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你來配藥的時候說你兩個孩子身體都不好,正好店裡進了一些新鮮的蜂蜜我想也許你用得著,做我們這種工作的常是要惦記著來配藥的人的,你不用放在心上。
這怎麼好,那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唐文皓開始覺得自己不好意思起來。這是完全出乎自己意料的,然而他倒並沒有覺得太過驚奇。他覺得在心底和梅紓雲好像已經有些熟稔,想和她見面的願望在這段時間裡也常常湧上心頭,但卻沒有什麼機會。前些日子的一個午後,唐文皓正好有事路過那家藥房。他甚至站在藥房外看了梅紓雲一會兒,但又恐被察覺很快就走了。回來以後還有很多的自責,覺得自己太過荒唐。這些年來,他覺得自己的心幾乎是死了一般,只有孩子像兩個巨大的輪子迫使他不得不往著生活渺無盡頭的前方前進,而屬於自己的生活是徹底地失落了,起先的時候他也有過很多的愁苦、遺憾甚至悲憫,久了,發現這是無法逆轉的事情,心也就一點點涼了下去直至滅絕了所有的願望為止。然而那一天他見到了梅紓雲,他有一種心頭為之一震的感覺,梅的主動熱情更是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在他的心底總覺得一定會和梅再見一面的,只是何時何地是未曾想過,也許只有藥房了,可唐文皓沒有錢,為了上次給女兒配藥已經是省了一筆錢,再說已是不需要那麼多的藥了。梅今天的來訪是他生活中的意外,卻也是心底裡的契合。
梅紓雲看著唐文皓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覺得不好意思起來。想想也沒有什麼事就有起身告辭的意思。一杯熱茶才送到梅的前面,梅紓雲就站起來說要走了,唐文皓顯然是更失了分寸,忙著從擱在床邊的那件洗白了的中山裝的上衣口袋裡去掏錢。
唐先生,你不用客氣了,就當我給孩子的,這點東西實在算不上什麼的!
那怎麼好,我怎麼好意思?
唐執意要將一張紙幣遞給梅紓雲,並且說改日要到藥房裡來當面致謝。那種樣子,謙恭得有些讓人覺得不自在,然而在唐文皓那邊卻全然沒有做作的意思。唐文皓一邊說著一邊送梅出門,梅紓雲趁著唐文皓轉身的那一瞬間,悄悄地將紙幣擱在桌邊。唐文皓就送著梅紓雲下了樓梯,路過底樓廚房的時候,梅感到了一種異樣的側目。這個時候已經要到了黃昏,底樓的廚房是公用的,家家都在忙著準備晚飯。梅婀娜的身影從油煙間穿過就像是留下了一個驚歎號一般。梅紓雲注意到了此時的唐文皓,耳根處已微微泛紅,在巷口辭別後,梅一個人騎著車回家,今天她沒有像往常那般急急地趕,而是騎得很慢。初冬的夜風有時也是溫和的,至少今晚的風如此。
梅紓雲和陳東平還是不緊不慢地過著細碎的日子。殷實的日子往往最會容易滋生一些虛浮、誇張且莫名其妙的念頭的。當生活中的瑣碎、煩惱都安頓好了之後,生活反而會顯出一些慵懶的氣息來。而一個心氣極高的女人是最受不得這種平庸的--其實她也許更受不了那些為生活境遇苦苦奔波的愁苦,然而此刻她被一種優裕的平庸糾纏著的時候,心中生出的不滿是很甚的。至於其它,她是想也沒想過,生活也不需要她想這麼多。
梅紓雲越來越從和陳東平的關係中體味到一種涼意。她少女時代渴望的轟轟烈烈的愛情從一開始時就注定了徹底的失望,從未發生也無所謂毀滅。於是,彼此都變得苛刻起來。梅紓雲有的時候看陳東平,覺得他真是不像大戶人家出來的,衣著之不整讓人難以忍受。梅勸了陳東平好幾次,要盡量注意衣著打扮,至少要整潔文雅一點,可陳東平是隨便慣了的,自小就沒有人束縛他,他想怎麼穿都可以,又少了讀書人的彬彬有禮,所有無論是衣著還是行為,在陳東平這裡都是不能用規矩兩個字來談的。梅是極注重妝扮的,所以她不太願意和陳東平一起出席一些場合,她覺得那種不自在是如此強烈地纏著自己。偶爾有一天的清晨,她還在床上,半睡半醒的樣子的時候,她看著陳東平又是胡亂地抓起一件外套,褲腳一高一低趿著雙球鞋出門的樣子,她的腦海裡瞬間閃出的是唐文皓那種衣著整齊到了拘謹的樣子:那件洗到了褪色的中山裝,和那件灰色的毛衣,雖然已經漏了線,還有袋口那支鋼筆。那一幕飛快地從腦海裡閃過的時候,梅覺得自己的臉頰有些微微發熱,這種感覺像是久違了,窗戶那種嬌嫩的晨光射進來,輕拂在她的臉上,她閉著眼睛享受著那種柔和,心中的那一刻是顯得恬靜如微醉一般。
梅紓雲有點意識到自己如墜入漩渦一般。唐文皓的影子像是陰魂不散地繞在周圍,讓她有一種坐立不安的感覺。然而這種感覺也不讓她驚惶,至少覺得在心底裡好像也是熟稔的,她總覺得這個人好像與自己沒有太多的陌生。近來,梅在配藥的時候經常犯錯,不是少配了一味藥就是配重複了一味藥,常常是搞得手忙腳亂。這種事情發生在梅紓雲身上就顯得有些不合常理,梅是藥店裡出了名的快手,眼快、手快且很少出錯,同事們倒也有幾個來問,是不是近來身體很不舒服,梅只能編了些理由搪塞過去。梅紓雲站在櫃台裡面,常常會不自覺地停下來環顧四周,尤其是盯著唐文皓上次來時倚的一角看,她那種莫名的盼望一直在心中燃燒著,然而現實的情況是一直未如她的願。梅紓雲反覆想起那張掛在牆上的遺像,那張有著柔和溫婉的笑意的臉,那是她的妻子,她死了,一定是這樣的!那麼,現在的他的近況到底是怎樣的呢?他妻子去世多少年了?他?梅覺得有一連串的問題在身後如浪潮般一陣接一陣推著她往深處想,有一種欲罷不能的感覺。和陳東平在一起的時候也時常如此,好在陳東平是那種極度不敏感的人,任著梅紓雲的思緒早已飄到十萬八千里遠了,他也是絲毫察覺不出來的。當梅的心裡開始騰升起這種如沐春風的,靠假想時節製造出來的暖意時,她的言行也不由自主地變得溫柔起來,這也是陳東平所歡喜的。他覺得近來的梅紓雲更符合他理想中的陳太太的形象,每天準時歸家,一個人坐在床邊看書或是織毛衣,陳東平隨意地聽聽廣播,跟著廣播哼些京劇,他們很少說話,但只要梅這樣安分地在身邊,陳東平感到從心底裡的滿足。
梅紓雲和陳東平有個孩子叫陳亮,才是四五歲的小孩,由於一直是寄放在鄉下由當年陳東平的奶媽撫養,故而和父母親的感情不是很深。當初,是陳東平的母親提出來把孩子送到鄉下去寄養的,一來考慮到梅是當慣了大小姐的人,不太會照顧人,二來是想到那個奶媽帶孩子很有經驗,還有就是梅紓雲和陳東平都要上班,陳東平的母親的身體也不好。梅紓雲對這個孩子起先也是有著很濃烈的愛的,然而她發現自己終究是個不常性情的人,連當母親的這種熱情都會漸漸從心頭褪去。陳東平對孩子倒也是歡喜的,只是他永遠就是那副隨隨便便的樣子,所以旁人是很難察覺出這孩子對他的重要性的,其實陳東平對兒子愛的濃度的確是要更勝出一籌。梅紓雲發現自從嫁進了陳家,自己的熱情就被打成了各種各樣的碎片,很難再有大片的完整的感情衝動,看著兒子,她感受最強烈的一點就是: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已經結婚六年了,六年想起來好漫長,二十歲時剛結婚的樣子彷彿就在不久遠的昨天,一晃那麼多年過去了,也不知怎麼地就過了那麼多年。回頭想想,生活好像沒有什麼大的改變,再仔細想想,又好像一切都改變了。兒子的存在,就是證明了她這幾年生活的軌跡。
這個冬天過得沉寂而冗長,對某一場景的想望被季節嚴實地捆綁了起來,彼此的不相逢就使得本來還有些鮮活的枝幹被嚴寒抽乾了汁水,變得乾枯起來。梅紓雲還保存著少女時代那種臨窗而立的習慣。孩子又送回鄉下以後,在陳東平還沒有下班,她卻已早早到家的時候,她會在窗前站一會兒。透過那種落地鐵窗望出去是一條僻靜的街,有的時候暮色已經掛下來,梅可以看到有戀人相倚在那些樹下說話,有的時候梅其實什麼也沒看見,僅是人站在那裡,放眼望去,收進來只是一片空白,安靜對於她而言也成了種享受。
唐文皓總像是在和生活這位無形的巨人進行著拉鋸戰。他之所以還沒有被拖累至死,絕對不是他的強大,而是應證了眾人所言的那一句--「上蒼有眼」,是生活憐憫了他。這些年來,這種不死不活的生活狀態維持了那麼多年,已經將唐文皓從最初的那種絕望和悲愁中拉了出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持久的折磨,如同粗大的麻繩在礪石上來回輾轉一般。唐文皓覺得自己已經變得有些麻木了。在別人的心目中他絕對是一位稱得上典範的父親,在兩個孩子唐傑和唐雯的心目中,自己的父親自然是最好的。
唐文皓是知識分子,知識分子自然是退不了讀書人的本份。所謂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這觀念總還是在的。所以,在唐文皓的心裡有一種信念的支撐:無論如何要培養兩個孩子上大學,再苦再難只要捱到那一天就算是對自己有個交待了。那是一個知識被踐踏的年代,唐傑和唐雯都沒有正規的學校去上學,靠的是唐文皓的教誨以及自己看書,唐文皓覺得即便沒有學校上課也不要緊,只要有書看就好了。為了照顧孩子,唐文皓在最拮据的時候甚至賣過血。冬天太冷的時候家裡沒有什麼取暖設備,孩子們坐著看書久了腳就發麻發冷,唐文皓就把他們的腳放在懷裡取暖。即便自己再省也要盡量給孩子吃飽穿暖。在唐傑和唐雯的世界裡,父親是絕對的權威,維繫在他們之間的不是一般的父子、父女之情,而是一種相依為命、捨棄任一方都將會是滅頂之災的感情。唐傑和唐雯在對父親的依戀裡帶著過多的尊敬,以至於失卻了普通孩子的那種在父親面前的無拘束,敬重中帶著些許畏懼,這畏懼倒也不是通常的懼怕,是早熟的孩子覺得欠了父親太多,久了就是一種壓力,藏在心底的深處,時不時會有負重感。一旦覺得稍有不懂事的地方惹了父親生氣,這種敬重中帶著畏懼的感情就會升起來,是怕父親傷心,怕給他惹來更重的負擔。
這一年是全國恢復高考的第一年,唐傑和唐雯在別人都荒廢的年代潛心讀書的功夫總算沒有白費,雙雙考上了大學,這實在是給了唐文皓一個莫大的欣喜,也證實了他的高瞻遠矚。然而歡喜過後是一種近乎絕望的心痛。兩個人考上的都是外地的大學而非本市的大學,一筆數額不小的學費、生活費和路費讓唐文皓一籌莫展。本來已是一貧如洗的他真的是不知如何面對眼前的困境。想找人述說卻也不知找誰,腦海裡流水一般地淌過些朋友,可很快就溜走了。驀然間,他想到了梅紓雲,就在想到這三個字的一瞬間,唐文皓感到有一種安全感,甚至有一些暖意在心中騰升起來。
再度的相逢還是在藥房裡。
快要到下班的時間了,唐文皓出現在店堂裡,依舊是洗到了褪色的中山裝,人好像更憔悴了些。梅紓雲怔了一會兒,眼看著唐文皓迎上來,倒覺得有些恍惚。她是很久不想的了,忘是沒有忘,但仍擱在心底,只是不常記起罷了。藥房裡的人逐漸散去,唐文皓和梅紓雲也一起退了出來,兩個人一起沿街走著,梅的車推得很重,聽著唐文皓很吃力地將那些欲言又止的話大致說清了,心裡感到很壓抑。梅立刻想到的就是怎樣幫他,心裡盤算著,嘴上一時不知如何開口,怕傷了唐文皓的自尊。一個久違了的重逢就這樣輕描淡寫地過去了,它的全部意義都是為了以後,對於今天而言,唐文皓潛意識裡一種渴望,那就是點燃了一份幾乎要湮沒的情意,一切的一切都將重新開始。
梅頓時感覺到生活有了新的熱望,她終於在死水一潭的日常生活裡找到了一個興奮點,可以糾集起身上所有的興奮去做一些事,而這些事又是為了唐文皓,心底裡有些隱隱的滿足。梅想著如何幫唐文皓出主意,至於需要用的錢是早準備好的了。她想對唐文皓說:就讓兒子唐傑去念大學吧,總得留個孩子在身邊照顧,把女兒留在身邊總是比較貼心的。這種籌劃就無時不刻地縈繞在她的腦子裡,甚至當陳東平與她親熱時,她都不自覺地走神,她好像雲絮般輕乎飄走了。
梅把要給唐傑出遠門的東西以及所需的學雜費一併交到唐家時,唐文皓倚在桌旁的那張凳子上,臉色蒼白,吸著煙,手依舊有些微顫。
老唐,不是我不想幫唐雯,我是想你應該留個女兒在身邊照顧你,我看她在這兒念中專也挺好。
唐文皓的嘴角動了一下,手拽著梅的胳膊,一個字也未吐出來。
你到底覺得這好不好,要是你還想讓唐雯走也可以,這點忙算不得什麼的,我只是想你要多想想自己,照顧自己。
唐文皓感到全身的力氣彷彿頓時被抽去了一般,連說聲「謝謝」的力氣都沒有了。
梅,梅--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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