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四七年三月開初,呂梁山還是冰天雪地。西北風滾過白茫茫的山嶺,旋轉嘯叫。黃燦燦的太陽光透過乾枯的樹枝--
照在雪地上,花花點點的。山溝裡寒森森的,大冰凌像簾子一樣掛在山崖沿上。
山頭上,山溝裡,一溜一行的戰士、戰馬和馱炮牲口,頂著比刀子還利的大風前進。有些戰士抓起把雪往口裡填;有些戰士把崖邊上的小冰凌錐用刺刀敲下來,放在嘴裡吮著。他們的灰棉軍衣都凍得直溜溜的,走起路來圪察察響。因為他們晚間是在雪地裡過夜的。
這是人民解放軍的一個縱隊,奉命從山西中部出發,不分日夜向西挺進。他們,像各戰場的人民戰士一樣,從人民解放戰爭開頭到如今,沒日沒夜地奮戰了八個來月。目下,他們要去作戰的地方,環境將更艱苦,戰鬥將更殘酷。
槍不離肩馬不離鞍,戰士們急行軍十來天,趕到了黃河畔。
黃河兩岸聳立著萬丈高山。戰士們站在河畔仰起頭看,天像一條擺動的長帶子。人要站在河兩岸的山尖上,說不定雲彩就從耳邊飛過,伸手也能摸著冰涼的青天。山峽中,渾黃的河水捲著大冰塊,衝撞峻峭的山崖,發出轟轟的吼聲。黃河噴出霧一樣的冷氣,逼得人喘不上氣,透進了骨縫,鑽進了血管。難怪扳船的老艄公說,這裡的人六月暑天還穿皮襖哩!
縱隊的前衛部隊在溝口裡的山岔中集結,準備渡河。蔣匪的五六架美國造戰鬥機,在黃河渡口上空盤旋偵察,俯衝掃射;槍聲、火藥味,加上黃河的吼聲,讓人覺得戰場就在眼前,讓人感到一種不尋常的緊張。
旅長陳興允騎馬從山口裡馳出來,眼前就是黃河,他急忙勒住馬。那匹高大肥實的棗紅馬,抖了它通身上的汗水,豎起耳朵,對黃河嘶叫了幾聲。又揚起尾巴猛擺頭,兩個前蹄在地上刨著,像是陳旅長一放韁繩,它就會騰空而起,縱過黃河。
陳旅長跳下馬,把馬交給身後的通訊員。他向前走了幾步,習慣地看看左右的山勢。接著,雙手幫在腹前,長久地望著那急湍的浪濤。
團參謀長衛毅和第一營教導員張培,從山口出來走到陳旅長身邊。
衛毅和張培站在一起,看來滿有意思。衛毅,臉方,眉粗;身材高大結實,肩膀挺寬,堂堂正正的,不愧是個山東大漢。張培呢,比衛毅低一頭,身體單薄,臉膛清瘦,看起來斯斯文文的。他負過四次傷,流血多,身體單薄。這麼,看外表,誰也不相信他是過了十年戰鬥生活的人。
陳旅長說:「我們在黃河上來回過了多少次啊!黃河跟我們是有老交情的。」這愉快、爽朗的聲調,是衛毅他們聽慣了的。
衛毅微微聳動肩膀,淳厚地笑了笑說:「我們跟黃河打交道多,並不是討厭的事吶!」
陳旅長笑了:「怎麼會是討厭的事呢?相反的,我每次渡黃河,心裡總是很不平靜。想想看,幾千年來中華民族在它身旁進行了多麼英勇而艱苦的鬥爭啊!」他扭頭看張培:「是咯,你總是這樣悄悄的不大吭聲。」
張培臉紅了。他溫和而謙遜地說:「習慣很難改,也是進步慢啊!」
陳旅長猛一揮手,說:「瞎扯,瞎扯!像你這樣脾性也是蠻好的。大約,你們營的戰士們把你當母親看,是麼?」
張培微微一笑,說:「戰士們要真的這樣看我,那倒是讓人高興的事。」
陳旅長問:「這幾天日夜急行軍,你吃得消?」
「我騎馬行軍,還有什麼好說的。戰士們倒是真夠嗆!」
陳旅長明知故問:「衛毅,張培真是騎馬行軍?」
衛毅挺不自然,微微聳肩,說:「行軍中,他的馬總是讓走拐了腿的戰士騎。」
陳旅長臉上閃過不滿意的氣色,說:「這些事,我真是懶得再說!」
張培知道旅長不滿意他的來由。半個來月前,張培還躺在醫院裡,胸脯上的彈傷算好了,身體呢,還很弱。他聽說部隊要過黃河去作戰,就再三要求提前出院歸隊。部隊出發的頭一天,他趕回來了。這幾天行軍中,陳旅長每次碰到他都要說:「身體這樣弱,為什麼要急著趕回來?同志,打仗的機會有的是啊!」
敵人的五六架飛機,從黃河上空俯衝下來,扔了幾顆小型炸彈,掃射了一陣子,怪叫著鑽到雲彩裡去了。
陳旅長臉上閃過嚴峻的氣色,說:「我們得抓緊每一分鐘往前趕。西北形勢嚴重,非常嚴重!」
他把敵人的陣勢講了一番。八年的抗日戰爭,打得多麼苦啊!可是一場大戰剛完,中國人民連一口氣都來不及喘,以蔣介石為首的國民黨反動派,憑借四百三十萬兵力和經濟優勢,把沒有飛機坦克、大炮很少的一百二十萬人民解放軍和中國人民,根本不放在眼裡。在去年六月底,以中原解放區為起點,悍然發動了對我解放區的「全面進攻」。其勢洶洶,不可一世啊!敵人以為三個月到六個月,就可以舉杯慶祝勝利了。可是,我解放區軍民,挺起胸膛,英勇而堅決地展開了自衛作戰。八個多月,為了使自己保持主動地位,我們放棄了不少地方和一百多座城市。可是,作戰一百多次,消滅敵人七十多萬,迫使敵人從三月份起,放棄了「全面進攻」,只好集中重兵,在山東和西北發動什麼「重點進攻」。現在敵人幾十萬人馬正向山東瘋狂進攻;我們西北哩,敵人總共動員了三十多萬軍隊,用在第一線的軍隊就二十幾萬。三月十三日,南線,胡宗南的十四五萬軍隊,沿鹹榆公路及其以東地區,向延安進攻。西線,馬鴻逵、馬步芳,正向我隴東分區三邊分區進攻。北線榆林的敵人,準備向我綏德、米脂縣一帶進攻。這就是說,敵人從四面八方可天蓋地的撲來了!
衛毅和張培看看陳旅長那黑沉沉鐵一樣的臉色。這臉色,是他們每次在部隊發起攻擊的時候常見的。
陳旅長望河西面黑壓壓的山,低聲而沉重地說:「前面擺著更大的考驗啊,同志們!」
「保衛黨中央!」
「保衛毛主席!」
「保衛延安!」
「保衛陝甘寧邊區!」
「打退敵人的進攻!」
戰士們的喊聲,黃河的浪濤聲,匯成巨大的吼聲。這吼聲,就像三更半夜裡,突然雷響電閃、狂風暴雨來了似的。陳旅長、衛毅、張培回頭望去:集結在山口裡的部隊,利用渡河前的時間,分別舉行幹部會議、黨員會議、軍人大會,進行戰鬥動員。
在一個連隊前面,有個連長模樣的人,胸脯搶前,揚著手,大聲喊:「同志們,我們去保衛黨中央,保衛毛主席……」陳旅長覺得,戰士們渾身全緊張了,像是那講話的人在戰士們心裡放了一把火!
那個隊前講話的人,指著黃河喊:「同志們,我們馬上要渡河。……敵人正向延安進攻。同志們,延安,那是我們黨中央和毛主席住了十幾年的地方呀……民主聖地延安,全中國全世界誰不知道……」戰士們都瞅河西的大山。有些個戰士,站起來又坐下,像是要說什麼。
陳旅長指著戰士們面前講話的人,問:「那是誰?啊,對咯,那是周大勇。」他望著衛毅和張培說:「是咯,要隨時向戰士們說明,我們到陝甘寧邊區作戰的意義。」他低頭沉思,有些激憤。「前去的路子是艱難的。但是,你們要給戰士們特別說明:毛主席在西北親自指揮我們作戰,這就是勝利的最大保證。好吧,你們立刻去組織戰士們渡河。我去看看司令員是不是上來咯!」
衛毅邁開穩實的大步,向河邊走去。他走了幾步,回頭看:張培還站在原地望著河西陝甘寧邊區的千山萬嶺,眼睛一眨也不眨,有什麼東西在他心裡顫動。
衛毅喊:「張培,走哇!你們營馬上就要渡河。」
張培緩緩地走到衛毅跟前,嘴唇有點抖動,說:「參謀長!我,我恨不得一下子飛到延安去。」
衛毅瞅著張培,心裡也在翻騰,說:「張培,著急沒有用。
……我們要去和敵人幹一場,要結結實實和它幹一場!」他舉起右拳,從空中猛地劈下來。
長城外刮來的風,帶來滿天黃沙。戰士們向渡口邊移動,風把衣服吹得脹鼓鼓的,沙子把臉打得生痛。
大風捲起黃河浪,衝撞山崖,飛濺出的水點子,打在戰士們身上、臉上。河上游,有幾隻小木船,乘風順水下來了。它們有時爬上像山峰一樣高的浪頭,接著又猛然跌下來;有時候被大漩渦捲起來急速地打轉轉,像是轉眼就要覆沒了,可是突然又箭一樣的破浪前進了。船上的水手,「嗨喲——嗨喲——」地吶喊,拚命地搖漿,和風浪搏鬥。
河岸上擠滿準備渡河的部隊、戰馬和馱炮牲口。有許多戰士齊聲向扳船的人喊:「扳喲——加油啊!扳喲——加油啊!」有幾頭高大的馱炮騾子,被人們的喊聲和黃河的吼聲驚嚇得在河灘裡胡跳亂蹦。炮兵戰士在追趕跑脫的騾子。指揮員們都非常忙迫地佈置過河的事情。參謀工作人員來回奔跑。通訊工作人員,有的騎著馬去傳達命令,有的在檢查河邊剛拉好的電線,有的背著電話機正把電話線從山口向河邊拉。
第一營營長劉元興,把帽子拿在手裡掄著,吼喊:「通訊員!喊一連連長來。跑步!」
小通訊員一忽溜,向後邊跑去了。約有兩三分鐘的時光,通訊員跟一個青年指揮員跑來了。這個青年指揮員跑到營長跟前,左手按住腰裡擺動的駁殼槍,腳後跟一靠,敬了禮。端錚錚地站在營長身旁,等候吩咐。
劉營長沒還禮,也沒吱聲,臉色黑煞煞的,很惱火。他回頭把第一連連長周大勇瞅了一眼,像是滿肚子火氣消了大半。他想:「行!不管把什麼任務交給他,保險出不了漏子。」
周大勇長得很勻實,肩膀挺寬,個子不算頂高,可是比中等個子的人高出半頭,長方臉兒,兩道又寬又黑的眉毛下,有一對頑強的睛睛閃閃發光。他站在營長身邊像在地上紮了根,讓你覺得,就是上去三五個小伙子,也休想推動他。
劉元興搓著手,說:「呂梁山上冷,黃河邊更冷!」
周大勇說;「營長,蹦躂幾下滿身是火。」
劉營長說:「呵!年紀不饒人。我要像你那樣年紀,又有你那一彪個子,就跳到冰窟窿裡也不害怕!」
周大勇笑了;「七老八老,你才三十四呀!」
「那也比你多吃十年飯啊,同志!」
敵人飛機在河對岸瘋狂地俯衝、掃射。劉營長望著翻騰的黃河,說:「狗娘養的,你再掃射還能擋住老子過河?周大勇,你們連隊先過!」
「我巴不得有這一聲命令。」周大勇眼裡閃著按壓不住的熱情。
劉營長問:「戰士們把偽裝圈做好了嗎?」
「做好了。」
劉營長看了一下表,說:「現在是下午兩點。旅首長命令,今天黃昏咱們旅一定過完。好啊,你立刻帶部隊來!」
「行!」周大勇敬了禮正要轉身走。
劉營長說:「別忙!你們連隊一過去,就擺在對面山頭上,組織對空射擊。」他指著飛機又說:「這些吃冤枉的傢伙是頂怕死的,你擺起機槍摔它兩梭子,它飛得可高啦。哦!看,船拉下來了。快,快帶部隊來過河!」
二
全縱隊的人馬渡過黃河,由東朝西,直向延安方向進軍。敵人飛機順著窄狹的山溝掃射、轟炸,想阻止我軍前進。戰士們在敵人飛機掃射的時候臥倒,飛機轉過去的時候又爬起來走。臥下去,爬起來……他們就這樣行進,一直到天黑,才算平靜下來。
戰士們經過通夜急行軍,三月十八日路過延川縣境,這裡離延安一百八十里,可是滿眼都是戰爭景象。人民政府的工作人員在轉運公糧。老漢和婦女們在堅壁東西。路岔上、村口邊,兒童們在放哨。一隊一隊的自衛軍東來西往。他們有的背著七九步槍,有的抗著紅纓槍,大約是到什麼地方去參加演習的。
戰士們急急地向前走去。他們邊走邊看那小廟牆壁上、石崖上,寫的戰鬥動員標語:
「全邊區人民緊急動員起來!保衛共產黨中央!保衛毛主席!保衛陝甘寧邊區!保衛延安!保衛土地!保衛豐衣足食的生活!」
「邊區的軍隊指揮員、戰鬥員和後勤人員們!你們是站在最光榮的崗位上,全中國,全世界人民的睛睛都望著你們,他們把重大的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毛主席、朱總司令所教導的一切,現在是實行的時候了!」
「敵人又要在這裡殺人放火了!」第一連連長周大勇心裡充滿激憤。
陝甘寧邊區這片山地,東西七八百里南北八九百里,可是大城小鎮,溝溝渠渠,周大勇差不多都到過。他和陝甘寧邊區的老鄉,一塊度過很多艱難的日子。他在無定河邊給老鄉們割過莊稼送過糞;在延河畔,老鄉們也給他講過陝北土地革命的故事。
他想起陝北、延安,像想起家鄉一樣親切。當他還只有一支步槍高的時候,他就隨工農紅軍,經過二萬五千里長征到了陝北。往後,紅軍改編成第八路軍,他像很多紅軍戰士一樣,哭著把綴有紅五星的帽子裹在包袱裡,從陝北開到抗日前線。次後十年內,他跟他的很多戰友,幾次回到陝北、延安,又幾次從陝北、延安出發去遠征苦戰。
如今,周大勇又踏上陝甘寧邊區的土地,又向延安前進。可是,這次回來跟往回不同,因為戰爭的火在陝甘寧邊區燒起來了,而且就要燒到黨中央住的延安。這些想法從周大勇的腦子閃過時,慘厲的痛苦和憤怒,就煎熬著他的心。他曾經出生入死,在戰爭中看見過許多悲痛的事,但是,他從來也沒體驗過他此刻所產生的激動感情。這正像,一個人走近自己祖祖輩輩生活的村子,看見強盜們在殺自己的生身爹娘一樣!
三月十九日,太陽剛爬上東山頭,部隊就進到延安正東百十里的大川裡。川道裡塵土滾滾,擁擠著撤退中的人、車輛、毛驢和耕牛。牲口馱著糧食草料,車輛上裝著傢具、紡線車和盆盆罐罐。有的車輛上,還有隻貓睡在傢具旁邊。……
人群中,很少看見中年男人或是年輕小伙子,他們有的去給自己部隊帶路,有的去抬擔架,有的去運糧,有的手執武器去保衛家鄉。只有婦女們,背著孩子,挑起全家人的生活擔子去逃難;老太太們有的背著包袱,有的抱著雞,手裡還拿著舀水的木瓢。小孩子們,有的扛著放羊用的小鐵鏟,後面跟著一條狗;有的背著書包、木刀。老漢們,有的背著農具,有的挑著被子、衣物……有些人,誰也不和誰說話,誰也不看誰,彷彿向來就不認識。他們滿臉是塵土,看來,又熬累又難過!有些人,一會兒回頭望延安的天空,一會兒又望路兩旁的田地和山坡。平時,人們很少注意這身邊習見的事物,很少注意這黃土山嶺、紅土山溝和那家鄉上空的雲彩。如今,戰爭來了,人們要和這一切分別的時候,便覺得,往日那難得的時光並沒有充分的利用,許多美好的事物也沒有努力去理解它。
這些逃難的群眾沒有看見自己隊伍的時候,都很驚慌;待看見了自己部隊的時候,便坐在路邊不朝前走了。照他們想,部隊上去,三下五除二就把敵人收拾了,戰爭就結束了,太平日子就又過起來了。
背著孩子的婦女們,臉上顯出喜盈盈的氣色。她們都嘰嘰咕咕地議論起來了:
「啊,瞧呀,咱們的人馬多稠。不怕,不怕,天打五雷轟的白軍來不了!」
「不怕了,瞧!咱們從河東調過來幾十萬人馬。」
周大勇想:「幾十萬?一共才五千多人啊!」他在戰爭生活中常遇到這樣的事情:人們往往根據他們的心願,編造或誇大一些矛盾而可笑的好消息以求得安慰。他邊走邊問:「老鄉,敵人還遠哩吧?」
「遠哩?人家說,敵人到了咱們延安城啦!依我想,敵人到延安南邊的二十里鋪啦!」
「咳!你才瞎說。同志,敵人離延安還有三四十里路程。」
「延安,……不妙,很不妙!」周大勇感覺到,老鄉們說的這些互相有很大出入的消息,給他帶來一種沉重的壓力。又問:「老鄉,不是說你們早就撤退了麼?怎麼,你們還擠在這裡?」
老鄉們亂噪噪地回答:
「窮家難離,熱土難捨嘛!」
「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窮窩嘛!」
「這一陣說不來啦!鄉長同志天天勸說,叫我們走遠處安家。我們可又謀劃:咱們的隊伍還能叫白軍占咱們的延安……
反正幾天工夫仗就打完了,我們也就回去了。如今呀,……
昏三倒四……一滿說不來了……唉,仗要打到什麼年月,以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呀!」
周大勇的臉色陰暗暗的。他一面走,一面給老鄉解釋:要準備長期打仗。
路上擁擠得走不動。旅首長傳下命令:「部隊靠右首的河邊走!」前邊部隊掉轉方向朝河邊走,後邊部隊擁住了。周大勇在一輛大車邊停住腳。車上有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子,躺著呻喚。他是在來路上,敵人飛機掃射時負傷的。這個孩子身邊,躺著一個嚥了氣的女人。周大勇問了一位老鄉,知道這個女人是在前邊十來里路上,被敵人飛機掃射死的。
周大勇站在那裡,右手緊抓住腰裡的皮帶,左手緊抓住駁殼槍的木套,臉像青石刻的一樣,沒有任何表情。他全身的血液,像是凝結住不流了;心像被老虎鉗子鉗住在絞擰。站在離他十幾步遠地方的指導員王成德,粗粗地出了一口氣!
周大勇的眼光從老鄉的大車上移到戰士們的面容上,戰士們都直望著前方,像是不忍看身旁那輛車上的慘情!
大車旁邊站著一位老太太。車上一死一傷的人都是她的親人。老太太望著大車上的屍首跟受傷的孩子,失魂落魄地發呆。她覺得一切都像做夢一樣模糊、捉摸不定。她呆滯的眼光,落到戰士們那嚴肅的臉膛上,像是問:「仗可真的要在咱們邊區打起來啦?你們就能讓白軍占咱們延安呀?孩兒,不能吧!」她再看看那車上兒媳婦的屍首跟受傷的孫子時,又覺得無情的火已經燒到延安了,已經燒到自己的頭上了!戰爭,戰爭已經毀了她血一滴汗一滴建立起的家園!……
周大勇想給老太太寬心。還想說,敵人佔不了延安,部隊急急忙忙朝前趕,就為的是保衛延安嘛,可是,半句話也沒說出來。他心裡火燎滾油澆:老鄉們老的老小的小,去逃難,可是逃到哪裡去呢?軍人,軍人的責任不就是保衛他們的生命家園麼?不就是保護他們不擔驚受怕麼?周大勇恨不得一步邁到延安,就讓他跟他的戰友用生命支架住一切打擊吧,就讓敵人把美國的鋼鐵跟火藥全部拋過來吧!
老太太抬起頭,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停了好一陣,她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孩兒,把白軍殺人賊的黑心腸掏出來啊!」
周大勇身旁的一個戰士說:「老媽媽,你儘管放心,說什麼我們也不能讓敵人佔領咱們延安!」
一群跟上大人逃難的小孩,擠到隊伍中間,拉著戰士們的手,問東問西。一個六七歲的小孩站在土坎上,一蹦就爬在周大勇的背上。他把小嘴巴貼著周大勇的耳朵,說:「叔叔,明天打走白軍,我們就該回去了吧!是不是?叔叔,叔叔,你看我把書包也帶出來了。」
世界上還有比這不懂事的孩子說的話,更叫人心痛麼?周大勇轉過身子,雙手捧住孩子的臉,眼對眼看了很久,很久!啊,這一對稚氣而晶亮的小眼睛,還不知道殘暴的敵人怎樣殘暴;也不知道真正的戰爭和生活的艱難。因為,當他第一次睜開眼看這世界的時候,他的父兄已經用血汗把陝甘寧邊區這一片土地洗刷乾淨了;當他能辨識人的臉膛的時候,他周圍就有許多正直無私而充滿感情的臉膛;當他會玩耍的時候,就坐在延河邊,一邊用胖胖的小腳撲通撲通打水,一邊聽叔叔和阿姨們唱歌——呼喚幸福生活的歌。可是如今,他要去逃難!……
孩子在周大勇眼瞳裡看見了自己的模樣,他抱住他的脖子,臉腮靠臉腮,高興地喊:「叔叔,你眼裡有個人人……」突然,前邊吹起防空號,霎時間,各個連隊的司號員都吹起號來。淒厲而激昂的號聲,使人心裡打顫!敵人三架戰鬥機順大川上來,連圈子也沒有繞,就順著川道向人群中俯衝掃射。小孩婦女、頭髮白花花的老母親,都跟部隊擠在一塊;飛機俯衝聲,掃射聲,女人們尖銳的喊聲,孩子們的哭聲……指揮員們在高喊:「散開,散開!」怎麼能散開呢?……
一個婦女手一揚,躺在血水中。她懷中正在吃奶的孩子被遠遠地摔在路邊。周大勇不顧飛機掃射,從路上撲過去把那孩子緊緊地抱在懷裡,用胸脯護著孩子。他像是覺得自己寬大的脊背,可以擋住敵人的子彈。其實,那孩子早就嚥了氣!
離周大勇五六步遠的地方,有一攤血水,血水中放著一個小書包。血水周圍有一些散亂的小學課本的頁子;還有些書頁子掛在路邊的枯草上,有些隨風飄飛在空中!
田地裡到處是被打壞的車子、農具、傢具,還有些衣服、被子、棉花,正在吐火冒煙。路邊的蒿草燃燒後,變成一堆堆黑色灰燼。
周大勇,這位在生活中經歷過一切打熬的人,這位在戰火中走過幾萬里的人,眼裡閃著淚花子。他的每一根神經都在絞痛,每一個細胞都在割裂!……
飛機掃射罷,路邊村子裡的老鄉們,帶著門板,跑到大路上救護傷的,抬埋死的。他們,不悲歎也不流淚,不吶喊也不說話。山溝裡充滿著沉默和嚴肅。空氣中飄飛著塵埃、煙霧和硝煙味。
前川裡跑上來十來個區鄉幹部,都背著大槍;沒日沒夜的工作,把他們的眼睛都熬得通紅。幹部們向那擁來擠去的老鄉們講話,告訴他們朝哪裡去安全。
成千上萬的老人、婦女、娃娃,向東面山溝中的大道上走去——帶著苦難和失去親人的痛苦,向前走去。他們沉重的腳,*#起了漫天塵土!
周大勇臉色變得黜黑。他眼前不斷地出現著老太太們那悲苦的面容和孩子們那水靈靈的眼睛。指導員王成德從他身邊閃上去,撕破嗓子喊:「同志們,要記住,這就是美國走狗美國飛機美國子彈殺死的人!同志們……」王成德就在周大勇跟前吼喊,可是他喊了些什麼,周大勇半句也沒聽清。周大勇和戰士們一樣,滾沸的血在全身沖激,全部想法、情緒都擰在一件事上,立刻前去,用刺刀捅死竄進陝甘寧邊區的強盜!
大路上、小路上、河槽裡、山根下,都擠滿了飛快前進的部隊行列。戰士們當中,沒有一個人說話,沒有一個人咳嗽,像是大家閉住了氣,繃緊住嘴。
周大勇瞪起那鷹一樣的眼睛,一邊走,一邊望著前邊起伏的山嶺、川道裡的村莊和樹林,望著延安的天空。延安的天空浮著一團團的雲彩。雲彩讓太陽光燒得火紅。三月十九日晌午,部隊穿過延安正東八十里的甘谷驛小鎮。這裡有一條大路直通延安,清湛湛的延河繞鎮子流過。這條河是經過延安流來的,經過黨中央和毛主席住的那些窯洞下邊的山腳流來的。
甘谷驛,人們該是多麼熟悉它啊!
抗日戰爭中,千萬幹部從前方回到延安學習,或是從延安出發過黃河到抗日前線去,多半路過這裡。先前,這個小鎮子是很熱鬧的,現在呢,小商號的門都死死地關著,冷清清的街上,只有民兵們背著步槍、梭標、大刀,來回巡遊。像潮水一樣的部隊急急地流過街道,給甘谷驛小鎮添了生氣。
遠處有打雷一樣的爆炸聲。戰士們在議論,有的說那是炮聲,有的說那是飛機轟炸的響聲。
團參謀長衛毅跟上本團直屬隊穿過街道的當兒,看見陳旅長站在街旁的台階上,朝西望著。他從馬上跳下來,走到旅長跟前。
陳旅長回過頭,說:「衛毅,延安周圍的一草一木,我看起來都蠻眼熟!大概是一九四二年,對咯,就是一九四二年,我從前方回延安學習,就經過這個小鎮子。」
衛毅說:「我一九四一年從前方回延安學習,一九四四年從延安出發到前方去工作,來回也是從這兒過。」
陳旅長說:「你在延安住過好幾年,那你對延安一定很熟悉。」
衛毅說:「是啊,我熟悉透啦。旅長!你記得延安北門外的中央黨校?一九四二年,毛主席在那裡給我們作過關於整風運動的報告。」
陳旅長說:「記得。那時候,我正在黨校一部學習。中央黨校對過就是楊家嶺,黨中央一直住在那裡。毛主席也在那裡住過。黨的第七次全國代表大會也在那裡開的。呵!想起這一切,都像是昨天的事情。」他朝西望去,只能看見那伸向遠處的山嶺和延安上空的雲彩。「衛毅!陝北、延安,對中國革命真是有說不盡的功勞。十年內戰,我們沒有得到休息,後來到陝北才得到休息。抗日戰爭開始,陝北又成了我們的總後方。我們全國各地的幹部,特別是負責幹部,差不多都在延安學習過,差不多都吃過陝北老鄉的小米啊。」
他倆談到毛主席住的棗園村,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委員會和朱總司令住的王家坪,邊區政府,清涼山,寶塔山,延安城,橋兒溝,新市場,文化溝,八路軍大禮堂,參議會大禮堂……他倆談得那樣熱氣,像是談到自己熟悉的家鄉一樣;像是那裡的任何東西——哪怕是一塊石頭,都跟他們的生命緊緊連在一起。
衛毅說:「旅長!現在要不是去打仗,而是回延安去報告工作,去學習,去找熟識的同志……咳!還想這些幹什麼!現在,戰爭就是一切!」
陳旅長背著手,臉色是凝固、嚴峻而陰沉的,一陣很難察覺的激動掠過嘴唇。他眼珠一動也不動地望著急急前進的戰士們,再也沒吐一個字。
三
延安,周圍是山,延河繞城流過。城東的寶塔山上有雄偉的九級寶塔,城東北的清涼山上有萬佛洞和四季長青的松柏。在這些名山、寶塔的映襯下,延安城顯得格外莊嚴、美麗。
延安,這個挨長城靠黃河的古城,像井岡山和瑞金一樣萬古不朽。在那狂風暴雨的年頭,有許多偉大的歷史事件,是跟延安的名字聯繫在一塊的。一九三五年十月,中國共產黨中央和毛主席,率領工農紅軍,經過二萬五千里長征到達陝北。往後,黨中央和毛主席就在延安城邊的延河畔,住了十來年。
黨中央和毛主席住在延安,延安就成了中國的心臟,成了中國革命的司令部,成了勝利的發源地。
蘆溝橋上炮聲響了,祖國在血跟大火中飄搖。千千萬萬的人,像潮水一樣流向延安,尋求救國的道理。
黨中央和毛主席在延安撫養了這千千萬萬的人,並給了他們制勝的思想武器。中國人民靠著這制勝的武器,才堅持了八年抗戰打敗了日本強盜。
日本強盜垮臺了,美國強盜又來了。美國強盜,指揮蔣介石燒起了內戰的大火。
黨中央和毛主席又在延安,指導中國人民對美帝國主義的走狗蔣介石進行猛烈的鬥爭。
這時光是:「中國人頂的一塊天,北邊明來南邊暗。」但是,在黑暗中受苦受難的人,時常聽見黨中央和毛主席從延安發出雄偉堅強的聲音。這聲音,劃破黑暗的天空,照亮了生活跟鬥爭的道路。
黨中央和毛主席住在延安,陝甘寧邊區就成了聖潔的樂園,人們過著豐衣足食的日子。往年,秋田下來,陝甘寧邊區各地的勞動英雄、農民代表,就拿上瓜果菜蔬,到延安給毛主席報告豐收的喜訊。毛主席和工人、農民,常常在這山青水秀的地方,談論生產方法跟收成的好壞。毛主席也常常在清朗朗的延河邊散步,思考中國人民的現在跟將來。
毛主席住的窯洞對面的山頭上,一早一晚就漫過牛群、羊群。農民和牧人常常望著毛主席那窯洞的窗子,唱著歌頌自己偉大領袖的曲調。
毛主席在那青山綠水間的窯洞中,為中國人民解放進行了偉大的工作。毛主席在那樸素的住宅中,寫出了許多指導中國革命的不朽著作。
夏秋交接的季節,是陝北最好的時日。早晨大霧罩著延安,罩著延安城周圍的山川和流水,幾十步遠,就什麼也看不清。霧氣裡,牲口的鈴鐺聲怪中聽地響著,報告一天勞動的開始。遠處,霧氣罩著的山頭上,有人唱起了「信天游」。這樸實優美的歌聲,是在歌唱共產黨和毛主席的功勞,歌唱勞動的愉快,歌唱美好的生活,歌唱幸福的愛情。紅艷艷的太陽光照射在寶塔山尖上的時光,霧氣像幕布一樣拉開了,延安城漸漸地顯在太陽光裡。城周圍的山坡上、溝渠裡,一片一片的人在聽課,在討論學習中的疑難。
肥實的山羊綿羊,在山坡上追逐跳蹦。放羊娃,坐在長著野花的山頭上,吹起了梅笛兒。滿山的谷子、高粱,隨風搖擺。川道裡的果樹林邊,坐著的老年人,邊捻毛線邊哼小曲。有時候,誰家的姑娘,牽著一頭牛或是一對對的綿羊在河邊飲水。她一邊摩著自己的家畜,一邊呆呆地看寶塔倒在河裡的影子;那塔影隨著水的波紋在抖動哩。
太陽落山時光,延安是一片歡樂的歌聲。青年們在延安城邊唱:「黃河之濱,集合著一群,中華民族優秀的子孫……」有的人,還在黨中央和毛主席住的窯洞下邊散步。延河邊成群的螢火蟲飛竄開來的時光,延安又沉入廣闊深刻的思想裡了。
夜裡,延安城四面的山上,一層層窯洞的窗子上,一排排的燈光閃亮。你站在延安城向四面山上望去,直覺得四面都是萬丈高樓。在那萬千個閃光發亮的窗子裡,人們正用全部精力工作學習,思索真理。最重要的是,在這萬千閃亮的窗子裡,有毛主席和他的戰友的一些窗子。在這樣的夜晚,興許,毛主席和他的戰友正在那燈光下,思考全中國,思考全世界哩。
天上有晶亮的星星,地下有朗朗的流水聲。民主聖地——延安的夜晚,該多美啊!
可是,如今——一九四七年三月十八日的夜裡,空曠曠的延安城躺在寒森森的黑暗裡。城南、城北,被敵人飛機轟炸倒的房子,已經燒了好幾天,房屋的木料早燒光了,晚上只有點點火星在天空飄飛。街上除了準備最後撤退的治安工作人員和一群群由青年農民組成的自衛軍以外,機關工作人員、學生、老百姓,撤退得連一個也不見了。沒有歌聲沒有笑語,往日四面山上的萬盞燈光也不見了,只有延河的水還照常不息地向東流去。
十八日後半夜,有很多西北野戰軍的隊伍,從延安南川湧上來。他們是才從南線撤退下來的。一道道的手電光,劃破了無邊的黑暗。戰士們趁著手電光,看那城牆上、石崖上寫著的字:
「中國共產黨萬歲!」
「毛主席萬歲!」
「我們要把蔣胡匪軍埋葬在延安!」
「民主聖地延安是我們的,我們一定要回到延安來!」
……
戰士們默默不語地行進著。他們的腳步是沉重而緩慢的,彷彿他們有意放慢腳步,在這延安城裡多走一陣。部隊行列中,有時傳出了一些悲憤而短促的歎息聲。有一個戰士,身上還有火藥味,頭上綁著繃帶,繃帶上滲出了血。他邊走邊用手摸延安的城牆。有一個躺在擔架上的傷員,要求他的戰友,停住腳步,放下擔架,給他揭開被子,他要看一看延安。從他說話的聲音聽來,他像是剛剛從昏迷狀態裡甦醒過來。
部隊穿過延安城,分成兩股。一股順延安西川流去了,一股順延安東川流去了。
延安北門外,王家坪村邊,站著許多威嚴的哨兵。王家坪溝口那片桃樹林子跟前,有許多軍事機關的人員,在等候出發命令。他們,有的人站在馬匹和文件馱子旁邊,有的在桃樹林裡來回走動,有的坐在桃樹下的石桌旁邊低聲談話。桃樹枝快吐綠芽了,噴出香味,帶來春天的氣息。一個小通訊員,折下一節桃枝放在鼻子下邊聞著。
王家坪半山坡一個窯洞的窗子,讓燈光染成淡紅色。溝口等著出發命令的人,不停地望著那個窗子。
遠處傳來一陣陣沉重的爆炸聲和機關鎗的響聲。
突然,有六個騎馬的人,從延安南川上來,穿過延安城出了北門,向右首一拐,催馬*#過延河。他們下了馬;其中有兩個人把馬交給別人,穿過桃樹林,向王家坪的山坡上走去。
兩個騎兵通訊員,拉著馬在河邊來回遛。兩個幹部模樣的軍人,一人點起一支煙,站在河邊。他們不停地望著王家坪半山坡那閃亮的窗子。
「天快明瞭。無明敵人就可能到延安。可是彭副總司令還在這裡!」這人轉身問身後的人:「咱們旅長、政治委員去見彭總,時間該不會長吧!」
「怎麼會長?這是什麼時候呀!」
兩個幹部好一陣工夫都默默不語,像是各人都集中注意力,在看自己手指中間那紅星星的煙頭。其中一個人粗粗地出了一口氣,像是很惱火。
「我們在延安以南和西南抗擊了這幾天,是夠敵人嗆的!」
「我們的戰士是很英勇啊!南線,胡宗南向我們進攻的兵力,有十四五萬。我們一共五千人,就抗擊了七天,殺傷敵人五千多,又打死了四十八旅旅長何奇。不過,最關緊要的還是我們抗擊部隊爭取了時間,掩護了黨中央和延安各機關、學校、群眾安全轉移。就這一下,便敲碎了敵人企圖突然襲擊延安、打擊我們黨中央的陰謀。」
「我們打是打得很好,但是還要撤退……有什麼辦法?戰爭需要這樣嘛……再過兩三個鐘頭,延安就可能落到敵人手裡!這無論如何是讓人難受的!」這位軍人用手輕輕地攪著河水,獨自說:「唉!延河啊,延河……」他們不由得眼光就轉向左前方的山□——黨中央和毛主席住過的楊家嶺和棗園村。其中一個人說:
「我們中央機關和毛主席,大概撤退到延安北邊什麼地方了!」
「現在,我們能最後再去看看楊家嶺和棗園村,——」「呵,燈光!」
他們正前方王家坪的山根下,在桃樹林的跟前,有燈光閃亮:一盞,兩盞,三盞……。
天地間是黑漆漆的一片。河兩岸是黑糊糊的大山。遠處,悶聲悶氣的爆炸聲滾過天空,空氣中還有硝煙味。沉默的延安城,像在思索著馬上就要來到的災難。可是在這樣情景下,人們看見了燈光,那樣明亮的燈光。這景象,讓人想起茫茫的大海裡,有一艘掛著桅燈的輪船,在狂風暴雨的黑夜裡乘風破浪,按照航線,向它的目的地駛馳。
燈光,從這幾個軍人面前二十多公尺遠的地方閃過去了。
他們看清了:那是一條長長的隊伍行列。行列前頭,有人提著幾盞馬燈。行列中間是馱電台、文件、行李的騾馬;最後邊走著的人像是戰鬥部隊。
這一支隊伍的出現,給延安城周圍帶來非常嚴肅的氣氛。
他們走得很慢很整齊。人們可以聽見鎮靜的腳步聲,夾著延河的流水聲;兵器輕微的撞擊聲,戰馬的鐵掌聲。他們中間有很多人像是邊走邊望延安城。
站在河邊的這幾個軍人,注視著燈光和人影,不聲不吭。
他們身邊的戰馬,揚起頭豎起耳朵,也像是在聽什麼動靜。突然,這幾位軍人心情快活,精神煥發。他們那因我軍要從延安撤退而悲憤的心情完全消失了。彷彿,他們現在不是要從這座偉大的山城撤退,而是剛收復了這莊嚴的聖地。
他們望著那明亮的燈光和那隊伍行列經過清涼山下,向延安東川飛機場和橋兒溝那個方向,緩緩地移去。
那兩個去見彭總的軍人,從山坡下來向河邊走來。
河邊站著的兩個幹部,向前跑了幾步,問:「旅長,你見彭總了嗎?他說什麼啦?」
「彭總說,黨中央的指示是非常英明的:我們守延安,我們就把包袱背上咯;我們放棄延安,敵人就把包袱背上咯。他還說,不要急躁,打仗的機會多得很;敵人永遠佔不到我們的便宜,他們是要倒楣的,過去如此,現在如此,將來還是如此。」
「旅長,彭總也很氣憤吧?」
站在旅長身後的那位旅政治委員說:「看不出來。彭總倒是給我們叮嚀:要謹慎;要懂得一個一個地奪取敵人陣地,一點一滴地積蓄自己的力量的道理。彭總說,毛主席一再指示:
延安是要保的,因為我們在延安住了十年,挖了窯洞,吃了小米,學了馬列主義,培養了幹部,領導了中國革命,全中國、全世界都知道有個延安。但是延安又不可保,因為美帝國主義支持下的蔣介石,調集了幾十萬軍隊,有飛機、坦克、大炮,我們只有兩萬多人,靠的是小米加步槍,這就決定了不可能一下子把幾十萬敵人消滅。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這是很明白的道理。那種不顧自己力量硬要拚命蠻幹的想法,是不對頭的!」
那位旅長坐在一塊石頭上,望著黑烏烏的延安城,說:
「黨中央讓我們主力部隊在延安東北六七十里的青化砭地區集結待命;另外,又派一小股部隊朝延安西北的安塞川方向,節節後退,誘擊敵人,迷惑敵人,以便我們主力部隊相機打擊他。看來,我們是給胡宗南把什麼都安排好啦。我臨走的時候,彭總對我說:敵人到延安撲一個大空,政治上不利,軍事上更是什麼也撈不到。但是敵人因為佔領延安,一定非常狂妄驕傲,輕視我軍。他們除了拿部分兵力固守延安和保護補給線以外,主力部隊必然尋找我軍進行決戰。我們在延安西北地區誘擊敵人的部隊,就是要迎合敵人找我主力部隊決戰的心理,讓敵人先到安塞縣一帶再撲一次空,挫挫敵人的銳氣。」
那位旅政治委員說:「黨中央指揮我們向東,指揮敵人向西,不僅是讓敵人再次撲空挫敵人銳氣,而且為了使敵人發生過失。我軍以逸待勞,利用他的過失……」他左手在空中一掄,「往後的事,就看你們這些打手了。」他回頭望望王家坪半山坡上那透露出燈光的窗子,說:「彭總馬上就要離開延安。」
遠處的炮彈爆炸聲越來越近,空氣在波動著。天快明啦,夜,更深也更黑啦。
通訊員們,把幾匹馬拉來。那位旅長扳住馬鞍子,說:
「同志們,走啊!敵人右兵團的先頭部隊,已經進到延安以南的七里鋪咯!」
幹部們和通訊員們翻身上馬。
那位旅長勒住馬,四下裡看。他看毛主席住過的棗園村,看黨中央住過的楊家嶺,看朱總司令住過的王家坪,看莊嚴的延安城。黑霧霧的,他什麼也看不清,可是還要多看一看。多會再回來呢?他聲音沙啞地說:「剛才從這裡過去一支部隊嗎?對。那就是我們毛主席帶領的中央機關!」
那兩位幹部連忙問:「什麼?旅長!什麼?我們黨中央才離開延安?不會吧!」
「我們毛主席才離開延安?旅長……為什麼?」
那位旅長喉嚨裡湧起激憤和沉痛。他說:「同志們……不要再問!我說不上來……走!」他雙腿猛磕馬肚子,馬跑開了。
其他五匹馬也跟上跑開了。他們,順著毛主席和中央機關人員剛才走過的那條路,向東馳去。急奔的馬蹄聲,給延安城的黑夜,更添了一層緊張的戰爭氣氛。
那六匹馬跑去兩個鐘頭以後,敵人的炮彈,就在延安城衝起黑煙柱。延安升騰起大火。這災難的火光映紅了半邊天!
四
我軍剛從山西趕來的這個縱隊,在甘谷驛鎮以西的山溝裡,集結待命。
三月十九日斷黑,團部的騎兵通訊員王少新,從前溝跑上來。他經過第一營駐地的時候,幾個認識他的戰士攔住問:
「少新,幹什麼去?」
王少新勒住馬,說「到旅政治部拿報紙去!」
戰士們問:「有什麼消息?」
「聽說敵人進了……延安……還有什麼來……反正我說不上來!」
戰士們臉色唰地變了,都擁到王少新跟前,問:「你這倒楣的傢伙,延安到底怎麼樣?」
王少新又急又氣,說:「真是逼住啞巴要說話。我又不是司令員,哪裡會知道很多事!」
他猛扯馬韁繩,雙腿猛磕馬肚子,馬像瘋了一樣,順溝飛去了。狂奔的馬蹄磕碰冰凍的土地,就像磕碰著戰士們的心。這偏僻的山溝,瀰漫著沉重的悲痛氣息!
「延安……放棄了?……」這震驚人的消息風一樣快地傳遍各連隊。戰士們都在焦灼地議論。有的戰士說,這些風言風語不憑信,我們黨中央和毛主席住的延安,就能鬆鬆活活讓敵人佔了?有的說,我們是來保衛延安的,八字沒見一撇,延安就能放棄?不會,一萬個不會。眨眼工夫,這個消息又傳得走了樣。有的戰士說,敵人確實打到了延安城邊,但是還沒進城。有的說,有一股敵人衝進延安,又被我軍反擊出去了。有的說,放棄延安的消息是特務造的謠,那個特務讓縱隊保衛部捆起來了。……
儘管戰士們按自己的想法,把這個消息作了各種各樣的修改,儘管戰士們堅決不相信延安會放棄,可是大伙的心上都墜上了一塊大石頭。第一連炊事班做的晚飯,剩了大半鍋!
夜裡,刮起了大風。大風吹熄了星星月亮,扯起滿天黑雲彩。遠處傳來的爆炸聲,有時候很清晰,有時候又很模糊。
第一連舉行軍人大會。戰士們在河邊一個小場子裡,方方整整地坐了一片。往天開會前,大伙親親密密擠在一塊,低聲地開玩笑,親切地罵著。有的戰士,還趁開會前的空子,順便念幾段自己編的「快板」、「練子嘴」。各排互相拉著唱歌子。有時候,大伙還歡迎某一個戰士出來,唱一段小調呀,地方戲呀!常常在這樣場合,大伙會聽到全國各地的曲調跟民歌,可夠熱鬧紅火。現在呢,大伙都緊張嚴肅地坐著,每一個人的心裡都沉甸甸的。實在太悶氣,文化教員走出隊列,指揮大家唱歌子。戰士們放開嗓子唱:
中國的高山峻嶺一心要抬頭
中國的長江大河一心要奔流
中華民族一心要獨立
中國人民一心要自由
我們一心跟著毛澤東奮鬥
昨天我們打垮了日寇
今天我們要消滅那美國的走狗
勝利勝利再勝利
奮鬥奮鬥再奮鬥
戰士們把這個歌子唱一遍又一遍,直到值星排長宣佈開會,才煞住歌聲。
第一營教導員張培站在隊列旁邊。周大勇靠一棵樹幹站著,低著頭,一隻手插在皮帶上,一隻手捂在前額上。周大勇說:「教導員!我們指導員到團政治處去開會,過一會才能回來,不等他了,你先講吧!」
「你講吧,我不一定講。」
周大勇這個小伙子是性情爽快的人,著實說,他不曉得犯愁是什麼味道。他平時開言動語嗓門總是宏亮的,可是目下講話開頭說了聲:「同志們……」喉嚨裡就憋了一團東西。
他看不見戰士們,聽不見風吼聲,也不知道自己要講什麼。停了一兩分鐘,直到教導員提醒他,他才從牙縫裡擠出了這幾個字:「我軍退出延安……」戰士們像聽到什麼命令一樣,嘩地一齊站起來。
五六分鐘的時光,講話、聽話的人,都不作聲。大伙都輕輕地短促地呼吸著,像是只要有一個人開口,或有人咳嗽一聲,就有什麼好大的東西要猛烈爆炸。
一陣陣的大風,沉重地滾轉過山頭、溝渠嗚嗚地吼叫著。風沙漫天,天昏地暗。
猛然,一個戰士打破讓人耐不住的悶氣,問:「我們黨中央和毛主席住的延安……可真的……說呀,連長!」
會場鴉雀無聲,戰士們呼哧呼哧地出氣,心臟孔咚孔咚地跳動像擂鼓一樣響。他們都兩眼發黑,腦子裡轟轟作響,腳下的土地像春天的雪在溶化著。
周大勇也像木頭人一樣站在那裡,腦子裡亂成一片。他覺得,好像有誰用鐵錘敲著他熱騰騰的心。滾熱的眼淚,忽撒撒地落下來!
有人低聲哭了!眨眼工夫,全場人都慟哭起來。有的戰士還跺腳,抽噎著哭。眼淚滴在手上、胸脯上、冰冷的槍托上!
張培看周大勇講不下去,他走到戰士們面前。要說話,可是好一陣也說不出話。他尋思:人民解放戰爭打了八個多月,難道我們放棄的地方少嗎?有許多戰士親眼看見自己的家鄉放棄了,可是誰淌過一滴淚呢?自己參加人民軍隊十年開外,也沒見過戰士們這樣哭過!……今天上午旅長把我們退出延安的意義講得多詳盡啊!是的,黨中央和毛主席把一切早都規劃好咯。我們主動撤出延安,誘敵深入。這樣,一方面便於我們集中兵力在運動中各個殲滅敵人;一方面使西北戰場成為一個戰略箝制區,拖住敵人幾十萬機動兵力。……從全國跟西北戰場的情況來看,這些辦法都蠻好。是的,我軍退出延安是為了保衛延安;退出延安是為了打到西安,打到南京。是的,這一股妖風是猛烈的,但是它刮不了好久。
張培一清二楚地知道我軍退出延安的目的和意義,可是這一刻他和戰士們一樣,眼裡滾著淚花子。他聲音抖動地說:
「同志們,坐下!同志們,我們確實退出延安了……今天是三月十九號,我們永遠會記住……」戰士馬長勝站起來,喊:「報告!……延安是我們的……
我們黨中央和毛主席在延安住了……延安……黨中央……毛主席……」他用拳頭猛烈地捶打自己的胸膛,像是胸膛裡有什麼東西要爆炸似的。
張培抑制著自己湧動的感情,強忍住眼淚,說:「同志們,黨中央安全地撤離延安。同志們放心,旅首長傳達說:毛主席還繼續在陝北指揮全國人民解放戰爭,並親自指揮我們;毛主席和我們在一起……」二班長馬全有猛地站起來,喊:「報告!教導員,我說一句話。我……我們共產黨員,革命軍人,沒日沒夜從山西趕來,趕來……趕來保衛黨中央,保衛毛主席,保……保衛延安……如今……我們算什麼共產黨員呢?算什麼革命戰士?」
一個戰士喊:「教導員!為了我們毛主席……下命令呀!
去拚,去跟敵人拚呀!」
戰士們雷一樣的聲音爆炸開來:
「拚呀!拚呀!」
「我們豁出來咯!拚呀!」
「拚……拚……拚……」「為黨中央……我們……去收復延安……去……去……」「為毛主席……」「去呀!……去呀……」「黨中央……毛主席……毛主席……延安……」「我……我就是戰鬥到死……我也要……要讓我們黨中央回到延安。我,我要是在戰鬥中犧牲了,你們收復了延安,替我寫一封信給毛主席,就說一個共產黨員犧牲了……他呀,他沒有保衛住延安……永遠難過……」這是輕機槍射手李江國的喊聲。哭聲變成喊聲,喊聲變成一片宣誓聲。大風越刮越大,宣誓聲也越來越高。
張培說:「同志們,不要難過,不要流淚,聽我說。同志們!我們愛黨中央和毛主席,我們就應該……」戰士們一哇聲地喊:「保衛黨中央……保衛毛主席……」喊聲像滾雷一樣響。山頭上、溝渠中滾轉的大風,把這吼聲帶到遠方去了。
張培說:「同志們!沒有必要,我們是不死守一城一地的……只要我們把敵人的有生力量消滅了,延安能收回來,西安也會解放。美國走狗蔣介石匪徒侵佔延安,這不是他們的勝利,而是他們更快地走向死亡……同志們!不要傷心,不要落淚,而要磨快刺刀,磨快刺刀……」他的話音沒落點,二班長馬全有舉起槍,說:「教導員!
我們發誓,……我們發誓:我們戰到最後一個人也要收復延安!」
戰士們紛紛舉起槍,呼喊著……
開會中,一班長王老虎,背靠土坎抱著槍,不聲不吭。散會了,他還是一動也不動地蹲在那裡。馬全有拉了他一把,說:
「老虎!走吧。」王老虎慢騰騰地站起來,還是半個字不吐。馬全有還想問老虎幾句話,但是他知道,王老虎是什麼也不會說的。因為,王老虎是最能把仇恨深深地埋在心底裡的人。
五
第二天晚間,團參謀長衛毅和一營教導員張培,在各連隊巡轉。他們從二連駐的一排窯洞走出來,下了山坡,順山溝的小溪流朝前走去。
乍地,一個人從身後趕上來,喊:「報告!」
張培回頭看,天黑得分不清眉眼。但是,張培從那敦實的身影上,認出了這人是第一連老炊事員孫全厚。
張培問:「老孫,你有什麼事?」
「教導員,」老孫嚥了一口唾沫。「教導員,你說,我只能拿菜刀?我嘛,能當戰鬥員。指導員跟同志們都說我年紀大了,五十七歲就算……教導員……我……我好賴也是個黨員……我就是八十歲……目下,大伙都下決心保衛黨中央和毛主席,我要到班裡去。只要我親手殺死幾個敵人,就不枉黨和毛主席教育了我一場,我死也甘心!」
張培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他背著手,右腳輕輕地在地上磨蹭著。
衛毅走到老孫跟前,說:「老孫,你有一片忠心。這哪,黨是知道的。但是做飯也是不能少的工作!」
老孫難受地低下頭,說:「我心裡……」張培拉住他的手,說:「老孫,你的想法很對。人要活得有出息,就應該站在鬥爭的最前頭。這站在最前頭的人,有的拿著機關鎗,有的拿著鍋鏟子。懂我說的意思嗎?好,你回去休息吧!」
老孫說:「對。教導員……我……」他猶疑了一陣,磨磨蹭蹭轉過身,走開了。
衛毅和張培肩並肩在山溝中的小路上走著,不聲不吭。他倆帶著一種感動的心情尋思老孫剛才的請求。老孫的話音,在他們耳邊響著;老孫的形樣,老是出現在他們眼前。
他倆向吐出燈光的窯門口走去。那裡傳出了激烈的講話聲。他倆走到窯洞門口,看見周大勇站在窯洞外的牆邊,像在思量什麼。
張培問:「周大勇,你們開什麼會?」
「支部大會。」
張培伸頭沖窯裡看,只見指導員王成德正發言。他扭頭問:「你為什麼站在外頭?」
周大勇沒有吭聲。他知道我軍確實退出延安好幾天了,可是他總覺得這個消息是不真實的。有時候,他腦子裡茫茫糊糊的,像是正在若睡若醒的時候,做什麼惡夢一樣。
張培說:「同志,戰爭是要長期打下去的,我們還要忍受很多艱難苦處哩!」
周大勇聲音有點顫動地說:「教導員,道理我統明白,可這一口氣下不去……要是敵人把我們打敗了……那就認輸吧……可是,不是這麼回事呀!延安,那是我們黨中央和毛主席住的地方……」衛毅問:「周大勇,依你說,怎麼辦呢?我們豁出來硬拚?
目前西北戰場上,敵人動員了幾十萬兵力,我們只有兩萬幾千人。敵人是美械裝備。我們呢?拿步槍來說,有日本鬼子的『三八式』,有閻錫山的『太原造』。每個戰士只有幾發子彈。一句話:目前我們還只能靠步槍、刺刀、炸藥、手榴彈和現代化裝備的敵人拚命;而且我們用的這些武器,還靠從敵人手裡奪取哩。依我說,你還是耐心做工作,反覆給戰士們解釋:只要我們能不斷地消滅敵人有生力量,那往後的事情就好辦了哪!周大勇,你們要抓緊時間做工作,我們馬上就要打仗!」
周大勇一聽說馬上要打仗,精神一振,忙說:「當真?」
「當真,明天下午就行動。」
六
西北野戰軍的主力部隊,隱蔽在青化砭東西兩面大山背後的深溝裡。
幹部們成天都去青化砭左右的山頭上看地形;有少數部隊在山頭上做工事。
團長趙勁率領三十多個幹部,一會兒從這個山頭爬到那個山頭,用望遠鏡四處觀察;一會兒把地圖鋪在地上,幹部們圍成一個圈,商量著怎樣部署,怎樣出擊。
衛毅講了些什麼話以後,大家都連連點頭說:「這真是一個伏擊的好地方。」
一營長劉元興接住衛毅的話尾,說:「可不是?這就是青化砭。你們看,這簡直是打上燈籠也找不著的好地形!敵人只要鑽進來,我們一把就能全部撈住它。妙!妙!」
青化砭在延安東北六七十里的地方。鹹榆公路從延安向東伸去五十多里到了姚店子村,再由姚店子村折轉向北伸入這「青化砭」的小山溝裡。這一條溝是東西兩條山夾著一條小河,公路和小河平行。
趙勁率領幹部們爬過了幾個山頭。他又把作戰地圖鋪在地下,低頭沉思。幹部們圍在趙勁周圍,彎下身子,盯著地圖。
趙勁揀起一根小樹枝,指著地圖,講著預定的兵力部署的情況:「同志們,我們的部隊擺在這周圍的山上。敵人進了伏擊圈青化砭地區,北面堵擊敵人的部隊打響以後,兄弟部隊從兩面夾擊。我們這個團的任務是:堵住敵人的屁股,斬斷敵人退路,保證我主力部隊全殲敵人的三十一旅。」他的眼光掃過幹部們的臉,又說:「整個陣勢就是這樣。」
幹部們看著周圍的山頭,有的人想著趙團長說的話;有的掏出日記本用筆寫著什麼;有的在低聲議論:
「這一條口袋哪,蠻好!敵人要鑽進來就准『報銷』了他。」
「可是敵人准往裡鑽嗎?」
劉元興說:「誰又不是算卦的,不過敵人可能來就是咯!」
趙勁說:「不是可能,而是一定來!」他又把敵情介紹了一番:胡宗南匪徒佔領延安以後,八面威風,瞎衝冒撞,大喊大叫,要找我主力「決戰」。敵人把延安西北安塞川我們誘擊的小股部隊,當成我軍的主力部隊。於是,昨天敵人五萬多人,向安塞縣進攻,去「撲滅」我軍主力。同時,敵人又派出三十一旅等部為右翼,向青化砭地區搜索前進,這支部隊當日進到延安東川四十里的拐茆村一帶,離我軍預備伏擊的這個青化砭只有二三十里。
趙勁講到末了,說:「同志們,這樣,我們讓敵人服從了我們的指揮。現在我們的中心任務就是:把上級的意圖變成戰士的決心,把戰士們的決心變成勝利。」
看外表,趙勁是個長期過慣嚴格的軍隊生活的人。不管什麼時候,他的皮帶綁帶都扎得很整齊;身子挺得直錚錚的。
他負過十次傷,失血多,瘦稜稜的臉有些黃。
猛然,趙勁指著東面的山坡,說:「看!七○一1來咯。」
幹部們順著他的手看去,只見陳旅長帶著五六個幹部從山坡走上來。
旅長頭上冒著汗氣,大概他跑了很多山頭。他以軍人慣有的敏捷,拿起望遠鏡向周圍看。他看見青化砭西面山頭上,兄弟部隊的幹部三三兩兩的也在看地形。看了一陣,他把望遠鏡的皮帶掛在脖子上,讓鏡子吊在胸前,對身旁的通訊員們嚴厲地喊:「要注意隱蔽,你們都擁到這裡幹什麼?」
陳旅長背著手,望著趙勁和幹部們,說:「這頭一炮一定要打響,一定要把敵人的威風壓下去。」他把鏡子交給警衛員,拍了拍身上的土,又問:「趙勁!地形摸得怎麼樣?」
趙團長端錚錚地站在旅長身邊,思量了一下,說:「初步摸了一下。另外,拉了些部隊上來開始做工事了。」
陳旅長問了問團的火力陣地和兵力部署的準備情形,又對身邊的一個幹部說:「你們團的任務搞清了麼?好,你來復誦。」
那個幹部說:「敵人進了伏擊圈,前面打響,我們就不顧一切地斬斷敵人的後路,捆住『口袋』口。」他指著左前方補充了一句:「堵住敵人進來的那個溝口。」
陳旅長望著左前方,足有四五分鐘。又問旁邊一個幹部;「你們最好的出擊道路在哪裡?」
「過這正前方這個山□,一直就戳下去啦!」
陳旅長想了一陣,問:「你親自去看過的嗎?」
「這好複雜呀,一眼就看透了。」
「這樣簡單?我要親自去看看。」陳旅長瞅了趙勁一眼。
「戰鬥中有些事情看來很簡單。但是,最簡單的事情也常常是最複雜最困難的事情。」
趙團長,眼睛一眨也不眨,看著正前方。他覺得旅長末了的一句話有些責備他的意味。
陳旅長和幹部們上了另外一個山□。他研究了團的迫擊炮陣地和重機槍掩體,還站在重機槍掩體中試著瞄準。他問:
「趙勁,看來,這裡你還沒有檢查過?」
「是的。」
陳旅長轉身,問那些站在他身旁的幹部:「你們這些火器的任務是什麼?」
一個幹部回答:「報告!我們的任務是封鎖敵人進來的溝口。」
陳旅長說:「可是站在這機槍掩體中,就根本看不見溝口啊!你們團裡一共有幾挺重機槍?多少子彈?」
「全團共有四挺;每挺槍,平均三百五十發子彈。」
陳旅長說:「瞎扯!四挺中還有一挺馬克沁不能用吧?」
「對!」
陳旅長又問一個重機槍射手:「每挺重機槍平均有三百五十發子彈,戰鬥打響了,你嘩嘩幾下子就把它送出去了。子彈打完了又怎麼辦呢?」
那個戰士立正站著不吱聲。
陳旅長說:「子彈打完蔣介石還會送來的。你是這樣想麼?
不過,照你們現在這樣擺機關鎗,蔣介石就不會給你送來子彈。」他看看幹部們,大家都很窘。又指著機關鎗,說:「這就不是來打仗的,這是來湊熱鬧的。子彈總比人的兩腿快喲,你如果不首先用火力斬斷敵人的退路,那你就捆不住『口袋』口。我們有的同志愛說:『三發炮彈一摔,機槍一叫,戰士們衝上去一排子手榴彈就解決問題。』試試看,你停留在這水平上,就會碰得頭破血流。戰爭,戰爭是不同你講客氣的,同志!」停了停,他又盯著趙勁,說:「我認為好簡單是會害死人的!你也應該這樣想。」說罷,他不等趙勁回答,就向前走去。
衛毅親自率領戰士們修正重機槍掩體。
陳旅長在陣地上走著。他邊走邊跟戰士們打招呼,還跟那些走近他的戰士握手。他喊:「同志們,頭一炮可要打響啊!」
他宏亮愉快的聲音傳遍了戰壕。
戰士們紛紛吶喊:「七○一,頭一炮保險打響!」
他檢查工事;向戰士們詢問連隊上的各種情形:戰鬥準備工作,大伙的情緒,夜裡睡覺冷不冷,伙食好壞,有沒有煙草。
陳旅長走到一個掩體邊,看見周大勇跟李江國正研究什麼。他說:「李江國,戰士們情緒怎麼樣?」
李江國*#踥/oo地直起腰,望著旅長的眼睛,說:「戰士們一個個都嗷嗷叫!」
陳旅長大笑起來。他把李江國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說:
「你這個調皮的傢伙,光勁頭足就行?」他指著他的頭說:「還要把腦筋這部機器開動起來!」又把那喜愛的眼光從李江國臉上移到周大勇臉上,問:「年青的老革命!李江國是個又威武又聰明的戰士,對麼?」
周大勇望著旅長的臉,說:「對。」
李江國憋住滿肚子高興,樣子顯得很莊嚴。
陳旅長臉色突然變得嚴厲了,說:「周大勇同志!告訴你們連隊的每一個幹部,這一仗只能打好,不准打壞!」
陳旅長走後,李江國跳下掩體,說:「連長,咱們旅長總叫你『年青的老革命』。這外號實在給叫開了。」
周大勇說:「他叫『年青的老革命』倒好點,一叫『周大勇同志』,那十回有九回是克我。嘿,我算摸透咯!」
七
戰士們,通夜都在青化砭周圍的山頭上緊張地挖工事,構築火力陣地。那些把工事做好了的連隊,便在陣地上演習,修正工事。夜裡,你從這個山頭到那個山頭,處處能聽到鐵鍬挖土聲、緊張的腳步聲、短促的命令聲。不准高聲說話,更不准抽煙;但是總有人在山頭背後,解開衣服把頭蒙住,悄悄抽煙。老戰士都體驗過:一天兩天不吃飯是難受,可是不抽煙喉嚨癢癢得格外難熬。
戰士們通宵做工事,天麻麻亮,便把工事和大炮偽裝起來。白天,只留少數人監視敵人,多半的人都隱蔽在青化砭東西的大山後頭。
第二天拂曉,部隊進入陣地,據說敵人先頭部隊,正向伏擊地點前進。戰士們爬在工事中,把子彈推上膛,把手榴彈的保險蓋都打開,一個個擺在工事邊。他們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山溝口。一點鐘,兩點鐘,……到了後半晌還不見敵人的蹤影。每一個指戰員的心都提到喉嚨門上了,眼睛也望得酸痛。啊,出馬第一仗是不是能打准,真是關係太大了。
太陽趁人不注意像夜裡的流星一樣,嗖地落在西邊山線上。
陣地上那些戰鬥經驗滿多的老戰士:像李江國,馬全有,馬長勝都急得直跺腳搓大腿。
王老虎口裡噙著小旱煙鍋,蹲在工事裡,不聲不吭。看來,他粘粘糊糊的,像是天塌下來也休想讓他著急似的。他瞇著眼,瞅著自己的嘴邊的小煙鍋。像是他那五寸長的小煙鍋有說不清的妙處,他正在集中注意力研究它。
戰士寧金山心神不安地問王老虎:「一班長!你說,這裡離延安才幾十里路,咱們好多萬人趴在這裡,敵人就不知道?」王老虎眼睛不離自己的小煙鍋,慢騰騰地說:「哼,忙什麼哩?心急吃不成熟飯。你要懂得:咱們耳靈眼亮,敵人呢,是聾子瞎子。」
寧金山怯生生地說:「班長!兄弟參加咱們解放軍還不上一個月,可是提起打仗倒不外行……」他看王老虎穩堰堰地磕著小煙鍋,就想不透:為啥王老虎他們就相信敵人一定來?照他的想法,這一仗不準能打上。國民黨的隊伍打仗,也精得很,他還能睜大眼睛朝刀刃上踏?再說,國民黨的隊伍都是美國人出主意指揮,帶很多美國大炮,厲害得多呢!寧金山抬頭看看天空敵人的偵察機,他不光對這次戰鬥沒有心勁,就是他跟上人民解放軍一直打下去,會打出什麼名堂,心裡也很嘀咕。
馬全有不知為了什麼事情,一下子就給冒火啦。他瞪著虎彪彪的眼,左臉腮上的一條寸把長的傷疤也變紅了,喊:
「你窮叨咕什麼?我拔掉你的舌頭!」
寧金山一看馬全有那兩隻眼角下吊的眼,以為馬全有衝他發火。他心裡像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猛的,馬全有旁邊一個戰士氣鼓鼓地說:「怎麼的,你倒把好心當成驢肝肺!好,咱們支部會上見。」
寧金山知道馬全有跟那個戰士爭論啥事情,跟自己無干。
他鬆了一口氣,心裡熨貼了。
這當兒,太陽快落山了。紅彩霞把連綿起伏的山頭,染得紅艷艷的。成千上萬的烏鴉飛過天空。戰士們嘁嘁嚓嚓地說,烏鴉是世界上最敗興的東西!
來上鉤的敵人,還是無影無蹤!
第三天夜間四點鐘,部隊又往青化砭的山頭上爬。山坡上,左一路右一路的隊伍,插來插去,除了戰士們的腳步聲和刺刀磕碰手榴彈的響聲外,一切都靜悄悄的。
部隊四點半進入陣地。趙勁在電話中和旅指揮所聯絡罷,坐在一個小土洞裡抽煙。
團參謀長衛毅順□坎走過來。他老是興頭挺足的,像是他有使不盡的精力,用不完的心勁。他彎下腰鑽進團指揮所的掩蔽部,一條腿跪在地下,立刻就給各營打電話,要他們檢查戰鬥準備工作。他放下電話耳機,說:「團長,楊主任說他到一營去了。」說罷,他叫來一參謀跟電話排長,吩咐了些事情,又對趙勁說:「團長,我到彈藥所去檢查一下,十分鐘就回來。」
趙勁沒吱聲,心想:讓他去吧,衛毅這樣人是不會讓自己有一分鐘閒空的。趙勁走出掩蔽部,順□坎向北走去。有的戰士在挖防空洞,有的用樹枝偽裝工事,有的低聲談話,有的背靠□坎拉鼾聲。猛然,趙勁看見遠處有手電閃光,他罵:
「這不是成心給敵人通消息?倒楣的傢伙!」就朝那閃光的地方走去。
戰士們蹲在潮得濕漉漉的工事中,從半夜趴到拂曉,從拂曉趴到太陽露頭。
「今天,就看今天了!」戰士們都這樣擔心地想。他們那缺乏睡眠的臉上,罩上一層焦慮的氣色。指揮員們,有的長久地望著樹影,樹影像是根本就不動;有的盯著手腕上的表,時針、分針就像睡著了。時間,在人們無限焦慮中,彷彿就壓根兒不行進似的。
「達達達達……轟!轟!」猛然,青化砭通向延安東川的溝口那邊,傳來槍聲跟手榴彈爆炸聲。戰士們全都抬起頭,伸長耳朵,渾身的汗毛孔,都張開了。大伙驚疑地互相瞧著,誰也不說話;可是各人心裡都在猜測:糟糕!大概敵人跟我們的偵察員們幹起來了,大概敵人發覺了我們埋伏的部隊。嗨,敵人就在青化砭溝口,勝利看起來很近;可是呢,勝利像是還在千里之外似的!
太陽打東邊山線上升起了一竿子高。延安東邊的大川道裡,死沉沉的不見人的蹤影。風不吹樹不搖,天地間的空氣,像是凝結起來永不流動了。遠處的天空,影影糊糊的有幾架敵人飛機在繞圈子,大約是偵察什麼哩。
延安東川,離青化砭南溝口不遠的地方,有個小村子。村子裡的老鄉們都跑光了。
這工夫,從小溝岔走出來一位叫李振德的老人,手裡提著像短棍子一樣的旱煙鍋,朝村裡走去。他六十來歲,身材高大,肩膀挺寬,方臉上的顴骨很高,長長的眉毛快要蓋住那深眼窩了。花白的鬍子隨風飄動。
前四五天,每天麻麻亮,村子裡的人就上山躲敵人,上燈時光才回來。李振德不信敵人能佔延安。家裡人白天上山躲藏,他總不去。過去的經驗,他反過來調過去思量了好多遍:敵人進攻了幾回邊區,哪一回可打進來過?三月十九日那天,人家傳言送語:敵人當真佔了延安。他說:「延安是好占的地方?那是咱們毛主席住了多年的地方啊!」村長給他講了我軍退出延安的情形,他還說:「土地革命那一陣,你還吃飯不知饑飽哩!年青人,沒經過陣勢。你呀,淨聽那些逃難的人瞎說亂道!」話是這麼說,究其實呢?李振德從聽到敵人佔了延安的消息,就成天價坐在村邊崖畔上,望著大川裡的道路。往日,那條路上車馬來往,行人不斷,直到後半夜,還能聽到馱炭駱駝的鈴鐺聲。如今呢,那一溜一行逃難人用雙腳*#起的霧濛濛的灰塵,遮住了人民政權帶來的一切繁榮景象。他整夜,前後思量合不攏眼。一鍋煙的工夫,他就成十次心問口口問心:「我們土地革命那陣兒可有幾根爛槍呀!如今,我們氣勢多大啊!白軍敢來?它能招架得住?」他再瞧瞧自己多年來血一點汗一滴置買的盆盆罐罐,鍋灶農具,這麼,他對目下的時勢,就盡從好的方面去看、去想。
昨晚間,他的大兒子李玉山托人捎來口信,要他跟家裡人一道上山躲敵人。李振德心動啦:「玉山說要躲,可就要躲。
他呀,很精明,謀慮事情總沒差錯。」他對他的大兒子有一種特別的信任。李玉山在上川當區長,去年冬天因為工作努力得了獎。那時節,李振德捋著鬍子向人誇:「我家幾輩子人,就數玉山有出息。從我往上數三輩,都是黑肚子,『李』字好歹認不來。玉山嘛,還能扛起竹竿胡畫札。土地革命那陣兒,玉山跟上我們赤衛軍拾子彈殼哩。如今,這後生倒當了模範區長啦!」
今天臨明,李振德打算跟上家裡人上山躲敵人。他正要起身,自己部隊上的一個偵察員跑來,請他作嚮導。還說有點要緊事情,千萬請他老人家勞累一趟,不要推辭。李振德一聽,躁了:「請我帶路?革命倒像是給旁人革哩!你聽著,我老漢多會都是把公事放在私事前頭的!」
偵察員笑著說:「對,對!算你老人家對革命有認識。走吧!」
李振德臨出門的時光,他的老伴說,家裡人去北山躲敵人。可是他返轉來,在北山沒找見人影。想必是敵人沒來,家裡老老小小也沒出來。他這樣推想,毫沒道理。但是他那熱窯暖炕,吸住他的想法,腿不由人就向家裡移。
他走到離延安東川姚店子村還有三四里路的地方,頭髮一根根地直立起來。我軍撤走了,敵人還沒來,像那戰爭中常見的真空地帶一樣:這裡空蕩蕩的,看不見煙筒冒煙,聽不見雞叫狗咬,沒有活氣!他走在這地區,心裡發毛,彷彿這裡每一秒鐘都可能發生天崩地塌的禍事。他對自己的膽怯勁生氣:「太平日月把人嬌慣壞啦!」
他走了二三里路,進了自己的村子。村當中的崖壁上新刷上了斗大的字:「共產黨萬歲!」「不做亡國奴,不做蔣介石的奴隸!全邊區的男女老少,武裝起來,消滅敵人!」「堅壁清野,餓死敵人,困死敵人!」村子裡打掃得很乾淨,四處都光溜溜的,連一根柴草棒也沒有了。他想,就讓那千刀萬剮的賊來把窯洞背走吧!他正朝自個的家門走,聽見飛機怪叫著從頭皮上擦過去,接著就是轟轟的爆炸聲。姚店子村起火了,黑煙冒起了!姚店子村正西五十里就是延安城。他望著延安的上空,那裡灰濛濛的。但是,他覺著延安這一陣兒也是火光沖天。他自言自語地說:「這是什麼日月……唉……毛主席……毛主席,你該不會遇到什麼凶險吧!」他昏花的老眼中,流下了淚。
如今,幾十年的生活,都從他腦子裡閃過:舊社會熬長工……十一年當中只吃過二斤白面……還有那一件穿了二十一年的破棉襖……那時節,他常對自己的老婆說:「唉!咱們是兩個肩膀抬著一張嘴的窮漢。多會兒,咱們有了一塊地,那就死了也埋不到河灘裡啦!」以後陝北「紅」了,他家分下了土地、牛、羊。他起早搭黑地死熬苦受,慢慢的日子過的有了眉目。自己這邊區,也一年強似一年……沒有飢餓討飯的人,東西丟到路上沒人拾……他心裡念叨:「如今,唉!這好日月要完結了嗎?舊社會又要來折騰人?世道又要翻個過?河水就能倒過來流?」
他正心慌撩亂地尋思著過去和目下的事,正在看那空寂、淒涼、叫人無法安身的家園,猛的,他的小孫子拴牛跑回來。小拴牛呀,跑得過急,上氣不接下氣,圓胖胖的小臉漲得紅彤彤的。他說:「爺爺!你教我好找呀!快,快到後山上去。這一陣還敢在村子裡蹲!」
李老漢搖頭。他覺得眼花、腿軟,十分疲勞。
拴牛拉著老漢的手,說:「爺爺,你聽不見?前川裡槍打得啪、啪的!快到後山上去,後山上有咱們的隊伍。」
李老漢眼裡閃閃發光,說:「+H,咱們隊伍不是朝東走啦?北山上當真有咱們的大隊人馬?」
「就是嘛!人馬可多啦!」
李老漢說:「那就有救啦。拴牛,你媽這個人真固執!我給她發咒賭願地說,教她不要打發你胡竄亂跑。她呀,把我的話當耳邊風!」
李老漢邊走邊說:「我是眼看要嚥氣的人啦!死,也死不到自己的炕上了!這是什麼凶神惡煞來作踐人?」他不停地回頭望著自己的窯洞,望著那窯洞上邊每年掛包谷棒子和辣子角的地方。啊,那窯洞看見過受苦人的傷心淚,也聽見過莊稼漢的歡笑聲。啊,那祖祖輩輩住過的窯洞,目下是這樣叫人見愛,難割難捨!
李老漢和拴牛還沒離開村子就聽見槍聲:「吧——古——
吧——古——吧吧……」跟著槍聲來的就是喊聲,馬的嘶叫聲,分不清有多少人馬。這個像死了一樣的山莊子,翻騰起來了。樹上宿著的各種鳥兒,也被驚嚇得在天空亂飛。
敵人搜索部隊進了村。
跑是跑不脫啦!李老漢拉上小孫子拴牛,趕快跑回自己的窯洞,用石頭死頂住門。他盡力不讓自己的目光和拴牛的目光相遇,何必讓孩子從自己的目光中看出什麼是危險跟災難,什麼是生離和死別!
小拴牛從門縫一瞅,吱哇一聲,像火燒了一樣喊:「爺爺,壞啦!你看,提著槍,捉的雞,準是白軍。爺爺,跑不出去,咋辦?」他的心嘟嘟地跳。他從前沒有見過白軍,他想不來這些鬼會帶來什麼禍事!只覺得害怕,恨不得藏在老鼠洞裡去。李老漢眼睛瞪起,怪怕人的。他說:「瞅什麼哩,窩到灶火角裡去!」
「爺爺……」李老漢用手威脅拴牛,不讓他吭聲。外面又「啪」地打了一槍。拴牛渾身打顫:「爺爺!跑不出去,咋辦?」
「『咋辦,咋辦,』你悄悄的!事到如今,就打了盆說盆,打了罐說罐,跑不了就按跑不了的辦!拴牛,北山上有咱們的大隊人馬哩,這幫鬼糟蹋不長。拴牛,遇見白軍,可千萬不能說後山上有咱們的隊伍。記牢,拴牛,千萬不能給敵人說實話。你說了實話,我把你眼珠子挖出來!」李老漢覺得一切難逃的災禍已經壓到頭上的時候,反倒心裡平靜了。他凜然地坐到炕邊,把一根拐棍放在兩腿中間,支著下巴,鬍子顫動著。
拴牛兩顆吃驚的黑眼珠都轆轆地轉。他越來越怕,可是還想不開那些可怕的事情,到底怎樣可怕。「爺爺……」他緊緊地抱住爺爺的腿。像任何小孩子一樣,他覺得有他的爹娘或是爺爺保護他,就有天大的禍事,他也不應該害怕。
爺孫倆正說話間,喀察一聲,門給踏開了,進來六七個橫眉豎眼的敵人。這幫敵人有的高,有的矮,有的黑粗,有的精瘦;個個都滿臉灰土;戴著葫蘆瓢似的棉帽子,穿著挺新的黃布軍衣。有的端著「中正式」步槍,有的端著美式衝鋒鎗,看起來,又凶又橫。
「出去!有話要問!不走?老子要開槍了!」敵人臭罵、吼叫;槍托碰著門板,槍栓拉得嘩啦嘩啦響,刺刀在李老漢眼睫毛下邊亂晃。李老漢覺得眼前一團黑,天昏地暗。他用手扶住牆,站著。有幾個敵人竄到窯後邊,鍋架打翻了,破豬食盆子的底兒朝天了。破酸菜甕給打破了,甕裡的水像黑血一樣流出來。
李振德咬緊牙關。他知道,這幫惡煞,不折磨死你,就不會饒你。可是,眼前,恥辱比死亡更可怕。他恨自己年邁力衰,要是十幾年以前,早就撂倒幾個敵人啦,至少也一命換一命。他輕蔑地盯著敵人,彷彿在說:「你們把眼睜開,這裡的人,這裡的人是跟上共產黨,用菜刀砍出了個陝甘寧邊區的人。」
敵人搜索連的排長,揪住李老漢的衣服領子,前拉後推地吼喊:「老百姓都鑽到哪裡去了?」
李老漢不停地喘氣,頭顫動地說:「啊……啊……你問老百姓麼?……跑賊去了!」
敵人排長問:「媽的,跑什麼賊?」
李老漢長一口短一口地呼吸。他用那昏花冰冷的眼,瞅那些腰裡纏著包袱的強盜,說:「不曉得!」
敵人排長賊眉溜眼地到處看了一陣,臉上的氣色緩和了一點,問:「這村子周圍有沒有土匪?」
李老漢說:「什麼土匪?我們邊區這十來年,不要說土匪,你就把金子丟到大路上,也沒有人拾!」
那個敵人齜牙咧嘴地罵:「你裝什麼糊塗?老子問你哪裡有共軍,有八路軍?」
李老漢一隻手背著,一隻手扶住牆,說:「啊,八路軍麼?兵行鬼道嘛,咱們老百姓說不來!」
話沒落點,一群強盜就嚇喊、臭罵,槍托拳頭落到老漢頭上、身上。……
拴牛拉著李老漢,尖喉嚨啞嗓子地哭喊:「爺爺!……」李老漢扶住牆想爬起來,但是兩條腿軟酥酥的不由自主。他爬起來又倒下去,頭昏眼花,天也轉地也動。他咬住牙,又強打精神站起來,扶住孩子的肩膀,說:「拴牛,死,也要站起死,拴牛,扶我一把……爺爺是黃土擁到脖子上的人了,舊社會新社會都經過了。拴牛!爺爺活夠了!」他顫巍巍地站著。繃著嘴,嘴邊一條條的折紋,像弓弦一樣緊;鬍子顫動。他那很深的眼窩裡射出的兩股光是兇猛的,尖利的,冰冷的。站在他面前的幾個敵人,在他的眼光威逼下,都不自覺地向後退了半步。
那個敵人排長吼叫:「來!把這個老傢伙捆起來!」
一霎時,李老漢被五花大綁捆起來。拴牛緊緊地抱住爺爺的腿。李老漢感覺到拴牛抱著他的腿,這感覺使他心酸!敵人搜索連連長來了。這傢伙,腦袋不大,下巴挺尖;一身是黃卡嘰布衣服,腳穿黃色的長筒皮靴。他把他的排長問了一下,就賊眉溜眼地把拴牛拉到一邊問話。
李老漢吐著口裡的血,瞪起眼,長長的眉毛和睫毛在顫動,厲聲高喊:「拴牛!」
一個匪徒上去打了李老漢一巴掌,說:「你打什麼電話!」
李老漢鼻子口裡血直淌,他喘著氣,抬起頭,直挺挺地站著。如今,只有如今,他感覺到自己並沒有衰老。
那個敵人連長,把拴牛拉到一邊,假眉三道地說:「我們是八路軍,國軍打到延安我們掉了隊。八路軍在哪裡?你說。我給你錢。給你糖,快說!」
拴牛說:「你不是八路軍。八路軍我常見哩,不打人,不罵人,也不捉雞,可和氣哩!」
敵人連長兩手插在褲兜裡,兩腿叉開,把拴牛端詳了一陣。又把那美國式的帽子推在腦後,點了根紙煙叼在嘴角,問:
「小崽子,你認錯了,我們不是八路軍是什麼軍?」
「白軍!」
一個敵人問:「啥子叫白軍啊?」
拴牛怯生生地說:「頑固軍。」
那個匪軍連長臉一翻,上去一腳把拴牛踢翻在地,用膝蓋壓住拴牛的胸膛,又打又罵。
拴牛又哭又喊:「爺爺!爺爺!我……我。」
李老漢被一種強大的感情控制了,他吶喊:「拴牛,你什麼也不知道。他要問什麼,爺爺都知道。」
幾個匪徒一聽,齜牙咧嘴地跑到李老漢跟前,說:「賤骨頭!你早說何必受這份洋罪。說吧!」
敵人解開李老漢身上的繩子。李老漢跌跌撞撞地走過去護著孩子,心一酸,淚水湧滿了眼眶,他連忙把臉捂在孩子的背上,讓眼淚往心裡流。他思量:說什麼哩?說我們的隊伍就在後面山上?這千萬使不得。不說吧!拴牛人小,萬一說出了實話。……霎時,萬千事情閃過眼前。他想起了十多年以前,自己跟上劉志丹同志鬧革命,打土豪、分田地……
他想起了這多時村裡人都說的話:「活是邊區人,死是邊區鬼!」心裡又籌思:「我們的隊伍就在山上哩!他們不會跟你們這幫惡煞善罷甘休的!」一想到這裡,他覺得心勁又大了:
說不定自己的隊伍會呼呼呼地撲來,搭救他爺孫兩輩人。敵人排長掏出一把票子,說:「老頭子,不能虧你。你說哪裡有八路軍,指一下就行了。」
「指一下就行了?你要我把良心賣給你?畜生們,你們算找錯人了!」李老漢心裡盤算。
拴牛望著北面的山頭,一個匪徒順著孩子的眼光急問:
「這邊山上有吧?」
李老漢心裡暗暗吃了一驚,但是他還是穩堰堰的,臉色凝然不動,說:「老總!他們前兩天是在這邊山上哩,昨天夜間跳過延河到南邊山上去了。只有七個人,大約是游擊隊,成不了啥氣勢!」
敵人搜索連長喊:「馬雲山!帶這個老頭子到對面山上搜索。注意!根本找不到嚮導,不能讓老頭子跑掉。」
李老漢面色蠟黃,形容枯瘦,但是目光炯炯,非常莊嚴、自尊。他一顛一跛地走著;望那前面移來的幾株棗樹,棗樹幹枯而剛勁的枝杈,撐在天空,無畏地迎著冷風。拴牛死死地拉住李老漢的後襖襟。他眼珠子發癡,像是嚇得迷糊啦!
李老漢朝前走一步,心就抽一下,像是他一步一步走近了絕地。可是,他心裡還在重複:「傷天害理的畜生!你們從我口裡半個字也掏不出!」
匪徒們不停地向山上打槍,戰戰兢兢賊頭賊腦地互相丟眼色。他們覺得,這些山溝都像很大的嘴巴一樣,隨時都可能把他們生吞下去。一個匪軍吹鬍子瞪眼地吼喊:「走!快走,快走!」其他匪軍像助威一樣,跟著亂喊、咒罵。
敵人興師動眾地押著李振德和他的孫子,從村子裡走出來。這件事驚動了我軍偵察員。
偵察員們蹲在青化砭溝口的山坡上監視敵人的行動,盯著川道裡平展展的土地、片片的綠麥苗、閃閃發光的延河。他們跟前放個很小的電話機,埋在土裡的電話線向北伸去。偵察員們渾身插上蒿草,遠看起來,活像一堆堆天然生長的蒿草。小麻雀也落在那蒿草上,喳喳叫。
延安東川裡,三五十個一夥的敵人搜索部隊,順著樹林、河槽搜索前進。有一夥敵人,爬在延河邊的一棵樹下,用望遠鏡朝我軍偵察員們蹲的山坡望了好久,還「啪」地放了一槍。子彈從偵察員們頭上飛過去。
偵察排長喊:「別動!敵人在冒詐哩。」
一個偵察員說:「我不動。我只想用手摸摸敵人打來的子彈,試試它的體溫。」
「住口!」排長生氣了。突然,他倒抽了一口冷氣,輕聲地說:「看!」
偵察員們揉揉眼,盯住敵人押著的老鄉跟小孩。
「怪呀!敵人怎麼能捉住那老鄉呢?啊,興許,那老鄉就是今天拂曉給我們帶路的那位老漢。」這偵察員用手敲著自己的腦殼,說:「他姓什麼來?哦,對,對。他姓李。」
「去你的吧!那姓李的老大伯能落到敵人手裡?他是個老革命,作戰經驗比我們也不少。」
「注意!」
「注意!」
偵察員們緊張地轉述排長的命令。因為敵人押著老鄉和小孩,向偵察員們蹲的這座山根下走來。偵察員們渾身緊縮著,彷彿他們想鑽地入土。
「我真想開槍!」
「排長!糟啦!轉移吧!」
「不准說話!注意保險機,不要走了火!」排長圓瞪著眼,緊咬嘴唇,盯著老鄉和敵人。他的臉通紅,額頭上的汗珠潑拉拉的滴在地上。他跟戰士們撤退是很容易的,可是身後不遠的地方,就是自己的伏擊部隊呀。他想:「不要緊,敵人押著的那個老鄉,像這裡一百五十萬老鄉一樣:不會出賣勝利,而會至死不屈。」
可是,敵人押著的老鄉跟小孩,還是一直向偵察員們蹲的這座山根下走著。偵察排長把帽子向腦後一推,頭上直冒熱氣。他聲音急迫地命令:
「從左至右,一個隨一個轉移!」
左邊第一個戰士,倒退在一個□坎下,接著第二個戰士往後退。……
「停止!」排長的音調,因為高興而有點顫抖。
原來,那位老漢和小孩領著那幫敵人,走在偵察員們蹲的這座山下時,突然向南一拐,涉過延河朝南山坡爬去了。蹲在北山坡的我軍偵察員們,用望遠鏡觀看。老鄉和敵人的身影一會讓山頭遮了,一會又出現在更高的山頭上。猛乍,那位老鄉站定了,用胳膊護著孩子,回頭看敵人。那幫敵人向後一退,又向前逼進幾步。那老鄉手掄了一下,彎下腰抱定孩子,向前縱了幾步,跳下了絕崖深溝!……
幾十個匪徒像是猛地發愣了。直到他們醒悟過來的時候,才亂打了一陣槍,朝崖下扔了幾顆手榴彈,灰溜溜地返回來,下了山。
我軍偵察員們緊握著槍,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住遠方的山頭。偵察排長原是坐在地上觀察的。突然,他手裡的鏡子掉了。他胸脯一挺跪了起來,緊緊地抓住一個偵察員的胳膊,低聲重複:「老鄉……老鄉……」就在這天吃早飯的時光,敵人三十一旅得到他們搜索部隊的報告:「前邊無敵蹤」。這樣,他們便大搖大擺地順公路向青化砭大溝中推進。
八
第一連在最前面的山堡上。營長劉元興不停地從營指揮所打來電話,要第一連注意觀察。
指導員王成德給爬在山梁背後的戰士們叮嚀:要把鞋子綁緊。連長周大勇把駁殼槍插在腰裡的皮帶上。他彎下腰,順□坎來回跑,告訴戰士們:「手榴彈準備好!注意,不要把槍口堵上土;要沉住氣,沒有命令不准打槍!」
嚴肅緊張的空氣,在陣地上流動。陣地上靜得像幾百年沒人去過的古廟一樣。
戰士們有的貼住耳朵談什麼;有的蹲在□坎下,輪流抽那最寶貴的煙頭;有的緊縮著身子,抱著槍,輕輕地呼吸著。
「趕快敲打起來吧!我心裡實在癢癢的不行。」
「這陣我心裡七上八下的不安生,只有稀裡嘩啦地幹起來,我這心跳勁才能收煞!」
「聽,聽!手榴彈錚錚響,它要發表意見啦!」
突然有三架戰鬥機劃過天空。敵人的飛機在青化砭地區繞了幾個圈子,順著山溝俯衝下來,掃射了一陣,向遠方飛去。
戰士們都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敵人的飛機,一直到看不見。
「注意,敵人!」這命令聲很低,可是有的人聽到了,有的人感覺到了。戰士們因為太興奮、緊張,心衝到喉嚨門快要蹦出口。天氣挺冷,可是大伙頭上直冒汗。
最前面負責觀察的少數戰士們格外著急、興奮,全身火辣辣的。看!上午十點鐘的時光,一片黃煞煞的敵人從南朝北湧進了溝:前面是尖兵,後邊是大隊人馬,順公路大搖大擺地推進。山炮、迫擊炮、重機槍,都在牲口上馱著。當官的騎在馬上,一搖一晃地舞動馬鞭子,好安逸呀,簡直像遊山玩水哩!騎在馬上的軍官,有的還往兩邊山上瞭望,賊頭賊腦的;有的雙手撐在腰裡,像思謀什麼;有的腰幹挺得筆直,望著前方,看起來蠻威武。一溜一行的士兵,背著笨重的行囊,扛著步槍、躬起腰低垂著頭走,像是累得慌。有的士兵把步槍當扁擔,挑著行李。有的士兵扛著輕機槍,連槍衣也沒脫。有一個士兵,槍梢一晃把當官的馬驚了。那當官的調轉馬頭,用鞭子朝那當兵的頭上猛抽。……
周大勇帶著幾個戰士,在山沿上一個隱蔽的地方觀察。他那鋼板似的胸脯貼在掩體的胸牆上,用兩個鐵一樣的拳頭支住下巴,緊盯著溝裡的敵人。這就是胡宗南匪徒!就是這一夥土匪佔領了我們黨中央和毛主靠住的延安!周大勇牙咬得吱吱響,臉色通紅,鼻孔扇動,眉頭擰成一條繩。
敵人殘暴可恨,敵人安然自在的樣子更可恨!
「用刺刀挑,才解恨!」馬全有的聲音。
「用手榴彈,把這狗操的搗成肉餅!」馬長勝答話了。
「糟糕!」李江國沉不住氣了。
「留神!」王老虎命令。
寧金山怯生生的聲音有點發抖:「班……班長……」周大勇猛地縮下身子,說:「不准吱聲!」
原來敵人派出的側翼搜索部隊,順著兩翼的山頭搜索著前進。有百十來個敵人端著衝鋒鎗,向「英雄部」陣地上走來了。敵人邊走邊射擊,還嘰哩哇啦地叫喊:「出來!出來!不要裝蒜,我們知道你們人不多。」
周大勇看得分明:有些戰士沉不住氣,就要開槍。但是,在這節骨眼上,只要有人打一槍,敵人的烏龜頭往回一縮,日夜期待的勝利就忽地飛去了,一切心血都白費了!可憎的敵人還是向戰士們接近。……
王老虎看起來滿不在意。他低下頭綁鞋帶子,那雙手呀,可緊張地打顫。
馬全有急得直流汗,他一邊綁鞋帶一邊低聲提議:「連長,敲打起來吧!」
周大勇猛擺手,低聲喊:「胡說。彭總有命令:前面部隊打響,我們才能打。我們是堵屁股的呀!」
馬長勝不停地嚥唾沫。他說:「連長,不打槍,上去用刺刀解決他。」
周大勇很凶地瞪了他一眼,說:「你不打槍敵人打嘛,一打槍就把鍋砸咯!」
李江國兩手在大腿上搓著,好像渾身起了風濕疙瘩,癢得撐不定:「祖宗呀!活受洋罪,心要炸了!活受洋罪,心要炸了!」
王老虎不眨眼地盯著敵人,說:「沉住氣!」
一秒鐘啊頂一年!
周大勇使勁地抓住自己胸前衣服,臉紅彤彤的,黃豆大的汗珠順臉潑拉拉地淌下來。
怎麼辦呢?敵人搜索部隊離我們部隊偽裝的重機槍陣地,只有三百公尺……二百五十公尺……戰場上所有的人都閉住氣,盯著這一股敵人!這當兒,真希望像戰士們擺龍門陣時說的一樣,能夠有什麼「罩眼法」遮住敵人的眼睛。但是,不管你怎麼樣想,敵人還是向前走。再過半分鐘不開槍就不行了。……猛然,敵人這股側翼搜索部隊,進到離重機槍陣地一百八十公尺的地方,亂打了一陣槍,又折轉向我伏擊部隊右前方走去,而且敵人跳過一個山頭,順山梁直向北走去了。戰士們都長出了一口氣,陣地上有輕輕的笑聲。但是因為人們太驚奇、太高興,心跳得更凶了。這時候,只有這時候,戰士們才覺著脊背上的汗水,濕透了棉衣。
戰士們高興得你擠我,我戳你,多樂和多熨貼啊!暖融融的陽光,照著神秘的戰場和愉快的臉膛,照著粗壯而嚴肅的大炮和精幹而調皮的機關鎗。
王老虎那稍長的臉,因為興奮,漲得通紅。他提議:「我說,——嘿,我的棉衣像冰凌一樣貼在身上!……我說,給這些敵人記一功。」
李江國說:「你們說國民黨腐敗不好,我看,也還不能完全那麼說!」
馬全有忽地轉過身子問:「你放這一炮什麼意思?」
李江國說:「這還用問?你看,那一群傢伙,不是馬馬虎虎地幫助了中國革命?這不是國民黨腐敗的功勞嗎?」
一陣不出聲的笑。
王老虎擦著頭上的汗,拉長聲調說:「照我看,杜魯門把他的全部家當拿出來,也把蔣介石打扮不成人樣子!」
馬長勝一動也不動地望著自己的胸脯,說:「癩狗扶不上牆□!」
接著,戰士們就爭論,有沒有「運氣」這玩藝。有的戰士說有,並舉出他在戰爭中遇到的「怪事」,證明他的看法。
可是大多數戰士說,相信「運氣」,就是「迷信腦瓜」。猛的,連長周大勇低聲喊:「同志們,注意!」
戰士們一個個都伸長脖子瞪起眼看,敵人差不多全部進到大溝裡了。他們凝神屏氣,好像盯著一個轉眼就要劇烈爆炸的什麼東西。陣地上罩著讓人呼吸困難的悶氣。這種悶氣掩蓋著焦灼、渴望、緊張!
大約,又過了十來分鐘,前邊一二十里的地方機槍「噠噠噠」響了。
隨著這槍聲,憋在人心裡的那股氣,一下子給爆發了;那看來寂靜和空虛的陣地,也一下子給翻騰了:青化砭上空,槍榴彈爆炸了,冒起一團團的黑煙。槍聲、炮聲一齊吼叫起來。
我軍各種火力,壓在敵人頭上。敵人混亂了。
青化砭的川道裡,煙霧騰騰。……
「衝呀!」
「同志們!衝呀!」
戰士們像猛然暴漲的山洪一樣,向山溝中衝下來了。
青化砭左右山頭上的衝鋒號,激昂地吹起來。一個小司號員站在一個最高的山頂上,揚起頭鼓起全身氣力吹號,那號上的紅綢子還隨風飄動。
趙勁他們團的任務是堵住敵人的屁股,所以戰士們直向敵人進來的溝口飛跑,不管三七二十一,前面就是勝利,是溝也跳,是崖也跳。
跑得最快,伸得最突出的是第一連。連長周大勇率領兩個排跑在隊伍的最前邊。指導員王成德率領一個排在連長右側奮勇前進。這時王指導員身邊有人高喊:「堵住敵人屁股就是勝利!」戰士們回頭一看,原來是團參謀長衛毅。他滿臉淌汗,在指揮第一連右翼的一支部隊。第一連左翼,營長劉元興率領本營二、三連在飛跑。他只穿一件襯衫,兩隻袖子揎到肘子以上。邊跑邊凶狠狠地咒罵什麼。
土坡上,塵土漫天。槍聲炮聲喊聲像狂風在吼,搖得山脈直晃蕩。
趙勁在一塊高地上指揮著團的火力。連發的機關鎗,像長劍一樣斬斷敵人的退路。各種炮彈,不是丟在敵群中,倒是丟在敵人剛才進來的山口上;炮彈爆炸以後掀起的塵土煙霧,像一座山一樣,堵住了敵人的退路。那座山一樣的塵土煙霧,不斷地增長著,一直伸到挨住了天,嘿呀,鳥兒也飛不過去。
看起來這山溝不寬,可是去斬斷敵人退路的戰士們一口氣跑到指定地點,就是七八里路。
青化砭上下二十多里的川道裡,擁滿了敵人。敵人像潮水一樣,嘩地湧流到東邊山根下,碰到迎頭爆發的火力,嘩地流到西山根下,又是披頭蓋腦澆下來的手榴彈。敵人在溝裡就是這樣湧來流去。炮彈在敵群中爆炸,受驚的騾馬,踏看人騰空而起。……有些敵人軍官搖著指揮旗,冒著我軍炮火在奔跑指揮。有的敵人趴在河槽裡頑強地射擊著,有的敵人惡凶凶地挺起刺刀,迎擊我軍的戰士。……
戰場上,是一片「繳槍不殺」的喊聲,是刺刀槍托的猛烈格鬥聲。
這時,團長趙勁帶一個營,配合兄弟部隊從山上撲下來,衝入敵群了。他們,步步遇到敵人的抵抗;有些地方,敵人一個班被打得剩下一個人,但是那一個人還在拚死抵抗,彷彿不到萬不得已決不放下武器。
趙勁率領戰士們順溝向北攻,看見兄弟部隊捉住了一個軍官。這個軍官就是敵人三十一旅旅長。敵人少將旅長兩手垂下,木頭人似地站在公路上。他,臉抽動流冷汗,乾瞪眼,瞎咕噥:「就這樣完了?就這樣完了?……」看樣子,他像是很不服氣,也像是不相信他目前的處境。過了一陣,他咚地往地下一蹲,雙手抱住頭,氣憤若狂地嘟囔:「想不到,太快!想不到,太快!連展開兵力的時間都沒有。就全軍……就全軍……想不到!萬萬想不到……」溝渠、河槽、山岔裡,有些零散的敵人,還在拚命抵抗。
槍聲稀稀拉拉;手榴彈轟隆隆,東一下西一下地爆炸。天空敵人的飛機繞來繞去,不投彈,也不掃射。因為它鬧不清青化砭發生了什麼事情。
趙勁讓戰士們把他們捉到的三百多個俘虜集合起來。俘虜們,有的丟了帽子,有的丟了鞋,有的棉衣被酸棗刺掛得稀爛。那些混在俘虜群裡的敵人軍官,有的瘋狂地撕扯自己的頭髮,用那充血的眼睛瞧著我軍戰士;有的把帽子壓在眼眉上,偷偷丟掉他身上耶些可以表明他軍官身份的東西。
我軍戰士們有的拚命地把子彈帶往身上背;有的揀起敵人嶄新的美國造衝鋒鎗,怪稀罕地說:「夥計!你從美國到這裡也挺辛苦,跟我去為人民服務!」
陳旅長大笑著走來了,戰士們立刻圍住他。他高興地喊:
「乾脆,利索!兩個鐘頭消滅四千,一個也沒漏掉。呵呵,這才叫一網打盡。」
戰士們歡跳歡蹦,你說你捉的俘虜多,他說他繳的槍也不少;有的人還騎在剛繳來的大炮上。擔架隊員用擔架抬著繳獲來的槍械、子彈。
部隊奉命馬上轉移。戰士們帶著俘虜、背上新槍、扛上子彈,邊走邊唱:
蔣介石,運輸大隊長,
派人送來美國槍。
…………
沒多久,敵人增援部隊上來的時候,青化砭山溝裡,除了敵人屍體和遍地丟下的美國式大帽子以外,什麼也沒有了。人民解放軍像一股風一樣,無影無蹤,去向不明。
青化砭勝利的消息,像閃電一樣快地傳遍陝甘寧邊區。人們扳住指頭一算,這次勝利,恰在我軍退出延安的第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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