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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了的愛情 作者:達理


  衣櫃的門大開著,樟木箱蓋高高地支了起來,一隻大抽屜倒扣在地上。小玲玲四處追逐著滿地滾動的線團、鈕扣、雪花膏瓶,歡喜地揚起臉叫嚷著:「媽媽,這個給我吧?」「媽媽,那塊花布頭兒你還要嗎?」……媽媽臉上掠過一絲淒然的苦笑:「拿吧,孩子!隨便拿吧,只要是媽媽的東西。」

  這句話,更增添了孩子的興致,但卻使金惠萍感到一陣揪心似的痛楚。無知的孩子哪裡知道,家裡的東西從今天起分成「爸爸的」和「媽媽的」將意味著什麼;而金惠萍清晰地知道,這標誌著她與丈夫汪子揚共同生活的歷史,將永遠地結束了。

  八年了,他們一起建設了這個小家庭。這裡的各樣東西,都留下了他們共同生活的痕跡,並曾給她帶來過溫暖和幸福;但今天,它們卻使她感到冰冷和絕望。她決心拋棄這一切,只帶走僅屬於她自己的那小小的一部分。

  金惠萍的目光落在從大學時代起就伴隨著她的那隻小皮箱上。她緩步走到床前,準備把自己的幾件隨身衣裳裝進箱裡。

  打開箱子,箱蓋內側那只精緻的襯袋突然使她感到一陣劇烈的心跳。她不禁伸進手,抽出一隻鑲著藍色波紋的航空信封。薄薄的已經有些磨損的兩頁信箋取出來了,第一頁信紙上端寫著「惠萍」,第二頁下端署名是「彭喚濤」。

  「呵,他的信!」金惠萍用顫抖的手捧起信箋,只覺得一股股熱浪撲打著心房,她的眼前驀地一陣模糊……

  「你怎麼哭了,媽媽?」小女兒撲到媽媽跟前,和媽媽一樣嫵媚細長的睛眼裡充滿了惶惑和不安。金惠萍把女兒緊緊摟在懷裡,大顆大顆的淚珠滾落在孩子那鮮嫩的臉蛋上。

  

  




  那是十年前一個初夏的上午。

  伴著一串清脆的鈴聲,一輛墨綠色的自行車停在院外的大榕樹下。

  「金惠萍,信!」郵遞員喊聲未落,屋裡的小提琴聲戛然而止。金惠萍掀開竹簾,像一隻燕子飛下台階。

  她坐在籐蘿架下的竹凳上,急切而又小心地拆開信封,心中不禁一陣激跳,「呵,是他!真的是他!」

  半個月前,學校發生了大規模武鬥,她被那種從未見過的野蠻行徑和流血場面嚇壞了,匆忙搭車回到廣州家裡。金惠萍的父親是市交響樂隊的小提琴師,嚴謹的職業生活給他自己,同時又經過他,從小教給女兒一種循規蹈矩的習慣。在同父母商量以後,金惠萍一連向班裡的同學發出四封信,請他們替她請假,並希望在武鬥結束後,及時通知她返校參加運動。

  她第一封信寫給彭喚濤。當她把信投進郵筒時,突然感到一種神秘的喜悅和期待襲上心頭,曾是團支部書記的彭喚濤沒參加任何一派。想到彭喚濤,金惠萍總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他的長相很普通:個子不高,臉龐清瘦,頭髮有些發黃,這可能是從小在陝北老鄉家裡養大,一直營養不良的緣故。但他身上,卻有一種動人的風采。他的目光熱情、誠實、待人真摯,處處替別人著想,而且想得很細。

  金惠萍真切地記得,三年前新生聯歡晚會上,她表演小提琴獨奏《新疆之春》,彭喚濤手風琴伴奏。他們只排練了兩遍,但她的幾處弱點,彭喚濤都一一記在心裡。演出時,那幾處含混的地方,都由他的手風琴聲巧妙地掩蓋了;而在她確有把握出彩的段落,他則盡力壓低自己的伴奏。她的獨奏博得了台下一片熱烈掌聲。當她滿懷喜悅地去謝幕的時候,伴奏者早已退人後台了。從此,她總不自覺的懷著一種特殊的熱情觀察著這個小伙子,她忍不住想常常見到他,也希望聽到同學們談起他;而當他向自己迎面走來時,她卻又不由得雙頰緋紅,害羞地低下了頭……她並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但她知道,這是她平生從未體驗過的一種心情。在這種心情驅使下,就連這次寫給彭喚濤的信,也比另外三封格外用心。想不到,他這麼快回信了。身居千里之外,這第一封飛來的竟是他的信!

  「沒有人會譴責你的不辭而別,而且也不應該;至於請假,更是難以辦到的,向誰去請呢?」在開頭的問候之後,信中這樣寫道。「兩派的嫡系部隊,正在為自己的山頭進行『聖戰』,校園裡到處長矛飛矢,劍影刀光,堂堂的高等學府,如今成了地地道道的『古戰場』,歷史似乎一下子退回到了紀元年前。幾天前,汪子揚率領的長矛隊攻佔了三十二樓,法語專業的一名同學被長矛戳穿了前胸當場死去,傷者數不勝數。是誰煽起同學間相互仇殺?是誰在全國挑起大規模武鬥?這些,群眾心明如鏡。八億人民不是匍匐在強權之下的愚氓,而是站起來的偉大的智者;幾隻長著黑色鐵腕的魔爪,遮不住人民心中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的真正光芒。」

  「建議你暫時作個『逍遙派』,但思想萬勿逍遙。專業不要丟下,琴也應多練。你的技巧有餘,似應在意境上多下功夫,是否拉拉馬扎斯?」

  金惠萍也不記得自己究竟把信看了幾遍,她實在搞不清到底是誰導演了這場悲劇。信中一些話的含意,她並不全懂,但她仍感到那麼親切溫暖。因為,他的信也和他的人一樣,是坦白誠懇的,甚至是推心置腹的。

  她把信珍藏在自己的小皮箱裡,取出馬扎斯的《藝術家練習曲》,認真地練了起來。琴聲悠揚婉轉,她第一次感到自己拉出的音符裡充滿了詩情畫意。

  

  




  武鬥終於平息了。金惠萍回到了斷垣殘壁、磚石狼藉的校園。大聯合改變著學校的面貌;刀光劍影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高擎著紅寶書的秩序井然的隊伍。人們在廣場上排成方陣,圍成圓圈,在一片「敬祝」聲中,參差起舞。

  突然,外語系教學樓裡,飛出了激越雄壯的歌聲。這歌聲如驚雷動地,似大潮奔騰,它穿過廣場,衝上晴空,在古老的校園裡飛揚迴盪,激動著每個人的心房,「聽,國際歌!」同學們交換著驚喜的目光,把視線不約而同地轉向了外語系教學樓。

  明媚的陽光灑滿了寬大的階梯教室,剛剛開過全系大聯合會議,同學們在系大聯合領導小組副組長彭喚濤的指揮下,先是用中文,接著用英文、法文、德文、西班牙文、日文,一起高唱《國際歌》。

  金惠萍幾乎是付出了全身的精力,運用全部技巧,用小提琴為大家伴奏。她的眼睛越過面前上下翻飛的琴弓,凝視著彭喚濤那堅定有力的雙臂,那表情莊嚴的臉龐,把自己的滿腔激情,融匯到每一個音符中去。她的心弦隨著琴弦一起震動,發出和諧有力的共鳴。

  「你拉得真好,」彭喚濤熱情地讚揚她,「比過去大有進步,太好啦!」

  「真的嗎?你喜歡聽?」金惠萍撫摸著琴身,月牙一樣明澈嫵媚的眼睛勇敢地望著彭喚濤。

  「喜歡。」彭喚濤發自內心地說,「有時間一定聽你拉幾首。」

  不久,彭喚濤果然到她的宿舍裡來了,而且帶來了手風琴。他倆配合得那麼融洽、和諧,金惠萍深深地陶醉了。她多麼希望時間就此停住,讓他的琴聲永遠陪伴著她……呵!彭喚濤對她是那樣富有魅力。她似乎是處在一塊巨大的磁石所放出的磁場之中,不禁隨之心蕩神搖了。

  一連幾夜,她失眠了。最後,她終於把自己內心的秘密告訴了她最知心的女朋友,同宿舍的尤浦芳。

  尤浦芳是生長在黃浦江畔的一位著名建築專家的女兒,又是班裡的團支部宣傳委員。大學生活開始不久,金惠萍就對這個爽朗而又有主見的姑娘產生了一種深深的信賴和欽佩。那是從金惠萍突然接到班裡的體育委員汪子揚的一封求愛情引起的。情書的字裡行間燃燒著火一樣的熱情,並隨信附上了一張風度翩然的小照。金惠萍惶惑得不知所措了。尤浦芳望著她那含著委屈淚水的眼睛,竟「噗哧」一聲笑了:

  「何必為這種事傷神呢?」尤浦芳輕鬆地搖搖頭,若無其事地說,「我也同樣收到過他這樣一封來信,但這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他想愛誰,那是他自己的權利,你不理他,也就夠了。」

  「他自己的權利?」金惠萍對這種新奇的說法感到吃驚,趕緊問:「那,信怎麼辦?」

  「退給他。誠懇地對他說,我不愛你。如果對方是個連這句話都不值得奉告的人,那就乾脆把信扔到垃圾堆裡。」

  金惠萍眨著驚奇的眼睛,不好意思地笑了。從此,她遇事總願和尤浦芳商量商量,而且,每次都能得到一個圓滿的解答。

  「浦芳,你說,我這到底是怎麼了呢?」金惠萍在向尤浦芳講述了自己的心事後,問道,「我現在,該怎麼辦呢?」

  尤浦芳臉上迅速滑過一種難以捉摸的複雜表情。在金惠萍的印象裡,遇事沉默不語,這在尤浦芳還是第一次。她有些疑惑不解了。

  「難道……」她吞吞吐吐地說,「也許,我不該想這些?」

  「不——」尤浦芳長舒一口氣,鄭重而深情地說,「他,值得你愛。」

  「那,我值得他嗎?」金惠萍興奮得漲紅了臉,鼓足生平的勇氣說出了這句話,慌亂之中,說得很不通順。

  這句問話在尤浦芳心中激起一種不可言喻的波瀾,她一時不知應該怎麼回答。但當她一觸到金惠萍那充滿初戀的憧憬和不安的目光,頓時感到自己的閃爍其辭是有罪的。她從容地把齊耳的短髮向肩後一攏,善意而風趣地問道:

  「想讓我去當紅娘,是吧?」

  「浦芳,你——」金惠萍情不自禁地把臉貼在浦芳的肩上,感激地說,「你真好!」繼而,她又擔心地囑咐道:「你先聽聽他的意思,要是不行,先別說我……」

  「放心吧,鬼丫頭!」尤浦芳輕輕捏了一下她的手說,「我知道該怎麼對他說。」

  

  




  金惠萍對彭喚濤愛得近乎發癡了。三個月前的一個星期天,通過尤浦芳的安排,他們在頤和國知春亭做了第一次約會後,她簡直象影子一樣步步追隨著她的喚濤了。

  在男生宿舍圍坐一圈開班會,她的目光總是不知不覺地落在喚濤的身上。在大飯廳的賣飯口買好飯菜,轉過身來,她第一眼就能在黑壓壓的人群中發現他,於是不由自主地朝他坐的桌子走去。每天晚上熄燈躺下以後,她都要在心中暗暗計算著,今天見到了他幾次,都是在什麼地方;今天他和自己說了幾句話,都說了些什麼……然後懷著對明天的甜蜜的希望,微笑著睡去。一到週末的傍晚,她就靜靜地坐在宿舍裡,盼望著他那熟悉的叩門聲。然後,他們就沿著兩邊排滿了白楊樹的筆直的學院路,無目的地朝前漫步走去。金惠萍真希望腳下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可以讓他們永遠這樣走下去。

  從此,在曙光微露的山崗上,在紅葉如火的楓林裡,在峭崖絕壁的鷲峰之巔,在灑滿陽光的天安門廣場……金惠萍走在自己熱戀的情人身邊,聽他從歷史講到現實,從哲學談到宗教,從科學談到迷信,在自己的面前展示了一個廣闊深邃的思想的世界。這裡有呼嘯旋轉的風暴,有陰沉翻滾的黑雲,有白帆點點的海岸,有蔚藍高遠的晴空。金惠萍時而感到驚異,時而感到迷惘,更多的是感到深深的不安。

  「惠萍,每當有人領頭呼喊祝願那位副統帥永遠健康的時候,我就一陣陣噁心。什麼副統帥,我看他就是那種睡在身邊的赫魯曉夫!就是把他的名字寫進黨章,鑄成銅牌,也避免不了垮臺的命運。借助於條文來鞏固『接班人』的地位,不正足以說明他是多麼虛弱,多麼可悲,又是多麼可鄙呀!」

  「你說些什麼?」金惠萍從喚濤的懷裡抬起了惶惑的眼睛,接著,又像大夢初醒似的驚愕地張大了嘴,「呵,別瞎說了,太可怕了!」

  「別嚇成這樣。」喚濤把惠萍的手放在自己滾熱有力的掌心裡,深沉、激憤地說,「我一天比一天看得更明白,以那個『接班人』為首的一夥丑類,是中國歷史上最陰險最骯髒的奸佞。他們想踏著中國革命功臣的脊樑去摘掉光明的太陽,他們想陷害最忠勇的人民的總理,砍倒中國革命的擎天大柱。他們惡毒地把無產階級領袖醜化為天神和皇帝,妄圖把英雄的人民當教徒和奴隸那樣擺佈,以求他們來日登基稱帝……我們的人民,決不會忍受這種侮辱;歷史,也決不可能這樣頭腳倒立下去……」

  「呵,我求求你!」姑娘揚起俏麗的臉龐,目光懇切地說:「你千萬別想這些危險可怕的問題了,更別再向任何人講。你現在不是一個人……」她的聲音有些哽咽了。

  「別這樣,惠萍。」彭喚濤安慰地撫摸著姑娘的肩頭,輕輕地說,「強權只能禁錮人的舌頭,卻不能禁錮人的思想。你放心好了,儘管我隨時都在準備彈藥,可我決不是一個盲動主義者,他們碰不著我。」

  「我真怕他們碰你!學校揪出了那麼多反動小集團,實在太可怕了……」姑娘緊緊地依偎在親人的懷裡,生怕什麼人把他從自己手裡搶走。

  

  




  入冬後的第一場寒流突然襲來。肆虐的北風呼叫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枯枝敗葉鋪滿樓旁路徑。「清隊」運動已進入高潮,各系揪斗反動小集團戰果纍纍,各種建築物上觸目驚心的黑字紅叉的大字塊,不斷更新。校園裡,人人垂首低眉,腳步匆匆,即使最熟悉的人路遇,也只交換一下會意的目光,便迅速擦肩而過。

  伴著一片紛亂急促的腳步聲,做「早請示」的人流迅速湧向廣場,宿舍樓裡頓時安靜下來。

  彭喚濤推開一扇南窗,迎著撲面而來的寒風深深吸了一口新鮮空氣。今天輪到他作宿舍衛生值日。他把四張方凳倒放在書桌上,掄起拖把,剛要擦地,一個敏捷、墩實的身影閃了進來。他迅速環顧了一下,輕輕地關上了門。

  「出什麼事了,小黃?」彭喚濤打量著神色異樣的黃烈成,一種不祥之兆立即鉗住了他的心。小黃是系清隊辦公室成員,一個質樸正直的工人兒子。他有些忙亂地用手托著鼻樑上的白邊眼鏡,說話聲急促而又低沉。

  「系清隊辦公室收到一封上邊打回來的上告信,信裡指名道姓地批評中央文革,還說咱學校的清隊是搞法西斯白色恐怖,設集中營,是謊報情況,欺騙主席……信是用仿細明體寫的,署名是普通黨員。」他抹了一把額上滲出的汗水,一口氣講下去:「信上說的,儘是咱外語系的事兒,還說喝延河水長大的戰士,要永遠發揚延安精神,不許有人用強權踐踏黨的旗幟。咱們系的黨員裡,只有你和方延丹是在延安長大的,馬上就要拿你倆開刀,還要把延丹從醫院拖出來交代問題……」黃烈成還想再說什麼,樓道裡傳來的一陣腳步聲又使他把話嚥了回去。「你們快作好思想準備,別叫他們打個措手不及!」小黃再三焦慮地叮嚀著,輕輕退出門去。

  「她果然寫信了!」彭喚濤眼前忽地閃出方延丹那蒼白的佈滿病容的臉:她那纖弱卻又充滿激情的聲音響起在耳畔。

  那是二十多天前的事情了。彭喚濤去校醫院看望外語系的學生黨支部書記方延丹。她是比喚濤大四歲的調干生,丈夫在江西駐軍某醫院當軍醫,她的父母一直擔負著上海一座大型鋼鐵企業的領導職務。

  兩年前,瘦弱的延丹被疾病纏身,最近又出現心力衰竭徵兆。但病痛絲毫不能剝奪這位年輕黨員的高昂鬥志,她始終警惕地注視著這座著名學府——當時的革命風暴中心所發生的每件事情,並把這一切與黨的事業、人民的命運緊緊地連在一起。

  「你可來了,喚濤!」延丹從病床上掙扎著坐起來。肥大的白色病號服裹著她那消瘦的雙肩,深邃的眼睛裡,依然跳動著兩朵明亮、熱情的火焰。

  這是一間能住兩位患者的病室。

  「我的病友散步去了,」她用手指著對面的病床,「你就坐在她床上吧,我有好多話想對你說。」

  從一入學起,延丹就像一個年長的大姐那樣,對於出生在延安的彭喚濤懷著一種天然的手足之情。「有件事,我想了很久了。」延丹倚在鬆軟的大枕頭上,深陷的兩眼探詢什麼似地凝望著彭喚濤,「我想給黨中央寫封信,坦率地闡明自己對當前一些問題的看法,如果毛主席和黨中央知道那些人怎樣把這座舉世聞名的學校變成了殘害人民群眾的法西斯集中營,一定會出來說話的。」

  「想得太天真了,」彭喚濤苦笑著搖搖頭,「黨中央不可能收到你的信,黨內民主生活的準則,早被他們碾成灰了!」

  延丹蒼白的臉上,泛起一層淡淡的紅暈,她嘴唇輕輕地抖動著,吃力地說:「我實在忍不下去了。眼看著他們瘋狂踐踏黨的原則,肆意敗壞黨的傳統,我們卻沒有挺身為捍衛真理而鬥爭,作為黨員,你不覺得這是最大的恥辱嗎?」

  彭喚濤揚起頭,激動地注視著延丹,聲音緩慢而堅定地說:「魔鬼越是猖獗,人民就越是容易看清它們的鬼臉。我們現在應該認真從思想上、理論上做好準備;準備迎接黨率領人民進行的全面總反攻。相信吧,一個在血火中前赴後繼,英勇奮鬥了半個世紀的黨,決不會斷送在幾個敗類的手裡。」

  「我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我自己知道,我的生命太有限了。若真需要為真理而赴難,我甘願用自己這微薄的生命,去點燃真理的火炬。」

  「不能!不能讓他們把延丹拖出醫院,決不允許他們折磨垂危的病人,要想一切辦法保護延丹同志,哪怕是捨棄自己……」彭喚濤倚在窗前,緊張嚴峻地思考著,決定著,「是的,在瞬息萬變、飛矢如雨的政治鬥爭風暴中,革命者要善於機智地打擊敵人,巧妙地保護自己,不做任何無謂的犧牲。然而,一旦需要付出犧牲的關鍵時刻,那就要毫不猶豫地挺身而出。一個青年黨員,今天也能像忠誠的老一代布爾什維克那樣,為捍衛真理而赴湯蹈火,那將是無尚的幸福和光榮。」想著這些,彭喚濤坦然地作出了應付眼前事變的抉擇。他微笑地凝望著窗外那絢麗的朝霞,心裡也像朝霞那樣美好、明亮。

  夜深了,系值班室突然接到校醫院報告方延丹病勢危急的電話。各宿舍立即騷動起來,尤浦芳第一個衝出宿舍樓,跑到校醫院問明情況後,便迅速騎車去郵局給延丹的親屬打了加急電報。等她趕回病房,延丹的床邊已圍滿了垂首低泣的同學們。

  延丹靜臥在雪白的病床上,呼吸艱難急促。看見擠到床前來的尤浦芳,她的嘴唇輕輕動了動。此時此刻,延丹的思維異乎尋常地清晰、活躍,但胸口,卻像被一塊燒紅了的鐵烙著,一陣陣令人窒息的痛楚使她講話那樣艱難:

  「呵……浦芳!喚濤和……惠萍呢?」延丹吃力地問道。尤浦芳再也抑制不住如泉的淚水,禁不住痛哭失聲。

  「告訴我……他們哪兒……去了?別讓我死不瞑目……」即使在生命的最後一瞬,延丹的洞察力也是迅速、敏銳的。

  「上午,全系追查一封上邊打回來的上告信,彭喚濤馬上承認是他寫的,當時就宣佈為現行反革命,他被隔離審查了。……惠萍也被人看起來了……」尤浦芳泣不成聲。她為喚濤、惠萍的遭遇悲痛,為延丹那即將熄滅的年輕生命悲痛,她為多少被摧殘、被蹂躪的光明美好的事物悲痛不已。她真想放聲大哭一場,但她畢竟是個理智堅強的姑娘。

  「呵,不!不是他……是我……信是我寫的!」延丹艱難地搖搖頭,「信的……底稿在我枕頭下面……不能讓他們……代我受過。」尤浦芳從她枕下抽出一隻牛皮紙信封,一雙雙眼睛,激動而驚異地望著尤浦芳手中所展開的一疊厚厚的信箋。這是年青的共產黨員,向一群魋魅魍魎擲去的匕首投槍,向黨和人民獻出的一顆正直磊落的赤子之心!

  方延丹在那個北風凶狂的黑夜裡離開了人世。在那些黨和祖國面臨深重災難的暗夜裡,尤浦芳無比深刻地感受到了彭喚濤、方延丹,還有無數像他們那樣生活的人們身上所放射出來的燦爛的思想光芒,那是祖國未來的希望之光!尤浦芳也更加深切地懂得了自己應當怎樣生活和鬥爭。

  

  




  金惠萍呆坐在床頭,蓬鬆的髮辮紛亂地垂在兩肩,雙眼淚光點點,茫然直視,哭腫的眼皮周圍,佈滿一層濃濃的紅暈。

  「吃點飯吧,惠萍。他們把你折磨得還不夠嗎?何苦再自己折磨自己?」尤浦芳給她端來了午飯,見早上送來的稀飯原封不動地放在小桌上,表面已經凝成一層青白色的膠質,便摟住她的肩頭,輕聲勸慰著。

  金惠萍無力地搖搖頭,緩緩地說:「我實在吃不下去。」

  「惠萍,你得振作起來。全校都在議論喚濤,多少人都在看著你,你得有一派做霜雪的氣勢,給喚濤爭氣啊!」尤浦芳按捺著心頭的激動,黑亮的眼睛裡閃著晶瑩的淚花。在延丹告別人世的那個難忘的深夜,她的心,突然被一片耀眼的光芒照得通明透亮。她想起高爾基筆下那個在黑暗的森林裡,高舉著自己燃燒的紅心,為人們照路的丹柯……呵,親愛的延丹、喚濤,你們不就是那個勇敢無私的丹柯嗎?她真想撲上前去,向他們傾吐自己內心的崇敬,請他們帶她一起進入那無比崇高瑰麗的精神境界。

  她意識到,她現在唯一能為喚濤做的事情就是照顧好惠萍,使她能夠全力以赴地去迎接鬥爭的風雨。她終於勸金惠萍吃下了一小碗飯,剛想和她再多談一會兒,忽然門聲一響,一個瘦長的身影跨進屋來。

  「哦,你們都在呵,吃過飯啦?」汪子揚滿臉堆笑,親熱地搭訕著。尤浦芳頭也不抬地收拾著桌上的碗筷。金惠萍驚恐地望了他一眼,又慌忙低下頭去。

  「浦芳,系領導委託我來找惠萍談一談……」汪子揚彬彬有禮地說道。

  「那就請便。」尤浦芳冷冷地答了一句,端起碗筷朝門外走去。臨出門時,用叮嚀和鼓勵的目光望了一眼正在目送著她的金惠萍,便推門離去了。

  汪子揚坐在金惠萍的床沿上,目不轉睛地盯著面前這個早就使他銷魂奪魄的廣州姑娘。金惠萍的傷心失態,使他十分動心。他覺得眼前的她,真能比得上大觀園裡那些以淚洗面的美人兒。而這又恰是出自他汪子揚的傑作,這不能不使他感到一種勝者的快意。

  三年前,他作為淮北某縣的一名「小才子」,躊躇滿志地跨進了這座名牌大學。然而他很快感到了自己的孤陋和俗鄙。這裡人材濟濟,眾星燦燦,使他不免相形見絀。口語課上,他的生硬而又做作的發音,常常引起滿堂的哄笑。他煞費苦心,別出心裁寫出的那篇熱烈謳歌《紅與黑》中主人公於連的「讀後感」,又受到了教師的嚴厲批評。他越是想炫耀一下自己的才能,就越是處處出醜,更不用說尤浦芳、金惠萍等姑娘對他的絕情了。他開始嫉恨周圍的一切。他感到眼前的那座理想之峰是那樣高不可攀。他仰慕那輝煌的峰頂,卻又實在下不得苦功。與其眼睜睜地看著他人拾級而上,不如把這座山峰徹底轟毀!現在,這個轟毀山峰的時機已經出現在面前,他怎能不去做一名衝在前面的爆破手呢?

  這些日子的戰績真使他狂喜不已。外語系一個所謂「裴多菲俱樂部」式的教師反動小集團被發現並突破了。他因破案有功,一躍而升為系清隊領導小組副組長。接著就是追查那封反革命上告信。他把信僅僅讀了一遍,就立即把方延丹、彭喚濤列為重點嫌疑對象。事實果然不出他的所料。上告信底稿已被查獲,作者方延丹負罪而死,同黨彭喚濤不打自招,足證他們思想上原屬一夥。現在,必須迎頭痛擊彭、方掀起的這股頗有蠱惑力的逆流。他想起上告信中對外語系的摧毀那個裴多菲俱樂部的逼死兩條人命,株連百餘名師生的譴責之詞,不禁惱恨交加。這封上告信不明明要把他汪子揚一筆斷送嗎?「不——辦不到!」汪子揚挫著牙邦,狠狠地想到,自己的命運是和當前的「時代潮流」緊緊連在一起的,僅僅為了自己的生存和發展,也得和彭、方決一雌雄!他決定,先從金惠萍身上下手,要讓他彭喚濤眾叛親離,身敗名裂!

  「惠萍,我很理解你的處境。彭喚濤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大家和你一樣,都很痛心哪!」汪子揚說得十分誠懇、動人。全惠萍不由得抬起了她那象月牙兒一樣的眼睛。

  「但是,你必須看清今天的形勢。」汪子揚接著說:「彭喚濤他們搞的那封上告信,純屬反革命誣告,性質十分嚴重。」

  「不——」金惠萍失聲喊道:「那封上告信是延丹寫的,跟喚濤一點兒關係都沒有。」姑娘用哀懇的目光望著汪子揚,雙手機械地翻繞著一條素白的手絹。

  「我們本來也是這麼認為嘛!」汪子揚通情達理地說,「昨天,我們都把方延丹的原稿放在他眼前了,告訴他,只要公開出來和她劃清界限,批判信中的反動思想,就會得到群眾的諒解。」汪子揚點起一支煙,輕輕地噴吐著煙霧,慢悠悠地說,「可他,不識抬舉。他說信雖不是他寫的,可他完全同意信中的觀點。他不僅不和方延丹劃清界限,反而說什麼,他為黨有方延丹這樣的女兒感到驕傲!」

  「哦!他——他怎麼這麼糊塗呵!」金惠萍失望地嗚咽起來。

  「他一點也不糊塗!」汪子揚的口氣變得十分嚴厲,「他是頑固不化,堅持反動立場。惠萍,你好好想想,我們學校是誰抓的點。我們的清隊經驗,已經轉發全國。可他們卻進行全面攻擊,全盤否定。更為嚴重的是,他們公然指名道姓地攻擊中央文革領導,發洩對文化大革命刻骨的階級仇恨!他們把矛頭指向那裡?這不是十足的反革命是什麼?」

  「天哪,不能這麼說!」金惠萍嚇得面色蒼白,口角變得僵硬起來,語無倫次地說:「喚濤是烈士子弟,他對黨只有骨肉之情,決沒有階級仇恨……」

  「不!」汪子揚打斷了金惠萍的話,「彭喚濤的反動階級本性,是刀斧也砍不掉的,白紙黑字寫在那封上告信上。別看他父母是烈士,要是他們活著,也准跑不了是走資派。他的不少社會關係都是大號走資派,方延丹也是走資派子女。這不是對文化大革命有階級仇恨是什麼?告訴你,這封信不是孤立的,我們正在追查,看看到底哪個走資派的黑手在為他們搖羽毛扇!」汪子揚望著金惠萍臉上的驚疑神色,忽而轉換了口氣,無不體貼地勸說道:「惠萍同志,你好好想想,在無產階級專政時代,階級關係已經發生了新變化,我們不能按過去的框框去劃分敵我友了。是愛情迷住了你的眼睛,使你看不清彭喚濤罪行的嚴重。和反革命搞資產階級人性論,最終你要碰得頭破血流的!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吶……」汪子揚的口氣更加緩和了下來,「今天組織上派我來,就是因為我們認為你的思想和他不完全一致,大家為你惋惜,竭力想挽救你。惠萍,階級鬥爭是嚴酷的,它從來不會用感情的尺度去寬容對方的罪惡,你若再不和他劃清界限,只能成為他政治上的殉葬品。」

  汪子揚的滔滔之言,在金惠萍心中引起了極大的震動。「反黨反中央」、「矛頭指向偉大領袖」、「現行反革命」……這是些多麼可怕的罪名啊!在鮮紅的隊旗下、團旗下,純真熱忱的金惠萍曾經那樣虔誠地宣誓要為共產主義事業奮鬥終身!但是現在,她竟成了反對這個偉大事業的敵人的未婚妻,她將作為「反革命分子家屬」而被人們所不齒,被社會所遺棄。從入團時起,她就渴望能有一天會成為光榮的共產黨員,但現在,不僅喚濤會被開除出黨,就是她也將永遠被剝奪為黨的事業奮鬥的權利……啊,她的愛情要付出的代價是多麼慘重啊!而一旦失去了理想、前途、政治地位,愛情又將何以附麗呢?……金惠萍內心痛苦地思索著,鬥爭著,茫然不知所向。最後,她木然地問了一聲:「那我,現在該怎麼辦呢?」

  汪子揚迅速地判斷出,她感情的防線已經出現了裂口,便決定不失時機地再砍上一刀:「事情很清楚,大義滅親,一刀兩斷!只有徹底揭發批判彭喚濤的罪行,才能取得群眾的諒解,回到群眾一邊來!要知道,這不僅是我個人意見,是組織讓我來的。組織就是黨啊!」

  最不願想、也不願聽的話,終於從那兩張蚌殼一樣的薄唇中噴發出來,吐在金惠萍的心上。她被撞倒了,癱軟地伏在被摞兒上,傷心地哭了起來。昏黑的眼前,出現了彭喚濤那親切真誠的面影,他向她熱忱地微笑,向她投來信賴、期待的目光。

  「呵,我不能害他,他雖然政治上犯了錯誤,但他的人格是無可指責的。他從沒作過對不起我的事,他對我那麼好,他真心愛我……我不能對不起他!」

  汪子揚咬著嘴唇,轉動著眼珠,輕蔑地在鼻孔裡「哼」了一聲,用挑撥煽動的口吻高聲問道:「他真心愛你?沒作過對不起你的事?你想得太天真了!遠的不說,就說這次吧!他要去為方延丹承受萬箭穿身之禍,事先跟你商量過了沒有?沒有;他想沒想過這一切要給你帶來什麼後果?沒有;你在這裡為他傷心落淚,痛不欲生,他想沒想過稍微替你減輕一點痛苦呢?沒有。想反,他卻是在用你的愛情,去換取他無私的美名;用你的淚水,成就他英雄的業績,可這又是哪個階級的美名,誰家的業績呢?!他一往情深地把方延丹那具政治殭屍引為自己值得驕傲的同志,不惜為她赴湯蹈火,而把你的前途命運完全置之度外,請問,這就是他對得起你的地方嗎?」汪子揚緊緊地追逐著他的獵獲物,「惠萍,有些話我本來不想說,但事到如今,說說也可以打破你的一些幻想。據校醫院的醫生護士揭發,在方延丹病重時,彭喚濤常常溜進她的病房,長時間不出來……」

  「呵,我不聽,我不聽!你別再往下說了!」金惠萍用絕望的、瘋狂的聲音喊了起來。她感到自己的心正在被一把刀一片一片地割著,疼得就要昏死過去。尤其是一想到喚濤竟那樣堅決地為延丹去擔殺身之禍,卻置她自己的命運於不顧,則更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委屈和怨恨。「汪子揚說的不是一點沒道理,他為什麼一點不替我想想,為什麼一點不把我放在心上呢?!」……想到這些,一股無名怨氣迅速在胸中聚集膨脹,好像要把全身都炸成碎片……「呵——喚濤,你太狠心了!」她憋了許久,終於「哇」地一聲痛哭起來,委屈的淚水撲簌簌地落滿兩腮,全身痙攣一樣抽動著。

  「冷靜些,惠萍,別這樣嘛!」汪子揚忍不住伸出手,試著去撫摸金惠萍的肩頭,心中漫上一種難言的喜悅。金惠萍的哭聲簡直比最動聽的歌聲還悅耳——他沒有白費心思,他又成功了!他從兜裡掏出一卷稿紙,塞到金惠萍手上,說:「看,領導讓我把發言稿都給你寫好了。認真準備一下,後天開全系批判大會,這是你向黨表忠心,做好劃清站的機會。希望你不要辜負黨和群眾,其中也包括我的期望。在大是大非面前可不能糊塗啊!」

  

  




  批判大會的秩序很不像樣。不知是誰捐獻了一包香煙,十幾個男同學人手一支,一起點上抽起來,會場上頓時煙霧騰騰。女同學中,有人織起了毛線,還不時交流著各自的小花樣。坐在主席台上的汪子揚幾次抓起發言者的話筒,大聲喝斥著,但他的聲音很快淹沒在一片無休止的噪音之中了。

  突然,會場上變得鴉雀無聲。幾百雙眼睛同時匯聚在一個快步朝台前走去的姑娘的背影上。

  「她要幹什麼?」

  「她也要發言嗎?」

  「批判彭喚濤?」

  「她發昏了?」

  大家紛紛議論著。直到金惠萍那有氣無力的聲音從擴音器裡傳出來,大家才重新安靜下來。金惠萍飛快地照稿讀著,幾乎讓人聽不清,臉上一副麻木的表情,但當最後讀到「彭喚濤,你至今堅持反動立場,毫無悔改之意,我決心和你劃清界限,徹底斷絕一切關係。」時,她感到一陣眩暈,禁不住嗚咽起來。汪子揚不失時機地喊起了口號,掩蓋了她低聲的啜泣。

  金惠萍跌跌撞撞地奔下台來。她沒有回到自己的座位,逕直朝會場外衝去。

  尤浦芳默默地坐在最後一排。金惠萍的發言似一聲晴天霹靂,把她的心擊碎了。她為她難過,為她痛惜,為她感到深深的羞恥。呵,惠萍!你得到了一顆璀璨的珍珠,但你卻把它扔進了骯髒的污泥裡;你得到了最可寶貴的愛情,但你卻一點不懂得它的價值!尤浦芳痛苦地垂下頭,雙手緊緊地捂著臉,往事象潮水似地撲打著她那被刺痛的心房。

  半年前,在金惠萍向尤浦芳傾吐了內心秘密的那個夜晚,尤浦芳幾乎是整整一夜沒有入睡。直到此時她才清醒地意識到,自己不僅已經愛上了彭喚濤,而且,愛得那樣深。

  作為一名團支部委員,她和自己的支部書記彭喚濤有過許多工作接觸。她很快發現了這個革命烈士後代身上所具有的優秀品質和非凡才能,他從不肯盲從於任何時勢,也決不迷信任何權威。不知為什麼,她能清楚地記得他講的許多話——甚至是他無意中的閒談,都會久久地珍藏在這個姑娘的記憶深處。「我轉送你一句名言:我們不要學會了一切,而惟獨沒有學會思想。」彭喚濤說得那麼輕鬆,而在尤浦芳的心弦上卻發出轟鳴。她的教養和閱歷,教會了她怎樣從本質上去審視一個人。彭喚濤貌不驚人,但在尤浦芳的眼裡,他是那樣美,是一種思想的美,心靈的美,精神的美,她深深地懂得這種美的意義。她為他的美傾心了!但是,她並不急於向他表白心跡。她對彭喚濤在愛情上的選擇和判斷,有足夠的自信心。幾年來,才貌出眾的尤浦芳,果斷而又恰到好處地拒絕了一封封接踵而來的求愛信。她懷著最美麗的憧憬和希望,期待著那只一定會飛到她身邊來的幸福之鳥。

  然而,一陣突如其來的疾風搖落了她心中的滿樹鮮花。她最要好的女朋友金惠萍愛上了彭喚濤,並且委託她去接線搭橋,這是多麼意想不到的事呵!

  一連幾天,尤浦芳在感情的浪峰濤谷中搏鬥著,掙扎著。如盤的滿月,把清冷的銀輝灑滿了安靜的小宿舍。酣睡的金惠萍翻了翻身,純真、善良的臉上浮起一個幸福甜蜜的笑影;而一顆顆滾熱的淚珠,卻從尤浦芳那黑寶石一樣明亮的眼睛裡淌落下來,沾濕了素白的枕巾……

  在婆娑的樹影下,在清澈的湖水旁,尤浦芳又一次翻開了《怎麼辦?》偉大的俄國思想家車爾尼雪夫斯基的這部充滿了曲折的情節和熱情的政論的不朽著作,此時竟如此深刻地打動了她的心弦。這部書,她已經看過兩遍,如果說以前讀時還不能完全理解其中巨大的思想意義的話,那麼今天讀來,卻使她獲得了深沉的共鳴。書中主人公們的高尚情操和廣闊胸懷,那種至今仍使庸人市儈們瞠目結舌的自我犧牲精神,使她眼前豁然開朗。

  尤浦芳開始從一個全新的角度去衡量金惠萍對彭喚濤的愛情。正如她說的,彭喚濤值得金惠萍去愛。他那顆深邃的頭腦,會使金惠萍純潔的靈魂富有起來;而金惠萍那單純善良的本質,溫柔嫻靜的性格,也一定會使彭喚濤幸福的;再經過一段時間的融合與互補,他們的關係一定會發展到天衣無縫的完美程度……想到這些,尤浦芳秀麗的臉龐上漾起了欣慰的笑容。

  早在尤浦芳還是一個紮著蝴蝶結的小姑娘的時候,就在少先隊的火炬下懂得了,一個真正的人的存在,就是為了使別人生活得更美好。在人生的道路上,這個蓬勃向上的姑娘努力不懈地實踐著被自己認識了的真理。為了彭喚濤和金惠萍的幸福,她毅然把自己心中最美好的愛情送上了祭壇,卻懷著對他們的最高尚、最無私的愛,點燃了另一團愛情的火焰;她用自己心靈的泉水,澆灌著彭喚濤和金惠萍的愛情之花,然而,這株花卻突然被風刀霜劍摧落了……

  尤浦芳抬起頭,一眼看到了汪子揚那得意地獰笑著的長臉,心中霎時怒火萬丈。呵,人世間會有這樣歹毒的嗜血狂!他們竟以骨肉親人之間的違心相逼來取樂,以無辜群眾之間的互相傷害來開心,就像古代奴隸主欣賞互相殘殺的角鬥士們的鮮血那樣興趣盎然!呵,這一群現代喝血的奴隸總管們,祖國美好的藍天之下,難道能容許他們重演這種駭人聽聞的歷史悲劇嗎?尤浦芳憤怒得幾乎呼喊起來:「你們這群卑鄙丑類,無恥的走狗,總有一天人民將要審判你們!你們逃不脫歷史的懲罰!」

  在一片猜猜狂吠的口號聲中,彭喚濤平靜地站在台側,他的臉雖然那麼蒼白、清瘦,但那從容安詳的眼睛裡,卻蘊藏著一種不可抗拒的、強大的精神力量。

  尤浦芳久久地凝望著台上那個不屈的人,她的目光中充滿了對他的崇敬和信任。她真想衝上前去告訴他,她願和他一起,分擔人民的憂患;和他一起,為捍衛真理而鬥爭。

  

  




  金惠萍病倒了。發高燒,說胡話,立即送進了校醫院。尤浦芳守在她的床邊,給她餵水,冷敷。但金惠萍醒來一看見她,立即驚恐地喊叫:「天哪,不能怨我,不能怨我!」尤浦芳痛苦地忍受著,親暱地摟著她,但她叫得更響,更恐怖了。

  「你在這兒,對她的病不利,還是迴避一下吧。」校醫委婉地解釋著,尤浦芳只得忍痛離去。

  金惠萍出院的時候,是汪子揚把她接回宿舍的。

  「這回可好了,解決了問題,治好了病,一切從頭做起吧。」汪子揚扶金惠萍斜靠在床頭。然後拿起一隻蘋果,一邊削皮一邊說,「想想過去的日子,我都替你後怕。不是問題暴露得快,關係結束得早,你的前途真不堪設想。彭喚濤那個人,早晚是要出事的。」

  「別說了,老汪。」金惠萍無力地搖搖頭,閉上了眼睛。她的眼眶深深地陷了下去,周圍布著一層黑暈,臉頰削瘦得脫了相,僅僅一周時間,她似乎變成了另一個人。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汪子揚兩眼閃閃發光地說,「校系領導已經表態,同意專案組的請示報告,對你免予一切處理,歡迎你站過來。你寫的檢查交代材料不裝檔案,很快清點銷毀。這份報告是我起草的——你知道嗎,惠萍,為了你,我費了多少心思和口舌呵!今後可得總結經驗教訓。」

  汪子揚把一隻削好的蘋果遞給金惠萍。金惠萍接過蘋果,望著這個慇勤、體貼人的小伙子,心中湧上一股由衷的感激之情。她把清水一樣明澈溫柔的目光投向了那張白淨的面孔,感激地說:「老汪,你對我太好了!」

  汪子揚趁勢抓起姑娘的手,金惠萍慌亂地把手抽了回去,頓時羞紅了臉。想起當年他寫給她的那封信,雖仍有些不快,但那畢竟是他自己的權利,這不是浦芳說的麼?

  經歷了這一段急風暴雨似的日子,現在,她有一種精疲力盡,但又安全可靠的感覺,就像在驚濤駭浪中顛簸飄蕩,行將沉沒的時候,突然落在一塊陸地上一樣,身下是乾燥的柴草,頭上是嚴密的頂篷,再也不會受到風吹雨打了。而這種感覺,在同彭喚濤在一起的時候卻是很少感受到的。想起喚濤,心中又一陣酸楚。初戀在少女心中刻下的感情的痕跡畢竟是終身難以磨滅的,她憂心忡忡地問:「喚濤他,現在怎麼樣了?」

  「還是一點改悔的意思都沒有。」汪子揚冷冷地說,「系裡已經給學校打了報告,要求把他送交公安機關,一旦報告批下來,立即逮捕法辦!」

  「呵!」金惠萍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一片漆黑,不禁向床邊歪倒下來。汪子揚急忙撲上前去,把姑娘癱軟的身子緊緊抱在懷裡。

  「惠萍,惠萍!你想想吧,他都給你帶來了些什麼?擔驚受怕,審查挨整,丟人現眼,就算有那麼點幸福,也早抵消得一乾二淨了。徹底忘掉過去那些惡夢吧,惠萍。你知道嗎?我一直都在愛你,愛得都要發瘋了!我不顧一切地把你從他的蒙蔽中搶救出來,那是費了多少心血和精力呵!答應我吧,我會使你幸福的。我現在在系裡的地位你很清楚,我已經填表了,很快就能批准入黨,畢業後,也一定能有個好位置,想想吧,咱們的前途多迷人吶!」

  「不,不!我不能……你讓我再想想……」金惠萍在他的臂腕裡,竭力地掙扎著,但卻被汪子揚緊緊地鉗住,一點動彈不得。突然,一聲令人心驚的巨響,使汪子揚嚇得立時鬆了手。只見半掩的房門口,站著金惠萍過去最知心的女朋友尤浦芳,蘋果、桔子滾了一地,水果罐頭在她腳下摔得粉碎。兩道驚疑、痛惜的目光一直刺向金惠萍的心房。金惠萍無力地呻吟一聲,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彭喚濤沒有被送交公安機關。在討論對他的處理時,由於上告信畢竟不是他親筆所寫,因而構不成逮捕法辦的依據。最後,決定把「現行反革命分子」的彭喚濤開除黨籍,放在群眾中批判教育,以觀後效。

  在一個晴朗的週末的下午,彭喚濤從四樓北面那間陰暗的隔離室裡,第一次自由地走到了樓外。他深深吸了一口清涼的空氣,抬頭望了一眼斜掛在空中的明亮的太陽,心中感到一種少有的舒暢和溫暖。他沒來得及仔細觀察周圍的景物,便大步朝校門口的汽車站匆匆走去。剛才,在離開那間隔離室時,給他開門的黃烈成悄聲告訴他,「今晚六點,在天安門廣場紀念碑前,有人等你。一定準時到達。」

  「會是誰呢?」彭喚濤坐在車上想了一路,始終無法做出準確的判斷。當彭喚濤繞過人民大會堂進入廣場的時候,絢麗的晚霞在電報大樓的鐘樓頂端抹去了最後一縷金輝。整個廣場剎時華燈齊放,滿樹銀花。川流不息的車輛從他身旁飛馳而過,拖著歡快的笛聲在遠方消失。四周高大建築物上迎賓的標語和彩旗在晚風中呼啦啦飄揚。來往的人群時聚時散,到處都能聽到一片喧鬧的歡聲、笑語。是呵,生活仍在沸騰著前進。這是任何邪惡的力量也阻擋不住的,就像烏雲永遠不能阻擋光明的太陽從彼岸升起那樣!

  彭喚濤的眼睛向著紀念碑前望去,在那一片奪目的銀輝之中,有一朵美麗的紅雲。那朵紅雲落在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身上,把她的全身輝映得光彩照人,鮮艷奪目。

  「浦芳!」彭喚濤猶豫了片刻,胸中翻波湧浪。這個爽朗剛毅,具有獨特性格力量的姑娘,很早就給彭喚濤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在各科考試中名列前茅的優異成績,她在口語課上對答如流的英語會話,她在新年晚會上輕盈歡快的舞姿,以至她無論冬夏,常年堅持冷水浴的習慣,都令彭喚濤驚歎不已。在他的心目中,尤浦芳是一個全面發展的、屬於未來的女性。他沒有對她存更多的奢望,只要能夠從旁觀察她那絢麗多彩的生活圖景,就是很大的滿足了。半年前那個難忘的夏夜,尤浦芳在荷花湖畔那樣熱情誠摯地向他講述了金惠萍對他的熱戀,這更使反應敏捷的彭喚濤懂得了,這本身也是尤浦芳對他的一種明朗的表態。他和她之間過去儘管有著融洽密切的工作關係,但這種關係也僅僅只能是工作關係而已。然而今天,在彭喚濤剛剛走出隔離室的第一天,竟然會在這裡和她會面,這是多麼出乎意料呵!等待自己的將是什麼呢?彭喚濤抑制著內心的激動,大步迎了上去。

  「喚濤!」尤浦芳激動萬分地呼喚起來。這一聲深情而歡喜的呼喚,猶如一道閃電劃破迷濛的陰空,猶如一把利劍劈開沉重的閘門,使姑娘久蓄在心底的愛的光熱,感情的洪流,突然迸出耀眼的輝焰,捲起接天的巨瀾!她把自己滾燙的手伸進喚濤有力的手掌裡。喚濤從那微微抖動的手上,感到一陣猛烈的心靈的震撼。直到這時,他才看清,一向儉樸的尤浦芳,今天穿了一件玫瑰色的短祆罩衣,在一片耀眼的銀輝下,顯得格外嬌艷。

  他們漫步登上紀念碑的寬大的石階,感到腳下的基石是那樣堅實、穩固,聳立的碑身又是那樣高大、雄偉。他們圍繞著漢白玉製成的浮雕走著、看著,彷彿是在作一次祖國解放歷程的莊嚴巡禮。

  明白了他此刻正在想些什麼。她很早就從延丹那裡聽說過,喚濤的爸爸是在炮火紛飛的渡江戰役中壯烈犧牲的,也就是在那個走向勝利的日子裡,他的做地下工作的媽媽,被國民黨反動派槍殺在南京雨花台。是呵!這座豐碑的基石上,灑著他父母及千百萬革命烈士的鮮血,烈士的後代怎能不捨生忘死去保衛它呢!

  「浦芳,」彭喚濤仔細端洋著紀念碑的每一處造型和圖案,由衷地稱讚說,「聽說,當年你爸爸也參加紀念碑的設計了?」

  浦芳心裡一陣激動,濃密細長的睫毛下,閃著驚奇的目光;「你怎麼知道的?」

  「我做為一名團支部書記,難道不該知道自己支部每一個團員的家庭情況嗎?」

  「剛一聽到解放軍打過長江的消息,爸爸就馬上帶領我們全家離開了伯爾尼,晝夜兼程地趕回了祖國。不久,他就接受了紀念碑的設計任務。」尤浦芳生動地講述著至今仍歷歷在目的那些往事:「我那時,還沒有桌子高,爸爸抱我看圖板上那些各種各樣的紀念碑小模型。爸爸說,這是給那些為祖國解放獻出了生命的英雄們建的紀念碑,他們是世界上最美最好的人。我從那時起逐漸地懂得了要熱愛祖國,熱愛那些為祖國和人民赴湯蹈火、英勇獻身的人!」浦芳深情地凝視著身邊的喚濤,在心中熱切地呼喚著:「喚濤,親愛的喚濤,你不就是值得我深深地熱愛的人嗎?」

  「喚濤,你知道我今天為什麼約你來嗎?」他們來到紀念碑南面的小松林裡,尤浦芳望著滿地的樹影,輕輕地問彭喚濤。

  彭喚濤默默不語,只是靜靜地注視著她。

  「你怎麼不說話?你真不明白嗎?」

  彭喚濤望著姑娘那雙充滿期待而又不安的眼睛,低聲說:「他們強加給我的罪名,我從來不感到畏懼,但是,我不忍心再讓一個無辜的人為我受牽連,我不能只想到我自己……」他的聲音有些悵然,但又十分肯定。

  喚濤的話,使尤浦芳剎時熱淚盈眶,當他去為別人付出犧牲的時候,他是那麼慷慨;而當別人要為他分擔一點點痛苦的時候,他卻是多麼吝嗇呵!尤浦芳覺得,現在應當先由自己向他捧上她那份最寶貴的愛情,去彌補他內心所遭受的創傷,任何絲毫的矜持和躊躇,都完全沒必要。想到這兒,姑娘勇敢地揚起臉龐,奪眶而出的熱淚撲簌簌地滾落下來:「喚濤,我今天約你來,是要親口對你說,我愛你,一直都在愛。前面就是有刀山火海,我也永不變心!」

  像是在酷熱焦乾、煙塵滾滾的沙漠中,聽到了清泉在淙淙地流淌;像是在風雪交加寒冷漆黑的荒原上,聽到了親人的熱切的呼喚。彭喚濤再也抑制不住心中奔湧的激情,把尤浦芳緊緊地摟在懷裡。

  夜深了,廣場上變得更加空闊、謐靜。兩顆年青的火熱的心,緊緊地貼在一起,驅散了冬夜的嚴寒,迎接著黎明的曙光。

  畢業分配時,彭喚濤和尤浦芳被遠遠地發落到西南邊疆的一座小小的偏僻山城裡;而金惠萍最後終於投入了汪子揚的懷抱,他們雙雙來到華東地區一座省會城市。但是,歷史終究是會按照每個人的真正價值安排他的命運的。金惠萍在剛剛開過的市直機關粉碎資產階級幫派體系大會上,同時得到兩個具有鮮明對照意義的訊息:大會發言以大量事實證明,幾年前就爬上市委宣傳組副組長高位的汪子揚,不僅是幫派體系中的一名兇惡打手,而且是幫派體系中一名女干將、比他大十歲的市委組織組副組長的姘夫!正當她為這一打擊心肝俱碎的時候,市報記者黃烈成從會場另一角跑來告訴她,昨天他剛收到彭喚濤的一封來信,說他們夫婦已同時考取研究生,不久將重返母校,開始新的學習生活。他讓黃烈成轉告金惠萍,說他和浦芳一直在關注著她的命運,衷心地祝願她幸福。

  從會場直到家裡,金惠萍辛酸而又愧悔的淚水長流不止,打濕了她的衣襟,也打濕了這封珍藏了十年的信。她給小玲玲換上乾淨的短裙,背上小挎包,孩子高興得在屋裡直轉圈;「帶我出去玩嗎,媽媽?」金惠萍的淚水又止不住淌了出來,「媽媽帶你到一個新的家去,有好多叔叔阿姨都住在那兒……」她抹去淚水,強作出一個微笑,在孩子天真的笑臉上深深地吻了一下,帶著玲玲頭也不回地朝門外走去。

  金惠萍也永遠不會忘記自己曾經經歷過的那美好的愛情,但這一切,已經永遠失去了。

   (原載《鴨綠江》1978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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