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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飛機起飛很久了。彭玉澤的臉一直朝著窗外。每一次空中小姐送飲料來,都由鄰座接了放在她座位前的小桌子上。她不斷地道謝。

  鄰座是一位年輕女人,上來時手裡提滿了大包小包,行李架和座位底下都被她的行李佔滿了,還有兩個小包抱在懷裡。彭玉澤想不通她為什麼帶那麼多東西,她自己只帶了兩個不大的箱子,都托運了。

  不知道這個女人是什麼身份。絕對不可以隨便說話。所以彭玉澤對鄰座只敢講一個謝字。但是她真害怕旅途的寂寞,十幾二十幾小時的飛行,有個人說話自然好得多……

  第一次出國的時候,她曾經被叫到一個地方去接受安全教育。看了半天的錄影帶,腦子裡裝滿了不安全的感覺。在國外所遇到的每一個人都可能是「敵人」的特務,身上帶著錄音錄影機,還會用「美女美男計」。他們用種種辦法騙得你的信任,然後拖你下水,讓你喪失人格和國格。

  國格。想到這兩個字,彭玉澤不禁在心裡苦笑。如今人人思奔的情況下,國格在哪裡呢?

  可是一個普通的中國人必須承擔沉重的國格,一點也疏忽不得。

  但是,是由於對教育的反抗嗎?那一次她偏偏疏忽了……

  一個五十多歲的歐洲男人在她身邊坐下來,向她溫和地笑笑。奇怪,她看見這笑容就喜歡上了他。他的身材和眼睛使她想起一段早已消逝的戀愛悲劇。

  這是「美男計」!黑暗裡爆出一個聲音,使她馬上收斂起回報的笑容,把臉轉向窗外。

  窗外一片漆黑。只有非常非常遙遠的地方有一點亮光,隨著飛機移動。不知那是天上的星,還是人間的燈。無邊的黑暗裡有一盞孤燈,黑暗更顯得濃重而無垠,使她感到莫名的恐懼。她不得不轉過臉來。又看到那個男人溫和的笑臉,手裡還給她拿著一杯飲料。她終於給了他一個同樣溫和的微笑。這就算認識了。

  他們開始攀談,用眼神,用英語和漢語單詞。她再也沒有把臉轉向窗外。

  機艙裡的燈光暗了下來……

  他們不再說話,彼此微笑地望著對方,好像多年的老朋友一樣。她看到他鬢邊有一撮白髮,心裡陡然瀰漫出一股柔情,把她和他之間的界線浸淫得模糊不清……

  當他們手指和手指相碰的時候,她想到要縮回手,可是她越是要這樣命令自己,她的手指和他的就纏繞得越緊。

  她感到一種解脫的輕鬆,人為什麼要給自己捆綁得那麼緊?在這不知屬於哪個國家的上空,在無邊的黑夜裡,我什麼也不想,只想享受一點溫情和寧靜。

  她讓他抓住自己的手,不時的用另一隻手去撫摸她的手背,心裡充滿神秘。我的心原來沒有枯萎,我還會喜歡一個男人,而且會一見鍾情。我不須知道他是誰。他是我偶然遇到的旅伴,將溫太地陪伴我走完這一段旅程。也許從此我們不再相見,但我總算有過一段完全聽命於自己感覺的旅程。如果人的一生都是這樣無拘無束地度過,那該多好……這些話在她頭腦裡斷斷續續出現,想著想著她睡著了……

  小姐!有人在她肩上拍了一下,把她嚇了一跳。睜開眼一看,坐在他們一排的一個男人正嚴肅地望著她。剛才坐在那裡的明明是一個外國女人,怎麼會突然變成中國男人了?那男人一看就知道是自己的同胞,受過安全教育的人,滿臉安全神色,比護照還能表明中國人的身份。

  你是叫我?她膽怯地看著同胞。

  是。我想問你是哪裡來的?大陸還是台灣?同胞說,臉色稍有緩和。

  同胞看不出她來自大陸?她穿的全是大陸的衣裳。一定是明知故問,提醒她別忘了自己的身份,擅自取下安全面罩。她扯著自己的恤衫領子說:大陸。為了使同胞深信不疑,她報出了自己的名字和單位。

  同胞安全地笑笑,說:聽說過,聽說過。寫小說的吧?

  是。她回答一聲,重新閉上眼睛。

  小姐!同胞又叫了。

  她只好再次睜開眼,對同胞說:請別叫我小姐,叫我名字好了。

  好,好。彭玉澤同志。我想問問他,他用眼睛指指外國人。現在這個外國佬夾在兩個中國人當中十分尷尬,兩個黑色的人頭在他後腦勺交換著言語和眼色,他不得不把頭往前傾著,臉上還要帶著笑。

  你和他原來就認識嗎?同胞問,目光直指洋人的後腦。

  不,剛剛認識。她不情願地回答說。

  那你是不是準備到他家裡去?同胞完全不顧她的臉色問道。

  為什麼我要到他家裡去?我們只是快樂的旅伴。她回答,心裡再也沒有一絲快樂了。剛才淡化的安全意識死灰復燃,冒出嗆人的黑煙,她感到面孔和喉嚨都被嗆得又紅又黑。她不由得把身體移到前面,讓目光直對著洋人的臉。他還在對她施展迷人的微笑!

  死灰復燃的安全意識頓時冒出了火苗,她在心裡恨恨地想:這個外國佬是間諜無疑了!要不然他為什麼對我那麼好?他是不是在我的飲料裡放了迷幻藥?要不然我為什麼會對他產生好感?我怎麼會忘乎所以?我真該給他一個臉色!

  可是,洋人仍然對她微笑,笑裡仍然沒有一點安全味,使她不好意思板下臉來。但是那種甜蜜的溫馨再也喚不回來了,她不再理他,又把臉轉向窗外,貼在冰涼的玻璃上。那盞又小又亮的孤燈依然隨著飛機移動……

  洋人的手指又一次觸到她的手指,她毫不留情地把它推開了。為了不再碰到他,她把身體緊靠著窗口,兩手插在衣袋裡。

  那盞孤燈移到了她的心頭。她嘲笑地對自己說:你,一個中國女人,是不該有一絲一毫浪漫情懷的。你戴著緊箍咒,不該脫下,也不能脫下。你要記住,所有向你微笑的外國人,都可能是你的敵人。你千萬不能忘記……

  同胞一直陪她坐到了旅途終點,不過她和他再無話說。

  在機場和洋人告別的時候,洋人在她的頭頂輕輕拍了幾下,說:中國女人,熱情,冷漠。

  她看著他高大的背影,失落和遺憾的情緒悄悄地爬上心頭。她不知自己是在同胞的幫助下跳過了一個陷階,還是被同胞剝奪了一次心靈的自由。後來她到了那個洋人居住的城市,一直默默地尋找,她希望能碰到他,再體驗一次在那不知屬於哪個國家的上空,在那無邊的黑夜裡,所體驗到的解除了一切枷鎖的感覺。可是她沒有碰到……

  現在,身邊這個年輕的女人自然不會引起她任何浪漫的感覺。不過,即使是那個外國男人再坐在她身旁,她也不會再多看他一眼了。此刻,心中的浪漫和柔情已經蕩然無存,留下的只有對安全的渴望。對眼前的這個女人,她是絕對不會相信的。她要牢牢地戴著安全面罩。

  去美國幹什麼?年輕女人問。

  探親。她回答。

  還回來嗎?年輕女人問。

  當然回來。她回答。

  這種時候能批准你出來真不容易。年輕女人說。

  是的。不過大概因為我太普通了。我這幾個月一直住在鄉下。她說。

  年輕女人對她笑笑,不再說什麼。她也笑笑,什麼也不再說。




  彭玉澤自新岸回來之後,過得比在新岸還要無聊。正是春暖花開的日子,本應心情舒暢,呼朋喚友郊外踏青,一洗嚴冬的寒氣。可是現在,所有的人都像鬆了發條的鬧鐘,停擺了。大家都好像在等待什麼,等待什麼呢?春雨,下一場大雨、透雨,沖一衝漫天漫地鑽心蝕肺的霉氣、悶氣,就是不出太陽,人也會好受得多。

  天上佈滿了烏雲,就是不知道哪一塊先變成暴雨。

  彭玉澤現在除了每週教幾個鐘點的課以外,什麼也不做。教課也沒原來的那種樂趣了,學生們心情焦躁,不願好好聽課。

  我如今真是「賢人」了。她對朋友們訴著「苦」說。

  悶在家裡覺得無聊,找個地方消遣去!朋友們勸她。真的,應該消遣。可是到哪裡去,又找誰一起去呢?韓老大夫婦愛打麻將,她偶爾也去湊個熱鬧,一面搓麻將一面發牢騷,半天下來,準能把心裡每一條皺折都熨平了。牌友們幾乎個個是老莊的信徒:無為就是好,你為無所作為而發愁?多餘。現在誰有所作為?叫你當總理,你又能幹什麼?孤獨?現代人有幾個不孤獨的?人變得越來越自私無恥,你不想同流合污,就只能孤獨。想成家?別傻了!現在的世界還有愛情那玩藝兒?三歲小孩才相信呢。你問這些是什麼哲學?能叫你不憂不愁就是有用的哲學。

  可惜,韓老大的家太遠了,乘公交車足足要兩小時。車上的那個擠,和踩、和打、和罵,都叫人害怕。不去。

  家離得近而又能像朋友一樣談心的,只有吳青青了。和吳青青談不出多少深刻的東西,但一起取笑男人,也是一種有益健康的消遣。不知她在不在家。她可是個雲遊四海的角色。

  哎呀!好久不見了。你到哪裡去了?個人問題有什麼新進展?我有新聞啊,要不要我現在對你說?吳青青接到電話就嘰嘰呱呱的說個不停。彭玉澤的情緒馬上被調動起來,她不住問道:什麼新聞?是不是做生意發了財?公司保住了。

  別提生意!我的公司馬上就要破產了。我說的是「愛情」,哈哈!有人給我介紹了一個老頭,非常有趣,哎,要不要聽啊?吳青青還賣關子。

  當然要聽啊!快說,彭玉澤也叫嚷著。

  你來吧,面對面說更有趣。吳青青說。

  不,先說個大概,要不我不去。彭玉澤也賣起關子。

  好吧,吳青青說,不過先說明白,不許外傳。

  這個當然。彭玉澤答應著。

  我和他在江邊約會。一見面,我的天!嚇了我一大跳。他滿臉的高壓電線,橫七豎八。這麼老的老頭,我要他幹什麼?我真想扭頭就走。可是不等我作出決定,人家就把我的手緊緊抓住了,說:小吳同志,你來了,我太高興了!來,握握手,握握手。我的手都被他握紅了。我不得不說兩句客氣話,他也不問我是真心還是假意,又把我的手抓住使勁地捏,說,聽你說這些話,我太高興了。來,握握手,握握手。我掙出手來甩了半天,才恢復了知覺。我不得不和他說再見了。想不到他又來了,這一回把我的兩隻手都抓在手裡說:見到你我太高興了,來!握握手,握握手!如此這般,我的手不知被他握死了多少細胞。怎麼樣?好笑不好笑?來吧?

  彭玉澤早笑痛了肚子,連連叫道:去,去,馬上就去。來,握握手,握握手。

  慢!我們去跳舞好不好?現在有老人場,又有點心。我馬上去買票。吳青青在電話裡大聲叫道。

  好!彭玉澤爽快地答應了。吳青青這樣的朋友真不錯,什麼時候都能給你一點樂呵。




  吳青青和彭玉澤同歲,但看上去比彭玉澤年輕一些。她眉目清秀,皮膚白皙,打扮起來又有幾分洋氣。她一在舞廳出現,就吸引了許多雙老人的眼睛,那些眼睛一直跟著她,直到她和彭玉澤在一張茶桌上坐下來。

  彭玉澤說,這回我可沾了你的光。那些目光雖然不像年輕人的明亮,卻也是熱烘烘的。

  吳青青一面叫點心一面說,人不是都喜歡懷舊嗎?什麼是懷舊?用我們演員的話說,就是找回逝去的感覺。在這裡你是不是有點「想當年」的感覺?是不是記起了當初被男同學包圍的滋味?

  是,不過要有一點想像力。第一,要把我們和他們臉上的皺紋全都抹掉。第二,要把我想像成為你,因為我不曾有過被男同學包圍的感覺。彭玉澤笑著說。

  燈光不是夠暗的?人們臉上的皺紋你還能還看得到?你把自己裝得那麼單純吧,你的情況我還不瞭解?怎麼樣,現在有什麼苗頭?我天天等你的好消息。吳青青說。

  彭玉澤制止說:別在這裡問這個問題好不好?回家跟你說。

  吳青青不問了,彭玉澤的頭腦卻跑了,跑到石冷那裡。她感到奇怪,在新岸,她盼回家,可是回來了,她又要時刻想起石冷,想起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好像非常想念他。

  臨別的時候,石冷把她送了一程又一程,叮嚀又叮嚀:如今是多事之秋,到處都露出亂世的徵兆,每個人都在小心翼翼地保護自己,你千萬不可粗心大意。一有風吹草動,你就到新岸來,這裡是你可靠的後方……

  想到石冷這些話,彭玉澤就很感動。我有了後方!「四無世界」變成「三無世界」了!她真想依了他,離職。

  聽!迪斯科!我們趕快下去露一手,舞伴就會找上門來。吳青青推推彭玉澤,自己先跳了起來。彭玉澤只好跟下去。

  吳青青的迪斯科跳得活像非洲人,彭玉澤卻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東方的韻味。她們倆一搭一檔一唱一和,把整個舞廳都轉遍了。果然,一曲跳完,邀請者蜂擁而來,吳青青咬著彭玉澤的耳朵說:碰上不喜歡的,踩他的腳!

  哎呀!青青同志!見到你真是太高興了!來,握握手,握握手。

  正當彭玉澤和吳青青各自找好舞伴,準備走下舞池的時候,一個老頭伸著手向她們衝過來,粗魯地插在吳青青和她的舞伴中間,並一把抓住吳青青的手。

  吳青青用力把手掙出來,又用力甩了甩說:我今天怎麼這麼晦氣?出門時忘記鎖門了,不要碰上小偷啊!

  彭玉澤馬上會意,說:快回去看看吧。如今小偷可多了。

  正好,我想登門拜訪你呢!老頭不識相地說。

  吳青青連忙搖手,說不行不行,我家裡從來不請陌生客人去。知人知面不知心啊,熟人都靠不住,何況陌生人?

  那好,我們以後別處見。再見!來,握握手,握握手。老頭說。

  吳青青兩隻手都插在衣袋裡,看著老頭的手懸在半空沒著沒落。彭玉澤過意不去,自己伸出手來,把那只懸空的手握了握,說聲再見。

  吳青青瀟灑地一笑,對彭玉澤說:走吧,回家我給你燉豬腳吃。

  彭玉澤笑笑跟她走了出來。她說,你真是一點面子也不講啊!老頭叫你弄得怪可憐的。

  現在還講什麼面子?我們可憐人家,誰可憐我們啊!吳青青說。

  可是你當初不該答應跟他見面,我看他好像神經有點毛病。彭玉澤說。

  這年頭有幾個神經正常的人?既然大家都是瘋子,就不用講什麼面子不面子。我答應跟他見面,是因為他海外有關係。我想出國,我再也不能忍受這樣的生活了。我想哪怕是八十歲的老頭,只要能帶我出國,我也要去試試。誰想到他這樣叫人噁心。吳青青恨恨地說。

  出國,孩子呢,不要了?彭玉澤問。

  傷心的事,莫提起。吳青青說。口氣雖然輕鬆,眼睛卻潮了。

  好吧,不提。彭玉澤說。

  吳青青有一個女兒,離婚時判給了男方。男人為了折磨她,不讓孩子和她見面。現在孩子讀了中學,吳青青到學校去看她,她根本不認這個媽媽。為這事,吳青青打過多少官司了,都沒有用,托彭玉澤去說服她女兒,也沒結果。

  家裡不是真有豬腳吧?彭玉澤問。

  不是留在舞場啦?吳青青才陰沉的臉又舒展開來。

  彭玉澤笑著說:我就知道!你這人真損。那我們就下館子去吧?我請客。

  不,我家裡還有一瓶洋酒,我們把它喝掉。吳青青說。

  吳青青是個能幹的女人,不到半小時,飯菜齊全,而且很像樣子。兩個女人毫無顧忌地對飲起來。

  喝了幾杯酒的女人說話更無顧忌。吳青青說,她離了男人不能活。我沒斷過男人,你信不信?她問彭玉澤。

  彭玉澤說,當然信。

  於是吳青青一個個地講起了那些男人。過去在她嘴裡,沒有一個男人是好的,這一次卻有了例外——

  他幾次對我說,別做生意了,好好享受一下生活吧!我說,不做生意吃什麼?他說,哎呀!你這樣的人還沒人養活?我養你。可惜那時我捨不得自己的公司。現在我的公司面臨絕境,他一定不知道,我也不想麻煩他,不然的話,拿出幾十萬來挽救我的公司,對他真是輕而易舉。

  彭玉澤對吳青青的話總是將信將疑,不過現在她卻希望真有這樣一位大公司的經理。她勸吳青青,真是這樣的話,你不如把公司轉讓給他,免受破產的威脅。

  不料吳青青歎一口氣說:那是我編的故事,你還真信了!虧你還是作家呢!算了不說我的倒霉事了!你怎麼樣?生活有沒有變化的可能?

  彭玉澤說,我也許會結婚,隱居鄉下,再也不出面了。

  小說呢?

  不寫了。

  教授呢?

  不當了。

  那男人是幹什麼的?

  作家。

  吳青青哈哈大笑,說:我會編故事,你比我還會編。我才不相信現在還有要隱居的作家。

  真的,我們害怕現在的世界。彭玉澤說。

  吳青青這才認真起來,她說,你也許不是騙我。你們這樣理想主義者是最容易消沉的,不像我這樣的現實主義者。我壓根兒就沒有相信過任何關於真啊善啊美啊的神話,所以不論我碰到什麼倒霉事,我只會生氣不會絕望。我想,我倒霉說明我壞得還不夠,以後我要學得更壞。你能不能學學我?你以前好傻,還要宣傳愛國主義!算了吧玉澤!這個國家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我們對她應是能靠就靠,不能靠就逃。逃到外國去,逃到男人懷抱裡去。

  你醉了。彭玉澤說。

  我沒醉。不信你看我以後是不是照我今天說的去做。吳青青說。




  醉生夢死,不過如此。

  彭玉澤和吳青青跳舞跳出了癮,現在是一到週末就去,風雨無阻。她真後悔,為什麼早幾年不這樣生活呢?可以省去多少煩惱。她寫信給石冷,說新岸的生活方式應該略加改造,兩個人四目相對享受孤獨是自虐。要想一些開心的辦法,比如定期邀請朋友旅行,或到鄉下來相聚。總之,要有一個可以交流又沒有利害衝突的小社會。石冷回信表示贊成,但又說,即使只有幾個人,衝突也還會有的,要是有另一個男人喜歡上了你,而你又討厭他的話,我一定要把他趕走。但是決鬥的事不會發生……

  今天又是週末,她從上午就開始考慮穿什麼衣服了。吳青青叫她下午先到她家,吃了晚飯再一起跳舞去。

  午飯後,彭玉澤就收拾停當準備出門了。早是早了一點,但她想逛逛商店,石冷的生日就要到了,要給他買樣生日禮品。為此,她特地約了車教授的老婆張彩鳳,她是購物能手。

  可是她剛開門就撞上了小穆。他兩眼紅紅的好像剛剛哭過。他看彭玉澤穿了件紫紅色絲絨長裙,還薄薄地施了一層脂粉,灰色的長風衣拿在手裡,不無諷刺地說:我看你現在過得不壞啊!到哪裡去?

  和人約好了,晚上跳舞去。你有事嗎?彭玉澤說,沒有請小穆屋裡坐的意思。

  讓我進屋說,好嗎?出了大事了。小穆說。

  彭玉澤只得退回屋裡。

  果然出了大事:一個重要的男人去世了。中國改革的風標降落了。

  我認為中國將進入一個新的歷史時期,中國的前途如何在此一搏。你不打算幹些什麼嗎?小穆說話的時候,兩眼一直盯著彭玉澤的裙子,好像裙子上有什麼骯髒的東西。

  我會給死者的親屬打個電報,表明我的哀思。彭玉澤說。

  就這些?大家都把你看作精英分子呢。小穆說。

  我算什麼精英?我不過是一個被打敗了的弱女子。彭玉澤說。

  以弱者自居了。這是中國知識分子最好的自我保護。小穆說。

  你今天來就是為了教訓我?彭玉澤問,心中莫名煩躁。

  我早就看出,你們這一代知識分子勇于思而怯於行。不過我一直把你當做例外……小穆說。

  彭玉澤沒有辯解,也不想辯解。她不須小穆幫助,自己就能從自己的靈魂裡揪出一個「怯」字來。但是她無力與這個「怯」字抗爭,她也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理想主義的時代早已過去,她也過了理想主義的年齡。她已經完全懂得,利害是支配人類行動的第一原則,其次才是公理和正義。沒有文化的人毫不掩飾自己的行為動機,有文化的人卻要千方百計地加以掩飾,如此而已。

  彭玉澤現在願意向她的批判者投降了,是的,世界上沒有純粹的人。「人」是由流氓、騙子、和傻瓜組成的。流氓用武力征服世界,騙子用智慧和流氓分庭抗禮,傻瓜便只有受壓受騙的份兒。她自認是介於騙子和傻瓜之間的人物,而且她的傻和騙都不屬於一流。一流的騙子不但能騙別人還能騙自己。她不行,常有自責和痛苦;受壓受騙而不覺其苦,就是上等傻瓜,她也不能,常感到被壓迫和被欺騙的痛苦。她現在沒有別的出路,要麼完全變成傻瓜,要麼完全變成騙子,她選擇前者……

  你怎麼會變成這樣呢?小穆盯住她問。她不答。

  你前一陣到底到哪裡去了?小穆又問。她還是不答。

  小穆站起來走了。他說,好了,不能耽誤你跳舞。

  小穆一出門,彭玉澤就換下了身上的衣服,洗去臉上的脂粉,打電話告訴吳青青,不去跳舞了。

  誰死誰活和你有什麼關係?吳青青在電話裡問。

  彭玉澤不想回答,掛上了電話。

  是的,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彭玉澤這樣問著自己的時候,眼淚卻不知不覺流下來。她想起這十年自己走過的崎嶇的道路,她從昏睡中醒來,發現自己,努力找回自己的路。追求中會有許多挫折,這她早有準備,可是她想不到許多障礙是她引以為同類的人為她設置的。她為此而心灰意冷。可是,現在這個曾經聲勢顯赫的人物也未能逃脫這樣的命運,使她在不公平之中又發現了某種公平。古老的中國為不安現狀者安排的下場都一樣,不會因人物的地位不同而有本質的區別……

  這個精力旺盛的人物,永遠像個年輕人一樣到處奔跑,講起話來兩手在頭頂上大幅度地擺動,五個指頭叉得很開。他走路時的腳步跨得很大,大到超過了他的身高,所以,他的身體總是向前傾著,好像背後有人推著他。他贏得了大多數中國人的喜愛,不是因為他曾經為中國帶來什麼,而是因為他想為中國帶來什麼。他和成千上萬醒過來的中國人一樣,想使中國和中國人從幽靈的桎梏裡解放出來。

  彭玉澤能夠感覺得到他死前的那種難言的痛苦,因為紅在他心中的那塊石頭,同樣鯁在她和許多知識分子的心裡。他們氣悶。憤怒,而又無能為力。她希望用麻木化解這種苦悶,可是現在這塊石頭卻又向她壓過來,叫她難以呼吸……

  嗷——她大聲嚎叫著撲倒在沙發上,止不住淚如雨下。

  啊——下雨吧!大雨!透雨!把心裡的石頭沖走,把一切污濁都沖洗乾淨……

  彭玉澤放聲哭了起來。




  彭玉澤,彭玉澤!你開開門呀!門外有人敲門,大聲叫。

  彭玉澤死了,不要來叫她了!彭玉澤在門裡同樣大聲地回應,就是不開門。

  我是彩鳳呀!我們不是約好一起上街的?我來跟你說一聲,對不起,我不能去了。門外的人說。

  我也不能去了,那你就請回吧。彭玉澤仍然不打算開門,她現在不想見人,也不想說話。

  可是張彩鳳不走,說有要緊事和彭玉澤商量。

  彭玉澤只得把門打開了。

  張彩鳳進了門朝沙發上一坐,未開口,先流淚。

  彭玉澤覺得奇怪,這位大嫂為何也關心起國事來?

  我沒有心思上街了,我心裡難過。張彩鳳說著,把一本文學雜誌交給彭玉澤,要她看裡面的一首詩。

  彭玉澤用眼瞄了瞄,是時下流行的情詩,作者楊柳。她立即把雜誌還給張彩鳳說:我對這類東西不感興趣。

  張彩鳳一定要她看,說你看了自然會有興趣的。

  彭玉澤看那詩:

   你像一陣狂風壓倒小草似的向我撲來。

   我把你推開說:別

   你的頭垂下來,眼睛轉向大海

   海浪沖擊著我的胸懷

   我把兩臂向你張開

   親愛的,你要,我就給……

  下面是狂風勁吹,小草起伏;小草呻吟,狂風喘息。

  彭玉澤忍不住笑了笑,對張彩鳳說:我不明白,你給我看這個幹什麼?

  你看寫得好不好?張彩鳳問。

  彭玉澤說,真難為這位可愛的女詩人了,比起那些地攤文學,這首詩還算含蓄。怎麼,你對這個有興趣?

  我沒有興趣行嗎?你猜那「狂風」是誰?是我們的老車啊!張彩鳳剛才止住的眼淚又流了出來。

  雖然臉上還被剛才的眼淚弄得緊繃繃地難受,彭玉澤還是忍不住哈哈大笑了。我的天啊!車教授是「狂風」?身高一米六,體重八十斤。只是瘦點也罷了,兩隻眼珠還金魚似的突出,膽小的人見了都害怕,哪會有女性做他的「小草」?他的第一任妻子就是不堪與他朝夕相對要求離婚的,更有人說他根本沒有作丈夫的能力。儘管這後一種說法已被他和張彩鳳生下一雙女兒而打破,但他不是一個討女性喜歡的男人,這一點卻為男女兩性所公認。

  彩鳳,我懷疑你提前進入了更年期。彭玉澤笑夠了說。

  我?你忘了我才多大年紀?四十歲就進入更年期?你是看到我瘦了,是吧?我是被他氣的!張彩鳳說。

  我以為你在減肥。你不是要去學跳舞嗎?彭玉澤說。

  我為什麼要學跳舞?你最好去問問你那位老同學。一天到晚說我大胖,叫我減肥。今天說冬泳有效,明天又說跳舞最好。我只好聽他了。張彩鳳說。

  那不正好?夫唱婦隨嘛。彭玉澤說。

  起先我也這樣想啊,所以他叫我幹啥就幹啥。誰想到他這是耍陰謀詭計啊!他是故意做給人家看,看老車跟他老婆多要好!這樣就不會有人懷疑他跟楊柳鬼混了。你不知他現在有多花啊,他那點工資全花在他一個人身上了,你去問問他今年做了多少新衣服?張彩鳳說。

  別亂猜了。老車認識不認識這個楊柳,我都懷疑。彭玉澤說。

  怎麼不認識?他們的來往書信都被我抓到了,他寫了認罪書我才還給他的。張彩鳳說。

  你夠威風啊,還叫人家寫認罪書。彭玉澤笑著說。

  張彩鳳自己也笑了。她從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從中抽出一張紙遞給彭玉澤說,你自己看。

  彭玉澤接過來一看,果然是車教授的筆跡,上寫著:

   認罪書

   彩鳳吾妻: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孩子。我向你保證,以後再不給楊柳寫信了。我和她的不正當男女關係要一刀兩斷。口說無憑,立此為證。

  彭玉澤說,寫得這麼沒有文采,不正當的男女關係這幾個字是後加上去的,一定是你逼他寫的。

  張彩鳳得意地說:那當然。你沒見他當時害怕的樣子。那時候,我叫他跪下,他不敢站著。我說,既然這麼害怕,為什麼要做呢?

  結果如何?你把他制服了?彭玉澤問。

  他還是他,我還是我。張彩鳳說,顯得無限懊惱。

  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還叫他寫一份認罪書?彭玉澤問。

  不啦。我要改變一下策略。上次他不叫我對人說,我真的沒說,這一次我不聽他的了。我先讓你知道,你去勸勸他,就說我再給他一次機會。他要是不聽,哼!他別想競選系主任了!我非告到校領導那裡不可。張彩鳳說。

  好吧。我去勸他。不過,我希望你不要告到學校,那樣你們的關係就無法修復了。彭玉澤說,她希望張彩鳳快走。

  張彩鳳說,我看你勸了他之後他怎麼說。你一定要說得厲害點,叫他害怕。他有點怕你。

  好,我一定把他嚇個半死。你回家燒飯去吧,我還有事。彭玉澤像哄孩子似的哄著張彩鳳。

  張彩鳳一面往外走一面說,我剛才在門外聽見你一個人在屋裡啊啊啊——的,是幹什麼?

  歎氣。彭玉澤說。

  張彩鳳停住腳步,關切地問,有什麼事我可以幫忙嗎?

  彭玉澤連連擺手,說:沒有。

  張彩鳳歎了一口氣,說:我有時候想想你,也怪可憐的。別多管閒事了。有空,還是管管你自己。前一陣你到外地去,大家都以為你去結婚了,想不到你又是一個人回來了。

  彭玉澤拍拍她的肩膀說:別操心,快了!

  張彩鳳這才放心離去,留下一連串的「好」。

  彭玉澤在寫字檯前坐下來,打開日記本,寫了當天的日記:

   壯志未酬身先死,怎不叫人淚沾襟?

   風雨欲來,何去何從?




  彭玉澤坐在家裡考慮著自己。

  石冷連夜打來電話,叫她馬上到新岸,說他病了。不知道是真是假。他完全可能為了讓她離開是非之地而稱病。現在,他是「化外」之人了,希望她也馬上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可是這對她來說,確實不是件容易的事。

  她不能抵禦苗青林的誘惑。

  離開新岸的時候,苗青林對她發出邀請,叫她到煤礦去看他,他正在礦上做臨時工。

  我天天想,你會不會在一群滿臉煤灰的工人裡認出我來?回答十分肯定。我相信你會認出我來,一定會的。我們已經是多年的老朋友了,而且有多少朋友能像我們這樣坦誠地交談呢?當然,現在我對你的信任超過了你對我,但是我相信只要我們見了面,這個差別就永遠不再存在……

  苗青林信裡的這段話使她動心,她真想見到他,和他一起走進另一個世界。可是她曾向石冷保證,不見苗青林。

  火車路過煤礦時,她不由自主地從臥鋪走下來,走到窗口。但她還是決定:不下車。她害怕失望,更害怕誘惑。但是她希望能在車上與他偶然邂逅,那就不是人擇而是天意了。天意不可違背。於是她注意每一張上車人的臉,特別是抹著煤灰的臉。她發現每一張臉都十分相像,沒有一張能給她一點熟悉或驚異的感覺,她不得不失望地重新在臥鋪上躺下來。

  這說明我們無緣相見,她在心裡對苗青林說,也藉以安慰自己。石冷說得對,有什麼理由相信他對她講的都是真話呢?他說他對她十分理解,可是,在今天的世界上誰能理解誰?她和石冷已經交往十年,又躺到一張床上,還是若即若離呢。

   你說你最能理解我,

   我卻早已不需要別人的理解。

   誤會和曲解為我結成了五彩戲裝,

   穿著它我也能走街串巷。

   你說你心裡懷著不死的信念,

   我卻早已不相信這個美麗的童話了。

   我知道有不死的謊言,

   不死的欺騙,

   不死的掠奪,

   不死的荒誕;

   卻不知道什麼叫——不死的信念。

   信念會不死嗎?

   你說:

   你不會把它擎在手裡當作旗號?

   你不會把它抹在嘴上當作唇膏?

   你不會把它作為美味奉上餐桌?

   你不會把它變成垃圾拋在荒郊?

   市面上新開了許多交易市場,

   你不會帶上她向買主炫耀?

  這樣想著,她更不覺不見苗青林有什麼遺憾了。回來之後,她也沒有向他作任何解釋,不想見就是不想見,有什麼可解釋的呢?可是現在這種時候,她卻不斷地想起苗青林來,她覺得苗青林正走在遊行隊伍裡向她招手。

  去?還是不去?




  我早該成家了。

  父母眼看著後代凋零,整天唉聲歎氣。今天請來了姑姑,勸我去看東村的那個寡婦,說她有一個現成的兒子,可以省掉我不少力氣。

  寡婦名叫喜鵲,我愛的卻是烏鴉。

  但是我拗不過長輩,只好去,帶著祖宗傳下來的聘禮,一對古董茶杯。

  父親一遍又一遍叮嚀說:一定要向女方說明,這茶杯雖然沒有多大用處,卻是個值錢物。叫她千萬不能賣呵!賣了對不起祖宗。

  我覺得好笑,問父親,不能用又不能賣的東西,要它何用?

  父親莊嚴地回答:睹物思人,紀念祖宗,一代一代傳下去。

  我和姑姑一起朝東村去,我所鍾愛的烏鴉一直在我頭頂上盤旋,呱呱地叫。我在心裡對它說:烏鴉,你把我包袱裡的古董弄碎吧,這樣我就娶不成喜鵲了。

  姑姑從地上拾起一塊土坷垃,朝烏鴉砸過去,說它是不祥之物,跟著我們,我們就有晦氣。

  我對姑姑說,沒有烏鴉陪伴我就不去了。

  姑姑說我怪,但是她怕我不去,也只得依著我。姑姑說:烏鴉飛遠了,你能把它叫回來?

  我說我能,於是我唱起《烏鴉之歌》:

   烏鴉嘎,烏鴉叫,

   烏鴉嘴裡起白泡。

   沒人看,沒人瞧,

   烏鴉死了一堆毛。

  

  姑姑說:這歌!叫人直打冷噤。

  我說你看,烏鴉飛回來了。

  姑姑歎了一口氣,不再說什麼,我又對烏鴉唱起《青林之歌》:

   日有陰,月有暈,

   青樹林裡有座墳。

   枝也注,葉也吟,

   青林呼喚烏鴉魂。

   烏鴉嘎嘎地應和著我,在我頭頂盤旋,翅膀快擦著我的頭頂了,我心裡十分快活。可是,姑姑說:快閉嘴吧,喜鵲站在家門口等著我們呢!

   喜鵲相貌不錯,小男孩也很可愛,我一看見他們就嘻嘻地笑。

   喜鵲也笑。

   小男孩也笑。

   姑姑笑得合不攏嘴,不住地說:緣分啊!

   我恭恭敬敬地對喜鵲說,家裡窮,沒什麼東西給你作聘禮,只有祖宗傳下來的一對茶杯。這玩意兒,不能吃,不好看,又不能用。我一面說,一面解包袱。

   見喜鵲兩眼緊盯著我的手,我故意慢慢地解。

   值錢就好。喜鵲說。

   值兩個錢,但是我父親說了,不許你賣,將來還要帶回我們苗家來,一代一代傳下去,下面正好傳給他,現在他只是你的兒子,將來也是我的兒子了。就像我,也是我媽帶到苗家的拖油瓶,苗家的種越來越不純了,我父親卻還要紀念祖宗!

   姑姑拉拉我的衣襟。我說好,我長話短說。總而言之一句話,你從我這裡除了祖宗留下的一點紀念之外,什麼也得不到!要是你看中我的祖宗,就嫁到我家來,不然,我勸你遠走高飛。

   我先看看那到底是啥寶貝。喜鵲說。

   我終於解開了包袱。喜鵲恨不得把頭鑽進包袱皮裡。

   果然像我所希望的,茶杯變成一堆碎瓷片了。

   喜鵲滿臉怒氣。姑姑滿臉怨氣。我笑瞇瞇地在心裡對烏鴉說了許多聲感謝。

   親事自然吹了。父親把我大罵了一頓,他說,你看不中寡婦倒罷了,不該打碎祖傳的瓷器。沒有了這個東西,你真要一輩子打光棍了。

   我說,我娶烏鴉。

   烏鴉?一天到晚對人報告不吉利的消息,我們家容不下它!父親說。

  我走,我離開這個家,我喜歡聽不吉利的話。我說。

  父親罵我不孝。我還是走了,去追趕我的烏鴉。我看見它就在前面,一個黑點,正衝向太陽……

  苗青林又寄了一篇莫名其妙的小說來,彭玉澤雖然參不透其中的意思,但是卻感到這個沒見過面的朋友在逼視著她,像小穆一樣要揪出她靈魂裡的那個「怯」字來。




  小穆騎了兩個小時的車,才到達彭玉澤的家,一進門就說,我來看看你是不是睡著了?

  一點不錯,睡著了。你呢?看樣子是個真正的記者了。

  從來沒有這麼過癮。小穆說。

  有什麼用?新聞稿發得出去嗎?彭玉澤冷冷地說。

  至少我可以作個記錄。小穆說。

  我們的記錄已經太多了。彭玉澤的口氣仍然冷冷地,她說不清為什麼要故意激怒這位年輕的朋友,她不是一直希望他振作的嗎?

  小穆兩隻眼一眨也不眨地看著彭玉澤,他說:我不相信你的血真的冷了,老實對你說吧,我是聽說你準備投奔新岸才來的。我不敢相信,特別是這樣的時候……

  那你就相信吧,我的男朋友病了,我要去照顧他。彭玉澤說。

  在大家都起來改變現實的時候?小穆問。

  是。彭玉澤毫不含糊地回答。

  為什麼?

  無用!我認為所有的努力都無用!你懂不懂?

  至少可以把許多人喚醒。

  醒了幹什麼?還是睡著好。哪一次運動不是先打醒著的人?

  可是這一次是萬眾一心啊!

  中國人能一心嗎?

  你應該出去看看!

  兩個人你來我往地吵了一陣,彭玉澤首先休戰。她說,我不想和你爭論,你罵我也好,刺我也好,拿棍子揍我也好,我都沒有當年的那股激情了。這幾天我想得很多……

  躺著不動,就是你想的結果?小穆問。

  彭玉澤搖搖頭,說,我大概不會躺下不動的。但是,誰能醫治我內心的悲觀呢?在中國,狼和小羊的故事流行幾千年了,大家都責備狼的凶殘,為什麼不責備羊的卑怯?當帶頭羊陷入狼爪的時候,有幾個羊敢於去營救自己的兄弟?都跑得遠遠的,等到狼走遠了,再也沒有危險的時候,大家才戰戰兢兢地走出來,唱一支古老的祭歌:

   我的兄弟,

   我們為你歎息,

   因為我們也是羊啊

   不敢與狼論理。

   我的兄弟,

   我們為你流淚。

   因為我們也是羊啊

   沒有力量救你。

   願你的靈魂升上天堂,

   願你的肉體在狼腹裡安息。

   啊!我的兄弟。

   啊!我的兄弟。

  我不願意做這樣的帶頭羊。你說,我有沒有這樣的權利?

  彭玉澤振振有詞,但小穆還是看得出來,她並不認為自己說的是真理。她淚光盈盈,不敢正視他的眼睛。

  這些年,她經歷的所有風雨他都感同身受。他眼看著她熱情減退,火花熄滅,且戰且退,退到一個狹小的天地。她像一隻被鎖在籠子裡的野獸,嚎叫一陣,便習慣了封閉的生活,對荒原自由的嚮往,只留在偶爾射向天空的目光裡了。僅僅剩下渴望自由的目光了。中國真正是一盤散沙。雖然有人想尋求一種粘合劑,但誰知道是否有效呢?小穆的心也不覺悲涼起來。

  見小穆不再說話,彭玉澤感到有些歉意。難得他現在還有一腔熱血,為什麼給他大潑冷水。於是,她對他說,我當然還沒有作出最後的選擇。我可能不會馬上到新岸去,但是,我在想,現在大家都憋了一肚子的怨氣需要發洩,發洩之後呢,往哪裡去?也迷茫得很。

  小穆說:所以我希望知識分子……

  不等小穆說完,彭玉澤就打斷他說:中國知識分子何嘗形成一支獨立的力量?現在是各立門戶,各找依附。近官者隨官,近商者附商,無官無商可靠者,如我等,則只能往平民堆裡躲。所以,如今不但從政者有朝野之分,文人隊伍也分了朝野,哪裡會有統一的意見呢?

  小穆歎了一口氣說:唉!真沒勁。人是不該成熟,一熟,就沒有味道了,還是往大學生當中跑好。說罷,他就走了。




  放下電話,吳青青一頭撲倒在床上,想哭,卻流不出眼淚。

  他媽的!這一輩子演過的戲、看過的戲都變成現實了。不,現實比戲更像戲。

  公司終於破產。

  這一跤跌得太重了。

  她想盡了辦法,包括向那位曾經向她作過美好保證的經理求救。一切歸於失敗。那位經理連信都不回。想當年她的公司風光的時候,她有多少朋友!八竿子夠不著的人都會找她來吃一頓。可是現在,只有這個「握握手」還狗也似的隨叫隨到。她剛才打電話叫他來陪她,他高興得什麼似的,連說「馬上就到,馬上就到」。她知道這個臭老頭是裝糊塗,好像對她講的一切都深信不疑,其實壓根兒就不相信她。但她還是要叫他來,因為她現在需要有人聽她不停地說些瘋話、假話、屁話、鬼話,看她演戲。

  我不是要嫁給你,只是要你來給我解解寂寞。她在電話裡對「握握手」說。

  「握握手」很豁達,他說,你嫁給我也好,要我解解寂寞也好,都是給我一個和你親近的機會,我都應該感謝你。我大高興了,來,握握手,握握手。

  電話裡也要握握手,見你的大頭鬼!但是她還是對他說:反正現在是新社會,女人的手給男人握過不會被剁掉,你就隨便握吧。不過請輕一點,我受不了。

  「握握手」自然又是滿口好好。

  想到現在只能要「握握手」這樣的男人來解悶,吳青青心裡不由生出一股怨氣,想罵人!想跳樓!但是結果她什麼也沒做,只把床上的被單扯下來用力撕扯。「握握手」來到的時候,被單已被她撕成一條一條的了,她心裡的氣也平了許多。她又可以展現笑臉了。她主動伸出手來說,歡迎歡迎。報告你一個好消息,我的公司破產了。

  啊?好,好。「握握手」說。

  可是我吳青青不會破產。做了幾年的生意,我還是給自己留了一點家底,所以你不用害怕,我不會刮你。吳青青說。

  哪裡,哪裡。我的就是你的。「握握手」說。

  別說漂亮話。你的不是我的,我的也不是你的。吳青青說。

  對對。「握握手」連忙附和。

  我是不想求人,只要我開口,百兒八十萬頭寸我還調得到,一個大公司的經理給我打了包票,要多少錢都能借給我。朋友們都說他愛上了我。我沒敢把公司的事告訴他,我不願意在我們的友誼中摻進金錢的因素。再說,我實在想歇歇了。

  青青同志,你這種高尚的風格真令人佩服。

  不等「握握手」把話說完,吳青青就把手伸過去說,來,握握手,握握手。但是,她剛剛伸出手去,又馬上縮了回來,一臉正經地說:我剛才對你講的都是假的。你還願不願意陪著我?

  哪裡哪裡。我覺得你是最真實的人,要不然,怎麼會被人家騙呢?「握握手」說。

  誰騙了我?誰也別想騙我!是我在騙這個世界。你可不要把我當作失敗者哄著我,你要把我當女皇……吳青青的口氣馬上又變了過來。

  「握握手」也轉得快,他說:你放心,我一定把你當女皇,你就是我的女皇啊!

  吳青青見「握握手」那付熊樣,心裡又生出一股無名人來,她對「握握手」哼了一聲就不再理他。心裡的火必須發洩,於是她抓起電話:彭玉澤,我跟你說句重要的話。我發現現在人都他媽的不要臉了,老不要臉,小不要臉,一抓就是一大把。對不要臉的人,你也只能撕下臉皮對待他。

  彭玉澤回道:好哇!明天你可以去參加遊行,呼籲把「五講四美三熱愛」改成一講,講臉。中國人只要上上下下都講臉,大概也就有希望了。而我也可以修改自己的作品,把人道主義的要求只留一條:講臉。這樣我也不會挨批了,總不能反對講臉吧?

  我還要對你說句話,我把「握握手」請到家裡陪我了。吳青青說。

  青青,請神容易送神難啊!我怕到時候你自己不好下場。

  吳青青歎口氣說:現在還管什麼下場啊?我已經沒有好下場了!說完,她頹然放下電話。




  苗青林來信說:我到北京去了。都說作家會看相,我寄張照片給你,請你看看,我此去是凶是吉。

  是一張四寸彩照。彭玉澤把它拿到光線最好的窗前仔細端洋,看不出有什麼突出的地方。

  太普通太普通的一張了。方方正正,規規矩矩,鼻樑上架一副早已過時的眼鏡。

  太普通太普通的身材了。中等個頭,敦敦實實,沒有一點瀟灑味兒。一件黃色軍大衣鬆鬆垮垮地披在身上,顯得臃腫。

  照片的背景是一片野地,沒有花,沒有樹,也沒有草。只有一塊比他還高大的石頭,點綴著野地的荒蕪。他一隻手撐在石頭上,另一隻手叉著腰。

  看不清年紀。他整個地顯得蒼老。

  彭玉澤對著照片笑笑說:是不是你至今對我說的都是假話?你到底是什麼人?憂國憂民的青年?憤世嫉俗的過來人?沽名釣譽的投機家?還是立志犧牲的改革者?你真的已經完全相信了我?我卻沒有完全相信你。我只相信自己看清了的東西,沒見過的人我是不會相信的。我不怕政治,但怕政客。到現在為止,我還不曾見到過不是政客的「政治家」呢。

  照片上的苗青林笑都不笑。臉繃著嘴閉著,好像深不見底。

  猛然,像一道電光在眼前劃過,彭玉澤想到在哪裡看到過這張照片。

  她馬上丟下手裡的照片,去翻塞在床底下的那一捆關於文化大革命的材料。

  材料都給蟲蛀了,發霉了。可是她和千千萬萬年輕人的青春,都在這一捆發霉的紙堆裡埋著,歷史還沒有給以他們公正。以喜劇開始的文化大革命,以鬧劇形式結束。造就了一小批野心家陰謀家,他們在偉大司令的大旗下風光了一陣。旗倒了,他們或者受審,或者擎起了又一桿紅旗。那些跟在旗子後面吶喊的年輕人呢?誰能還給他們那段時期的寶貴青春?

  中國的歷史從來就是這樣的。外國的歷史或者是另一種寫法?未必。

  彭玉澤翻到了一本白皮書:《關於林幼苗反革命罪行材料》。一張林幼苗的照片,和苗青林的那張非常相像,也披一件黃色軍大衣,也撐著一塊大石頭,照片的上端寫著毛澤東一句話: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

  材料的編纂者在照片旁邊加了一則按語:這幅照片是林幼苗反革命野心的大暴露,他要把地球抱在懷裡,何等猖狂!巨大的野心在他心中燃燒,想必是沉醉了,他笑都不笑……

  笑都不笑。林幼苗和苗青林會不會是一個人呢?

  彭玉澤把兩張照片拿在一起反覆比較。面目很相像。然而出生地一南一北,年齡也相差十來歲。更重要的是,林幼苗已經死了。材料裡寫得很明白:反革命罪犯林幼苗出於不可告人的目的,用畜牲般的語言,惡毒攻擊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攻擊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我們的偉大領袖毛主席,是可忍孰不可忍!林犯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野心家、陰謀家,是埋在我們身邊的定時炸彈,實屬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平民憤。所以我革命公檢法部門已依法判處林犯死刑,並於某年某月某日驗明正身,執行槍決。

  彭玉澤心慌意亂,不知苗青林跟她擺什麼迷魂陣。她懷疑苗青林寄給她的不是自己的照片。他到底是誰?也許他自認為是林幼苗的同類,準備和林幼苗有同樣的下場?

  當夜,彭玉澤做了一個可怕的夢——

  她和家族中所有死去的人相聚。

  大家一起坐在飯桌前,吃看不見的宴席。坐在首席的是威嚴的爺爺,他死去整整四十年了。可是他像活著的時候一樣,整潔。漂亮。坐在末座的是三歲就夭折的弟弟。

  爺爺說:弟弟犯了罪,正受官方追捕,這頓飯不會吃到底。

  果然,爺爺的話音剛落,弟弟就從飯桌上消失了。

  她感覺到弟弟在東躲西藏。

  爺爺說,他逃不掉的。

  在座的人也說,是的,他逃不掉的。都好像說不相干的人,不相干的事,一點也不動感情。

  不一會兒,一張報紙在飯桌上傳閱,報上登著弟弟的半身照片,他的頭頸被折斷了,腦袋垂在一邊的肩膀上。

  爺爺說,這樣的照片說明他被判了死刑。

  在座的人都說,是的,判了死刑。都好像說不相干的人不相干的事,一點也不動情。

  她想問問,為什麼判了死刑的人必須折斷頭頸拍照呢?但是,她見大家都沒有問題,也就不敢問了。

  報紙在她面前攤開,她看見報紙的名字是《社會良心》。每個字她都看得非常清楚。


十一


  趁上午人少的時候,彭玉澤悄悄地溜進學校,她要看看學生的大字報。她原以為學校已經戒備森嚴,想不到卻是大門洞開。這更叫她害怕,每一張陌生面孔在她看來都像便衣警察。她故意往人堆裡擠,以免引人注意。

  後面有人叫她。是她的同學車教授。

  你也來了?她問。

  不,我和你不一樣,我是到食堂買菜的。車教授一面說一面左右看著。

  你還買菜?彩鳳不比食堂的大師傅好?彭玉澤說。

  唉,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彩鳳不是找你說過了?車教授苦著臉說。

  彭玉澤調侃地問:交了桃花運,不錯吧?

  捕風捉影啊!車教授說,一副有苦難言的味道。

  彭玉澤笑笑。

  彩鳳對你說了什麼?車教授試探地問。

  彭玉澤逗他說,真想不到。你做了什麼自己不知道,還要問我?

  就是那首詩吧?詩寫得很大膽,可是你是作家,你知道,詩是詩,生活是生活。楊柳不會作出那種事的。車教授說。

  這可不用你打包票。不過我倒相信你不是楊柳心裡的「狂風」。彭玉澤說。

  車教授的臉紅了,他往彭玉澤身邊靠靠,緊張地問:你聽到什麼風聲?她是跟誰呢?

  讓評論家去研究吧。我不關心,你呢?彭玉澤說。

  車教授的臉更紅了,他連忙擺著手說,我和你一樣,不關心。

  到了大字報集中的地方,彭玉澤不願意再和車教授開玩笑,便對他說:玩笑,別放在心上。你去買菜吧,我看看大字報。車教授答應著加快了腳步,離開彭玉澤。

  車教授站在彭玉澤家門口等著。他說有很多話要和彭玉澤說。彭玉澤只好把他請進門。

  現在是國事家事個人事,事事煩心,所以我抽煙了。車教授坐下來就說。

  你有什麼煩心的事呢?報上不斷看到你的文章,很起勁的樣子,想必經濟狀況也有好轉吧?彭玉澤說。

  唉,沒錢的時候有沒錢的苦惱,有錢的時候又有有錢的苦惱了。相比之下,還是沒錢時安穩。車教授說。

  此話怎解?彭玉澤問。

  你不是都知道了?彩鳳不停地跟我鬧。我想她也應該知足了。像她那個條件,找我這樣一位教授作丈夫,還要怎樣呢?車教授說。

  如此說來,你是真的有點花心了。她找到你固然不容易,你找到她也不容易吧?不是她照顧你,你怕活不到今天了。彭玉澤說。

  車教授不願聽彭玉澤揭自己的老底,連忙說:是啊,我感激她。可是她不該這麼跟我鬧啊!她這樣鬧下去,馬上開始的系主任選舉我就沒有希望了。

  你就那麼想當系主任?彭玉澤問。

  不是我想當,是上頭要我當。你知道他們現正在考慮我的入黨問題。車教授說。

  彭玉澤冷冷笑道,我不知道。如此說來,你確實與眾不同,人家入黨為當官,你是當官為入黨。

  是不一樣。知識分子,誰想當官呢?車教授說。

  難得。彭玉澤不真不假地說,那麼現在你更應該表現一下對黨的忠誠,學生起來鬧事了,你怎麼看呢?

  這也是我想問你的。你看這一次學潮會不會有背景?車教授說。

  我不知道也不關心。彭玉澤說。

  你變了。車教授說。

  只有你老兄是永遠年輕。彭玉澤諷刺道。

  我大天真,對吧?車教授問。

  不,你熟透了,過了火候了。不說這些吧,你希望我為你做些什麼?彭玉澤說。

  勸勸彩鳳,叫她千萬別到學校裡去亂說。車教授說。

  一定照辦,不過她聽不聽,我就管不著了。我看你還是寫一份認罪書給她為好。彭玉澤說。

  哎呀!車教授發起抖來,兩眼瞪著彭玉澤,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你……可是說了許多「你」字,卻終於什麼也沒說出來就走了。


十二


  你不一定要來新岸,但是你必須離開鬥爭的漩渦。你不會以為我是趁機逼你跟我共同生活吧?石冷在電話裡說。聽得出他在壓制著怨氣。

  我想我們是不是應該再試一次。彭玉澤用商量的口氣說。

  試什麼?救國嗎?石冷問。

  天下興亡——

  不等彭玉澤說完,石冷就把話接過去說:匹夫有責。可是你不是匹夫,你是作家!你不要過高地估計自己,以為能夠代民立言了。你對民瞭解多少?但是,你也不要把自己看得太低,以為把生命浪費在沒有結果的政治鬥爭裡毫不可惜。你已經浪費得夠多了

  可是學生們熱血沸騰。彭玉澤說。

  你已經過了熱血沸騰的年紀,你的血應該冷卻下來了。你應該知道,熱血燒死了多少天才……石冷說。

  我不是天才!即使是天才,也該為同類盡一點義務吧?彭玉澤激動起來。

  石冷彭的一聲掛上了電話!

  彭玉澤馬上後悔了。為什麼他生氣呢?他還病著。華美儀偷偷地寫信告訴她,她一離開新岸他就病了。

  我覺得表哥在實現他最後一個理想。那就是愛。他對你愛到了怎樣程度,也許你並不瞭解。華美儀在信裡說,透露出責備。

  彭玉澤怎麼會不知道?十年來,他給她寫了那麼多信,每一封信都告訴她,她在他心中的地位。

  我第一眼看見你就知道,我們將彼此進入對方的生活。別人從你身上看到的是熱情智慧,我看到的是對愛的渴求和等待。他第一封信就這麼說。

  彭玉澤覺得自己和他其實很相像,也希望過輕鬆的、充滿愛情的生活。然而他們生來命苦,已經沉重地生活了半輩子。現在即使是愛,也變得異常沉重。

  不論多麼沉重,她還是不能沒有愛。她總要在心裡給自己保留一塊愛的園地,哪怕是虛幻的……

  也許正因為這樣,她不能適應實在的愛情生活。一想到他為她而離婚,她就覺得他是她的一個債權人,心裡就有一種不勝負擔的感覺。然而她又怨他讓自己等得太久了。人就是這麼矛盾。

  好吧,我去新岸。她大聲地對自己說,他是我人生的另一個舞台,在那裡我可以表現另一個自我。地球本來就不屬於我,開除球籍有什麼可怕的?

  她的牆上掛著石冷送她的一幅字:大道不稱。此刻看來特別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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