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會平同志的短篇小說《尋找》,在廣大讀者特別是青年中反映強烈,意見紛壇:有的說作者是青年的知音,作品畫出了他們的靈魂;有的則以為作者和當代青年隔了一堵牆,對他們的生活作了不真實的反映。一篇小說,能引起這樣廣泛的關注,這對於作者應該說是一種安慰、一種鼓舞,因為作者可以借此瞭解社會上的看法,從中吸取營養,使自己成熟起來。
文學藝術是人類靈魂的一面鏡子。雕塑人的靈魂,改造人的靈魂,通過干預人的靈魂來干預生活,肯定真、善、美,否定假、惡、丑,這是文學作者的神聖職責。我們知道,魯迅在舊中國寫小說,力求寫出「沉默」的「國人的魂靈來」,目的在於「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今天的作者,置身於新的時代,雕塑向四個現代化進軍中的人的靈魂,是為了提高人民的精神境界,培養社會主義一代新人,催人奮然而前行。《尋找》從培養社會主義新人的願望出發,寫了一組人物,通過日常生活中人與人之問關係的描寫,從各個方面觸及了人的種種靈魂,告訴人們:要面對現實,振奮精神,「為中華民族的崛起而獻身」。應該說,作者的這種努力是值得肯定的。
作品用第一人稱觀察點來敘述,透過女主人公小亮的眼睛來看現實,看周圍的人和事。小說一開頭,就說:「我算是嘗到了閒居的苦味」。看來,這一句話定下了作品的基調。固然,它有自己特定的內容,指的是小亮下鄉十年後調回南京等待分配時的心境,可是從整個作品看來,它也表現了小亮對人生、對現實矛盾的一種淡淡的哀愁情緒。十年,在歷史的長河中只是一瞬間,可在中國這塊土地上,卻是滄海桑田,一切都起了巨大的變化。對小亮來說,往日的朋友、熟人都不見了,周圍的一切事物她都是這樣的陌生。她感到莫名的孤寂,嘗到人生的苦味。她皺著眉頭,冷靜地思考著人生,一方面苦苦地回憶往事,一方面又熱切地「尋找」現實的道路和人生的真諦。小說題名「尋找」,確有深意在焉。
我們的時代,是一個新舊交替、除舊布新的時代,我們正處於一個新的歷史時期中。小亮這個年近三十的青年女性,在各方面部比較成熟了。看來,這是時代給予他們這一輩人打下的印記。她有自己歡樂的童年,也經歷了十年動亂,看到了那個瘋狂年代的全過程。她帶著痛苦的教訓,冷靜地思考著一切。她回顧自己當少先隊員時的美好歲月;回顧在紅衛兵隊伍裡的日日夜夜。她思考著自己的父親——一個有四十五年黨齡的老幹部的人生哲學;她思考著妹妹小妞這一輩和自己不同的生活命運、生活態度。就在這些「回顧」和「思考」中,我們看到小亮是一個有著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在不斷探求中前進的青年。她並不是靠「回憶」過生活的冥想者,而是一個立足於現實,對革命前途充滿信心的有理想、有作為的青年。
十年動亂,是小亮想得最多最深的一個課題。她想,「我們不顧性命追求、捍衛的是什麼?是真、善、美。可是到頭來卻是一場大騙局」。它給青年一代帶來的傷痕是深重的。她也想,這個大騙局的參予者、受害者——老紅衛兵中間,的確有人從此看破紅塵,沉淪下去,有人甚至變成了敗類危害革命,但也很有一些真誠的革命者。他們「熱愛黨,熱愛領袖,追求進步,崇仰真理」,站到紅衛兵的戰旗下。嚴酷的現實鬥爭,使他們感到林彪、「四人幫」的「造神論」的虛偽和凶殘,敏感到這是一個騙局,自己上了當。但是,他們並沒有從此沉淪下去,而是尊奉人民的指令,抱著以身殉國的決心,參加了轟轟烈烈的「四五」運動!小亮心目中的喬曉陽,就是這一群真誠的革命者的代表,丹柯式的英雄人物。正是這個喬曉陽,開始像一個宗教徒那樣,以十分虔誠的心,「狂熱地」堅信別人對一切是非曲直的判斷,投入「反修防修」的戰鬥。接著,從自身痛苦的教訓中,刻苦地學習馬列,冷靜地面對人生,作出自己的判斷。後來,他因參加「四五」運動而入獄,出獄後,又走上了抗擊越南侵略戰鬥的第一線。喬曉陽的道路,從狂熱開始,而冷靜地思考,而投身反對「四人幫」和保衛祖國的戰鬥,這正是青年一代所走過的戰鬥道路。喬曉陽這個人物在作品中雖然並未實寫,但可以看出作者在他身上傾注了自己的理想和激情,是把他當作「思考的一代、戰鬥的一代」的傑出代表來寫的。的確,這樣的人是我們時代青年的脊樑,是可以信賴的,祖國的未來是屬於他們的。小亮對喬曉陽的讚美,不僅在於肯定他真誠地參加紅衛兵運動,更重要的是讚美他懷著一顆為革命獻身的赤誠的心,敢於從自身的痛苦的教訓中堅定地走向人民的獨立思考精神。因此,她尋找喬曉陽,不只是因為他是自己的情侶,更重要的是她要象喬曉陽一樣永遠生活在人民之中,按照新時代的需要,執著地追求真理,為實現「四個現代化」獻出寶貴的青春。
正因為這樣,小亮對像她爸爸那樣革命意志衰退的老幹部,是很不滿的。寫不同人物的靈魂的對比,「把各個人物用更加對立的方式彼此區別得更加鮮明些」(恩格斯語),這是文藝創作的一個傳統經驗。小亮的靈魂,正是在與她爸爸的對照中,得到更鮮明的表現。確實有那麼一些幹部,他們雖有光榮的資歷,但經過林彪、「四人幫」這場浩劫後,患了政治衰老症和精神萎縮症。他們缺乏正視現實的勇氣,不想追隨時代前進,一味地躺在過去的功勞簿上,對現實中的一切是一個「憤憤不平」派。小亮的爸爸這個形象,很有點像魯迅筆下的「九斤老太」。他津津樂道的是戰爭年代的「光榮歷史」,反來復去回顧那一次又一次的戰鬥,但對新長征中更為艱巨而壯麗的戰鬥卻似乎覺得與己無關;他感興趣的是某某「官運亨通」,某某得了什麼病;他最不滿意的是「今天的年輕人」,「喜歡電子音樂,思想太自由」。他恨十年動亂,不加分析地把參加這次動亂的群眾都說成「投機家」、「亂世英雄」,但對自己曾經在這個動亂歲月裡跳過「忠字舞」,聲討過「黑省委」卻忘得一乾二淨,似乎根本沒這回事。他甚至連喬曉陽他們參加「四五」運動,也認為是「沒有革命原則性」的表現,說什麼「我們黨還沒垮,我們軍隊還沒垮,要他一個上陣跳什麼?還要不要黨的領導?」這是什麼邏輯啊!這不僅否認「四五」革命運動的偉大意義,而且是借口「革命原則」、「黨的領導」,要人民做任人宰割的羔羊。的確如小亮講的,「現在來嘲笑青年人十年前的幼稚舉動,並不表明自己政治上的成熟練達」,對十年動亂,「不是該嘲笑,而是該痛哭,放聲痛哭,為我們整個愚昧敦厚、多災多難的民族痛哭」。小亮的爸爸其實並沒有真正瞭解十年動亂這是我們民族的一場罕見的浩劫,並沒有真正理解這場浩劫的歷史根源和現實背景及在痛苦的教訓中給人們提出來的思想革命的任務。這正是因為他想的只是個人在這些歲月裡的榮辱毀譽,更由於他喪失了一個革命者不斷追求真理直面人生永遠戰鬥不息的精神。這就使他和革命不能共同著生命,成為時代的落伍者。從這一點上看,小亮的心胸比他要寬廣得多,小亮的精神境界比他要高得多。自然,我們的老幹部絕大多數是正在發揚優秀傳統,為「四化」衝鋒陷陣,而作者寫《尋找》,也主要是寫青年一代,並未給這位老幹部花多少筆墨。但就目前情況看,由於作者用靈魂的解剖刀,解剖了這個人物的靈魂,通過小亮的思考,揭示了他的內心世界。這個人物對某些患政治衰老症的幹部來說,無疑是一面鏡子,一副苦口的良藥。
小亮對自己的妹妹小婭在內的那批「時代的寵兒」,並不是讚賞的。在她的眼裡,他們沒有嘗到十年動亂的苦味,不瞭解自己的國家和社會,不瞭解農民,不瞭解歷史和傳統,只會學西方的一套生活方式,聽聽電子音樂,跳跳小步舞,只會發一點輕巧的諸如「自由競爭」的空論,想的只是個人的前途、服飾、拍照留影之類,只是「快樂、快樂,快樂」。這樣,在他們身上看不到民族自尊心,看不到「在富饒而貧困的中國」建設自己國家的理想和雄心壯志。於是,小亮把這批人稱之為「學院派才子」、「思想解放派」,事實上,她是把這批時代寵兒。看作「垮了的一代」。看來,小亮和小婭這一輩之間的隔閡是很深的。
作名在小說中,並沒有追求什麼曲折離奇的情節,只是在日常生活中著力寫小亮這個有著曲折生活經歷的年青姑娘的複雜而豐富的內心世界,寫她的心靈歷程。她一方面和父輩處於矛盾衝突之中,另一方面又和妹妹一輩處於尖銳的衝突之中。她既不滿意父輩中在新的歷史時期思想僵化停步不前的人,也不滿意今日那些缺乏獨立思考而沉醉於「快樂」之中的「思想解放」的人。這就使得她靈魂上感到孤寂,嘗到了人生的苦味,只能皺起眉頭過生活了。小亮這個人物的靈魂中的確也存在著冷氣,這就是感情顯得偏執,太看重自己所受的苦難,過多地為自己在十年動亂中的「真誠」辯解,而對自己周圍所發生的種種變化,缺乏深刻、全面的理解。因此,用這種傳統的眼光看現實世界,看比她年輕一輩人的生活和理想,自然就只留下「嘲諷」了。小亮既然能夠從自己這一輩在十年動亂年代中所做的不少蠢事裡,發現自己的「純真」和「真誠」,那為什麼只看到小妞這一輩「思想解放」過程中的弱點,而加以全盤否定呢?小亮反對她爸爸用老眼光、老經驗來規範自己,堅定地要走自己的路,但當小婭他們沿著自己的路去探求人生時,她為什麼又如此地不理解而加以否定呢?她善於從自己的無知中看到「真誠」、「純真」,卻又看不到小婭他們的「真誠」、「純真」。這一切是如此地矛盾,卻又統一在小亮這個人物身上,構成了小亮的獨特個性:有理想,勤於思考,勇於攀登,埋頭苦幹,但又帶著孤寂的心情,走著自己獨特的道路,而對現實中的一些變化還感到迷茫,甚至於還帶著某種偏激的情緒。應該說,小亮這個人物是真實的,是現實生活中客觀存在著的。作者精心雕塑這樣的青年的靈魂,熱情肯定她帶著傷痕而不沉淪,嘗著苦味而奮然前行的精神,讚揚她執著地追求理想,決心「為中華民族的崛起而獻身」的革命意志,讚揚她為實現理想而埋頭苦幹,「鍥而不捨」的革命毅力,這無疑是正確的。正因為如此,我們認為:這篇小說總的傾向是好的,是能給人以鼓舞,給人以前進的力量的,作品的真實性和傾向性是統一的。
這裡也應該指出:小亮這個人物在作品中不僅作為觀察點「我」貫串全篇,而且也是作者思想情緒的體現。作者在女主人公身上,傾注了自己的激情,幾乎達到了偏愛的程度。在某種意義上,作者在展示小亮這一人物靈魂的同時,也在展示著自己的靈魂。作者對小亮的思想感情、生活情趣、生活方式,以及對周圍人和事的看法,幾乎都無保留的加以同情和肯定,連同她對小婭等大學生的無窮的嘲諷,也加以肯定。其實,今天的青年,今天的大學生中,大有獻身「四個現代化」的人在,並不乏象小亮那樣有革命理想、善於獨立思考的人,就拿小婭來說,不也是支持小亮去考研究生,幹出點事業來,支持小亮尋找喬曉陽,肯定小亮和喬曉陽之間的革命情誼是真正的心心相印的愛情嗎?小亮出於自己獨特的經歷、思想習慣,有權利這樣來看待某些大學生,某些「思想解放」的人(事實上,也確有一些青年也存在著缺乏正確的理想,玩世不恭,生活庸俗的情況),而加以嘲諷,這是人物的性格邏輯決定的,無可非議。但作者應該有自己的是非觀念,不能由於偏愛小亮,而完全同意小亮的看法。難怪有些同志在這個問題上提出批評,指出這樣看待今天的青年人並不恰當。是否可以這樣說,由於作者對小亮過於偏愛,未能站得更高些,看得更深些,這些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作品所能達到的思想高度和反映現實的深度。
董會平同志是一個剛走上創作道路的青年作者,但從他發表的《王谷雨小傳》和《尋找》來看,他是一個思想、生活、寫作基本功各方面都有了一定準備的作者,跨出的第一步就很堅實。如果說在《王谷雨小傳》中,寫王谷雨從可愛到可悲的不幸命運,意在振聾發聵,引起人們療救的注意,去改造自己的環境,那麼,在《尋找》中,作者已正面向人們提出了一個新的課題:在新長征的號角吹響的時候,我們的青年一代應該響應黨和人民的召喚,為了祖國、人民的利益,勇敢地衝到時代的前面去,像喬曉陽、小亮那樣在鬥爭中把自己鍛煉成肩負祖國希望的社會主義一代新人。儘管這兩篇作品都還不夠成熟,如對生活的理解還有待進一步深入,在藝術結構上也有零碎、冗長而不夠嚴謹的弱點,但我們不能不讚賞作者對生活的嚴肅的現實主義態度和藝術上孜孜不倦的探求精神,不能不肯定作者在雕塑人的靈魂、改造人的靈魂上所作的努力。願董會平同志在跨出堅實的第一步後,能進一步瞭解和熟悉新的生活、新的群眾,不斷開闊自己的視野,不斷提高自己的藝術表現能力,勇於創新,勇於攀登,更堅實地跨出第二步、第三步!
(原載《青春》1980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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