?好,好,我們趕快撤回延安,不論是死是活,撤走總比呆在這裡好一萬倍。」

  軍官們都站起來,正要起身走,又來了一份電報:

  「蟠龍鎮落入共軍之手,我忠勇將士全部為黨國捐軀。

  ……」這消息本來是意料中的,但是當它真正被證實的時候,反而把這幫將軍們震動得神經麻木。坐著的人像釘在板凳上,站著的人像僵掉了。大家不動也不說話。有的人臉色發紫,有的人臉色發青。只有劉戡顯得特別:他像發熱發冷,時而大聲說什麼,時而含糊地嘟囔。他的頭左右擺動,臉是鉛色的。

  一個旅長,望著地圖,兩腿直打哆嗦,嘴裡連連嘟囔:

  「我們是越陷越深啊!原來共軍陳賡部控制風陵渡,威脅西安,於是我們計劃把共軍主力擠過黃河,然後集中力量增援晉西南。現在我軍主力陷在這距西安千里之外的地方,不僅丟了蟠龍鎮,使全軍陷於絕境,而且共軍陳賡部趁機渡河,進攻西安……彭德懷乘虛奪取延安……那就不可收拾了,諸位仁兄呀!」

  劉戡,胸脯搶前,眼睛血紅,猛拍桌子,尖聲吶喊:「胡說!還不至於這樣嚴重。」




  周大勇和他的戰士們,配合兄弟部隊,把敵人背到綏德地區;接著,又和敵人一道返回來。一天,他們經過夜行軍後,天明進入一條大溝。

  周大勇邁著穩實的大步,走在部隊前面。他不停地向後傳:「走快!」後邊的六連副指導員衛剛,派通訊員上來告訴周大勇:「前頭要壓著點,走得太快了俘虜們跟不上!」

  周大勇扭頭,看看自己身後那長溜溜的部隊行列。部隊行列當間是俘虜們,足有二百多名。他很樂和,來回跑了半個月,總算完成了任務。

  戰士們呼吸著早晨濕潤的空氣,消散了一夜行軍的疲勞。太陽剛露頭,萬千山頭上抹了一層淡淡的紅光。天上有片片薄雲彩,溝裡有霧氣騰起。路邊的青草紅花上,還滾著晶亮的水珠。布谷鳥在樹上叫喚。

  山頭上影影綽綽走著幾個老鄉,吆著牛羊。牲口的鈴鐺「噹啷噹啷」地響著。老鄉們像歡迎戰士們似的,放開嗓子唱「信天游」。

  一個男人在唱:

  一桿紅旗空中飄,咱們的子弟兵上來了。

  一個女人接著唱:

  青天藍天藍漾漾的天,看見咱們隊伍心喜歡。

  這悠揚的歌聲在早晨清爽的空氣裡波蕩,分外中聽。部隊行列中的陝北戰士,像回答老鄉似的也扯開嗓子唱:

  你看我親來我看你親,咱們原本是一家人。

  周大勇看見前頭有一位老漢。他帶著部隊向前走去,準備請他老人家帶路。

  那老漢站在村邊,背著手,看那被敵人燒燬的門窗,破倒的樹木,破碎的傢具,紡車,牛腿,雞毛,血污,……他一句話也不說;臉上的氣色很凶。像是有滿肚子怒氣要往外潑。

  周大勇說:「老人家,請你給我們帶帶路,行嗎?」

  老漢冷冷地瞅了周大勇一眼,說:「有什麼不行,我的腿又沒壞!」

  周大勇說:「走吧!我知道你老人家樂意幫助自己的軍隊。」

  老漢一條胳膊直溜溜地吊著像是壞啦,走起路來顛顛跛跛的,可是看起來腰板挺硬朗。他說:「也該長個眼嘛!不論誰,你都當外人看。」

  周大勇瞅瞅這老漢,偷偷地吐了吐舌頭。

  周大勇知道:自己主力部隊在拿下蟠龍鎮以後,已經轉移到安塞縣真武洞一帶休整。他問:「到真武洞還有好遠?」

  老漢伸出四個指頭說:「四十里頂多不少,咱們陝北就是路便宜,你大放寬心的走吧!」

  這老漢,鬍子和兩鬢的頭髮都花白了。寬大的方臉,高顴骨,長長的眉毛快要蓋住了他那深眼窩。雖說是個殘疾人,說話聲音可氣剛剛的。

  這位老人路過那些被敵人燒燬的村莊的時候,總要停住腳,眼珠子發直地看一陣,可是不長噓短歎也不說話。他跟周大勇說話的時候,也不管人家是不是在聽,他總是按照自己要說的一直說下去。

  周大勇那尊敬人的態度跟那穩重而又知趣的說話,讓這位脾氣很倔的老漢喜愛起他來了。老漢有時瞅瞅周大勇,表示他對自己子弟兵很滿意。他的話也比較多啦。

  老漢說:「孩兒,咱們毛主席,總是把咱們老百姓掛在心上的。人家勸他過黃河,他總不去。讓我說,毛主席還是到河東去安穩。炮火連天的,他老人家要是有個一差二錯,咱們該指靠什麼?唉!提心吊膽的,生怕咱們毛主席遇上什麼凶險,天塌下來。可一陣我又謀劃:毛主席真是過了河,咱們心裡又空蕩蕩的。孩兒,我是二心不定呀!」

  周大勇說:「是啊,老伯伯,戰士們知道毛主席指揮全國解放戰爭,還和我們一道行軍、打仗、淋雨,也急得什麼似的。……老伯伯,你放心,咱們毛主席要留在陝北,那准有大道理。他老人家謀慮的事情,定沒差錯。」

  老漢說:「你的話也在理。孩兒,我問你點事,你不要笑話我腦筋不開。」他瞧瞧周大勇,像是表示:孩兒,我能問你就是信任你。

  「人家都說,蔣介石、胡宗南在西安開會,咱們毛主席立在咱們陝北的山上就能看見,也能聽見他們說話。日子長啦,敵人也知道了。他們不開會了不說話,有什麼打算就寫在紙上,可是咱們毛主席一算就知道敵人的心思啦!」

  周大勇笑了,說:「老鄉們說這話的人可多咯。老伯伯,沒有這麼回事。咱們毛主席看敵人,當然是看到他骨頭裡去了。可是照你的說法,毛主席就成神仙啦!」

  老漢冷冷地看了周大勇一眼,很不滿意。他一字一板,字音咬得很重,說:「這一陣兒打仗,張口露牙都是秘密。你呀,把我當外人看,不說實話。我曉得,咱們毛主席不是凡人。白軍剛占延安,毛主席就在青化砭、羊馬河、蟠龍鎮,劃了三個圈圈。我們村裡還有人親眼看見來。那一陣,人還想不開毛主席的用意。後首一打仗,這才曉得:咱們毛主席在那裡劃個圈,敵人走到那裡就倒楣。我問你,聽說咱們毛主席又劃了好些個圈,這可屬實?」他的口氣倔強而自信。像是,對這千真萬確的事實,他並不需要從周大勇口裡得到證實,只是希望知道這件事怎麼發展了。

  他的臉,是嚴肅、固執的,凝然不動的。

  周大勇想解釋:我軍能打勝仗,那是因為憑藉著偉大的毛澤東軍事思想和人民群眾,而不是別的。但是為什麼要解釋?自己聽見老鄉們講說這些事情,不是第一次也不是第十次;對這樸素虔誠的信念有什麼辯駁的必要呢?

  周大勇回想起戰爭中陝北人民對自己部隊的幫助,他對這老漢更產生了一種尊敬、親切的感情。他說:「老伯伯,咱們陝北人民為了自己部隊消滅敵人,什麼風險的事都敢幹。你知道李振德老漢吧,他,可真是一位英雄!我們部隊上的政治工作機關,把他老人家的事跡,印成書教育戰士哩!」

  老漢說:「那值不得提。劉志丹同志領我們幹了多年革命;打一九三五年到如今,共產黨和毛主席又教育我們十來年。你說,老百姓就是幫助自己隊伍做上一星半點事情,那還不是自己的本分!」

  周大勇說:「你老人家說得好簡單啊!沒有李振德老人那份自我犧牲的精神,我們部隊就很難取得青化砭戰鬥的勝利!」

  老漢感動地看了周大勇一眼,說:「四十五天,咱們就接連消滅敵人三個旅。這麼,敵人是支撐不長的!」

  周大勇覺得老漢有意把話岔開。他說:「這,你說的對。

  可是,你對李振德這位英雄的看法有問題。李振德老人活著的時候你可見過他?」

  老漢說:「過去,……如今……啊,同志!李振德呀,他死不了。他捨不得咱們共產黨的新世道。要是天遂人願,他還想活百兒八十歲哩。」

  呵,話裡有話。周大勇忙問:「老伯伯,按你的說法,莫非李振德老人還在世?」

  老漢嚥了一口唾沫,像是無意談下去。

  周大勇看這老漢神氣不對勁,更疑惑了。他焦急地問:

  「老伯伯,他當真在世?現在在哪裡,說呀?」

  老漢磨磨蹭蹭地說:「說……我說是……就是我嘛!」他又覺得沒有必要這樣吞吞吐吐,就攤開說:「我就是李振德!」

  周大勇心裡湧起了強烈的高興、感動、驚訝的情感,可是又不太相信。他拉住李振德老人的手,從頭到腳把他打量了好一陣,說:「老伯伯,你真是……人家不是說你老人家跳崖歿啦?」

  「李振德老英雄,在我們隊列裡」的消息,急速地從部隊行列裡傳下去了。歡呼聲、致敬聲,像波浪一樣:從前面流下去,從後邊湧上來。

  周大勇跟李振德老人談了一陣,他才瞭解:青化砭戰鬥那一天,李振德老人,不給敵人做事,抱著他的孫子跳了崖。他的小孫子拴牛犧牲了。李振德老人,在當天後半夜讓游擊隊救出來。他昏迷了幾天幾夜甦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躺在自己野戰軍的醫院裡了。

  李振德老人說,他的大小子叫李玉山,以前當區長,現在帶領游擊隊。他那死去的孫子——拴牛,就是李玉山的後代。二小子奶名叫滿滿,前些個日子,報名參加正規軍,聽說在新兵團受訓,好久也沒信息了。

  周大勇說:「巧,可巧!老伯伯,我認得李玉山。前幾天,我還見他來。他是一個可好的同志,常幫我們搞糧食、動員民伕擔架;還和我們一塊兒打仗。」

  李振德說:「打起仗,一家人就四離五散了,親娘老子也見不上自己的兒女。你前幾天還見玉山來,我倒一個來月連他的蹤影都見不上。唉!如今,一家老老小小的擔子都落到我肩上啦!累得我,不能分身給公家辦事!」

  周大勇問:「你老人家的家,現在住在哪裡?」

  李振德艱難地搖頭,說:「著實說,還有什麼家哩!能拿動槍的人,都參加游擊隊啦。我那老伴引上兩個孫子,逃到羊馬河西邊,在親戚家裡落腳。羊馬河一帶,敵人常騷擾,不是好落腳的地方。我謀劃:過幾天,把我老伴跟孫子們送到北邊我大女兒家裡去。敵人這一下來,我看再不會到北邊去啦。」

  「你大閨女出嫁到哪裡?」

  「清澗城北邊的九里山!」

  周大勇說:「你老人家把家搬到那裡也好,免得東奔西跑,擔驚受怕!」




  周大勇給團首長匯報了執行誘擊敵人的情形以後,向一營駐的村子走去。路上,他看見本團的戰士,一溜一行地從團供給處回來。他們有的人把自己的舊武器換成了美國式新武器,有的扛著繳獲來的彈藥和軍裝,有的扛著「洋面」袋子。他們一邊走一邊喜氣洋洋地唱歌:

  換槍換槍快換槍

  快把老槍換新槍

  蔣介石運輸大隊長

  派人送來美國槍

  …………

  周大勇回到了第一連。

  打了勝仗,戰士們高興得又跳又唱。他們把日夜戰鬥的疲勞,忘記得一乾二淨。誰打得好,誰抓得俘虜多,誰該記功,這就成了戰士們談話的好材料。

  「劉德有,你們班抓了多少俘虜?」

  「九十六個俘虜,外加四挺重機槍。你們哩?」

  「我們班呀!只捉了二十九個俘虜。可是撈住兩門山炮。」

  「美式的嗎?」

  「當然是!」

  「看,我說杜魯門不錯,你們還硬說不好。」

  「什麼思想?你和杜魯門是親戚?」

  「親戚?他給我作兒子,我還嫌丟人,可你也該想想,杜魯門要不派蔣介石給咱們送大炮機關鎗,咱們就再厲害,還能光憑兩個拳頭打出天下?」

  「這倒是實在話。可是你們給人家打收條了沒有?」

  「手續要做到嘛!我們不打收條,蔣介石沒有辦法向美國老闆杜魯門報賬!」

  「收條怎麼寫的?」

  「這樣寫的。」這個戰士用步槍的探條在地上劃:

  今收到運輸大隊長蔣介石送來美式大炮兩門。

  中國人民解放軍戰士們看見周大勇就嘩地站起來,舉手敬禮。周大勇還了禮,戰士們便圍在他身邊,你一言我一語地給他報告蟠龍鎮戰鬥中,本連的戰功、戰績。

  「你們收煞了吧,聽我給連長報告!」李江國邁大步走來,把人豁開,給連長敬了禮。

  「他一開口就可算黃河決開了口子!」

  「你聽,賽過打機關鎗!」

  李江國不顧別人的議論,說:「連長,你要在家,看了准高興!蟠龍鎮制高點——積玉□,就是咱們連隊先登上去的。那呀,是一點也不含糊的攻堅戰,攻了三四次才拿下來。趕打進蟠龍鎮的工夫,半個月亮照當頭,王指導員率領我們解決了敵人的旅部。敵人中將旅長就是王老虎親手掐住的!」

  周大勇說:「一六七旅旅長李昆崗是老虎親手掐的嗎?」

  「是呀,他還捉到好幾個大腦袋哩!」

  有幾個戰士把王老虎推來了,嚷嚷著說:「連長,老虎躲在人背後,不敢露面。連長,他第一個登上積玉□;旅長說,要獎勵他!」

  王老虎站在連長面前,臉紅彤彤的挺不自在,手沒處放,腳沒處站。

  周大勇雙手扳住王老虎的肩膀,說:「老虎,你平時一定是把『勇敢』藏在荷包裡,打仗的工夫才拿出來使!」

  李江國說:「連長!你是知道的:老虎不光把『勇敢』裝在荷包裡,就是乾糧、鞋子、煙葉這三樣東西,他不管在什麼情況下,總是準備得好好的,保存得牢牢的。我說這是農民意識,他還不服氣!」

  王老虎說:「農——民——意——識?老戰士的經驗啊!」

  李江國說:「連長,老虎可真拉不上桌面子!別的連隊請他報告英雄事跡,他說:『我願意打十次衝鋒,也不願意上台講一次話,那麼多的人瞪著眼睛,多不自在啊!』虧他還叫個『老虎』!連長,還有,還有,他在真武洞邊區軍民五萬多人的祝捷大會上,讓人家選到主席團裡去了。就坐在周副主席旁邊。周副主席拉著他的手說:『你名字叫老虎,那一定很厲害咯,敵人一定害怕你。是不是?』他渾身出汗,都忘記站起來敬禮。再說,他開了一天會,都沒敢朝台下看一眼!連長!你說虧人不虧人。」

  王老虎說:「江國!人家積德是修橋補路哩,你只要少說話,就積下天大的德啦!」

  李江國說:「老虎,你叫我少說話,可是憋得我害了胃病的時候誰負責?」

  王老虎說:「你呀,你是一年不吃飯也有力氣開玩笑。」

  李江國說:「不錯,不錯。我死了也是躺在地上數星星哩!」

  王老虎不出聲地笑了笑,向連長敬了禮,說:「我們班有個病號,我去給他搞點酸湯麵。酸湯麵!」

  他穩穩實實地朝一座院落走去。

  周大勇望著王老虎那比一般人稍高的背影。行軍中,戰鬥中,他多少次望著這背影啊。戰士們說:「是兵不是兵,身背四十斤。」這四十斤該有多少東西:槍、子彈帶、手榴彈袋、刺刀、飯包、背包……可是王老虎身上這些東西,這些東西就像長在他身上了。走路的時候,你別想聽到他身上有什麼東西磕碰著響;打仗的時候,他背的東西也不會成為他的累贅。行軍中,新戰士都望著他這位久經鍛煉的老戰士。他們都覺得他邁步是有尺寸的,腳板怎樣著地,也是有講究的。要不,王老虎怎麼能自自然然不費力氣,腳不起泡,而且又走得那樣快呢?

  陳旅長打來電話,要周大勇馬上去旅司令部。

  周大勇向旅部走去,邊走邊想,王老虎那有趣的形樣,不停地出現在他眼前。他自言自語地說:「白天黑夜,三年五載,王老虎總是不聲不吭地走在部隊行列裡。不聲不吭地走在部隊行列裡啊!」

  周大勇喊了聲報告,進了旅長住的窯洞。

  陳旅長穿著襯衣,袖子揎在肘子上邊。他正忙著修理收音機。桌子、凳子上,放著拆散的收音機零件;還有一架照相機,——這是他隨身帶了多年的物件。

  周大勇看看這一堆東西,想:「旅長總愛擺弄這些東西!」

  他對旅長這些愛好,是特別熟悉的。

  陳旅長興致勃勃,邊收拾他那些東西,邊說:「年青的老革命!你是不喜歡這些玩藝的。你跟了我很長時間,到底你是你,我還是我啊!」

  旅長這爽快樂和的脾性,大大咧咧的樣子,周大勇也非常熟悉。

  陳旅長洗了手,仔細把周大勇打量了一陣,說:「你瘦咯,這一趟可夠辛苦!」

  「公道點說,敵人才夠辛苦哩!」

  陳旅長說:「你們把敵人從蟠龍鎮地區引到綏德城,又從綏德城把敵人護送回來,真是夠關心、夠愛護咯!啊,談談,你感覺到敵人的情緒怎樣?很晦氣吧!」

  周大勇說:「敵人不光晦氣,還很洩氣!」他走到窯門口,只見窯外牆上貼著一張大麻紙。紙上有毛筆寫的一首詩:

  胡蠻胡蠻不中用

  鹹榆公路打不通

  丟了蟠龍丟綏德

  一趟遊行兩頭空

  官兵六千當俘虜

  九個半旅像狗熊

  …………

  陳旅長笑了,說:「年青的老革命!有味道嗎?那是旅司令部那個外號叫『跳蚤』的小通訊員,從報上抄來的。來,我們具體談談。」他朝牆上掛的作戰地圖邊走去。

  周大勇指著地圖說:「五月四號我們拿下蟠龍鎮,五月五號,敵人九個半旅全部從綏德地區調轉頭向延安地區竄。昨天,敵人才餓著肚子爬回蟠龍鎮一線。」

  「敵人爬回蟠龍鎮,剛趕上開追悼會。」陳旅長的手指從地圖上的延安東北九十里的蟠龍鎮地區,移到延安西北九十里的真武洞地區,說:「我們野戰軍在這一拖。敵人昨天爬回蟠龍鎮,可是我們在這裡,穿上敵人送來的新衣服、吃上敵人的『洋面』睡大覺,已經休息了七八天。」陳旅長搔著後腦殼,來回穩實地走著,又說:「這七八天是很巧妙的七八天。你想想,敵人幾十萬人馬威風八面地撲來了。我們兩萬來人,不慌不忙地一下一下揍他;揍得敵人團團轉,而我們機警地跳在一邊休息。呵呵,這內邊該有多少學問啊!」

  「旅長!這幾天蔣介石、胡宗南大概鬧情緒咯?」

  陳旅長說:「我懶得去研究他們的思想問題。你要有興趣,你就關住門去研究一下。」他縱聲大笑;並給周大勇叮嚀:要參加誘擊敵人回來的戰士們,很好地休息。

  周大勇說:「旅長!那位李振德老人你知道嗎?」

  陳旅長說:「不光我知道,整個陝甘寧邊區,誰不知道啊,他很英勇地犧牲咯!」

  周大勇說:「他呀,不光活著,還很健康。他現在在我們團政治處哩!」周大勇把李振德怎樣跳崖,怎樣遇救,又怎樣到了這裡,給旅長一五一十地報告了個清。

  陳旅長驚奇、高興地說:「這才怪!警衛員!警衛員!準備招待客人的東西。」他想了一下,又說:「大勇,我要同李振德老人好好地談一談。談罷,就請他到各團給給戰士們作報告;用人民的英雄事跡教育戰士,是再好也沒有咯!是嗎?」

  「是的,旅長。」




  戰士們一有空閒。就擺龍門陣。每個人都談自己在蟠龍鎮戰鬥中的經歷,談受挫時候的焦急,勝利時候的樂和。大伙都挺高興,只有第一連戰士寧金山,眉尖子擰起,擺起那麼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指導員找他談了幾次,他總說:「我思想上沒有什麼問題,就是鬧肚子,身上不美氣!」

  下晚,寧金山水飯沒進口,指導員王成德又來看他。王指導員跟他拉了一陣話,還說,派通訊員到衛生隊請醫生去了。

  寧金山知道自己並沒有啥病,只有一種想法沉重地壓著他。過去好些天,這種想法有時分明地出現了,有時隱蔽的連自己也感覺不到。但是這種想法,可永沒有離開過他。

  他躺在鋪上,看著窯頂,這股煩躁勁呀,就像腦子裡有千軍萬馬在鬧騰!疲勞、消沉、害怕,這一切好比千百條繩子一樣捆著他的心。他很想擺脫這一切,但是他提不起精神,喚不起力量。

  現在,他那種不能對人說的想法,更加分明,更加尖利:

  「我要用什麼方法趕快離開部隊!」一想到這兒,一股冰水就流過脊樑骨,心也冰涼透冷不跳了!他像一個深更半夜走在三岔路口的人,又急又累又拿不定主意。

  猛乍,他想起了指導員,同志們。他們都很好,……救過他的命……要拉他走上正路。他們把他當親兄弟看待。有一次他病了,指導員和好些同志,在他身旁坐了一夜,給他喂湯灌水,就說親娘吧,又能比這好到哪裡呢?不錯,老百姓擁護解放軍,敵人是不行了。……革命好,革命有希望……有一種力量呼喚他去過困難的、有意義的生活。可是,運動戰!運動呀!沒死沒活的行軍……危險……再熬下去……看不見邊的黑暗又包圍了他;越來越重的大石頭,又壓在他的胸脯上……猛的,他吃了一驚,覺得疲乏、頭暈、發燒,心像一堆亂麻。「我真的病了?」他把頭捂在被子裡,哭了。

  亮堂堂的月亮,照著起伏的山頭跟川道。河槽裡吹過陣陣涼風,挺舒服的。

  周大勇和王成德從營部回來。他倆敞開衣服,讓涼風吹拂;披著月光,肩並肩地走著,聽那遠處傳來的戰士們的唱歌聲。

  往天,連首長外出回來,通訊員小成早就把水打好,親熱地說東道西。可是今天連首長回來,他噘起嘴,站在牆角下,像是有滿肚子怨氣。

  周大勇沒理睬他,把駁殼槍掛在牆上,又坐在炕沿上解綁帶。

  王成德問:「小鬼,你嘴噘得簡直能拴一條牛。怎麼啦?」

  「寧金山開小差了!」

  周大勇好像不太相信,又問了小成一句。他思量了一下,一股按壓不住的火從心裡衝上來,把桌子猛乍一拍,說:「沒骨頭,沒骨頭!想逃避鬥爭,恐怕蔣介石不答應!」

  王成德,右腳踏在凳子上,右肘支住膝蓋用手托住下巴,望著跳動的燈焰想什麼。停了一陣,他自言自語地說:「黨交給我們這麼有力的思想武器,可是我們……」他把板凳踢開走出去了!

  王成德心裡毛辣火熱地在院子裡來回走動。他覺得,這不是一個人開小差的問題,這是對本連隊政治工作的一次檢驗!

  這當兒,戰士們都非常著急地在院子裡議論。全連隊的人心情都是激憤的。

  李江國說:「昨天下晚,團長還表揚咱們是全團四個『鞏固部隊』的模範連隊中的一個連隊哪。這一下,『模範』請了長假咯,不要臉的逃兵!」

  王老虎半天沒吭氣,等到很多人都說完,他才說:「不怨天不怨地,只怨我們工作有缺點!」

  馬全有說:「指導員給他談了幾次話,他說得干梆硬錚,可是他溜了。你拿他有什麼辦法?你就是鑽進他的肚子,把你悶死,把他撐死,也解決不了他的思想問題呀!」

  馬長勝說:「你就是恨鐵不成鋼。寧金山開小差,你也有一份責任。」

  馬全有冒火啦,他臉紅脖子粗地喊著:「他不革命要我負責任?」

  馬長勝說:「風不吹樹不搖,說你有缺點,也不是平白無故的。」

  李江國說:「馬全有,你的主觀性太強!人家一批評,你就來個反衝鋒。這不是成心脫離群眾?」

  馬全有兩隻眼瞪得燈盞一樣,氣呼呼,直跺腳,吶喊:

  「你們給我尿這一脖子,倒像是我開了小差!」

  王老虎說:「全有!少拌嘴好不好。你總是說風就是雨!」

  恰好王指導員來了,大家都不頂嘴了。王成德不高興地說:「吵什麼?工作出了漏子就埋怨?」

  戰士們都挺起胸脯,不聲不吭,立正站著。

  王成德說:「稍息!同志們,我們常說,共產黨員就要會領導落後的人跟革命事業一塊前進,可是看看我們!」

  馬全有說:「指導員,我錯了,我不該和同志們吵。跑了人,我心裡火得很。」

  李江國說:「指導員說的對,反正我們大家都有一份責任。」他悄悄地拉了一下馬全有的手,說:「全有,算我錯了,剛才咱們倆就算沒吵吧!」

  王老虎聽見他們悄悄說話,他想:「馬全有、李江國,真是一根腸子通到底的人。遇見什麼事,不紮實地想一想,就哇哇地吼喊!」

  王指導員望著真武洞對面的山。停了好一陣,對支部組織委員說:「王老虎!關於寧金山開小差的事,我們馬上召開支部委員會研究。你把人召集到連部。快!」

  後半夜,有些冷,偏西的月灑下了清冷的光。

  「向西、向北,向南跑上幾天就不成了,那裡都是蔣管區。向東,過黃河到解放區,……要不……」寧金山想著,跑著,向東,向東,見山就爬,見水就*#。被樹枝絆著,跌著……

  帽子丟了,褲子撕破了,手掌流血,衣服涼冰冰地貼在身上。

  他,眼睛模糊,看不清路,上氣不接下氣,腦門頂裡猛烈地跳動。向東,向東,背著西邊天空掛的月亮向東跑。他不停地反悔著,可是,他一想到自己要到那安寧的、沒有危險的地方時,心裡又產生了一線喜樂的希望。

  翻過一架山,猛乍,天黑地暗了。天快明瞭。他希望天明又害怕天明。

  寧金山又向東跑了百十來里,天放亮了。他爬在山頭上縮頭縮腦地四下裡看,只見兩三個敵人在溝裡飲馬。那馬揚起頭,迎著冷風,嘶叫了幾聲。這嘶叫聲顫動在清早的空氣裡,聽來特別尖銳、刺耳、可怕。「下邊有敵人!下邊有敵人,這周圍就可能有敵人的警戒部隊。」當兵的經驗對寧金山有了幫助。他不停地利用地形、地物,匍匐著向□坎下邊爬著。猛乍,他看見一條小路上有些麥草,他順著稀稀拉拉的麥草爬去,看見了一個小山洞子。他像跌在深水中的人,猛地抓到一根繩子一樣高興,幾下子就竄進了草堵的小窯洞。

  「啊呀!」尖叫聲從草堆中冒出來。立刻,那發出叫聲的嘴又被什麼東西摀住了。

  寧金山跪在草堆中,端著兩隻手,心跳得像要爆炸。他望著草堆,像是僵了。

  草動了,伸出了蓬亂的頭髮,頭髮上還掛了幾根草。那披頭散髮下面是昏花冰冷的眼睛。那眼睛周圍,因常害眼病而潰爛了。

  寧金山看清了:這是一位又瘦又小的老太太,她跪在地上,因為用力過火,上身挺著。她蠟黃的臉皮包骨頭,牙齒完全掉了,嘴唇向內收著。那昏花發紅的眼,怪可怕的。她死盯著寧金山,像是防備著就要向她撲來的豺狼一樣。

  寧金山有氣無力地坐下來,眼睛死灰灰無著落地轉動著,說:「老媽媽,不要怕,我……」他看看自己的灰軍衣。那灰軍衣上儘是泥土,有幾處撕得吊下來。

  老太太軟綿綿地坐到草中,驚慌疑惑地打量這從天上掉下來的人。然後,她的眼光落在寧金山那灰軍衣上,望了老半天。突然,她哭了:「啊,咱們隊伍上的!」她那瘦弱的身子顫動得像風地裡的樹葉一樣!

  小窯洞有活氣了。兩個小孩從草裡鑽出來,爬在寧金山膝蓋上。老太太拉住寧金山的手,把臉湊近他的臉,說:「親人啊,你當真是咱們隊伍上的人?炮火連天的,你可為啥獨自個兒……你,熬累壞啦!」

  寧金山眼皮愁苦地吊下來,說:「老媽媽,我找不見隊伍。

  我,我掉隊了!」

  老太太像親自己的孩子一樣,她跪在地上,給寧金山剝那頭上、衣服上的泥巴,說:「孩兒,離了自己的隊伍就跟離了娘老子一樣,該是嘛?唉,這世道,沒法子喲……」老太太解開一個包袱。包袱裡,有幾件粗布衣服,衣服中間夾著一張毛主席木刻像,還有幾張米麵餅子。

  老太太把毛主席像雙手拿起來,說:「孩兒,這張像是我那老伴前年在延安城請來的,請來就掛在家裡。如今,沒有家啦!我把毛主席像總帶著,想起這艱難日月了,就沒心勁;沒心勁的時光就看看咱們毛主席!」

  寧金山望著窯外發呆;臉上的顏色急速地變化著:時而發白,時而發灰,時而又發暗。

  老太太問:「壞人造謠言,說毛主席過了河,該不能吧?」

  「沒有。老媽媽,毛主席沒有過河。老媽媽,你不要問了!」

  寧金山爬到草上,把頭塞到草裡,說:「我心裡……」老太太說:「想必是餓啦!心裡難受。」她給寧金山拿出兩張餅子。說:「孩兒,吃,吃飽藏到天黑再合計。吃,人是鐵飯是鋼,吃飽就有氣力。你淒惶的!看,看,你手心的血!」

  老母親的關照、疼惜,孩子們親熱而可憐的眼光。這些,讓寧金山的心裡格外火燎。他希望這會猛乍飛來一顆子彈,打穿自己的腦殼,那倒好些!

  寧金山看見孩子們飢餓的眼色,投到餅子上。他把一張餅子,遞給那個五歲上下的孩子。那孩子一面伸手接,一面看祖母的臉色。

  「吃著碗裡,看著鍋裡!」老太太把孩子們拉過來,但是,又覺得這樣對待孩子太忍心了!她把孩子摟到懷裡,眼淚從那干皺的臉上淌下來。邊哭邊說:「唉,不懂事的冤家!」

  寧金山說:「老媽媽!孩子們沒吃飯?」

  老太太說:「你只管吃,不要招理他們。唉,如今過的是什麼日子!千刀萬剮的白軍,他們不得好死!前幾天,敵人白日搶糧,傍黑就退回鎮子。我們白日間躲在山裡,黑間下山喝上一口湯湯水水。誰又知道,前日,敵人來扎到下村,一扎就是兩三天。孩兒,我們是延安川道裡的人,我家離這裡有幾十里路。這裡有我家的親戚。我們總說到這裡避一避難,如今,你看,哪裡也不能安生。我那老伴說,再向北走,躲到九里山我那大女兒家裡去。喲!老的老,小的小,抬腳動步都不容易,如今,我幾個兒子、媳婦都見不上。我見不上他們,死也合不上眼。這年月,多兒多女多冤家,兒女多罪孽重。唉,天老爺,仗可要打到多會,多會才能安寧!」她眼淚#*#鰲*寧金山怕老太太看出自己心裡的翻騰勁兒。他找話說:

  「快太平了。你看,你老人家孫子都有了好幾個,過幾年……」老太太哭了:「不能提敘!我們一家七八口人,一打仗就誰也找不上誰!……白軍逼得我那老伴跟我那大孫子拴牛跳了崖……拴牛歿啦!」

  寧金山打了一個冷顫。他想起前兩天在全營軍人大會上講話的老人:李振德。

  老太太說:「我那老伴,直性子,遠親近鄰都喜歡跟他來往。他胳膊壞啦,眼不得力。黑間走路高一腳低一腳。他也跟上我那大小子李玉山四到五處鬧騰地打仗!」

  寧金山身上像火燒了一樣,他一條腿跪在地下,身子猛地一挺,正要開口說啥。老太太猛乍把兩個小孫子往草裡一推,又把寧金山推倒。寧金山覺得老太太猛然產生了出奇的力量。

  老太太那變顏失色的面容,讓寧金山滿身起了雞皮疙瘩。「白軍!……天老爺呀……」她嚇得心裡絞痛;身體像在萎縮,像經過霜打的樹葉在風地裡抖。

  寧金山聽見窯外有說話聲,他習慣地來了個抓槍的動作,一看,抓了一把草。他想:「他娘的,這樣死了才冤!」他肚皮貼緊地皮,閉住呼吸,只聽見自己的心孔冬孔冬像擂鼓一樣響。

  老太太跟孩子們的心,由於害怕而靜止著不動了。窯洞裡靜得讓人耳朵裡發出各種離奇古怪的噪音。

  窯洞外的山坡上有腳步聲,說話聲:

  「能捉住一個老百姓就好了!」

  「我們常找糧食,已經摸出門道了。你不要看不起那鬼也不去的冷地方,那裡常常有糧食衣服,碰對了運氣還能找到娘兒們!」

  「順著這些麥草,往上走。」

  「那不是個山洞子嗎?准有油水,上,上,上!」

  太陽偏西了。遠處有斷斷續續的槍聲。這槍聲,讓人心裡顫抖!




  寧金山被敵人捆起來吊在牛圈的橫樑上。他鼻子、口裡淌血水,身上千奇百怪地痛,像誰用刀子一片一片剮他。悔恨的心,像在滾油鍋裡煎。猛然,他聽見隔壁窯洞裡傳來慘叫、罵聲、打聲。

  「說,他是你的什麼人?不說,不說剝了你的皮!」

  「他是我親生兒!你剝了我的皮,他還是我親生兒……」「滿口胡說!他是你的兒子,為什麼穿共軍的軍衣!」

  「你打死我,他還是我親生兒,他是我身上的肉!不睜眼的天呀!啊呀……」寧金山想起老太太那風能吹倒的身體,焦灼地思量:「我,我做了什麼事呀!」他哭了,眼淚從臉上滾下來,混著血。隔壁窯洞又傳來打聲、罵聲、撕碎人心的慘叫聲!……

  時光,在巨大而殘酷的悲痛裡,一分一秒地緩慢地行進著!敵人一直把老太太拷問到天黑才罷手。

  月光從牛圈柵欄門格裡透進來。牛圈門外,有個敵人哨兵端著刺刀,來回游動。刺刀閃寒光。那刺刀尖上挑著死亡,牛圈陰森森的角落裡隱藏著死亡。愁慘的空氣也不流動!寧金山兩條胳膊麻木了,快要掉下來了。他喉嚨裡冒煙生火,昏過去好幾回。他決心試探一下自己的運氣。像病人呻喚一樣地說:「給口水喝吧!」

  敵人哨兵喊:「喊啥!閉嘴!」

  寧金山聽出了哨兵的河南口音。他說:「鄉親!哎喲喲,唉,鄉親,聽口音你是河南人。我也是河南人。親不親一鄉人。咱們統是出門在外的……」哨兵沒有吼喊,像是拉長耳朵,聽什麼動靜。寧金山當是敵人打瞌睡。他強打精神睜開眼,朝牛圈外頭看,只見牆根的陰影裡冒出一個人。那人撲到哨兵身後,舉起明晃晃的馬刀,一下子把哨兵劈成兩半。接著,那人揀起了敵人的槍,背上,又嗖地撲進牛圈,用刀把寧金山手腕上的繩子割斷,說:

  「快跑!朝西!」

  寧金山一把拉住那人問:「救命恩人啊,你,你……」他生怕這是一場夢。

  那人說:「我是游擊隊上的。這村裡有人給我們報信:說咱們一個同志叫敵人逮住了。我就來搭救你。」

  猛乍,一個黑影,閃了一下,爬進牛圈來,聲音顫抖地說:「快跑,放哨的不見了……不見……」游擊隊員大吃一驚,向旁邊一跳,掄起了大刀。那爬進來的黑影,向地上一滾,差點大叫起來。

  寧金山聽出那是老太太的聲音,他忙說:「不怕,老媽媽,不怕。這是咱們的人。」他向游擊隊員說:「這,這位老媽媽,是,是李玉山的老人。」

  「啊,李大娘,知道,知道,老鄰居嘛!」

  老太太爬到寧金山身邊,說:「孩兒,快回咱們部隊去!

  唉,我心口……我活不長……」「老媽媽,快,咱們一道走!」

  「孩兒!你先逃命,你先……」「你,老媽媽,你……」「我慢慢爬出去,我要爬出去。……反正我要有個三長兩短,你給玉山捎個話!孩兒,去,往西走十來里就是羊馬河!再往西就趕上了咱們的部隊。孩兒,快高飛遠走呀!我是有了今天沒明天的人,唉,再見不上你啦!」

  游擊隊員說:「這是什麼時光,還說東道西。你先走,同志,李大娘有我照護。」

  寧金山順著□坎的陰影爬去,爬了兩三里路,就放開腿跑,逢溝跳溝,逢崖跳崖,耳邊生風,腳底板發熱。

  他一口氣跑了二十來里,歇了腳,就爬到小河邊,咕咕喝了一肚子水,坐下來,貴賤也走不動了。他全身骨頭像散了一樣裂痛。天也轉地也轉,身子不由自主。他暈沉沉地倒在地上。月亮落下去了,黑暗嚴嚴地裹住了寧金山。

  他緩歇了一陣,焦灼地思量:「到河東解放區去?藏在這裡的山溝混日子?到蔣管區?回家嗎?……這年月呀,真不如死了好!」他心神不安、毫無主意。可是,他一想到「敵人會追來的!」這個問題的時候,精神猛乍給提起了。他站起來。可是當「到哪裡去?」這個問題又閃過他腦子的時候,他覺著一步也移不動。他後悔、恨自己。他想起連長、指導員、同志們、老太太……「我回部隊去?我有臉見人?唉,我是把一碗水潑到地上了!」他撕開胸前的衣服,跺腳,像害了抽瘋病一樣。這比敵人用刀剮更難熬啊!他獨自嘟噥:「我自找的難過……」腦子裡有一點火星燒起來,猛然那火星又讓無邊的黑暗吞沒了,過會,火星又忽忽地燒大了,腦子裡的一片黑暗,慢慢地退縮著……乍的,他聽見撲通一聲,像有人從高處跳下來。寧金山腦子裡還沒有轉過彎,就有一個黑影,把他攔腰抱定,十幾把刺刀在眼前亂晃,有很多人還喊:

  「捆起再說!」

  「先捅他兩個穿膛過的窟窿!」

  寧金山渾身抖得像十冬臘月穿著單衫。他想:「天老爺,我是從河裡跳到井裡了!」他正在恨上天無路的時候,忽然發現他前面站著的幾個人頭上綁著白手巾,而在這些人身後似乎擁著成千的人。他思量:「這該是游擊隊——要是敵人便衣隊呢?不,敵人便衣隊,晚上不敢出來活動!再說,便衣隊哪會有這麼多的人?」他相信自己的判斷沒錯,一線希望在心裡閃亮。他壯起膽問:「你們是游擊隊嗎?」

  「游擊隊咋著,還不是一樣逮住你們這些美國狗腿子了!」

  寧金山理直氣壯地喊:「同志,幹什麼嘛?我是咱們野戰軍的戰士!」

  一個游擊隊員,冒冒失失喊:「這傢伙搗鬼!來,給他腦袋上鑽個洞!」說著,就劈哩巴查把寧金山打了一頓耳刮子。有的人還稀裡嘩啦拉槍栓。

  寧金山說:「忙啥哩?同志,叫你們隊長來,同志!」

  一個隊員喊:「李隊長,來看這個鬼。李長隊,你要慢走幾步,我們就讓這個鬼到美國去吃酒席啦!」

  一個提盒子槍的人走過來。他是高個子,走起路來很穩實。

  寧金山說:「隊長同志!我是『英雄部』的戰士,一點也不假!我掉了隊!給你說,你們這裡有名的游擊隊長李玉山,我還知道。他爹李振德老人前兩天還在我們營裡講話來!」

  那位隊長用電筒照了一下寧金山的臉,說:「我就是李玉山,可是我就認不得你呀!」

  寧金山說:「你當真是李隊長?……你……你當然認不得我,可是我們連長周大勇、指導員王成德都認識你呀。他們常說起你和你領導的游擊隊。」

  李玉山拉著寧金山的手,說:「你真個的是咱們部隊上的同志。誤會了!你們連長、指導員可好!」

  「咱們部隊上的同志」這句話,立刻招引來一陣親切的握手、問好。有人還給寧金山遞上紙煙,有人遞上水壺、乾糧。笑聲,親熱的罵聲:有人還低聲哼陝北小調。

  剛才打了寧金山耳刮子的那個年青隊員說:「同志,不要嘔氣,居家過日子也有碟子碰碗的時候,更不要說現在是打仗耍刀子呢。來,照我臉上打一下算了結!」

  寧金山樂和得不行,話也多了,好像他倒是真的掉了隊,經過很多風險讓同志們從死亡的邊沿上拉出來一樣。他說:

  「李隊長!你帶的隊員個個勇敢,我回去要給同志報告你們活動的情況。」

  沒等李隊長開口,好多隊員七嘴八舌地湊上來,說:

  「同志,我們不勇敢能行?敵人把刀子放在咱們脖子上啦!」

  「我們冒上這一條命啦!反正沒有別的路兒走!」

  「干游擊隊這營生,當年劉志丹和謝子長就給我們教會了。」

  寧金山反過來調過去地在心裡重複著游擊隊員的話:「反正沒有別的路兒走!」但是,當他想到自己是革命隊伍的逃兵,渾身軟綿綿的了;身上被敵人打傷的地方,也突然像刀割一樣痛起來!

  李玉山拍著寧金山的肩膀,親熱地說:「同志,咱們到前村去吃點,喝點,我們派人送你回部隊去。這一帶游擊隊多得很,可別再發生誤會啦。」

  寧金山很想說:「李隊長!你媽,她老人家……她……」話到口邊又吞到肚裡去了。




  第一連今天熱鬧紅火,像老鄉家裡過喜事。戰士們都理了發,在河灣裡洗了澡。每個人貼身穿著敵人送來的嶄新的黃軍衣,外面罩著洗得很乾淨的灰軍衣。腳上全穿著敵人送來的膠底黃帆布鞋。他們把院子裡打掃得淨光發亮。牆上新出的牆報,隨風舞動。牆報上的作品都是戰士們寫的;有快板、有詩歌、有小文章;有的是用鉛筆寫的,有的用鋼筆寫的,有的是借老鄉的毛筆寫的。樣子是花裡胡哨,內容卻只有一個——歡迎新戰士。

  蟠龍鎮戰鬥打罷,全旅的解放兵,一多半送到山西去訓練了,少一半留下來補充部隊。留下補充的解放兵,都是年青、純淨、階級成分好的人。

  不大一會工夫,指導員帶來了十來個新戰士。這些新戰士還穿著國民黨軍隊的黃軍衣,只是換了一頂解放軍的灰色軍帽。胳膊上帶著印有「解放」二字的解放軍的臂章。有什麼辦法呢?人是來了,但是給他們穿的灰軍衣還不知道在哪兒?

  指導員把新戰士帶進了院子,等著歡迎的戰士們就喊口號、鼓掌、歡呼。那些新戰士沒有看見過這場面,也沒有鼓掌的習慣,他們都縮著脖子,惶惑地四處看。

  王指導員把新戰士分到各班,要他們跟老戰士見見面。

  一個新戰士走進第一班住的房子,同志們迎上來拉手問好,有的給他端一碗開水;有的給他送一件襯衣;有的給他遞過來一雙鞋。大伙喜眉笑眼地對這位新戰士說:「看,這是陝北老鄉們給咱們做的。鞋底上還寫著字:『穿上鞋子跑得快,一心一意打老蔣』。」「看!這碗套是山西翻身農民捎來的。這上邊的花兒繡得多精緻,這幾個字也繡得蠻好:『我們的親人子弟兵。』」那個新戰士什麼也沒有聽清,不管誰問他什麼,他都站起來立正,牛頭不對馬嘴地說:「是!」像是機械裝制的人。王老虎問:「同志,你叫什麼名字?」

  那個新戰士連忙站起來,腳跟一靠,說:「報告,我叫寧二子。」他瞧著王老虎,只見這人蔫頭蔫腦,像是精神不足,看來不見得有啥大能耐。可是這位名叫老虎的班長,笑瞇瞇地噙著個小煙袋,怪和善的,——大約一生一世也不會生氣發火,見了教人喜受,像是人一見他就被他吸住了。

  寧二子看著每一個人的臉膛,哎!他們怎麼一個個滿臉是笑?當兵還這麼樂和?這麼遂心?

  寧二子從當國民黨的兵那天起,他發咒賭願地說:吃屎喝尿也不當兵,世上什麼事不是人幹的呢?可是從他一踏進第一班,一股子沒經過的親熱氣就吸住了他。為什麼呢?他吃不透。

  集合哨子吹了。戰士們跑出去,方方整整地站了一片。

  寧金山,從人縫裡擠出來,搭拉著腦袋,誰也不看,蹲在土台子旁邊。他讓游擊隊送回部隊以後,團政治處保衛股把他審查了一番,認為沒有別的問題。他開小差的事,還沒處理。今天第一連開歡迎新戰士大會,政治處讓他來旁聽,受教育。

  寧二子看見大伙都瞅寧金山,有些人還低聲議論什麼。他倒抽了一口冷氣。因為他記起國民黨隊伍槍斃逃兵的慘狀。那逃兵臉上流血,五花大綁……寧二子心裡撲通撲通跳起來!大夥兒正放開嗓子唱歌,指導員王成德走上台,手一壓,全場鴉雀無聲。他說:「今天,咱們開會,一來是歡迎新戰士;二來新老戰士互相自我介紹,大伙認識一下。同志們,我先來介紹一下我們連隊。」他指著那許多紅色小旗,說:「咱們連隊的光榮,都寫在這些小旗旗上面的。你們看!」大家看著一面紅旗。那紅旗因為雨淋日頭曬,褪成黃色了。那黃顏色上還有幾片巴掌大的黑跡。

  「同志們,這旗上寫的七個字是:『第一連英勇頑強』。旗上那一片一片的黑跡是血,是咱們連長的血。連長周大勇同志,是咱們縱隊有名的戰鬥英雄,一九四六年八月他打上這紅旗率領戰士們攻敵人碉堡的時候負傷的。」他講了那次戰鬥,講了那次戰鬥中,周大勇怎樣摀住冒血的傷口,率領同志們把這面紅旗插上敵人陣地。

  王指導員把十幾面旗幟,簡單地介紹了一番,說:「現在老戰士先一個挨著一個介紹自己吧。」

  李江國*#踥/oo地站起來,說:「報告!要論老戰士,那咱們連隊裡就數周連長最老。你們沒聽見旅首長常說『年青的老革命』嘛?還是讓連長先講他的身世根底吧!」

  戰士們嘩嘩地鼓掌,真像機關鎗連發。

  周大勇笑盈盈地站起來,望了一下戰士們。老戰士們覺得連長看見了他們每個人的臉膛、眼睛。他們,樂得揚動眉毛,互相擠靠著。

  新來的戰士們,都伸長脖子看連長。連長可最關緊要,全連人的命都在他手裡扼著哩!寧二子把連長打量了一陣。他想:好一個精幹利索的人啊!可是連長是不是隨便揍人?他要揍人啊,那可吃不消!

  周大勇走到土台跟前,臉色嚴厲,眉頭擰成一股繩子。他說:「新來的同志們,咱們連的人,不是工人就是農民。舊社會,咱們忍饑受餓,挨打受氣,在火坑裡過日月!」

  新戰士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著連長。這陣,說他們在聽連長講話,還不如說他們在看連長的模樣,捉摸連長的脾性。

  「拿我來說,家裡的人都叫反革命殺光了!我小小的就到咱們部隊。同志們,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我;沒有人民軍隊也沒有我。」

  過去的種種經歷,閃上周大勇的腦子。他二十四年的歲月,有一半是在北方度過的。他在北方的千山萬嶺中,說不定多少次,頂著長城外吹來的風沙,望著星星,想起湖南的家鄉,聞到那裡的稻香味啊!那水多樹稠的鄉村,肥沃的稻田,茂密的竹林,那是他出生的地方。那裡有他孩童時期熟識的景物,跟形成他最初認識人生的種種事情。

  周大勇思量著,怎樣讓新戰士們從自己身上認識中國工人農民應該走的路子。他的家鄉,他身世中那辛酸悲苦的一段生活,又活生生地映在眼前。

  一九三六年三月開初,一支工農紅軍在湖南靠近貴州的邊境上行軍,他們是去趕自己的主力部隊——紅二方面軍。有一天,一個討米的孩子,爬在林子後邊,機警地瞧著路上過往的隊伍。這隊伍裡的人,穿著各種各樣子的衣服,有的帽子上還勒著紅帶子。他們有的人背著雨傘,有的背著斗笠,有的人腰裡掛著三雙草鞋。討米的孩子想:這定是紅軍。他從路旁的田□上跑過來,拉著一個紅軍戰士的衣角,央告:「你們是紅軍?就是紅軍。紅軍叔叔,收下我吧!不要看我小,叫我當紅軍我什麼也不怕。」

  這個紅軍戰士指著後面的一個人,說:「去找他吧,他準會收留你。」

  這孩子等後面那個人走上來,就一把拉住那人的衣角,說:「叔叔,我要當紅軍,收下我吧!」

  此人,正是紅軍的一個團政治委員——現在本旅的旅長陳興允。

  當時,政治委員陳興允閃到隊列旁邊,把這孩子打量了一陣。只見他齊頭到腳有一支馬槍高,瘦得皮包骨頭,頭髮像茅草堆,兩隻小手像雞爪子。穿的衣服稀巴爛,光腳丫子。但是,那一雙烏黑晶亮的眼睛,嘟轆轆地打轉,顯得怪機靈懂事。

  政治委員彎下腰,摸摸那孩子的手,問:「你能當紅軍?

  一支步槍就會把你壓壞的。你是誰家的孩子?」

  這孩子別的話不說;一口咬定:「你收下我!」他把手裡提的討米口袋扔到一邊,雙手拉住政治委員的衣角,好像表決心:「你不收下我,我就不准你走!」

  政治委員輕輕拍著他的背,說:「你倒蠻厲害的!不行啊,現在正打仗,部隊一天拉一百多里,你能成嗎?」

  這孩子望著政治委員,眼睛一眨也不眨,可是淚水卻在他很髒的臉上衝開兩條小渠。他說:「我在紅軍裡呆過,打仗我不怕。紅軍是為窮苦人的,我沒家沒捨,你不收我,我會餓死的!」

  「會餓死的?」政治委員雙手扳住這孩子的肩膀,眼直盯著他,望了好久。這句話打動了政治委員的心。因為他知道,飢餓中的人們,怎樣用十年的生命換一口飽飯。因為他知道,「會餓死的」這句話中,包含了多少辛酸的眼淚和無告的痛苦!部隊沙沙地從政治委員身邊過,紅軍戰士們望望孩子又望望政治委員,像是請求政治委員把這孩子收留下。

  團政治委員陳興允詳細地問了一番,原來這孩子看來不到十歲,可是已經十三歲了。他叫小八哥(到部隊以後,起了官名周大勇)。先前他有父親、媽媽、哥哥。父親、哥哥給人家攬工受苦。後來,家鄉起了紅軍,窮人有了活路。一九三四年十月。中央紅軍長征以後,周大勇的家鄉又變成地獄。土豪劣紳組織的清鄉團,在農村裡,清鄉、捉人、吊打、砍頭、燒房子……村村冒煙,處處起火;守寡幾十年的老太太,轉眼失去獨生子;剛出嫁的女人,霎時失去丈夫;吃奶的孩子,爬在母親的屍體上,哭啞了嗓子……水渠裡流著農民的血,鄉村變成了殺楊。周大勇的父親、哥哥早先都是共產黨員。土豪劣紳領上清鄉團,到處捉拿他們。狂風暴雨,閃電撕扯著黑夜。父親和哥哥,提著短刀,順著田□,鑽進了大山,消失在森林中……有一天,敵人把周大勇的媽媽捉住,要她交出丈夫和兒子。敵人用火燒她的頭髮,她可半個字不吐……她的屍體在村邊大樹上整整吊了七天!這時候,周大勇白天偷偷地爬在草叢中,望著母親的屍體吞飲眼淚;晚上,他在母親的屍體下,仰著頭,低聲呼喊:「娘呀!娘呀……」後來,還是本村農民冒上生命危險,把她的屍首從樹上放下來埋葬的。周大勇永遠記得:當鄰居們摸著黑夜,把母親的屍體剛從樹上放下來的時光,他抱住母親的屍體放聲大哭。突然一位老太太摀住他的嘴,說:「不敢哭,不敢哭!不是哭的時候。」啊,在這年月裡,人們連用眼淚祭奠自己生身母親的自由都沒有了!

  一位鄰居老太太,她的兒子叫反革命活活燒死。她哭瞎了雙眼。這位無依無靠的老人,收留下周大勇這個沒家沒捨的孤苦孩子!這當兒,局大勇剛到十一歲。人生中為什麼發生了這麼可怕的事?他為什麼這麼悲慘?他的房子為什麼一把火就化成灰燼?媽媽那樣的善心人為什麼叫人家吊死在大樹上?父親、哥哥成年成月累斷腰筋受苦,為什麼這世界偏不容他們?這些血海冤仇的根源,他還不十分清楚。他只恨那幫殺人兇手。他只希望:什麼時候能見到不知下落的父親跟哥哥?

  時光,在血裡流轉,在火裡流轉。

  一九三六年開初,周大勇才十三歲。有的人,在他這樣的年齡,有溫暖的家庭、父母親的教養,無憂無慮。周大勇呢,他還不能理解人生,人生已經煎熬他了;他稚嫩的肩膀還挑不起生活的擔子,生活的擔子已經落到他肩上了:給人家放豬放牛、作短工,靠自己的力氣過活了,看人家的臉色吃飯了!

  這一年二月的一天,周大勇的父親偷偷溜回來,把周大勇帶上。連夜逃奔外鄉。這工夫,周大勇才知道,哥哥在紅軍裡作戰犧牲了!

  父親帶上他加入了一支紅軍游擊隊。父親當了一名炊事員。行軍的時候,父親拉上他;駐軍的時候,父親燒火做飯,他就睡在父親腿邊!父親常說:「舊社會,我們靠山山移,靠牆牆倒,紅軍隊伍就是我們的家啊!別人不革命能行,我們不革命就沒法子活!」

  父親這樣講,周大勇也覺得:紅軍裡不打人不罵人,熱鬧又快活,實在不錯。

  舊社會,好人磨難多。周大勇跟上父親在紅軍部隊裡過活了不上二十天,就出了事。一天,部隊被敵人包圍了。部隊突圍的時候,父親犧牲了。一個紅軍戰士,身上七處負傷,他拖著周大勇跑了二里來路,就倒在血水裡嚥了氣。周大勇獨自個跑了半夜,敵人不見了,可是自己的部隊也不見了。苦難的日子又纏住了人。他白天七婆婆八爺爺挨門討米,黑夜就縮在房簷下或小廟裡打盹。這個小小的孩子,沒吃沒穿沒依沒靠,在茫茫的人生大海中飄流起來。他成日價四處尋找自己的隊伍——工農紅軍。碰巧,今天遇見了紅軍的大隊人馬。……

  周大勇望望戰士們,心一酸淚花子就滾下來。他簡單地講了一番自己的身世,又說:「同志們,我是沒家沒捨討米的孤兒,共產黨和毛主席把我撫養成人。同志們,共產黨和毛主席讓我懂得了許多事情,但是有一條最重要:我們不拿起槍,就要永遠讓人家踩在腳下。同志們,我們手裡拿著槍,還要知道槍是為了幹什麼用。能這樣,沒用的人也會變成有用的人,膽怯的也會變成勇敢的,愚笨的也會變成聰明的,落後的也會變成進步的。一句話,只要知道自己為什麼活著,我們這讓人祖祖輩輩踏在腳下的人,就會變成翻天覆地的人!」他轉過身子長久地望望毛主席像。戰士們也跟著他的眼光望去。

  會場中鴉雀無聲。

  全連隊的老戰士,對連長這身世根底都一清二楚。可是現在聽連長提敘起來,心裡還不是股滋味。

  過了一陣,老戰士們都嘁嘁喳喳給新戰士介紹自己連長的各種事情。有的說,連長怎樣跟千千萬萬的紅軍戰士一道,開動兩隻腳經過十來個省份,走了兩萬五千里。有的說,一九四○年,連長雖說才十七歲,可是倒成了一名呱呱叫的輕機槍射手。次後,他由於作戰英勇,當了戰鬥英雄。有的說,一九四二年——抗日戰爭最艱苦的年月,黨派周大勇到一個武工隊當隊長;他在呂梁山麓的很多縣份活動。有一次,他化裝混到敵人佔領的城內,把敵人翻譯官口裡塞上棉花,裝在口袋裡,放在牲口上從城內馱出來。過了幾天他又化裝進城,坐在飯館裡,突然滿街人跑馬叫,日本兵爬上城牆,偽軍在街上大喊:「周大勇混進城了!」這時光,周大勇和街上的人一塊擠在路邊,他還問人家:「周大勇是什麼人,這樣厲害?」

  那些新補充的解放戰士,聽了周大勇的種種事情,都在思量。啊,他現在是連長,十來年前還是討米的孩子,連長也跟咱們一樣可憐。新解放戰士們覺著,連長和他們,心碰心了。他們從連長身上看到了光明跟希望,正像有誰一口氣吹散了滿天雲,讓他們看見了藍漾漾的天,紅艷艷的太陽一樣。

  生活像潮水一樣流了幾千年,也沒有衝去人民的貧窮和難過。世界這樣大,可是到處窮人都這樣慘!連長的身世,也讓戰士們各人想起各人的苦楚。在場的這些人,在生活中忍受過一個人能忍受的一切。他們的心上處處被輕視和壓迫刻上了傷痕。他們每個人,都帶著失去田地的痛苦、飢餓的煎熬和復仇的怒火。

  新戰士都想講話,可是他們沒有當著大伙講話的習慣。需要有人帶頭先講。

  有人用肩膀碰碰寧金山,低聲說:「你總該先說幾句話吧?」

  寧金山抱著頭,只是哭。讓他說什麼?他想說,祖祖輩輩用眼淚澆別人的土地。他想說,打日本強盜的工夫他當了國民黨的兵,後來湯恩伯在河南打了敗仗,他讓日本鬼子捉住塞到東北的煤井裡挖煤!他想說,日本鬼子投降了,他跳出火坑向家裡走,可是還沒過黃河又讓國民黨的隊伍抓了兵。後來他開了小差,半路上,又讓閻錫山的隊伍抓去當兵。他想說,舊社會,他的冤比誰也深;有家難奔有國難投的苦楚,他比誰也知道的清……唉,有什麼臉在同志們面前說話?

  新戰士寧二子,覺得心裡有什麼東西湧動,坐也坐不穩。

  王老虎看看寧二子想說話又不敢說,就推他站起來講話。

  同志們也喊口號歡迎寧二子講話。

  寧二子站起來,兩腿直打哆嗦。他想說,窮人年年繳不起租子;全家餓得吃榆樹皮。他想說,臘月三十日晚上,討賬人打上小燈籠,像勾魂鬼似的……可是腦子亂哄哄地抓不住話頭。他左思右想好一陣,就前言不搭後語地講起來。他講那人民戰士都經過的傷心事,他講那中國工人農民都流過的血和淚。末了,他擦擦眼淚,又捲衣角,低下頭說:「如今,俺們一家人,也不知道流落到哪裡去了!俺哥寧金山,也有七年沒有音信……」寧金山豁開人,走到寧二子跟前,盯著他,急迫地問:

  「你哥,你哥是寧金山?你可是朱家店的寧二子?……」全場的戰士,本來都低下頭抹眼淚哩,可是聽見寧金山說話,大伙的眼光,都忽地集中在那親兄弟相認的場面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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