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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飛機裡滿是中國人。外國人早就逃回自己國家去了,現在輪到中國人逃。能逃的誰都想逃。吳青青說,爬也要爬出中國,哪怕出去討飯呢。

  彭玉澤找到自己的座位,繫上安全帶,把臉湊到機窗的玻璃上朝外望。除了登機的客人,什麼也看不到。如今是非常時期,送客的人不許走進候機室,她和石冷在行李托運處分手。此刻,她多麼希望石冷突然從什麼地方鑽出來,對她說:下來!跟我走。我們一起回到新岸去,像普通的男人和女人那樣生活。她會二話不說跟他走的。現在看著空落落的機場,她覺得所有的東西都是空的,只有和石冷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還算實在。

  但是石冷不會出現了,一切都成了過去,永遠不回頭的過去。這一次,石冷表現得冷淡而決斷,一定要她走出國。他曾經把她比作花的原野,說他要在這一片原野上酣睡不醒。如今,他卻毫不遲疑地讓這片原野遷徒到外國去……

  她不知道石冷是怎樣和趙一聯繫上的。趙一及時地給她寄來了簽證所需要的一切材料,邀請信、經濟擔保,諸如此類,而且寄到石冷手裡。

  石冷叫華美儀陪她到領事館簽證。領事館門口排著可怕的長龍,都是等待簽證的中國人,壯觀的景象。

  等待的人都是一樣臉色,緊繃繃的沒有一絲生氣。眼睛滿是焦灼、憂鬱和期待。隊伍的周圍嵌鑲著、搖晃著一團團黑色,那是一些承擔神聖任務的人。彭玉澤不曾留意,在這個季節之前,他們的衣服和手裡的小棍是不是黑色的。以前她不注意他們,覺得和他們沒有關係。現在不同了,她覺得他們時時在逼近自己。

  黑色的小棍不停地晃動。

  世上事總有一種非常奇怪而冷酷的邏輯,一些人犧牲給另一些人帶來意想不到的機會。許多人想出國都想瘋了,一次兩次,三年五年,得不到簽證的機會。可是突然間,全世界都向他們敞開了大門。他們腳下有一條鮮紅的地毯,他們未必知道感謝給他們鋪上地毯的人們,也來不及想應該感謝誰,想到的只是不要錯過了這個大好時機。

  彭玉澤用眼睛數了數,隊伍裡有五個大肚子女人。她們一個個手撫肚皮,神情專注,臉上有一種難以覺察的得意。顯然,她們想到了即將降生的寶寶可能是外國人而不是中國人了。懷著未來到美國,生下一個「ABC」,過幾年孩子長大,自己和丈夫也不再是「支那泥」,總算是苦海有邊了。

  中國留下些空肚皮。

  彭玉澤不知道自己該屬於哪一類。也許她無須再為自己的逃亡感到羞愧,逃亡不是由他們這一代開始的。而且中國人多,逃不光的。

  彭玉澤安寧地站到隊伍裡。她前面是一個大學生模樣的姑娘,紮著一根獨辮子,又粗又黑,從左肩繞到右肩。她的兩條渾圓白嫩的胳臂裸露著,不時地搖來擺去,大概是怕熱。姑娘身上搖散著青春的韻律,使彭玉澤心裡輕鬆許多。看著她,彭玉澤頭腦裡會響起「迪斯科」舞曲。只是她的不時轉動的面孔有一片陽光照耀下的陰影,兩隻大眼睛閃爍著小鹿般的驚恐。彭玉澤一面努力捕捉她的眼神,一面在心裡為她編著故事:她是企圖外逃的大學生,拿的是假護照……想著想著,她對她油然生出一股愛憐之情,等她臉轉到後面的時候,趁機給了她一個溫和的微笑。

  不料這微笑使姑娘後退了半步,小聲地對她說:我怕,真怕。

  彭玉澤用手在她背上輕輕地按了按,小聲安慰道:別怕……

  一團黑色朝她們身邊移過來,在華美儀身旁站住。

  你也是申請簽證的?黑色問。目光從彭玉澤臉上掠過,在華美儀臉上停住。

  華美儀一貫膽小,黑色的目光又那麼陰沉,所以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彭玉澤替她答道,她是陪我來的。

  不許陪。黑色說,口氣十分嚴厲。

  她不熟悉……華美儀結結巴巴地說。

  要熟悉什麼?黑色說。

  華美儀又不知如何回答了。

  你出去!聽到沒有?這裡任何人都不許陪。黑色說著用黑棍在華美儀身上撥了撥。華美儀嚇得輕輕地叫了一聲,從隊伍中退了出去。

  彭玉澤走過去對華美儀說:你回去吧。

  黑色馬上跟過來,用黑棍撥著彭玉澤的胳臂說:回隊伍去!

  華美儀走了。彭玉澤用了很大工夫才沒讓淚水流下來。她害怕並且憎惡這樣的「安全臉」,對自己的安全絕對自信的臉,以給別人帶來恐懼和威脅為樂趣的臉。她羞辱地在黑色面前低下了頭,不願讓自己的恐懼再給他增添一點樂趣。如果腳下的土地有裂縫,她會鑽進去……

  你呢?又是黑色的聲音,彭玉澤身子一抖抬起了頭,以為黑色又要對她揚威。

  不是,黑色在對前面的姑娘說話。彭玉澤舒了一口氣。

  我等簽證。姑娘說。

  你離開了隊伍。退回去!黑色說。

  我怕熱。這麼多人站在太陽下,又沒遮陽的東西……姑娘說。

  伯熱不要來。少說廢話,退回去!黑色說。

  到底是年輕的緣故,姑娘強了一下,說:誰想來啊?

  你說什麼?黑色追問道。

  姑娘不響了。

  哼。黑色冷笑一聲看看大家,沒有一雙眼睛敢對著他。他得意地揚起手中的黑棍……

  彭玉澤的心縮成一把,她兩眼緊盯著黑棍,不知它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會幹出什麼。

  黑色緊閉著嘴,鼻翼和眼角微微抽動了幾下,顯示出似笑非笑的模樣。他讓手裡的小黑棍慢慢地,輕輕地落下,落在姑娘渾圓的臂膀上,然後在上面輕輕地、緩緩地上下滑動,從肘彎向上,再從肩胛向下……他的眼角和鼻翼處的紋路隨著小棍的移動而漾開,漾開,漾出了笑的模樣。但是他沒有真笑。他要努力保持嚴肅,不等那笑容成形,就用緊閉的嘴唇把它逼了回去,結果使他的臉便變得古里古怪,像走在大街上突然要撒尿。

  整個隊伍的目光都凝聚在那根黑色小棍上。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歎息。

  彭玉澤想起方志敏所寫的一本書:《可愛的中國》。那裡寫著日本人侮辱中國人的情景,曾使她膽戰心涼。

  姑娘終於含著眼淚後退了半步。

  黑色移開了,黑色的小棍短笛似地劃著空氣。

  大家一起伸伸萎縮的身體,又感到了太陽的無情照曬,用手,書本,扇子,扇動起來。

  彭玉澤沒有動,黑色像一朵化不開的烏雲,在她眼前停住了。她感到耳鳴目眩,想吐,站立不穩。她想回去。可是那黑色,那揮斥不去的黑色,又叫她不敢回去……

  輪到她交表了。

  她心虛地將自己的申請表遞上去。收表的是一位戴眼鏡的年輕人,她竭力避開他的注意。

  你就是彭玉澤?收表人問她。他的聲音不高,可是對彭玉澤,卻像炸雷,她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你就是彭玉澤?收表人又問了一句,聲音比剛才大多了。

  彭玉澤不由地一哆嗦,慌忙點頭,說是的。收表人看了她一眼把她的表放進自己手裡的一疊表裡,走進另一間屋去。並沒有什麼可怕的事發生。

  現在想起那時的心境,實在感到卑微。




  趙一辦好簽證,給彭玉澤打了個電話,問她願意不願意他來告別。

  當然願意。彭玉澤不加考慮地回答說。

  為什麼不願意呢?現在他們可以毫無顧慮地交往了,她不必再怕給他製造幻想,欠他的感情債了。

  趙一拎了一瓶酒來,彭玉澤高興地說:好,今天我陪你喝一杯。但是趙一說,我不陪你喝了,說兩句話我就走。

  這麼急嗎?她問。

  是。他說,我不能參加你們的婚禮了。但我為你們祝福。那個人不錯,比我好十倍。,有這樣的人照顧你,我就放心了。

  彭玉澤說謝謝,他來信一直問你好,希望你到國外能開始新生活。

  我其實到哪裡都是一個人,所以對出國並無興趣。但是我留在中國又幹什麼呢?死在外國也好……趙一說。他一直站在門口,不肯進來。

  彭玉澤被他說得心裡難過,勸他說:何必這樣悲觀呢?到國外也許會遇到一個好女人……

  你別說這樣的話好不好?我不是來聽你說這些的。趙一生硬地說,而且馬上轉身要走。

  彭玉澤連忙拉住他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傷害你。請你來坐下,我燒幾個菜為你餞行。

  趙一走進來,坐下了,但嘴裡卻說著:不行,坐久了我要哭的。

  說罷,他果然又站起來,說馬上就走。他說,我這幾天不知怎麼了,心神不寧,人家出國的時候都高高興興,我卻覺得自己是個被流放的犯人。我實在是逼無退路了啊!這是我的祖國,可是在這個國家裡我卻是一無所有,連個送行的人都沒有……

  彭玉澤說,還是坐下敘敘吧!

  不行!我還是要走!趙一打住話頭,真的要走了。他不讓彭玉澤送他到門外,一面用手把她往裡推,一面不停地說:我要哭的,我要哭的。

  兩個人只好一個門裡一個門外地告別了。彭玉澤緊握趙一的手,不敢看他的眼睛,他的淚水已經流出來了。她說,願你到國外過得愉快,有可能的話,幾年以後回來看看。

  趙一隻能用點頭回答了。他把彭玉澤的手鬆開又握住,握住又鬆開,好像還要說什麼話。但他終於決定不說,轉身下樓去了。可是彭玉澤又叫住他,問他的機票定好沒有。

  沒有。我本來不想說了,現在既然你問起,我還是跟你商量商量吧。還有幾天就是春節了,我想過了春節才走,你看呢?

  彭玉澤說:當然好。

  那你呢?春節你大概要出門了吧?如果你不出去,我們可以聚聚。趙一說,望著彭玉澤的眼睛。

  彭玉澤把眼睛移向別處,點了點頭。

  趙一滿臉失望。他最後握住彭玉澤的手說:那我也許等不到春節了。我祝福你們。我希望將來你還有用得著我的時候,比如,有一天你在國內呆不下去了,請不要客氣,我回來接你。說完,不等彭玉澤作出反應,他就轉身匆匆下樓去了。彭玉澤只能對他的背影點點頭,說聲再見。

  也許我真該作出決定了。趙一走後,彭玉澤對自己說。還等什麼呢?不會有更好的選擇。

   父親說

   前面就是岸了,快點劃吧

   我抬頭望去

   是一片沼澤,船兒擱淺在半道

   父親說

   前面不是岸嗎,用力劃吧

   我伸出竹篙

   探出一個漩渦,人差點沉了

   父親說

   這裡就是岸了,快上來吧

   我邁出雙腳

   一根根荊棘刺進內裡,留下一串血跡

   父親不再說

   父親的臉上都是歎息

   我給他一個冷笑

   自顧自朝前爬去

  這幾天,她腦子裡常常想起苗青林寫給她的這些詩句。覺得苗青林要用這首詩反對她到新岸去。苗青林說得對,新岸也許並不是她應該落腳的地方,然而,她的岸在哪裡?整個陸地都漂浮在海裡,岸是什麼?

  她又一次把石冷最近的一封信拿出來,看他畫的新岸地圖。一座兩層樓房!臨水靠山,左右都是田園,樓房內部已經裝修,除了沒有煤氣,其他應有盡有。住在那裡,再也不用擔心風吹雨打,再也不用害怕那些無形的眼睛和耳朵……

  去吧,去吧,快去吧!




  苗青林像幽靈一樣追蹤著彭玉澤已經整整三年。他給她的第一封信就叫她覺得奇怪和神秘。

  他說他在一座山上認識她,那時候她正努力在人群中尋找同類,他看見她含著熱淚投進一些人的懷抱,暗自好笑。

  他們和你是完全不同的!他們不會也沒有接納你。只有我才能真正理解你。你應該與我在一起,作我文學上的朋友,精神上的伴侶。他說。

  在那封信裡,他還附了一篇小說,題目叫(在車站),含意更為隱晦……

  我站在一個荒涼的車站等車。車子沒來,她卻來了。

  她和一個男人在一起,有說有笑,狀甚親密。我的心不由地沉了下去,我不知道她已經結婚,男人又是那麼平庸。

  那男人實在平庸,個子太矮,目光太純,言語太慢;他看她的眼神也叫人懷疑,他會真心愛她?

  他們對我視而不見,只顧自己說話。兩顆頭快靠在一起了。我看不下去,便離開他們走到車站附近的田野裡,對他們冷眼觀察。

  車子卻在這個時候來了,停在他們身旁。

  他們上了車。我看著他拉了她一把,他拉她的姿勢使我突然醒悟過來:他不是她的丈夫,而是她的哥哥,我趕緊往車子跟前跑……

  來不及了,車子已經開走了。

  我後悔不已,但又不能叫她,因為我還不知道她叫什麼……

  彭玉澤把那篇小說看了一遍又一遍,又把自己的生活想了很久,還是猜不透它的意思。

  石冷斷定苗青林是一個無聊的人。

  石冷說,文化界現在很有一些奇奇怪怪,一些人為了引人注意,想出各種各樣的方法,其中最有效的一種,是故意把自己裝扮得很神秘,很與眾不同。他們或裝神弄鬼,或放蕩不羈,或危言聳聽,或玩弄「深沉」。總之,是躲躲閃閃,藏頭露尾,教人覺著其山有靈,其水有龍,其心深不見底,其懷廣無邊際。但究其實,卻叫你大失所望,你可能看見一張難看的臉,一顆殘缺不全的心。見怪不怪,其怪自敗,不必理睬吧。

  彭玉澤認為石冷過於尖刻,但她還是決定不給苗青林回信,她對人也確實不如幾年前那麼相信了。幾年前,當她滿懷激情呼喚人性復歸的時候,她對人充滿憧憬,以為只要打破對人的禁錮,一個個美麗的人就會微笑著走出來,相親相愛。所以只要有人給她一個微笑,她就會把心扉打開,現在她知道自己多麼愚蠢了,人的醜陋和兇惡並不都是禁錮和壓力造成。

  可是苗青林以後仍然來信,雖然不是很密,卻恰好使她不至於把他忘記。不論她喜歡不喜歡,她都要讀他的那些信,因為每一封信上的地址和署名都不相同,他不停地流動,卻從不作任何說明。他為什麼能那麼自由地跑來跑去?這對彭玉澤是一個很有興趣的謎,她想解開這個謎,像想讀到一部偵探小說的結尾。

  苗青林以後的信都寫得非常真誠,他說他知道她為什麼不回信,因為她已經被騙怕了。他請她相信,現在走到她面前的這個人不是騙子,對她不抱任何個人的目的。不論是事業上的還是兩性間的。他只是想交個朋友。

  我是一個孤獨的行者,喜歡在幽靜的小徑上徘徊,為了排遣難以忍受的寂寞,需要有個人聽我訴說,你知道現在朋友多麼難覓……他說。

  彭玉澤終於被打動,給他寫了第一個回信。她請他揭去神秘的面紗。

  我不是故意給自己披上神秘的面紗,我需要保護自己,那些捉慣了老鼠的貓兒,早把我當成獵物了。老鼠喜歡在夜間遊行,但不是所有夜間行走的都是老鼠。

  他開始給她寄詩。他的詩描繪了另一個世界,理想與責任交織的世界。這世界對彭玉澤極有誘惑。一想到還有人在小路上尋覓探索,還有人不只是想著自己,她就覺得世界和人心都敞亮得多。

  彭玉澤把苗青林當作朋友了。但她沒想到與他建立更密切的關係。她甚至懷疑這個人是不是真實的存在。他對她可能就是一個象徵,一首詩,或一個夢。

  但是,苗青林最近卻越來越向她走近了。或者,是她越走近他了。她會時常想到他,在許多問題上,她想知道他的看法。

  比如現在,她斷定他不會贊成她去新岸,要不要寫信去與他商量,她拿不定主意。




  不等彭玉澤走下火車,石冷就把她從車門口抱了下來,還用嘴唇在她頭髮上貼了貼,又拍拍她的面頰。

  石冷瘦了許多,他龐大的身軀如今顯得有些單薄。他沒有告訴彭玉澤,這兩年他是怎麼過來的。離婚對一個像他這樣身份的人來說多麼困難,她也許能夠理解。要不是生活在這一塊土地上,離婚就不會這麼困難,然而也正因為困難,他才把它作為一生中最後一次重要選擇。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別的選擇能讓他在下場之前振奮一下了。

  一輩子就這麼過去了,讀書、革命,背叛自己的階級,和工農相結合,一步一步,名堂不少,轟轟烈烈過,為自己驕傲過。可是這一切如今都像抽刀斷水,不留痕跡,想起來都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彷彿一場很久很久以前的戰爭,時常打得火爆、激烈、驚心動魄,然而在後代史書上,卻只是寥寥數筆。就那幾筆也經不住歷史學家的推敲,過不多久,又要換一種寫法了。多少傷亡和英雄業績,都可以忽略不計,戰場在哪更是無關緊要了。

  石冷已經不想去掂量自己這一生究竟價值幾何。沒有一桿標準秤。當他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也許會有人給他寫一篇漂亮的悼詞,把他這一生的「功」和「過」在某個地方一分為二,或三七、四六、五五、二八……開。不論怎麼「開」,對他都毫無意義,因為他知道所有的分析都包含著虛偽。他為人一場,留下來唯一真實的印象是,人類世界不停地玩弄貓捉老鼠的把戲,他被迫參加了這種遊戲,一會兒扮貓,一會兒扮鼠,如此而已。

  他提出離婚的時候,好多老友勸他保持「晚節」,不要丟掉糟糠之妻,他都哼哈支吾不予理會。因為他不知道在貓捉老鼠的遊戲中,「節」在哪裡?早節都沒有,又何來晚節?他相信,那些勸他的戰友若是在夜闌人靜時們心自問,也不得不承認,他們手裡舉著的「節」,不是扎手的刺猖,就是滑裡巴嘰的泥鰍。

  石冷悟透了人生的真諦。所謂人生,就是在地球上劃一條不規則的弧線而已。有人按部就班地往前走著劃;有人翻著跟頭劃;又有人倒立著劃。不論怎麼劃,有幾點是共同的:

  都要朝下落。

  都要赤條條地來,赤條條地去。不論你曾經穿過多麼漂亮的衣服,落下的時候都得一件一件往下剝,不同的是,有的自己剝,有的人家剝;有的當時剝,有的死後剝。

  石冷在經歷了文化大革命的洗禮之後就厭倦了身上的衣服,開始把騙人的外套一件件往下剝了,而且,他還養成了一種習慣,不論在什麼場合,不論對什麼人,他都喜歡用眼睛一層層剝下人家的衣服,在一池渾水裡嘲笑自己和別人的醜陋。嘲笑也有厭倦的時候,他終於想從渾水裡走出去……

  現在身上所剩的僅有貼身內衣了。他準備赤裸。

  感謝上蒼,把彭玉澤送到他面前。他第一眼看到她的背影就怦然心動。她正在上樓,她那苗條、靈活的身影,小鹿似的在樓梯上跳(足達),兩隻手還輪流拍打著樓梯的左右欄杆。他當時就想,無論長在這個身體上的那張臉好不好看,他都喜歡這個充滿活力的身軀。喜歡她穿的衣服不多。當他知道她就是彭玉澤,她的那張臉又不難看的時候,他心花怒放了。他故意疏遠她,把她仔細地觀察了很久,終於下了決心。

  他曾經幻想作她絕對忠實的情人。但是被她拒絕了,她說那使她感到屈辱。

  於是他咬著牙下了離婚的決心。他知道他是自私的,不光彩的。但他不願意失去這一次難得的機會。

  他與妻子是在戰爭年代結合的,那時她是一個支援前線的農村寡婦,他在她家裡養傷,受到她無微不至的照顧。幾十年的婚姻生活中,他不只一次地後悔、厭倦,移情於別的女性,她都渾然不覺,這更使他覺得無聊。然而,他不曾想到要離婚,沒到那樣的時候。這一次,他不得不跪下來求妻子了,讓我離開這個家吧!他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的不忠告訴妻子,對她說他在她身邊早是個死人了。

  我的身體和精神都出現了返祖現象,我對性愛陷入了迷狂,我作了多少和你在一起的夢啊,在夢裡我是絕對自由的……

  現在好了,我終於有了和你平等的身份,你再也不該拒絕我了。在公共汽車上,石冷緊緊地貼著彭玉澤的身體,把嘴唇對著她的耳朵,不停地說。他的面頰不時地在她頭髮上蹭來蹭去。

  彭玉澤不習慣,輕聲地提醒他,這是公共場合……

  我不怕!我什麼都不怕了!這兩年我已經被撕碎了臉皮,什麼罵都挨過了。他說,但還是規矩了許多,只把她的手抓在手裡緊緊握著。

  石冷把彭玉澤安排在華美儀家裡住宿,他已經約了幾位老友,準備到一個風景秀麗的地方玩幾天,慶祝自己的新生活,然後與她一起回新岸。

  華美儀問石冷:我和玉澤住一屋?她家只有兩間房。

  石冷笑了,他看看彭玉澤,只回答一個字:不。

  華美儀也笑了,她對彭玉澤說,我外公家的男人都是一個樣。我大概被他們嚇伯了,所以一輩子不敢結婚。

  但石冷還是問問彭玉澤:你的意思呢?是不是要等到結婚登記的時候?

  彭玉澤搖搖頭。

  石冷高興地說:我總算沒有把你看錯。

  彭玉澤笑著問,怎麼說?

  我第一眼就看出你是性情中人。石冷說。

  可是我走錯了房間,一輩子也沒有過上自己想過的生活。我羨慕每一個生活正常的女人。彭玉澤說,不禁歎了一口氣。

  石冷說,別想那些不愉快的事了。現在從頭開始吧。我們一起回新岸,享受自然,享受自己。別再浪費大好生命了,你也會由此懂得什麼才是真正的文學。




  石冷把彭玉澤帶到一個聞名世界的風景區。和他們一起來的還有兩對老夫婦,都是石冷的老朋友。

  冬天,遊客不多。

  彭玉澤從來沒看到過這麼美麗的山和水。這些年游過的那些名山大川,與這樣的山水比較起來,還算什麼山水啊!這裡未經人工雕琢。鬼斧神工的山林像一幅幅絕妙的國畫,使一切藝術大師的作品黯色失色。而且山林樹木都充滿神秘,常使人產生不在人間不在今世的幻覺。他們都會不時地發出孩子般的大叫,哦——哦——啊——

  那一個令人煩惱的世界被大山擋住了,推遠了。彭玉澤只想玩個痛快!

  來這裡休養的大多是已經退休的、遠離世事的老人,享受,成了他們生活的唯一目的。白天散步、下棋,晚上閒聊和跳舞,便是這裡的全部生活內容和節奏。

  石冷一夥都不會跳舞,彭玉澤嚷嚷著要學。她說她年輕時什麼舞都跳過了,就是沒有學過西方「二人轉」,古典交誼舞。石冷馬上給她請來一位老師。

  老師也姓石,是一位長年住在這裡修養的畫家,大家叫他「石老」。

  石老雖然年過七十,身子倒還硬朗,穿著更是瀟灑,背帶西褲的褲縫筆直,配著一件寬大時髦的夾克。一見面,他就對彭玉澤他們作了一番認真地自我介紹,他說:我是一個被世界遺忘也忘卻了世界的老人。你們一進山我就看出來,你們是一批和我一樣的文人。很想找你們敘敘,又怕惹你們討厭。現在你們叫我教舞,好好。我的舞還是年輕的時候學的。不瞞你們說,我家庭出身很不好。父親是國民黨官僚,我是大少爺。但是我讀大學的時候就參加了共產黨地下組織,還是個小頭目。後來我又到了延安,四九年才回到家鄉來。我父親原準備率全家逃往台灣,是我勸阻了他起義的。沒想到我的厄運也就從這裡開始。父親被疑為國民黨「潛伏特務」,判刑入獄,我也被開除了黨籍。我的罪名隨著革命的深入而加重,我從「老革命」變成「老反革命」。家破人亡了。現在平反了,我又成了「老革命」了,辦了離休手續,享受局級待遇。所以你們跟我交往不用害怕。我每天教人跳舞,不知教會多少人了。大家都說我教得好,說連豬在我的教育下都能學會優雅的舞步

  聽著這樣一篇長長的敘述,石冷他們開始都不知所措,只能尊敬地聽著。聽到這裡,才輕鬆下來,哈哈大笑,說他們還不至於笨得像豬。

  石老也笑,他說他是誇張。等大家止住笑,他從夾克口袋裡掏出一張紙來,一臉嚴肅地展開向石冷他們說:我把基本步法都畫出來了,你們拿回去好好研究研究。

  彭玉澤把紙搶在手裡,忍不住歎道,簡直是一套精美的連環畫。大家看了,也都驚歎不已。

  石老搖著頭說,這算什麼?不行了,老了,手有點抖,力不從心了。我學的是油畫,父親準備送我去法國學畫的。要是當年到了法國,現在我該是什麼樣子呢?

  沒人回答。石老指指彭玉澤說,這要你們作家去想像了。

  彭玉澤搖搖頭說,以後我不願再作這樣的想像了。你已經獲得的生活對你就是最好的,這樣想,你就不會有什麼抱怨。而且當作家的人也不會有什麼麻煩。

  那很可惜,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呢?石老問。

  不等彭玉澤回答,石冷就打岔說,現在是玩的時候,不討論嚴肅問題。不早了,你們開始學舞吧!

  石老馬上高高興興地說,教舞教舞。

  彭玉澤對石冷作個鬼臉,用「文革」中念「最高指示」的語調說:我們的同志,在拒絕批評的時候表現了少有的智慧。

  石冷笑著在彭玉澤腦袋上拍了一巴掌,說:學舞!他自己不肯學,找了一位老友坐在一邊下棋,與彭玉澤他們各不相擾。

  在這一群人當中,彭玉澤最年輕,石老對她一口一個「姑娘」的叫著,而且把她當作舞伴,作各種各樣的示範動作,還對她說,我妻子也像你這樣聰明伶俐,她去世的時候,也像你這樣年紀,惹得她不時地朝石冷作作鬼臉。但她還是被這位老人所吸引。是個人物,說不定可以把他的經歷寫成小說。她在心裡對自己說。

  當天晚上,彭玉澤就和石老一起參加了一場舞會,兩人配合得十分默契,被推選為當天舞會上的「最佳舞伴」。彭玉澤非常得意。跳完舞回到住處,她高興地抱著石冷親吻,不停地說,謝謝你,謝謝你。

  石冷故意問:為什麼啊?

  謝謝你讓我發現了另外一個自己。原來我可以活得這麼輕鬆。所有沉重的枷鎖都是我自己找的。扔了,都扔了!我要好好地享受一段生活,要不,我就等於不曾生活過。

  這多平淡啊!石冷故意說。

  我喜歡。彭玉澤說。

  這多沒價值。石冷說。

  所有的價值觀都是人類的自我安慰。彭玉澤說。

  石冷笑道,現在你似乎比我還要通達。不過,我們還是過一陣再說。本來嘛,國家啊民族啊,豈是你我之輩憂得的?政治呀經濟呀又豈是你我之輩管得的?政治是一門力學,赤裸裸的權利分配,你和我一樣,有不忍之心而乏縱橫之術,若是不自量力投了進去,只配成為犧牲品。弄得不好,還會給自己留下污點和遺恨。像我,總難忘當貓的時候,我雖然沒有像別的貓兒那樣嚎叫著撲向老鼠,把它們抓在爪下肆意耍弄,可我畢竟抓過老鼠,並把它們送進了虎口。幸虧我以後也當過老鼠,也被抓,被咬,被撕得粉碎,否則,我的靈魂永世不得超生。事實上,我在今生就得到了報應,算是現世輪迴吧!現在,我與這世界已經清賬,我不欠人,人不欠我。我就當在過下輩子生活……

  彭玉澤說,別說了,說下去就叫人害怕了。什麼哲學……

  好吧,石冷說,我的哲學可怕,但願我這個人是可愛的。

  那當然了。彭玉澤溫順地投進石冷的懷抱。




  誰也想不到,石老突然去世了。

  頭一天晚上,他還和彭玉澤跳了一晚上舞。他精神煥發,舞姿優雅,手掌輕撫在彭玉澤背上,指揮她仰俯旋轉,瀟灑自如。彭玉澤感到前所未有地輕鬆和諧,忘記了一切,腦子裡只剩下梟梟青煙般的旋律。

  他一直看著彭玉澤的眼睛,不停地說:哎呀,你今晚跳得真好,我好像和精靈跳舞了。在一片蔚藍的天空下,在變化無窮的白雲裡,我和精靈跳舞,多好!我彷彿又回到年輕的時候,可惜,你沒看見我年輕時的模樣,我是一個翩翩美少年啊!你信不信?彭玉澤連連回答,信,信。她把這些對話回去告訴石冷,石冷還有點吃醋,說這老頭精神不大正常,不然他看人的目光不會那麼怪。彭玉澤問他怎麼怪,他說,看起來炯炯有神,實際上空洞癡迷,你還是提防他一點好,別和他一起進入癡迷狀態。彭玉澤被他說得大笑了一頓,說,我長這麼大,從來沒人嬌慣過我,現在來到男性老人國,倒成了公主了。早知如此,何不早來呢?

  所有的老人都像霜打的葉子一樣垂下了頭。他們無精打采地互相告誡:老了,就像熟透了的果子,說落就落。越是開心的時候,離死就越近……

  彭玉澤他們這幾日與石老接觸特多,更感到難以接受。休養院的服務員在石老的遺物裡發現一幅剛完成的畫,是一對歡躍的鯉魚,已寫好「石冷,玉澤雅屬」就差署名和鈴印了。他對石冷和彭玉澤說過,臨別的時候要送一幅畫給他們,沒想到這麼快就完成了。

  兩隻鯉魚一大一小,一上一下,頭相呼,尾相應,聽得見它們戲水的聲音……

  彭玉澤看著這幅畫不禁歎道:現在想起前幾天的事真有隔世之感。石老在臨死以前作了一次最後的跳躍,我成了他最後的舞伴。也好,臨死也要跳一跳。

  石冷聽了這話,臉色陡然變了,悶悶地說,我們回去吧!

  彭玉澤答道:是的,我們還是回去吧!

  和他們一起來的那兩對夫婦更是急,他們說,老年人出門是危險的,說不行就不行了,兒女們都不在身邊,怎麼好?我們明天早上就動身吧!

  興味全無了。

  彭玉澤無言地把遊伴們的臉一張張看過去,全是那麼衰老。原來在她眼裡一點也不顯老的石冷,現在竟然也是這樣的老。不論他的腰板如何挺拔,步履如何穩健,總給人一種遲緩,龍鐘的感覺,跟他一起走路的時候,她會不由自主地放慢腳步。他的頭髮幾乎全白了,他大概就是為了遮蓋白髮才理成平頭的。但還是看得出來,白色的髮根像一層霜似的鋪在頭皮上,太陽光下銀光閃閃。一切都不像十年前了……

  突然之間,彭玉澤覺得自己也老了。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在跟死神作伴?石冷突然問道,眼睛看著她,等待回答。

  彭玉澤嚇了一跳。石冷總能準確地猜出她在想些什麼,這使她害怕。她意識到剛才看他的時候用的是挑剔的眼光,馬上掩飾地說,我在想你前年生病為什麼不告訴我?但是,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為什麼要談跟死亡有關的疾病呢?

  前年,石冷有幾個月沒有給她寫信,後來從別的朋友處知道他生了一場大病,住進醫院了。她寫信去問,他不回信,以後出了院,他也不肯對她說,他是什麼病,又為什麼病得那麼厲害。

  石冷把目光從彭玉澤臉上移開,對他的那些老友說,前年我差一點一命嗚呼,當時為了怕她擔心,沒告訴她,現在倒興師問罪了。口氣裡沒有一點玩笑的意味。

  老朋友們和事佬似地笑笑說,她是關心你。好了,明天就要走了,我們也該回房收拾一下了。你們也歇著吧。說罷,就紛紛站起來走了。

  客人一走,彭玉澤就把臉板了下來,一句話不說,到床上睡覺去了。

  石冷說:就吃飯了,睡什麼呢?出去散步好不好?

  彭玉澤一聲不吭,沒聽見似的。

  對不起,我是開玩笑。看彭玉澤不高興的樣子,石冷走過去一面拉她起來,一面說。

  彭玉澤不肯起來,她懶洋洋地說,應該道歉的是我,我不該問起你的病。什麼事,只有你告訴我,我才有權知道;你不說的,我就不該問。但我的事不同,非得樣樣告訴你不可……

  看,你真生氣了。生病不告訴你,當然是怕你擔心啊。不過,現在可以告訴你了,我生的不是一般的病,是中風,輕度中風。這種病,無法根治。

  彭玉澤坐了起來,她說,你不說,我就不擔心了嗎?

  也是自私吧,怕因此失去你。我離婚的決定作得太晚了,我所可能給你的東西已經不多……石冷說。

  彭玉澤沒有回應,歎了一口氣,心想,這正是我所害怕的。

  石冷注意地看了彭玉澤一眼,考慮是否說下去。他心裡有著歉意,沒能像當初他們約定的那樣,彼此完全坦誠相見,他對她隱瞞了很多……

  前年那場病對石冷來說,確實是一件大事。可以說是他這一生中又一個重大的轉折點。引發那場病的那些緣由,使他對人生徹底絕望了;那場病本身又告訴他,他在一切方面都進入了老年,從今以後,他要迅速朝人生終點降落,劃完他的人生弧線了。

  再不離婚,和彭玉澤相聚一陣,他就要遺恨終身。

  這一切都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他本不想在那時提出離婚的,因為他以為自己的生命還有很長很長,可以陪伴完可憐的妻子,再實現對彭玉澤的諾言。

  是一場選舉改變了一切。

  他領導著一個無足輕重的學會,但這卻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所佔有的最後一個權位。這使他多少還有些顧忌,不能不在身上留下件把衣裳。他知道就是這樣的位子,也有人等著接班,按說,他不該有所戀棧,可是,他卻偏偏有些不甘。就這樣退場了?不,他還想再干幾年。他為自己辯護,說那學會主席的位子只是一種榮譽,一個德高望重的標誌,不是權利。

  他以為自己穩操勝券。想不到在選舉的前兩天突然爆出了他的「桃色新聞」。女主角便是彭玉澤。更叫他吃驚的是,他的日記被什麼人打印了,在社會上廣為流傳。

  他回去問妻子,是不是她把他的日記交給什麼人的。妻子又哭又鬧,說:哦!原來你是這樣的人,怪不得這幾年要跟我分房呢!說是一個人住寫文章方便,寫的就是這樣的下流文章啊!我都蒙在鼓裡!

  我問你把我的日記交給誰了?他氣急敗壞地問。

  妻子說出來的事更叫他不敢相信。

  妻子說:交給誰?交給你最信任的秘書了!那天他到家裡來,說你要他來拿一本筆記本,我知道你要什麼?叫他自己去翻,他翻出了這本東西。他說哎呀!石主席叫我拿這個幹什麼?我說他叫你拿你就拿去。他說你看看……我看了,我從來都想不到要看你寫的那些東西,擺到我的眼皮底下我也不看。要不你會那麼放心,抽屜都不鎖?你老實給我坦白交代,那個姓彭的是什麼人?很浪是不是?我去找她……

  下面的語言更不堪,妻子還揚言,她將給彭玉澤的單位寫信,揭露她的醜聞,讓她做不成人。

  他病倒了。他沒想到自己對彭玉澤的愛會給她帶來這樣的結果。自己枉擔虛名倒也罷了,是他自找的;但讓彭玉澤也枉擔虛名,他心裡實在過意不去。

  他想不到妻子這一次和別人合作得這麼好。這幾天她一直不動聲色,要打他個措手不及。可憐的女人在維護自己利益的時候,會變得比狼還凶狠,比狐狸還狡猾。

  他想不到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副手會用這樣卑鄙的手段對付他。如果他來對他說,把主席的位子讓給我,他說不定會讓的。他會做得大家都滿意,可是來這一手……

  他終於下了決心,不枉擔虛名。他一面宣佈退出選舉,一面提出離婚。

  事情的結局很富戲劇性。他竟然又一次當選了。許多人來向他祝賀,但是他心裡明白,那是因為他的副手遇到了更聰明的競爭對手,他不過在這場鬥爭中充當了一個馬上就要扔掉的工具而已

  於是,他中風。

  他拒絕妻子照顧,一個人住在醫院裡把一切都想個透徹。

  他立即辭去學會主席的職務,向妻子坦白了一切,他終於全身赤裸。

  那時,他給彭玉澤寫了一封信:「如我弟現在仍待字閨中,請稍待我。」以前他從不擔心彭玉澤移情別愛,現在他擔心起來,所以打個招呼。

  他沒有說明原因,他怕她知道了這一切會避開他,他認為她太愛惜自己的羽毛。

  現在是不是也應該向彭玉澤坦白交代呢?

  不,當初不說現在也是不說為好。我沒有打算讓她陪伴一輩子,我會在適當的時候離開她的……

  你不用擔心……他含糊地對她說。

  彭玉澤也已經想好了。她回答他說:我不擔心。你別怕,有我伺候你,你會好的。

  那明天跟我到新岸去吧?他問。

  好,明天就去。她說。

  你不會後悔的。你寫了那麼多書,可是還沒寫出真正的傳世之作。到新岸去寫吧!他說。

  我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傳世之作。文學正像人生,稍縱即逝。她說。

  世界上什麼都在變,只有男人和女人的關係是不變的。寫這種關係的優秀作品就具有永恆的魅力。他說。

  你不會叫我寫性文學吧?她問。

  恰好相反,我是要你寫。你在這方面太拘謹了。我要讓你身上被壓抑的女性全部釋放出來。這樣,臨死的時候,我會驕傲地對人說,我碰到了世界上最好的女人……

  彭玉澤被石冷說得流出了眼淚。




  在這個鮮有人知的村莊,在這座高大,破舊,陰暗的樓房裡,彭玉澤和石冷過起了從來不曾過過的寧馨生活。

  他們是偷偷進村的。石冷說,鄉下人過於熱情,一知道我們到了,一定要請客吃飯,問長問短。我又是多年不回鄉的人,不知有多少問題等著我,又有多少事情要對我說。單是弄清村裡的長輩和晚輩,就不知要花多少工夫。這樣弄下來,我們的情緒說不定全給破壞了。等我們安定下來再說。

  他們準備了足夠的食物和用品,冬天,一切都容易儲存。而且,石冷有怪癖,瘋起來可以不吃不喝,神仙似的,所以食品消耗很少。

  吃的是井水,井就在院子裡。

  燒的是煤餅,石冷幾個月之前就托人買好了,都堆在廚屋裡,半年也燒不完。

  人類生活所需的一切全有了。何況還有很多線裝書,都是石冷的祖父和父親留下的,夠他們讀的了。彭玉澤一到,就興致勃勃地拿了一本《莊子》,說是要抄。石冷把它奪了下來,說有的是時間,先享受兩天無所事事的生活。

  於是,彭玉澤終日被石冷擁抱著。

  我去燒飯吧!她說。

  不燒。

  吃什麼呀?她問。

  方便麵。

  我要給朋友寫幾封信,免得朋友以為我失蹤了。她說。

  不寫。現在你除了石冷再也沒有別的朋友了。

  這樣你的身體會壞的。她擔心地說。

  要是能抱著你死去,或者在你的懷抱裡死去,我死也瞑目了。他說。

  不如一起死去,到雪山上去,屍體不會腐爛。她說。

  要屍體幹什麼?一副臭皮囊。我現在只講生前事,死後餵狗也不在乎。他說。

  難道整個世界對我們都不存在了?她問。她不時想起韓啟。小穆、苗青林他們,但不敢對他說,怕掃他的興。他確實把一切都忘了。

  不存在了,不存在了。至少是現在這一段日子不存在了。如果你願意,它們也可以永遠從你的意識裡消失。你已經有了隱居的經濟基礎。你可以遠遠離開他們了。他說。

  她笑著說,你為什麼不像漢姆萊特那樣勸我進尼姑庵呢?

  因為還有我需要你。離開那個可怕的世界吧。到鄉下過這樣簡單的生活有什麼不好?人類社會都被文明弄壞了,人變得越來越複雜,越來越貪婪。他說。

  在西方,也一直有人像你這樣抱怨,嚷嚷著要回歸自然,可是,西方卻越來越現代化了。說不定再過幾年人類除了戀愛之外,什麼都機械化了。她說,她對此感到無限惶惑,又是羨慕又是害怕,她不喜歡現在這樣落後的生活,可也害怕生活變得和西方一樣。

  我大概根本不該活在這個世界上。她感歎地對他說。

  想得大多,也是一種現代病。我感到好笑,中國的政治和經濟都很落後,人的疾病卻已經現代化了,凡西方所有的病症,我們都有。我勸你不必學那些時髦,我相信在那些時髦之士學著西方人的派頭大叫孤獨的時候,他們根本還沒有嘗到過孤獨的滋味。他說。

  你總是這樣嘲笑別人。你呢?你就不該嘲笑?她故意刺他一下。

  他不理會,順著自己的思路想下去,突然問她:你能下決心退職嗎?

  為什麼?她吃驚地問。

  還有什麼干頭?你以為靠你這樣的教師就能把下一代教好?下一代走什麼路,不取決於教師也不取決於作家,取決於整個社會。所以,你不要再枉費精力,退職是最聰明的辦法。他說。

  她不敢答應。她想不通他為什麼一下子變得這麼悲觀。她沒想得那麼遠,也沒想得那麼多。她只是想休息一下,休息以後做什麼,她實在沒有仔細想過,總不會完全改弦更張吧?她看看他,一副清懶的模樣,像韓老大了,難道她曾經想像過自己有可能和韓老大共同生活嗎?她突然感到害怕,怕這樣的日子不要多久她就要厭煩,也會厭煩他……她翻了一下身子緊緊抱住他,把臉埋進他的懷裡了。

  你不會厭煩的。他把她的臉從懷裡捧起來,看著她的眼睛對她說。

  她不敢面對他的目光,馬上又把臉埋了下去,兩手緊緊勾著他的脖子說了一連串的「是的,我不會厭煩」

  如此晨昏顛倒地過了七天,她終於在第八天的早晨掙脫了他的懷抱。

  她說,到外面走走吧,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了。總要見見你我之外的別人啊!

  你先把窗戶打開吧!他睡在床上懶洋洋地說。

  她把窗戶打開了。窗門正對著繞村的小河,石冷多次向她描繪這條河:很清,很彎,很美。可是現在呈現在她眼前的,卻羊腸似的窄小,河邊堆滿了垃圾,河面上漂浮著一層綠色的泡沫。

  你以前就在這條河裡游泳啊?她不由得驚叫道。

  他躺在床上完爾一笑,說:好,開始對我進行批判了。不過,請相信,我年幼的那時候,河水是清的。

  我明白了,你在編童話騙我。哪有美麗的新岸啊!新岸和其他村莊沒什麼兩樣。她掀開被子把他捶了一頓。

  他笑著躲避著拳頭,說:你能有這樣的覺悟就更好了,免得我對你進行再教育了。

  好哇!拐騙婦女。她要揪他的耳朵。

  他笑得更厲害了,說,騙是有的,拐卻不敢。不騙不行啊,我不騙你會來嗎?說著,他又把她攬進懷裡,認真地說,不過,我也沒想到,我幼年時的天堂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前不久我和美儀來過一次,她也說沒想到。人太多,空地被佔完了。我本想告訴你的,可是不忍心讓我們的夢這麼早就改變顏色。不瞞你說,我實在害怕,怕你會說我騙你。我確實騙了你,可這是為了愛。這一輩子不和你在一起過一陣,死不瞑目啊。我不會活得太久,而你還年輕,我死以後,你還可以去找。何況,你不一定要等到我死……

  說到哪裡去啊?越說越不像話了!她不許他再講下去,把他身上的被子掀了下來。

  好了,不許睡了,帶我一起到村裡轉轉,認認人,醜媳婦總得見公婆。她用力拉他的胳臂往上提。

  石冷答應著,自己坐了起來。




  石冷帶個年輕的老婆回來了。

  消息傳開,平靜的村子熱鬧起來了。石冷的小小院子頓時擠滿了人。多半是老人。女人和孩子。年輕力壯的男人都到城裡賺錢去了。

  石冷一個個地招呼,派輩分,告訴彭玉澤該稱呼什麼。彭玉澤一個個地叫應著,腦子裡那幅新岸隱居圖,也隨著這些叫應聲一點點淡化模糊了。在這裡和在城裡一樣,要被許多陌生的眼睛盯著。不同的是,城裡人要千方百計剖開你的心,看那腔子裡裝的是什麼;這裡人卻只注意你的外表。

  彭玉澤的頭、臉、身材,都被毫不客氣地品評著,絕對是面對面地批評,雖然多半是誇獎,她還是感到不自在。

  可惜現在不准多生孩子了,要不,這樣的身體還不能再生三個兩個?說這話的竟是一個七十來歲的老頭,石冷的表哥。

  石冷連忙說,表哥不要開這樣的玩笑,她不習慣,再說,她也不是那麼年輕了,叫生,也不會生了。

  這話誰信?這樣的身子不會生孩子?不要不好意思,我們這裡老夫少妻多的是。再說石冷也不算老哇!石家世世代代人丁興旺,前兩輩都生了一大堆。你看,他爺爺討了五房,他父親討了兩房,要不是解放,他還不是和他老父親一樣討個兩三房?表哥不服氣地說。

  石冷有些尷尬,他看彭玉澤,彭玉澤臉上帶著嘲笑。他對表哥說,這些老話就不說了吧,不是什麼光彩事。

  表哥這才住了嘴。

  可是一個老太太接了上來,她說:喲!這有啥不光彩的?有本事的人才討得起幾房老婆呢!怕什麼?像你,不也討了兩個?

  彭玉澤感到身上一陣躁熱,所有的浪漫情懷都被撕得粉碎了。她忍不住對石冷說,你陪大家聊一會吧,我有點頭痛,進去睡一會兒。

  石冷等彭玉澤離開,連忙小聲向大家解釋道:你們可不要誤會啊,我已經離婚了。現在哪有討兩房老婆的?

  老太太說:離婚?那是你們城裡人說的,我們鄉下人不興這一套。誰有本事誰娶,不讓政府知道就是了。你那個大的……她不是還住在你屋裡?

  石冷只得答應一聲:是的。我搬出來了。

  老太太心滿意足地笑了。她說:這樣好!人總得講點情義。

  石冷正要解釋,不料彭玉澤從屋裡走了出來,她氣呼呼地對大家說:石冷討兩個老婆算什麼?我討了三個男人呢!

  大家都被她說得愣愣地張大了嘴。

  石冷又忙著解釋,他對彭玉澤,對所有的人都賠著笑臉。他說:玉澤,別胡說啊!大家別信她亂說。她這是氣話。她不喜歡你們剛才的話,故意說了氣氣你們的。所以以後不要再亂開玩笑了。

  大家都笑了,男女老少一起說:是這樣啊!以後不說了,不說了。

  彭玉澤也不得不笑了。

  一位姑婆級的老太太抓起了彭玉澤的手說:這才像女人的手。看我們鄉下女人的手,鋸齒似的。我真不明白你們,在城裡過日子多舒服,為什麼要到鄉下來受罪?

  彭玉澤說,城裡有城裡的苦處。

  姑婆說,我知道了,怕跟那個「大的」生氣。那就不要住在一起。她又問石冷:城裡的房子不好找嗎?

  石冷說:玉澤不是這個意思,玉澤是說,在城裡生活,精神苦悶。

  女人們一起發話了:有吃有喝,還沒精神?說完,一起嗤嗤地笑。不知她們想到哪裡去了。

  彭玉澤覺得,再也找不到可說的話了。

  還是石冷的那位表哥出來收場,他說,天不早了,讓他們歇著吧。他又轉向石冷說,你們是新婚回來,又趕上新正月,正好喜酒年酒一起喝。我們想按輩分排下來,一家一家地請你們,你看好不好?

  石冷心裡叫著苦,嘴裡卻答應道:不必麻煩大家了,得閒時我和玉澤也想一家一家去拜訪,給大家拜個晚年。

  表哥說拜年不敢當。你們從大城市裡來,又都是幹部,大家少不得有許多事要請教你們,請你們幫忙。

  就這麼一家一家吃過去?客人一走,彭玉澤就關上門問石冷。

  石冷說:到農村,這一關總是要過的。不用自己燒飯了,還不好?

  彭玉澤歎了一口氣。

  你慢慢會習慣的。你不是希望過這樣的生活嗎?你說希望人們把你當作普通的女人,這就是了。石冷說。

  所以我現在也不知道自己需要什麼了。彭玉澤又歎了口氣,在床上躺了下來。

  石冷說,不是要抄《莊子》嗎?現在可以開始了。

  不想抄了。彭玉澤說。

  那就寫小說。石冷說。

  寫男人和女人的故事?我想世界上所有男人和女人的生活都是一樣的,用不著作家去寫。彭玉澤說,她還是躺在床上。

  都一樣嗎?你這個作家呀!我要給你一個實在的教訓,我們說故事如何?只說男人和女人的故事,看一樣不一樣。石冷說。

  彭玉澤欠起了身子,說:好。是說真人真事還是自己編?

  都行。石冷說。

  你先說。彭玉澤拍拍床,示意石冷和自己一起躺下。

  石冷躺下來,把胳臂伸到彭玉澤的頭底下讓她枕著。說:為了敘述方便,我們用第一人稱,但我要提醒你,切不可犯一般讀者的通病,對號入座啊!

  彭玉澤說,這個自然。




  石冷說故事:

  人老了,就喜歡想年輕時的事兒,少年時的事兒,童年時的事兒。

  (彭玉澤笑道:開天闢地說起,俗。)

  我現在就常想起我的初戀,(彭玉澤看著他的眼睛,想:他為什麼看著天花板呢?)別疑心,我在編故事,常想起我的第一個情人。

  我九歲就戀愛了,你信不信?(我信。你家的傳統嘛。彭玉澤在心裡說)我的情人是我的鄰居,比我小兩歲。她長得一點也不好看,真的,不好看。可是我喜歡她,就是喜歡她。我一見她就笑,妹呀妹的叫個不停。媽說,以後把她娶過來好不好?我老老實實地回答說:好。

  那天,我對她說,媽說要娶你,你願意不願意?她也老老實實地回答說:好。於是我們在一起捏了個泥人,一個是她,一個是我。我們討論起誰先死的問題。我們的意見一致:一起死。於是我們又用泥巴捏了一個棺材,把我和她都放了進去……

  (彭玉澤看見他眼睛有點濕,也把目光轉向天花板,不去看他。她想,小孩子想死的時候也是美麗的。現在我想到和你一起死,無非是因為我和你一樣,也活夠了。)

  姑姑看見了我們。她說哎呀!你們要做夫妻,可是你們知道怎樣才算夫妻嗎?我們說,一起活一起死,死了睡在一個棺材裡。

  姑姑笑出了眼淚,她說不對,來來,我教你們……

  姑姑那年十七歲。

  我們隨姑姑走進她的閨房,姑姑馬上關上了房門。姑姑小聲對我們說,我教你們,你們誰也不許對外人說,要不我就不教了。

  我們當然答應。

  姑姑說,你們長得不一樣,知道不知道?

  我們說知道。

  什麼地方不一樣?姑姑問。

  臉。我說。

  個子。她說。

  姑姑罵我們小傻瓜。她說阿冷,你躺下,教妹妹摸摸你褲襠里長的是什麼。我在姑姑床上躺下了。

  她兩眼望著我,伸手往我褲襠裡摸,但是還沒有碰到我,我就叫起來了,她嚇得連忙縮回手,問我,疼嗎?我搖搖頭,臉熱得像在澡堂裡。

  好,現在該妹妹躺下了……姑姑說。

  可是我們誰都不肯再玩了。姑姑罵我們沒出息,說這麼膽小怎麼能做夫妻?說完,她笑,笑得很難看。

  我們嚇得從姑姑屋裡跑了出來,彼此都不敢再看一眼,就朝自己家裡跑去。

  想不到第二天姑姑就投河自盡了。聽媽說,她是花癡,她勾引前院雜貨店裡的夥計,結果夥計得了相思病,被東家辭退了。

  我好害怕,我是不是也得了花癡病呢?媽說那病見不得人。我發了兩天燒,病好之後,再也不敢跟她一起玩了。她也迴避著我。但我仍然喜歡她。我盼望自己快點長大,好娶她。

  讀中學的時候,我跟她一個班級。她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班上有許多男同學喜歡她,我真怕她被別人奪去。好不容易等到中學畢業,我再也忍不住了,給她寫了一封求愛信。我把信親手交給她,對她說:今天晚上我在操場東邊第六盞路燈下等你。

  誰知道她說她心裡已經有了別人。我認識那個人,他無論哪一方面都不如我。他皮膚太白,白得像剝了一層皮。頭髮捲著,像頭獅子狗。最討厭的是他的眼睛,女人似的。

  我感到不平,便革命去了。

  (彭玉澤把臉轉向他問:是真事吧?)

  革命勝利後,我回到城裡,聽說她已做了寡婦,在我們省城一家中學教書。我後悔不該那麼急著結婚。我們現在這樣的年齡結婚也不算晚啊!

  我曾經三次去看她。(居心不良啊!彭玉澤插話。)

  我第一次去看她,是在一個溫和的夏季。我約她在公園裡相會。其實我可以直接去她家,但是我想找回一點東西。我說我怕我們已經彼此不認識了,所以,請你手裡拿一本雜誌,我手裡拿束花。

  (你們在公園門口見面了,她奔向你的姿態你現在也還記得。那幾步,你覺得她像飄過來,她是不是故意跑給你看的?這個問題叫你很想了一陣。她出落成一個美麗的少婦了。你把花獻給了她……)

  還是讓我編吧。她接過我的花,說我們像兩個補課的學生。我問補什麼課?她臉紅紅的,說:到家裡去說吧。

  她家裡的一切陳設都給我似曾相識的感覺。可是我不知怎麼啊,坐下來第一句話就說,我和我愛人都常常提起你。

  哦,有孩子了吧?她臉上興奮的神色馬上不見了。我立即後侮,不該提起我的妻子。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我給你泡茶。她說。

  我不渴。我說。

  我給你弄點點心吃吧,還是愛吃甜的?她說。

  我不吃。我說。

  (她笑了,說你變得古怪了。不吃不喝的,成了神仙?)

  是的,她是這麼說。我說,你應該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

  (你不說我怎麼知道?我想你現在應該心滿意足,什麼也不缺了。)

  對了,她是這麼說。我不再說話。我在心裡把她和妻子進行比較,我覺得,無論從哪方面看,坐在我臥室裡的都應該是她……

  (不,你認為,無論從哪方面看,躺在你床上的,都應該是她。她照舊忙忙碌碌,你不知道她在忙些什麼。其實她什麼也沒忙,她只是做出忙的模樣,讓手腳的忙亂掩蓋內心的狂潮。)

  我也是這樣猜她。所以我一直期待著。不一會兒,她在屋內光線最暗的地方對我說,還是喝杯茶吧,你來看,我的茶杯是古董呢!

  我走了過去。她把茶杯舉得很高,要我看茶杯底下的字。滿杯的茶水我怎麼看呢?我只能看見她和茶杯底相平的眼睛,那裡飽含著我所希冀的東西。我接過她手裡的茶杯放在桌上,吻了她

  (這一次你心裡留下了渴望,你被渴望煎熬了幾個月,終於找到了再去看她的機會。你說你要寫一篇過去的故事,要她幫你回憶一些情節。你第二次去看她就直接到她家了,你不願把寶貴時間浪費在路上。)

  她說,你來得正好,今天是我兒子的生日,我沒空帶他出去玩,你帶他去吧!你對他可以代表我,他對你也可以代表我。玩好了回來,我燒好菜給你們吃。

  我高高興興地答應了。我帶著孩子滿街跑,一路上給孩子買了十支冰棍兒,兩塊大雪糕,外加三客冰淇淋。孩子吃得肚子痛,我還帶他上醫院看了急診。我心滿意足地回去交差……

  (期待著她的報答。)

  誰想到她給我介紹了她的新朋友,她故意讓那人先走一步,問我對他的觀感如何……

  (你說我總是錯過。)

  我是得知她那次事情不成才決定再去看她的。我特地把時間定在晚上,一路上我都在鼓勵自己:這一次,無論如何都不要錯過了。

  (你很遠就看見她的窗口了,窗口的燈光亮著。你彷彿看見她正在窗下站著等你,孩子已經睡了。你下了決心……)

  我一進門就情不自禁地抱住她。我不願聽她講任何一句正經話,我說我等了幾十年,就等今天這樣的機會。我問她幾十年意味著什麼,她說意味著一生。我說,那你把一生還給我……

  (你得到了你所要求的一切。你說,明天我還是這個時候來。)

  她說:沒有明天了。我欠你的都還給你了。

  我一走出門,就聽她把門砰的一聲關上,關得很重。我嚇了一跳。奇怪的是,我在當時也這樣感覺,我們確實不該有明天了。我們之間現在了結是恰到好處,再下去就沒有味道了。從那以後,我就把她忘了……只是我不明白,這一切為什麼?她到底愛不愛我呢?

  (她現在還在吧?你為什麼不去問問她?)

  誰?我去問誰呀?我講的是故事。

  (我被你的故事打動了。)

  我想愛不是食品,不能儲藏在冰箱裡。是吧,玉澤?

  (是。但是,愛也不是冰雪,可以化得不留痕跡。對嗎,冷兄?)

  對。我倒要問你,為什麼你編的和我編的一樣呢?

  (我說過,天下男人和女人的故事都是一樣的。)




  彭玉澤說故事:

  今天吃得好飽,我覺得自己醉了,差不多醉了,頭暈,怕是編不出什麼好故事來了。新派小說不講究情節,我就作個新派吧!

  先要申明,本故事純屬虛構,如與某人的經歷有相似之處,應是巧合。

  我沒醉,剛才幾句話是故事中人說的。

  我差不多醉了,還叫我說什麼愛情故事啊!我沒有經歷過愛情,不知道愛情是什麼東西,要不我說說我的那對古董茶杯,一個男人送給我的,茶杯裡能裝多少愛情呢?

  我有一對清朝茶杯,幾百年的東西在中國算不上什麼古董的。但這是我所有的最古老的東西。

  (石冷說:我見過。)

  胡說,你見過什麼?我的那對茶杯誰也沒見過。連我現在也記不起它們的模樣了。

  (故弄玄虛,現代派嗎?)

  我確實記不起它們的模樣了,因為我把它們送給了一個人,他把它們摔了。看不見自然記不清,怎麼是故弄玄虛?

  那年頭古董不值錢,還是剝削別人的罪證。你若精心保存,更是留戀封建主義。他的茶杯之所以能保存下來,因為是茶杯,有使用價值。他也就是用來喝茶。

  他為什麼要把茶杯送給我,我也莫名其妙。我不喜歡他,很少和他說話。我討厭他的一本正經,不苟言笑,像《一九八四》裡面的老大哥。沒見他穿過一件新衣服,我懷疑他身上的衣服都是垃圾箱裡撿來的。後來我聽說了,為了表明「艱苦樸素」,他把每一件新衣服都在大太陽下曬過。

  他好像沒有朋友。他從來不跟人閒聊。我只是從別人那裡聽說,他出身地主階級,是一個大家族中唯一的男性後代。誰也不知道他結婚了沒有,也沒看見過他和哪個異性走得特別近乎。不會有姑娘愛上他的,他實在不可愛,何況還生在受人歧視的蘇北,滿口蘇北話呢?

  那年,他犯了什麼政治錯誤,被單位開除了。臨走的時候,他拿了那對茶杯來找我。他對我說:我要回老家勞動改造了,瓶瓶罐罐的帶著怪麻煩的,該摔的,我都摔了。只有這對茶杯,覺得掉了可惜,還可以用來喝茶。不知你願不願意留下?作禮物送人,不值得的,所以我不是要給你送禮……

  我接下茶杯,對他說,我替你保管,等你改造好了,我再還給你。

  我不會回來了。他笑笑說,笑得很淒楚。我第一次從他臉上看見這麼意義明確的表情。

  他說聲謝謝就走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謝我。沒走幾步,他又站住了,我以為他還有什麼事要托我辦,向前迎了兩步,問:還有什麼事要辦,你儘管說吧。

  他把我打量了幾眼,問我:你前幾天買的那塊花布很好看,做了沒有?

  我順口答道:做了。但我馬上覺得奇怪,問他:你怎麼知道我買了花布呢?

  我跟在你後面看見的。他說。

  那天?我買布的時候?為什麼不跟我打招呼?我馬上向他提出一連串的問題。

  可是他一聲不吭地跑了,跑得很快。

  我感到噁心。這算什麼?跟在女人後面看人買東西?但是說不上為什麼,第二天我穿上了那件新做的衣服,可是我穿了半天就脫了下來,因為他已經搭早班火車離開了。

  這裡沒有愛情,是不是?可是奇怪啊!他走了之後我常常夢見他。我夢見和他談戀愛,和他作夫妻,和他面對面坐著,一人手裡捧著一隻古董茶杯……

  (他漂亮嗎?)

  現在小說不注重外貌描繪。不過,他算漂亮的。對了,和你有點像呢!只是他皮膚比你白。人也比你清瘦點,那時他年輕,三十歲不到吧?

  (石冷「嗷」了一聲,把手臂從彭玉澤頭下抽出來,向上伸了伸,再枕到自己頭底下。彭玉澤看看他,繼續說自己的故事。)

  他走之後,沒有給我寫過信,我也沒有打聽過他的消息。不久我就和別人戀愛了。那人喜歡那對茶杯,我就送給他一個。一次我跟他吵架,他把茶杯摔了,說它是鬼魂,攪得我們不得安寧。我一氣,把另一隻也掉了。

  我至今不明白,我和這茶杯的主人是什麼關係。男人和女人之間,除了友誼、愛情,大概還有更多莫名其妙的東西,你說對不對?

  完了。

  完了?石冷還沉浸在彭玉澤的故事裡。他把臉轉向彭玉澤說,這故事沒完。我問你,第一次看見我的時候,你是不是想起了他?你是因為他才喜歡我的,我只不過是他的影子,是不是?

  你說我多心,你不多心嗎?我們不要再玩編故事的遊戲了,太累。彭玉澤說。

  石冷不理她,繼續分析道:這故事沒完,你一定保存了茶杯的碎片,等著修補的機會。彭玉澤不耐煩地說,我發現男女作家不能戀愛,就像兩個心理學家。好吧,為了滿足你的好奇心,我再編個結尾——

  有一天,我夢見他死了。他穿一身黑衣服站在我面前,背向著我。他說,我的祖宗怪罪我不該把茶杯送給不是妻子的女人。那茶杯是祖宗留下的,父親臨死贈給我,叫我用它作給妻子的聘禮,結婚時再帶回我家來。

  我說我把它給你。

  他說已經碎了。

  我說沒碎,在我寫字檯上

  他說已經碎了。

  我說我去拿給你。

  他說已經碎了。

  我到寫字檯上去找,茶杯確實還在那裡,連一點裂紋也沒有。

  他說你看,不是已經碎了?

  他不相信我,隨我怎麼說他都不相信我,他連自己的眼睛也不相信了。我傷心地哭起來。

  我從夢中哭醒,哭醒了身邊的丈夫,我們因此吵了一架,那對茶杯就真的碎了。

  我明白了。石冷說。

  你明白了什麼?彭玉澤問。

  我明白以前不明白的東西。石冷說。

  所以我說:男作家和女作家不該戀愛……


十一


  彭玉澤不願意再玩說故事的遊戲。生活中假的東西已經太多了,何苦再去創造?而且她每講一個故事,石冷都要猜想很久,疑神疑鬼。她開始抄《莊子》,石冷也抱著一本史書讀。

  村裡人對他們的好奇心已經消失,請吃請喝之外不再來打攪。他們開始了正常的二人生活。彭玉澤越來越覺得無聊。心裡暗暗盼望寒假早日結束。

  石冷不願意到她那裡去和她一起生活,他說我們共同的世界就在新岸,離開新岸你又是自由的了。

  那麼你呢?你也自由的?她問石冷。

  現在自由對我已無所謂。石冷說。

  她感到壓抑。她覺得石冷心裡有一種非常可怕的東西,她無法幫他排除,只能埋頭抄書。

  《莊子》她已經讀過不只一遍了,她非常喜歡這本書。這位古代先賢的思想和才華都叫她傾倒,生活在他所描繪的世界裡,她感到痛苦也變成了財富,變成了美。她會不由自主地拿石冷和莊子比較,發現石冷不完全是莊子的信徒。石冷和莊子的世界還隔著一段很長的距離。石冷實際上並不超脫。這當然怪不了他,在今天這個世界上,誰能真正超脫呢?但她還是感到一點失望。雖然她竭力克制著,掩飾著這種失望,石冷還是感到了。他對她說,對一個人的瞭解,怕是沒有止境的,不知我們這一輩能不能完全互相瞭解。我不願和你結婚,原因就在這裡。所以你不必有思想負擔。她被他說得很不好意思。心想摻進了理性的愛情,大概都是這麼可怕的。

  這座樓房實在太黑,白天也要開燈,所以總有一種永遠在夜間的感覺,石冷又不肯陪她出去。

  兩個人就這樣坐著,一人佔著一個窗口,臉對窗外。彭玉澤不停地停下筆來看看石冷,他好像專心致志,不知是真是假。

  哎!她招呼他。

  他放下書本看著她。

  我越讀《莊子》越感到洩氣,我們現在所思考的問題,莊子兩千年前都思考過了,而且比我們想得深,說得好。到底是我們愚蠢呢,還是歷史倒退了?她說。

  別想那麼多,想不出結果來的。莊子又何嘗想出了什麼結果呢。莊子不過給後代知識分子留下了一條退路,得意講孔孟,失意讀老莊,已成了我們的傳統,至於誰讀得如何,已經無關緊要了。其實莊子自己又何嘗完全信仰老莊哲學?中國的哲學早就成為一門單純的學問了。學問學問,學學問問,談談寫寫,如此而已。石冷說。

  彭玉澤說,所以我們躲到這裡。

  石冷說,是這樣。

  所以我們可以心安理得。彭玉澤說。

  石冷說,是這樣。

  所以我們頭腦裡裝的是知識還是敗絮也沒什麼不同,讀不讀書也無所謂。彭玉澤說著把書收了起來,不抄了。

  石冷也把書收了起來,冷冷地看著她。問:你想說什麼就直說了吧。

  彭玉澤意識到自己太過分,歎口氣緩解一下,說,請原諒,我有一種死亡的感覺,情緒不好。

  石冷走到她面前,捧起她的臉,親了親說:是我應該說對不起,我不該把你拉到這樣的生活中來。

  是我自己願意的呀!彭玉澤說。

  石冷歎口氣:不說這些了,我們出去走走吧。

  別生我的氣,彭玉澤把臉埋在石冷手裡說,我實在不知道我需要什麼。

  石冷又在她臉上親了一下說,別說了,走吧,出去走走。

  我們到郵局去看看有沒有信好嗎?彭玉澤試探著問。她問幾次了,石冷都不肯去郵局,他說不會有信。

  我說過,我沒有把這裡的地址告訴任何人。石冷說

  我告訴了。彭玉澤說。

  石冷的臉色馬上變了,但他很快控制了自己,說,好吧。

  鎮上郵局果然有幾封彭玉澤的信。郵局的人說,沒人手送信。

  不等走出郵局,彭玉澤就拆開信讀起來,一口氣讀完幾封信才對石冷說,是一個讀者寫來的。讀者寫這麼長的信給你?石冷不相信地問。

  是一篇小說。彭玉澤說。

  你又不是刊物編輯,為什麼要寄給你?石冷問。

  不知道。彭玉澤回答。

  石冷不再問,只是加快了腳步。彭玉澤吃力地跟上他,挽起他的胳膊。他馬上把那只胳膊伸直了,讓她覺得挽著的是一根木棍兒。

  這位讀者也可以說是朋友。她解釋說。

  呃。石冷的回答仍是一個字。

  確實是一篇小說。她又解釋說。

  呃。石冷的回答仍是一個字。

  彭玉澤不再解釋了。她覺得無法解釋,為什麼她不肯間斷和苗青林的聯繫?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她從石冷僵直的胳膊裡抽出自己的手臂,自顧自地朝前走去,跟石冷之間拉開了不小的距離。


十二


  「士。今有一種時髦,在人民的疾苦面前閉上眼睛。有人說,什麼時候,中國知識分子不再關心政治,什麼時候中國就有希望了。我相信你不屬於這類人。 」

  「雖然我只是一個農民的兒子,可是我願意承擔起對國家和歷史的責任,並希望與你同行……」

  天空佈滿了彩色的車馬,一個個那麼堅實和厚重。彭玉澤仰望著它們,發現苗青林信上的字全刻在那些車馬上:

  我鑽進一片.黑森林

  黑森林裡只有我

  我的合夥人背叛了

  我啃著我自己

  我把我的信念嚼得稀碎

  沒有人和我分享甘甜的苦味

  我究竟是醒著還是睡著?為什麼那些字從天上移到地上,從馬車上移到報紙上了?她問著自己。

  報紙像地毯似的鋪在地上,越拖越長……

  她沿著地毯走去,走到一片黑色的森林裡。

  森林裡藏著一座草屋,她走了進去。

  屋裡已經聚集了很多人,都很年輕。所有的目光都傾注在一張臉上,那張臉上戴著一副眼睛。他是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正舉著手對大家說話。

  我明白了,這是一幅宣傳畫,那男人的名字我知道,只是忘記了。

  她向那戴眼鏡的男人走過去,他高興地站了起來,把她的肩膀緊緊抱住,說:你來了?去吧,快到裡面去,我正忙著呢!

  她乖乖地走進了另一間屋,報紙正嘩嘩地印出來。她拾起一張看,報頭上寫的是「社會良心」。

  她說,我來印。

  她手上沾滿了油墨,她去洗手,洗出一盆血水……

  彭玉澤汗淋淋地從夢中醒來,發現石冷正坐在身邊注視著她,手裡拿著苗青林的信。

  夢見這個人了吧?石冷搖著手中的信說。

  彭玉澤老老實實地承認:是的,只是沒看清他的模樣。

  你真的不認識他?石冷俯下身體看著她的眼睛問。

  真的。她說。

  對我說真話,他是不是那個送給你茶杯的人?石冷問。

  哎呀!你這一問,我真覺得有點像呢!不過,怎麼可能?我這麼些年來根本不知道他的消息。哎呀!說到哪裡去了?沒有人送過我茶杯。彭玉澤答。

  他好像一點也沒改變,還是那麼硬邦邦的,不給人留一點迴旋的餘地。但他有魅力。是不是這樣的?他按自己的思路說下去。

  我不知道。她說。

  你打算跟他合夥?他問。

  我不知道。她答。

  我老了……石冷忽然流露出感傷的語調。他在自己白霜似的頭頂上摸了一下。

  她突然感到內疚,坐起來,依偎在他懷裡。

  他在她額上吻了一下,又拍拍她的面頰,父親般地對她說:不要想安慰我。我心裡什麼都明白。我不是沒有想到我們心理年齡的差異,比我們的年齡差別還要大。我是真正活累了,只想給自己建立一個溫暖的小窩,活在自己的世界裡。而你的疲倦卻是可能消除的。只要有火種,你還會燃燒。我之所以還是選擇了離婚,是因為那婚姻實在讓我難以忍受了,也是為了對你十年來為我所作的犧牲作一點報答。我和你過了這一段日子已經很滿足了,你不必對我再有所牽掛。走你自己想走的路吧,不論你作出怎樣的選擇,我都會為你祝福。

  他流了淚。她原以為他是不會流淚的。她感動得緊緊抱住他,不停地說:我決不離開你,決不離開你。我捨不得你,這十年要是沒有你的愛,我沒有勇氣活下來。我欠了你的。請相信我,我沒有也不會愛上別的男人,我只是定不下心來,忘不了自己還是社會的一分子,我會慢慢忘記的。讓那些年輕人去承擔歷史吧,我累了,要和你一起休息。那些年我陷入重圍,左衝右突的時候,苗青林在哪裡?只有你在小心地護衛著我,我怎麼能沒有你?我要為自己活一回……

  她一面說,一面在他的臉上瘋狂地親吻,她幾乎被自己的熱情融化了。她沒說出的話比已經說出的還要堅決:我離不開你的胸膛。苗青林能給我帶來什麼?無窮無盡的顛簸,我已經受夠了,受夠了!

  彭玉澤在石冷的懷抱裡度過了最熱情的一夜。他們不停地回答:

  我們身外還有別的世界嗎?

  沒有了!

  他們一直睡到日上三竿的時候。看著燦爛的陽光從窗外透進來,彭玉澤唱起了久已不唱的兒歌:

  太陽出來滿院子,

  屋裡睡個懶漢子。

  太陽出來滿脊子,

  屋裡睡個懶妮子。

  歲月倒流了。她想著,伸了個懶腰,把手伸到了被子外面。

  快,別凍病了。石冷說著把她的手拉回被子裡緊緊地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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