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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蘭花手


  我抓住他那只「蘭花手」,溫柔、甜蜜地叫了一聲「親愛的」。

  回到澳洲後,我開始四處找工作,沒有什麼令自己滿意的事可做,但我急切地需要一份收人,這趟英國之行讓我幾乎山窮水盡,在沒有太多選擇的情況下,我找了一份在麥當勞做收銀員的工作。

  最讓我煩惱的是,一個月的休假使我體重急劇上升。許多過去穿著合體的衣服,現在居然要費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套在身上。有些甚至連扣子和拉鎖都合不攏。每天洗完澡對著鏡子望著自己那鼓出的小腹和粗壯的臂膊和大腿,讓我真恨不得將面前的鏡子砸個粉碎。

  我決定為自己制定一套減肥計劃,並準備重新回到健身房鍛練。

  首先,我要從飲食上下工夫。我為自己寫了長長的一個清單,註明可吃的食品名稱帖在廚房的牆上。不可吃食品的第一項就是奶製品和冰淇淋。我從小就喜歡吃甜食,至今都無法改掉這個不利於健美的壞習慣。

  這一次我真正體會到在澳洲減肥人士的淒苦。走在大街上和商店裡,冰淇淋,甜品店一個接著一個,打開電視,各類食品廣告也竟相爭艷將減肥大軍的部分薄弱者的意志摧垮。我每天都要面對這些接踵而來糖衣炮彈的攻擊。有幾次,我險些堅持不住,想放棄這種與自己過不去的自殘行為。

  喬又出現了,他看上去春風得意,喜氣洋洋的。一見面我就大聲說道:

  「你最近是不是有什麼艷遇?怎麼這麼興高采烈的。」

  他眼睛瞇成一條縫,神秘地對我說:

  「我最近去了趟菲律賓,小發了一筆。」看他那比過去更鼓的肚子,我知道他沒有騙我。

  「你這小子真是個鬼靈精,出國一趟就能小發一筆,而我這一趟回來,就已經債台高築了。能不能給我傳授一下你發財的經驗,我也想學學。」我迫不及待地催促著。

  他慢條斯理地點燃一支香煙,那瞇成縫的眼睛已經近似於閉上,並長長地吐出一條煙柱,這才慢吞吞地說:

  「這是商業秘密,不能對你說。萬一你要是受雇於什麼人來向我刺探情報的話,那不斷了我的後路。」

  我大笑著在他後背狠狠拍了一巴掌。

  「還真沒看出來,你原來是這麼講商業道德的人,實在不像。」

  他也笑嘻嘻地對我說:

  「還不僅如此,我還是一個非常溫柔體貼的男人,走吧,我請你去吃冰淇淋。」

  「冰淇淋,」聽到這幾個字我的口水都快流下來了,眼前出現了那五顏六色的冰淇淋球,上面再澆上鮮紅色的草莓汁。太誘人了!

  「我們去邦德海灘,那裡的冰淇淋非常好吃,我每次從那兒過都要買上一個。噢,對了,那裡做的『BananaShip』(香蕉船)也很好,可做得太大,我一個人吃不了,我們倆個可以Share.(分吃)。」他還在喜形於色地說著。他這張嘴有時真招人討厭,我恨不得衝過去把他的嘴堵上,可我心裡不得不承認,他講的這番話對我的誘惑力太大了。

  「哎,怎麼樣?去還是不去?」看我不答話,他有些不耐煩了。

  我使勁嚥了口唾沫,咬了咬牙說:

  「今天是週末,我們可以去海灘曬曬太陽。冰淇淋就免了。」

  「為什麼?」他疑惑地望著我,簡直不敢相信世界上居然還有不喜歡冰淇淋的人。

  「我在減肥。」我小聲嘟囔了一句。

  「減肥?減哪一塊的肥?你哪裡有肥?」他像看稀有動物那樣望著我。

  「對!」我堅定地回答:「不僅我要減,你也應該減肥。人胖了會對身體有害的。」

  「我胖嗎?」他望了望我,又摸了摸他自己那個略顯臃腫和鬆軟的身體說:「我覺得我不太胖呀。」

  「不太胖?咯咯咯!」我笑得前仰後合,「都快趕上日本相撲隊員了,還好意思恬不知恥地說不太胖。」

  他讓我笑得有點不好意思。使勁吸了幾口氣,將肚子往裡收縮住,又用手摸了摸:

  「還不是那麼惡劣吧?」

  「不,我現在要對你強行管制,從今天開始我們倆一起減肥,就這麼決定了。」

  他沒再說什麼,也不知是不是願意接受我的「軍事管制」。

  我們開車來到邦德海灘,海灘上的人真多!許多人帶著孩子在這裡野餐和曬太陽。我們馬上在沙灘上找了塊地方坐下。離開潮濕、陰冷的倫敦,我終於發現澳洲的陽光是那麼迷人和可愛。

  「我去買些水來喝,你在這兒等我一下。」還沒容我說話,喬已經向遠處一排小店跑去。

  我坐了一會,忽然想起應該告訴喬不要給我買甜飲料,因為減肥,我只喝礦泉水。

  我來到海灘旁邊賣飲料的小店,不見喬的影子。我走到店外四處尋找,忽然發現他站在遠處冰淇淋店門前,一手拿著兩瓶可樂,另一隻手舉著一個已經吃掉一半的冰淇淋正狼吞虎嚥地往嘴裡送著。

  「喬!」我大叫一聲,佯裝生氣。

  他一驚,手裡的冰淇淋險些掉到地上,他慌張得東張西望。終於看到遠處的我。他先是面紅耳赤,緊接著就嘻皮笑臉地走過來,故作鎮定地說:

  「我這是為過去的飲食習慣劃個句號,送走過去並迎來新生活。總該有個表示才能堅定信念。」

  這傢伙真能胡攪蠻纏,強詞奪理。我是又恨又氣,哭笑不得。

  「算了,我不管你了,還是把你留給你未來的老婆來管吧。」我失望地對他擺擺手,大步向海灘走去。他愣了一下,幾步小跑追趕上走在前面的我,滿臉堆笑地說:

  「你別不管,難道你忘了下輩子你是我的老婆,這事你還非管不可。」

  我被他逗笑了,真拿他這人沒辦法。

  坐在鬆軟的沙灘上,望著蔚藍的大海,我總在想:海洋另一方是哪裡?平靜的海面下的世界此時此刻會是什麼樣?宇宙大自然裡有那麼多的未知數,就像自己的未來一樣,虛無飄渺,沒有答案。

  「我喜歡悉尼。」我像是對喬又像是對自己說。

  「你會在澳洲住多久?」

  「我不知道。但我正在考慮也許過幾個月回巴西去。」我面無表情,眼睛始終注視著大海。

  「為什麼不留在澳大利亞?」如果長期生活在這裡,你會愛上這兒的。」

  我搖了搖頭,什麼都沒說。

  「是不是身份問題?」他試探性地問道。我點了點頭,還是沒說話。他會意地一笑,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一副很仗義的樣子說:

  「別放在心上,讓我幫你想想,總能找到一個解決的辦法。這事包在我身上。」我半信半疑地望著他,但我知道,他不是個說大話的人。

  一星期以後,喬打來了電話。

  「下班後我去見你,有事和你談。」

  晚飯後,我們在我家附近的一家咖啡館見面了。他開門見山,直接了當:

  「我又為你重新找了一位『如意郎君』,別激動!這一次你非同意不可。」

  我不想打斷他的話。他喝了口咖啡、點燃一枝香煙,繼續說著:

  「是我們公司的一位推銷員。叫克雷格,單身,32歲,你必須和他住在一起,這樣的話你就可以永遠留在澳洲了。」

  「可我不想……」

  他打斷我的話:「等等,你別說話,先聽我說。我的意思是,你和他合租一個公寓,不是真的同居,兩年以後你就可以合法留在澳洲,到那時你也可以搬出那套公寓。克雷格人非常好,我已同他談過,他也願意幫助你,並且不要任何報酬。這簡直是天上飛來的好事。如果你不願意的話,那你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可我擔心的是,男女長期共處一室,誰知道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那我不是很尷尬嗎?」他對我詭秘地一笑,眼睛又瞇成了一條縫兒:

  「這些我早就為你考慮到了,我怎麼能讓我未來的老婆受一點委屈呢?」不必擔心,克雷格是同性戀,對女人沒有一點兒興趣。就算是你想勾引他也將是徒勞。」他笑得那麼開心,並為自己的聰明才智而洋洋得意。

  「可我該怎麼做?」我問道。

  「我先讓你們倆見見面,找找感覺。然後辦一個象像樣一點兒的Pany(晚會),請幾個好朋友來參加,以證明新生活的開始。以後的事我再慢慢告訴你該怎麼做。」他說得有條不紊,頭頭是道,讓我無話可說,只是不住地點頭。

  幾天後,在喬的安排下,我終於和我未來的『老公』克雷格見面了。

  他穿著一身筆挺的西裝,一米八零的個子,身體不是很寬大,長得溫文爾雅,講起話來也是慢條斯理的。他可以算得上是位有型男士了,我怎麼也想不透他會是同性戀。

  我們認真為party做了周密的安排,最後決定在我加入的那家俱樂部裡舉辦。因為我是會員,價格相對要比其它地方便宜很多。我和克雷格約定兩天後一起去那家俱樂部預訂房間和飯菜。

  分手時,我對克雷格說:

  「一切辦妥之後,我帶你去北京玩,一切費用我來承擔。」

  他興奮得眼睛放出光,兩隻手在胸前不停地搓著,但始終慢悠悠地說:

  「就算是不去中國的話,我也一定會幫你的。」

  我按照約定好的時間,和克雷格一起來到了這個大型綜合俱樂部。

  這裡是會員制,每位會員全年的年費只有十澳幣,相當於人民幣五十多元。俱樂部裡包括游泳池,桑拿,健身房等多種體育設施,並且免費供會員使用。還有一個大型供人們賭博的大廳,裡面都是些熱愛打老虎機和賭馬的人們。俱樂部還有咖啡廳,酒吧,電影院,劇院以及三個中、西式餐廳,還有幾間大小各異的會議室供會員使用,我們準備租用最小的那間。俱樂部將提供自助餐和服務生,費用將按人頭計算。

  克雷格今天看上去顯得十分疲勞,眼睛無精打彩地好像隨時要打瞌睡,鼻子不停地一下下抽搐著。

  「你病了嗎?」我關心地問道。

  「是的,我感冒了,而且非常的厲害。」他微微笑了笑,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不過沒關係,我已經吃過藥了,過幾天就好。」

  「多喝水和吃維生素C。」他點了點頭,便跟在我的後面走進了餐飲部經理辦公室。

  經理是一位四十歲左右,講話帶有濃重的英國口音的中年人。他的臉長得很慈祥,一見面就給我留下一個好印象。

  我們向他說明了來意,他笑咪咪地望著坐在他面前的克雷格和我,發自內心地說:

  「恭喜你們即將開始新的生活,我一看就能感覺得到,你們是很般配的一對兒,可以說是郎才女貌。」

  克雷格是個容易感動的人,聽了這番話,他居然假戲真做地說:

  「能有克裡斯蒂娜這樣的女人是我的幸福。」他戲做得有些過了,以至於有點兒手舞足蹈。在他抬起手的那一剎那,我機警地發現他的手習慣性地擺出女人愛做的「蘭花手」的手式,再笨的人也能看得出來,這不是一位純粹的男人。我怕被面前這位經理看出破綻。慌忙一把抓住克雷格的那只「蘭花手」,溫柔、甜蜜地叫了聲:「Dedilng」(親愛的),然後假裝多情地將他的那隻手放在自己的大腿上。

  我不知那經理是真的沒看懂還是佯裝不知,他臉上始終掛著那善心的微笑。

  「非常遺憾的是:小會議室全訂滿,只能等三個星期以後才有空,不知你們是否能夠等待?」

  「沒問題,請幫我們訂三星期以後的第一個星期六。」我說。

  經理坐到電腦前劈裡啪啦地打著,幾分鐘後他轉過身對我們說:

  「全訂好了,如有變動隨時給我電話。」他遞上一張名片,我和克雷格起身離開的時候,我始終緊緊地拉著他那只令我窘迫的「蘭花手。」

  接下來的時間就是等待。我將此事告訴了身邊的好友莉莉和海倫,她們倆無比興奮。莉莉說:

  「不管是真是假,也意味著您即將開始新的生活,也是件值得我們海峽兩岸舉國歡慶的事。」

  海倫是位福建姑娘,心直口快,心地善良,講起話來聲音粗得像個男孩子,可心腸好得幾次都令我感動得落淚。她更是鄭重其事地對我說,她要替我的「老公」為我買一個訂婚戒指送給我,以表示她對我未來生活的期望和祝福。

  週末,兩個人拉我去逛商店,說是要幫我選購一件party上穿的漂亮的禮服;我在她們倆的煽動下,和她們一起不辭辛勞地走出一家商店的門,又鑽進另一家,半天的時間過去後,我們幾個人都已精疲力盡,不過,值得欣慰地是:我們每個人都買了一件令自己滿意的psrty禮服。

  兩個星期過去了,在這當中,我沒有見克雷格,但我們時有通電話,好像朋友一樣地聊天。他甚至問我希望他Parly那天穿什麼衣服。只要一提起要去中國,他就興奮得像個孩子。

  「你為什麼不結婚?」我問

  「因為我不可能愛上哪一個女人。」他直率地說:「女人對我來說沒有任何吸引力,但我願意和她們做好朋友。」

  「你父母知道你是同性戀嗎?」

  「當然知道。」

  「他們沒有什麼異議嗎?」我繼續追問著,因為這對我來說太不可思議了。

  「剛開始有,父母把我趕出家門。後來我同他們長談了一次。現在他們完全接受了這一切,我們不再爭吵,並和睦地相處著。」他們很愛我,一提到他父母,聽得出來,他的聲音變得十分溫柔。

  「你有同性的愛人嗎?」我小心翼翼,盡量不使用「性夥伴」這個可能會令他不愉快的詞。「有,我們在一起幾年了,並且很相愛。」他非常肯定地說。他的話讓我感到更加迷惑。

  這天晚上,喬來到我的住處,讓我奇怪的是他沒有事先打個電話就突然撞人,讓我預感到一定有什麼嚴重的事情發生。

  他表情嚴肅,沒有了笑容,這可不太像是喬的風格。他一屁股坐在沙發上,還沒等我發問,他就先開口了:

  「告訴你一個非常不幸的消息。」他語氣沉重,我的心揪在一起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我屏住呼吸,大氣不敢出,等著聽下文。「克雷格得了艾滋病!」

  「這怎麼可能!」我一下子從坐著的椅子上跳了起來。

  「千真萬確!我今天去公司才聽說的,他已被公司解雇。真可惜,他是那麼好的一個人!」喬一臉悲愁,就差下半旗致哀了。

  我腦子裡突然閃過那天我和克雷格一起去俱樂部時他鼻子一下下抽搐的情景,當時他誤認為自己患了感冒,現在看來那是艾滋病的先兆。

  望著一向樂觀的喬,現在也在那裡唉聲歎氣,我心裡更是七上八下,不知該如何是好。

  「明天你給俱樂部打一個電話取消Party。」喬萬般歉意地說:「我原本想做件好事,可不曾想卻幫了倒忙,真抱歉!」

  「別這麼說,這些都是小事,我真為克雷格感到惋惜,他心地那麼善良。」我充滿悲哀地說。

  喬無意在我那裡久留,看得出他心煩意亂,匆匆離去。

  我拿起電話,撥通了克雷格的電話。

  「哈羅?」傳來一個沙啞帶著哭腔的聲音。

  「克雷格嗎?我是克麗斯蒂娜。」我強打著精神希望自己聲音聽起來不那麼傷感。我停頓了好一會兒,不知道自己往下該怎麼說。

  「克麗斯蒂娜,我也是剛剛拿到化驗單,實在對不起,幫不了你了。」他的聲音哽咽,並不停地咳嗽。

  「別放在心上,你目前最主要的事情是抓緊時間治病,不要去管其它事情,有什麼需要我幫助的,就隨時找我,任何時候我都將永遠是你的朋友。你自己一定要堅強,別被病魔打倒。」我的喉嚨被一個硬疙瘩堵住,再也說不下去了。

  幾天以後,我又往他家打電話,沒有人接,我猜想他大概是去醫院了。在這以後,我一直試著撥打這個號碼,就再也沒有人接過,又過了幾個月,我被告之這個號碼已不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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