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的手握住他的,瞬間的溫柔也只作片刻的停留,一切回復了常態。唐傑和唐雯踏著樓梯回來了。梅紓雲也不知是怎樣昏乎乎地從唐家退了出來,但是她明顯地感到兩個孩子對自己的警惕、懷疑甚至排斥。唐文皓對唐傑說,是這位阿姨幫了大忙,唐傑的臉上好像一時也沒有太過欣喜感激的神情。唐雯的那種敵意更為明顯,一個陌生的女子的來訪不僅使她疑惑而且使她不安,而且梅的風度、舉止給了她一種侵犯的感覺。唐雯自覺年輕可愛,只因現實的束縛使得她無法展示自己的美麗,那種本能的同性的忌妒也在她看到梅的第一眼便就萌了出來。
梅從唐家走了出來,人感到心裡像被挖出了一塊似的。這僅僅是兩個孩子那種詫異、驚懼甚至排外的神情給了她一些莫名的壓力,甚至有些隱隱的委屈。唐文皓送她出來時說:「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謝你。我也想把唐雯留在身邊,她的身體很不好,讓她到外地去唸書我實在不放心,這筆錢不是小數字,我--我一定盡快還你--」梅紓雲沒說什麼,她覺得什麼也不用說了,幫他了了一個宿願總是好的。
唐傑離家赴西安去唸書的時候,梅沒有去送,卻是買了些過冬穿的衣服給唐文皓,讓他給唐傑帶走。唐文皓已經習慣了在梅的面前不再一疊連聲地道謝,這是一種默契的開始,一種由疏到親的過程。唐文皓覺得近來自己的胸中常常塞著各種各樣的感情,這種狀態好像已經很久沒有過了,孩子的遠行挑起了他的牽掛和難捨,對梅紓雲更是日日記起,心中一團亂麻難以消解。以前那種麻木的,只為了謀生而存在的生活好像瞬間就被打碎了,那種湧塞在心中的東西就這樣停滯在那裡,讓他無法平靜,又暗自湧動著一種莫名的興奮和期冀。家中少了一個人,空蕩蕩的二間屋子留下了孤單的一對父女,那種冷清的感覺就較往日甚多了。女兒長大了,可談的話好像反而少了,父女之間在感情上的靠近和在言行舉止上的疏離越來越不成比例。唐雯也覺不慣,往日哥哥在,總還是有一個可以談天說地的人,現在哥哥走了,寂寞感便有點無從排遣。對於這一次沒能去上大學,唐雯心中留下的遺憾是無法彌補的,但家裡的情況明擺著的,父親身體也不好,理應是有個孩子留在身邊照顧的。可唐雯心裡總是覺得不甘的,哥哥這次赴外地念大學一定和家中遇到的那個漂亮女人有關,父親也說是她幫了大忙。可她,為什麼只幫哥哥不幫我呢?為什麼不能是哥哥留下來而偏偏是我呢?怕是這個漂亮女人的作用罷。唐雯對梅的最初印象是驚懼中摻雜著欣羨,疑惑中夾雜著排斥,現在在感激中也有了些許埋怨。於是父女兩人都憂心忡忡,心事重重。彼此默不作語地度過每一天。屋子的角落裡也有那種沉寂中顯得蒼涼悲慼的氣味。
梅紓雲想的是怎樣能幫唐文皓和他的兩個孩子。她發現只有在面對唐文皓的兩個孩子時,她的母性才會挖掘出來,那是不自覺的自然流露,而對自己的孩子陳亮卻好像從來沒有這樣盡心盡力過,也沒有那種多般思量的無微不至。梅原先覺得自己不正常,天下不該有母親對自己的孩子沒有熱情。現在她有想明白,也許是和陳東平的感情太冷漠,故而她也沒有太多的感情對陳亮,這種冷漠已經鋒利到連最基本的母子之情也被磨損掉了。自己好像還是個正常的女人,對孩子還是有天性中的一份關愛。究竟是什麼產生了這樣的動力,梅也是知道的。她的心底突然陡生出一些愧疚--就是對兒子陳亮的。於是,她跟婆婆提了,婆婆就囑咐了人把陳亮從鄉下送了上來,梅是醞釀了很多有溫情的情緒,甚至連一些細節也都想好了。兒子長得像極了陳東平,人也機靈可愛,可看到梅時就像是有天性中的陌生與害怕,反倒和陳東平有些骨子裡的親密無間。孩子眼裡的母親實在是太過陌生,他在鄉下住慣了,看多了那些穿粗布衣服不著修飾的婦人,梅是精緻的,平整的衣服是不可以隨意拉扯的。而梅見了他,每次都要埋怨鄉下的奶媽,說是把孩子弄得這麼土氣,總是要裡裡外外給孩子換上一套。陳亮覺得母親是有距離的,在梅的面前,他要收斂起往日的任性隨意,他要裝得非常乖巧的樣子,然後才能博得母親的歡笑,梅才會把他抱過來,親他逗他玩,才會開心。
然而,連梅也覺得和兒子之間彷彿總像是隔了層什麼,她看到陳東平衣衫不整的樣子拖著兒子上街,去吃一些不乾不淨的零食,教孩子一些不入流的市井話,心中就會有怨氣,那種父子間的親密也隱隱觸痛了她,自己費了那麼多的力生了一個兒子,倒是象為別人添置了個寶貝。在陳家,梅永遠像是游離在外的,無論是陳東平還是陳亮都與她密切相關卻都又離她很遠,至於她的歡喜和愁苦是沒有人來體恤的,兒子太小,而陳東平永遠是不會知道女人的纖細情感,梅只是將生活都看得淡了起來。唐文皓的出現改變了這樣的情況,梅不知道究竟是為了什麼將自己深藏的愛、體貼、關心都一一挖掘了出來,她根本不求任何回報。只覺得生活是不公允的,給了唐文皓太多太多的艱苦,而那樣一個老式本份踏實的讀書人是不應該受那樣的罪的。梅想著要去幫他,包括幫他的孩子。她管不了那麼多了,平靜得令人窒息的生活已經讓她厭煩,甚至已經有無法改變的絕望了,於是她的熱情就轉移到了唐文皓這個人和他一家的窘境上,那種惠助他人的過程讓她有一些成就感,而那些少女時代對異性的幻想和一些夢的殘片在唐文皓的身上又可以隱隱地找到一些歸依,所以這一次梅是很投入地做,用心,用神地做,非但沒有覺得有任何的辛苦,反而是覺得讓自己開心了起來。
梅紓雲去買了二斤毛線來。灰色的,全毛的那種。費心地去織一件毛衣。她想到上次看到唐文皓穿的那件破毛衣,估摸著唐文皓的身材籌算著尺寸,一針一線地織,將一些愁慮和難言的情懷一併織了進去。陳東平是漠然的,他只要梅按時回家,至於她在小房裡做些什麼他是不會問的。他也不會說些甜蜜的話哄梅開心,那種夫妻間的歡愉他倒也不常想,家庭生活的安靜才是他最要的,他只要梅每天按時陪他吃晚飯,每月準時問他拿些零花的錢,伺候好他日常生活中的替換衣服就可以了。那種他是這家主人的感覺一旦被滿足後,他就覺得一切都好了。
等梅紓雲以最快的速度將那件毛衣織好了以後,她開始有些不好意思,也不知怎樣將她送到唐文皓的手裡,那種起初的沒有任何思慮的興奮好像都在一針一線中織進去了。唐文皓的出現解決了這一問題。唐文皓上下班是必經梅的藥房的,於是有空就特地來藥房與梅見見面,說說唐傑在西安唸書的情況。梅織的那件毛衣很自然地遞到了唐文皓的手裡,那聲「謝」字說得很輕。下次見面的時候唐文皓就穿了它,倒也是非常合身,人亦顯得很有精神,這又怎是一個「謝」字可以了得的呢?
梅紓雲留下了唐文皓單位的電話,唐文皓也留了梅的電話,大家又說了大致的工作日程,所以聯繫起來就顯得方便多了。梅時常買些進補的藥給唐文皓,每個月要寄給唐傑的錢也總是會準備好的。唐文皓知道自己承受得太多,也不知怎樣回報才好。他知道梅喜歡看書,就常把家裡的書帶一些給梅,通常是上班的時候騎車路過時就帶來,唐喜歡邊看書時邊寫些筆記,梅拿著這些書回去後看得最多的反是唐在書裡記的一些隨感。與唐文皓聊得久了才發覺有一種欽佩感,原來這一介書生胸中藏著那麼多的知識,這使得梅常常是不自覺地回到了少女時代--那些早已久遠的夢的碎片。唐文皓越是有著不合時宜的謙恭、儒雅和禮儀,就是越接近梅紓雲心目中的那個恍惚飄搖的影子。梅是不自覺地想靠攏,起先只是心略略地動了一下,既而想要控制住自己的手和腳。後來是唐文皓在白般無奈中的求援使得梅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重要性,手和腳一併在慌亂中使上了勁,心思也是早就從家裡飄走了。到了如今,牽上的幫助唐文皓的線是斷不了的,心已是早就搖晃了起來。收不了自己的手腳又無法管住自己的心,梅覺得自己有些在漩渦邊一般的不能自持,然而卻沒有絲毫的惶恐,反倒是難以按捺的興奮。
這樣的交往開了頭便好像沒有收尾的了。唐文皓為終於找到一個可以傾心相述的人而感到高興。於是這些年來所受的種種辛苦和委屈一下子翻騰出來,許是積聚得太多,俯首拾來皆是感人肺腑的細節。梅越聽越是覺得生活的不公允,感動之餘就是給予更多的惠助。唐文皓在她的心目中頗有些「落難公子」的味道,然而那些戲裡的公子們都會遇到富家千金,然後有的是私定終身。才子佳人的續篇到了自己這裡,唯剩的只是生活的況味而矣。
等到陳東平覺得梅紓雲近來好像是有什麼拾攪得失頭緒的時候,梅已早是被自己的千種思慮攪得心頭無比憂煩了。陳東平只是很潦草地問了一句:近來怎麼下班總那麼晚啊?旁的就沒有什麼了。至於要關心一下梅的身體或是進一步的詢問是沒有的。梅紓雲在猛一聽到陳東平這一問時有瞬間的心慌和不安,一時不知怎樣答比較好。然而陳東平的潦草將一切都帶過去。梅覺得他只是不經意地問,這麼多年的這種不經意積累如山壓得人都快麻木了。從這一天起,梅開始學會了說謊,並且這種說謊沒有給她帶來更多的難受,那個謊言構築的過程就像一個巨大的誘惑,給梅帶來新鮮、刺激甚至和幻想中的世界有合二為一的感覺。
梅拿出了身邊的錢為唐家去添置一切,她做得很投入很細心,完全忘了應不應該這四個字。甚至覺得這好像是平生第一次去操持一個家。女人的本性中都是有著一些構築家的願望,那是一種實現心願的過程。在初嫁入陳家的那麼幾年裡,梅的這種本性中的願望被擱置了起來。有能幹權威的婆婆,有佔據一切的丈夫,梅只是一件漂亮的擺設而矣,到處插不上手。到後來,等到日常生活的序幕拉開,那些最瑣碎最讓人煩心的生活細節粉墨登場時,梅已經失卻了本來就不夠的熱情。對丈夫的熱情起先就不夠濃烈,一旦進入生活的正軌,那種最原本的一些美好願望就一直擱置在那裡,直到漸漸隱退了過去。然而本性中的東西終究是不會改變的,只是沒有合適的機會給它發揮而矣。梅在唐文皓的身上找回了那種熱情,那個家徒四壁的空間又給了她施展的餘地。梅這一次是極為傾心地投入。
梅用自己丈夫的錢去為另一個男人默默地做著一切。唐文皓起先還有著本能的抗拒,那是出於男人本性中的尊嚴。然而梅做的不留痕跡,體面得很,總是能夠讓彼此找到消解這一敏感問題的藉口,而且梅總是盡量將彼此交談的內容往一些遠離日常生活的問題上靠,譬如談一些唐文皓熟稔的歷史學和文學的話題,一方面是遂了梅的心願,那是她久來的渴望,是與陳東平在一起永遠也無法得到的,再則是梅的用心良苦,她想讓唐文皓依舊能夠有一種尊嚴感,她想讓唐文皓知道她是崇拜她的,儘管他現在落魄到一無所有,可依然還有著讓人無法企及的地方。梅的心就這樣火燒火燎地翻騰著。每一次的會面她都是精心安排,既要不留痕跡給陳東平一個答覆又要給唐文皓一個大方得體;每一次的交談她也是格外留心,既要給唐文皓一個安心舒心又要給自己從容溫暖。梅像是在飛速旋轉的陀螺上含著的靜美開放的花,居然是高度的技巧和絕美地揉和在一起走完了很多個平淡的再平淡不過的日子。唐文皓是看在眼裡,心裡早已不是先前湧動著的感謝了。男人對女性的愛慕、渴求以及覓得知己的狂喜早已在心頭撩撥起來,甚至這裡面還有一種無言的依賴,生活重新又找到了它的重心,那種彷彿有微明的光在冗長黑暗的甬道上閃爍的驚喜讓唐文皓愛惜到不敢輕易地動一步,生怕有一個閃失就將眼前的一切美景都徹底打碎了。愛的復活就像一股股熱流從心尖上淌過,有些微的灼痛也有深徹骨髓的暖意。唐文皓想著法子能見到梅紓雲。藥房是一個太顯眼的地方,互相要依靠幫助的事也都是得各自回去做的。唯剩的只有是等到梅下班,兩個人繞著華山路推著車走過那一段安靜的街。那層隱隱的面紗沒有挑破之前,彼此都是克制而含蓄的。就像彼此都站在一個十字路口,眼前儘是紛亂的車流和人流,兩個人都有點想闖過去的念頭,但手和腳卻都像被綁住了一般,兩個人並肩在一起卻沒有握手,是有著咫尺天涯的無奈的。
日常的生活還是要進行,唐文皓在冬天到來之際上西安去看了兒子唐傑一次。梅紓雲買了些日用品和零食,又帶了二套過冬的衣服讓唐文皓帶去,信封裡還塞了三十元錢。唐傑好像是要比在家時瘦了,唐文皓看著隨身帶著的一盒點心被唐傑風捲殘雲般地嚥下,眼角開始有點潮濕。唐文皓覺得虧欠了孩子太多,這麼多年來除了督促孩子發奮讀書之外所能做的很有限,兒子都念到大學了,唯一的一套像樣的衣服還是唐文皓的一套舊中山裝改過的。唐雯已到了亭亭玉立的年紀,可卻沒有出客穿的衣裙。平時家居吃的都是粗茶淡飯,逢年過節時候才勉強吃得好些。很多年前,唐文皓就是這樣與孩子們廝守著過的,孩子們從來沒有埋怨過,唐文皓知道生活的慣性讓大家都忘卻了抱怨。本來這樣讓彼此都忘卻了淒楚自憐的生活也許就一直這樣延續下去了,可梅紓雲的出現將這一切都打上了休止符。唐文皓從麻木中清醒過來,回驀間愈加感到這些年的困苦,真不知是怎樣咬著牙挺過來的。
爸,那位梅阿姨還好嗎?
哦,挺好的。
你告訴她,等我畢業後工作了我會回報她的。
哦--,唐文皓已經覺得這個話題再談下去會出現令人尷尬的場面。
小傑,妹妹說很想你,盼你常給她寫信。唐文皓扯開了話題,又隨手幫唐傑整理凌亂的床鋪。
爸,妹妹和你處得好嗎?
唐文皓的手停了一下,畢竟是自己的兒子,太瞭解這個家了。他和唐雯的關係起了微妙的變化,原先和睦、親密無間的父女關係自從梅紓雲的出現和唐傑的離家赴外地求學之後就改變了,變成有些說不清的尷尬。唐雯對梅紓雲顯然有著本能的敵意,只是出於梅資助了唐傑念大學才勉強克制住,然而那種排斥感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明顯。唐文皓感覺到了,便盡量注意,不在唐雯面前提到梅。然而他穿上了梅給織的毛衣,新添了家用設備,就連平素的家常菜也有了明顯的改善,這一切不但沒有博得雯雯的喜歡,反而使得她更為惱火了,只是沒有發作。梅給雯雯織了件毛衣,托唐文皓帶給雯雯,唐文皓沒有直接交到雯雯的手裡,而是放在了雯雯的床頭,希望通過這中無言的默契能有一日看到雯雯穿在身上,然而唐文皓的希望落了空,雯雯非但沒有穿而且是原樣未動地擱到了唐文皓的寫字檯上,沒有一個謝字,這個話題在沉默中開始也在沉默中結束。唐文皓更不好意思還給梅,就偷偷地塞到櫃子的底層。
看到父親有點怔住了,唐傑便停住了話題,爸--我會寫信給妹妹的,你讓她放心唸書。
剩下的兩天父子倆就再也沒有提過和梅有關或將會涉及到梅的問題,唐傑感到有父親在身邊的日子是多麼讓人溫馨,唐文皓為了省錢晚上就和唐傑擠在一張窄窄的單人床鋪上,兩個大男人使得那張小床顯得很擠,唐傑卻覺得很幸福,好像又回到了孩提時代為了取暖,父親將自己的腳揣在懷裡取暖的情景。父親是孩提時代一切溫暖、堅強的依靠,唐傑在擁擠中重溫了父子情深的往昔。
懂事的唐傑不僅沒有讓唐文皓為難,而且還寫了封短信是給梅紓雲的,托唐文皓帶回去,寫的都是感謝的話。沒有比這更讓唐文皓高興的了,他已經想像到了面對梅的那一刻可以有所言說的興奮。唐文皓將唐傑摟在懷裡,忍了好多次的淚水竟然在這一次忍不住掉了下來。唐傑的心裡掠過一絲緊張不安和失落,梅姨--那個梅姨--在父親的心中真的是不一般。唐傑的感情在這一瞬間起了很微妙的變化。這並不是他願意接受的故事的開始,甚至有想要這一切就此打住的急迫念頭;然而他卻又是要對梅心生感激並且也真的是從心底有感謝恩賜的情誼,復千山復萬水的縷縷感念在倚偎在父親身旁的那一刻都從心頭滑過了。
爸--請你轉告梅姨,她給我們家的幫助和情誼將來等畢業後一定會連本帶利還的,我--我會帶我們全家來還這筆人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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