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帶皮的豬肉上練扎針,終於練出了自己的診所,並如願以償當上了一名針灸師。
自從那次中國大使館的酒會之後。我一下子結交了不少的中國朋友。一位北京姑娘文小姐,畢業於北京醫學院,在國內曾當過醫生,現在巴西利亞的一家高級療養院做針灸醫師。一對廣東來的李先生和太太,他們開有一家中餐館,移民巴西有十多年了。顧醫生一家是最新的移民,也是發展最快的,他的精湛的醫術,贏得了當地人的認可,所以他的診所每天都是門庭若市,如不事先預約的話,至少要等上一個多小時才能排上號。我父親會針灸,小時候,一遇上有什麼不舒服,父親就為我做針灸治療,每次都很有效。沒事的時候,我就喜歡翻閱父親的那些醫學書,雖然深奧,但有趣。我從小對醫生就懷有無限的崇敬,總希望長大了自己可以做一名醫生,可惜我的父母為我選擇了去做一名藝術家。
一天,在與顧醫生的閒聊中,他忽然對我說:「我覺得你可以學學中醫,將來自己開一家診所。」
「我?我行嗎?」我懷疑地問。
「怎麼不可以,你這麼聰明,一定可以學出來,我可以教你。」他很有信心地說。
「那應該怎麼學啊?從哪裡開始呀?」我問道。
「這樣吧,從明天開始,你每天花半天時間到我診所來,到時我會告訴你怎麼做的。」
「好吧!」我肯定地回答。
當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穿上了白大褂兒,真的成了一名醫生,耳邊不斷地聽到有人在叫著:「董醫生!董醫生!」醒來的時候,我差一點以為這一切是真的,看看身上,並沒有穿什麼白大褂兒,還是那件花花的大褂兒睡衣。
我安排好店裡的事務,就興沖沖的開車向顧醫生的診所駛去。
診所的面積並不大,外面一個廳放著幾張沙發,已經坐滿了等候的人。他們有的在看雜誌,有的在看電視,一張小桌後面坐著笑容可掬的顧太太,她給人留下的第一印象就是和善,可信任。她在那裡負責接聽電話和接待前來就診的病人。看到走進來的我,她會意地用手向房間裡指了指,示意讓我進去。裡面只有兩間房,每一間裡都放著兩張治療床,床上鋪著白白的床單,牆上掛著幾張巨幅人體經絡圖。四張床都已躺上了病人,每個人身上都插滿了針。顧醫生對我問了聲好,接著就嚴肅地對我說:「你先去隔壁房間換上一件白大褂幾,這是規定。」
我乖乖地換上了自己做夢都想穿的白大褂兒,又回到治療室。一個病人趴在床上,背部和腿上都是針,顧醫生正在給病人起針。看到我已按規定穿好了白大褂,他滿意地點了點頭,並開始用中文同我講話:
「快來,幫我一塊兒起針。」
「不,我不敢。」看到那些插在人身體裡的銀針,我碰也不敢碰。
「這有什麼不敢的。」他聲音有些提高:「又沒讓你扎針。記住,向垂直的方向快速一拔,就可以了。」接著他又特意叮囑了一句:「切記,一定要快。只有速度快病人才不會感到疼痛。」
我兩手抖得要命,幸好病人是趴著的姿式,看不到我那慌張的樣子,否則我可真的會有麻煩。
我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鎮定了一下情緒,手指捏住了針的上端,兩眼一閉,「噌」的一下。我睜開眼一看,銀針已經完全拿在了我手裡,病人紋絲不動,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我心花怒放。真想大叫,顧醫生微微笑了笑:
「不難吧。就這樣,繼續來。」
接下來的幾根針,我似乎有信心多了,取得也很順利。
以後,每次去診所,顧醫生一邊為病人治療,一邊耐心地為我講解什麼是經絡和穴位,針對不同的病症採用不同的治療方法以及它們之間的關係,並搬出一摞厚厚的書籍讓我拿回家裡閱讀。什麼《中醫理論》、《人體經脈學》、《解剖學》等等。
我的生活就更加繁忙,除了照看小店的生意,每天還要開車二十公里去顧醫生診所學習,晚上回到家裡還有一大堆醫學書等著我去讀,我根本無法抽出時候去料理家務事,所以,我家裡不得不請了一個女傭,名叫娜伊。她三十七歲,家務事做得很好,又很有責任心。最主要一點,她喜歡小動物,當時我家裡養有三隻狗:菲菲、莉莉和冰冰,還有一隻會說話的鸚鵡,叫乖乖,這也是我必須請女傭的原因之一。娜伊最大的毛病就是愛喝酒,但好在她工作的時候從不喝。我家後面有兩間傭人房,娜伊就住在那裡,並且,我們之間相處得很融洽。
經顧醫生幾個月的耐心指導,我對中醫有了初步的認識和瞭解,顧醫生讓我開始練習扎針,他給了我幾根針,我問道:
「在哪兒練?難道在我自己身上練嗎?」
「對,但不是現在,首先你要先在帶皮的豬肉上練。」他說。
「豬肉?」我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獸醫。
我在肉店買了塊豬肉,試著往豬皮上進針,進不去,我連試了幾次,還是不行,針已經被我扎彎了幾根,我仔細檢查了一下我的「豬肉病人」,發現皮太厚,又硬,一定是一頭老豬!我又跑回到肉店,重新選了一塊皮比較軟的肉,我腦子裡把顧醫生講的所有進針要領前後想了一遍,這一次銀針在我手好像變得很聽話了,不費任何力,就穿透肉皮,深深的扎進那塊豬肉型,就這樣,我一遍遍地紮著,捻著。直到把那塊肉扎得百窟千瘡,我才停止。
接下來是要在自己的身體上練習進針,這一次可不像在豬肉上練那麼軟松。我準備先拿自己的大腿「開刀」,我把銀針捏得緊緊的,下了幾次決心,還是不忍下手。
我給在療養院當針灸師的小文打了個電話。
「我正在練習在自己身上扎針,可我實在下不去手。」我萬般無奈地說。
「沒人能幫得了你。」她的聲音很平淡,一副不以為然的聲調。「我總不能幫你在我自己身上試呀。」
聽到這裡我「撲哧」一聲笑了,心裡頓時覺得鬆弛了些。
「告訴你一個辦法吧,把自己身上的肉當成那塊帶皮的豬肉,你就下得去手了。」她輕描淡寫地就結束了電話。
「對,我現在是在給那塊豬肉扎針。」我就這樣」遍遍地對自己說著。
銀針又一次拿在了手裡,我在腿上擦了些酒精,對準了穴位,深深吸了一口氣。快速準確的將針紮了下去,沒有任何的疼痛感,整條腿彷彿觸了電似的,酸酸的,脹得直發麻,我知道,這就是有針感了,「萬事開頭難」,只要這第一針順利,就增強了我的自信心,這下我的情緒來了,不斷在自己身上的不同穴位紮著。
這天我照舊來到顧醫生的診所,診所裡依然那麼多人,顧醫生正在向一個中年女人詢問著病情,看到我走進來,他將那女人的病歷給了我,上面已經寫明是坐骨神經痛,這是巴西人的常見病。大部分居住在巴西利亞的人,都是在政府機構工作,因長期坐辦公室,他們的常見病基本上都是頸椎、腰椎和坐骨神經痛。巴西人對中國的中醫似乎有一種絕對的信賴,可能是因為兩國相距甚遠,早年交往也不多,所以,他們認為一切來自中國的東西都是好的。尤其是他們對人參的崇拜,認為它是治百病的靈丹妙藥,並盲目地相信人參能夠提高男性性功能,以至於對中醫也充滿無限的好奇和神奇色彩。
「你來處理一下這個病人吧!」顧醫生用命令的口氣說。
我鎮定地拿起幾根針,判斷好穴位,準確無誤地紮了下去,顧醫生滿意地點了點頭,輕聲地在我耳邊說了聲:
「扎得不錯,你可以出師了,看得出你在家沒少練。」
我心裡感到甜甜蜜蜜的,過去我一直以為在別人身上扎針一定比在自己身上扎更緊張,在我給病人下針的那一剎那,我才真正意識到,我所紮下去的部位,只是某個身體的一部分,它與我並不血脈相通,我想到的是如何更好地改善這些肌體的不適,這將不存在任何私人感情色彩!所以,我能夠從容、鎮定地對待這一切。
又是幾個月的實習,我的「醫術」也大有長進,在顧醫生的嚴格指導下,我也基本上能夠掌握一些臨床經驗,為了讓自己能夠更加嚴格系統地瞭解中醫,我決定專程回北京,去北京中醫研究院繼續深造。
我參加了三個月一期的全日制全國高級針灸班,班上一共三十多人,大部分來自全國各大醫院的中醫師,在他們中間,我是一個半路出家的「蒙古大夫」。三個月的課程十分緊張,我是在下飛機的第二天就直接去學校報到和上課。因為時差的關係,第一個星期,我腦子裡一直是昏沉沉的,以至於我必須靠大量的咖啡為自己提神。我幾乎沒有時間陪我多年不見的父母、姐妹,更沒空上街逛逛,去領略久違的北京的新風貌,我一頭鑽進這繁重的課程裡面,沒有給自己絲毫喘息的機會。直到課程結束的最後一天,我終於興高采烈地拿著學院發給的證書回到家中,同全家人吃了一頓團圓飯,因為第二天,我就要返回巴西了。我心裡惦記著我那小店,雖然走前我已把一切都安排妥當,可我始終放心不下,我也想念桑塔那,更加掛念我那幾隻小狗和鸚鵡,它們就像是我的孩子一樣陪伴我這麼多年。這也是我第一次深深地意識到,巴西已經是我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已經真正把它當做自己的家了。
匆匆地回北京,又匆匆地離去,自己大概已經適應了這種來去匆匆的生活。父母沒有怪罪我,這讓我十分感激和欣慰。
回到巴西以後,我就開始為開診所做準備。先是找地點,這並不難,報紙上出租廣告多得要命,我不費太多周折,打了幾通電話,看了兩三處地點,一個星期裡,我就選中了一套帶庭院的房子,離我商店又近,步行只需5分鐘。它很符合我的要求,一個大廳用來做接待室,三間並排的房間,一間做診室,二間做治療室,整個房屋很乾淨,牆壁潔白象新刷過的。我只需將外面的鐵門和鐵欄杆油成白色,因為有了上一次給小店刷油漆的經驗,這一次,我自己動手就更是不在話下。
接著就是辦執照,過去,我以為辦這類執照一定很難,為此,我專門請教了顧醫生。
「不難,你只要帶上你的身份證,巴西認可的中國學校的文憑,帶上些錢,也不多,合200美元就可以了。」他輕鬆地說。
「大約要等多長時間。」我問。
「快得很,當時就可以拿到執照。」接著他又補充了一句:「別忘了,開業前請衛生檢驗部門去給你做一個檢驗合格證明,就萬事大吉了。」
「可這是醫療診所,不會就這麼簡單吧?」我始終懷疑地問道。
「這你就不懂了,在巴西,中國的針灸並不屬於醫學範圍之內,而被視為中國的一門傳統技術,所以,一定記住,你不是醫生,你是一名針灸師,你可以給病人做治療,但絕對沒有處方權,否則你會吃官司的。」他怕我不相信就加重了語氣:「這裡一位香港來的針灸師,為病人開病假條,被政府發現,至今還為此而受著懲罰。」
「怎麼懲罰?」我很想知道。
「十年之內不許入籍。」他的面孔很嚴肅。
「好,我會注意的。」我誠懇地點了點頭。
我的診所終於如期開業了。我請了一位巴西姑娘琳達做接待員,開業前,我在當地報紙上做了整整一個星期的廣告。開業的第一天,我心裡七上八下的,檢查了診所裡的一切,生怕有什麼疏忽。最讓我擔心的就是沒有人來,但我也做好了空等一個星期的準備。大約上午10點半左右,門外傳來了腳步聲,一位20幾歲的巴西姑娘走進來,我熱情地迎上前,她笑咪咪地坐在了琳達對面的椅子上:
「我的頸部經常疼痛,已有二年多,聽說針灸可以治療,所以,我想咨詢一下。」
我為她做了頸部檢查。
「你工作時是否經常使用一個姿勢?比如說,打電腦?」
「對,我是搞電腦的。」她肯定地回答。
「因為長期保持一個姿勢。所以,對你的頸椎造成輕微的壓迫和損傷,但不必擔心,你只需扎幾個療程,就會好的。」
她喜出望外:「我今天可以開始嗎?」
「當然可以!」我更是喜出望外。
「但是……」她的臉上流露出一絲疑惑,「我擔心你們用的針
現在愛滋病這麼多,我當然明白她的意思:
「別擔心,我們這裡每個病人用的針都是分開的,結束時,你將針帶回家,下一次來時再帶來,這樣就可以做到萬無一失。」
她放心地舒了一口氣,迫不及待地說:
「那我們現在就開始吧!」她就成為了我的第一位病人。僅僅經過兩次治療,她的疼痛已得以緩解,又經過一個階段的鞏固治療,她的頸椎病完全好了。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第一天開業,我就接待了七位病人,這是我完全沒有想到的。
慢慢地,我的病人越來越多,他們來自不同的國家和不同的階層。有些甚至成為我的好朋友。
這天,印尼大使館的大使阿立克斯邀請我去他使館參加酒會,他是我診所的「長期病號」,也是我的好朋友。是一位思想活躍、熱愛音樂的大使,自己會彈一手好鋼琴。
在酒會上,阿立克斯無意中問我是否會彈鋼琴,我默默地點了點頭,他靈機一動,把我帶到了大廳一角的那台YAMAHA三角鋼琴前,對所有的來賓宣佈:
「各位女士們,先生們,讓我向大家介紹一下,我的針灸醫師克麗斯蒂娜女士,她是一位來自中國的出色的針灸師,今晚,她將在此為大家演奏一首鋼琴曲。」
我坐在鋼琴前,眼前彷彿出現了軍藝的小琴房、歌劇院的排練室、京倫飯店的西餐廳以及舞台上的燈光和那麼多的鮮花掌聲……一個個音符在我的手指尖下飛快地流過,動人的音樂飄蕩在大廳的每一個角落,全場鴉雀無聲,每一個人都在專注地欣賞著,直到我最後一個音符結束,響起了熱烈的掌聲。許多人圍坐在我的周圍,對我的琴藝讚不絕口,我聽到旁邊一位先生無限感慨地對他身邊的女士說:
「真是太不可思議了,一位中醫師居然鋼琴彈得像專業演奏家一樣,太神奇了。」
我差點笑出聲來,心裡默默地說:
「你哪裡知道,彈鋼琴才是我的專業,中醫也僅僅是副業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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