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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遺書、遺物和遺孤


  向南一直臥床不起。她渾身癱軟,而且不時地痙攣。這兩天,黃丹青、程思遠、王友義、方宜靜都來看過她。她要去看曉海。黃丹青他們商量說:等曉京和游雲回來以後,就讓她們見見吧!

  這一天早上,盧文弟剛剛起身,一個小姑娘突然來了,一問,知道她是游雲。游雲和曉京是昨天晚上剛剛趕回濱海的。向南一見來的是游雲,立即坐了起來。游雲看見,連忙走到床邊,叫了聲「小向阿姨」,就泣不成聲了。向南抱住她說:「別哭!曉京回來了嗎?她們在外地的親戚都來了嗎?曉海回家了嗎?」游雲哭著說:「我們接到程伯伯的電報,就借了路費趕回來了。外地的親戚一個也沒來。文協的電報上寫的是『畏罪自殺』,誰還來?就是想來,也請不到假呀!我們碰上個好領導,才請到假的。」向南長歎一聲說:「成了孤兒了!她們在家裡嗎?我去看看。」游雲搖搖頭說:「搬家了!」向南聽了,馬上急著問:「搬了?為什麼?」游雲正想回答,被盧文弟攔住了。她解釋說:「是吉雪花老師怕她們害怕,把她們接到自己家裡去住了。」游雲說:「吉老師叫我來看看你,身體怎麼樣。她說要是可以的話,今天下午到馬大海師傅家裡和曉海、曉京見面。別處不方便。程伯伯、黃阿姨還有王叔叔也去。」向南乾枯的眼睛突然閃出亮光,她對盧文弟說:「文弟,我們去!」盧文弟實在不願意向南出去走動,可是見向南那麼想念孩子,也就答應了。

  向南和盧文弟到馬大海家的時候,吉雪花、游雲、程思遠夫婦。王友義和曉京、曉海已經先到了。馬大海把大家讓進自己的臥室,讓向南倚著被在床上坐下。曉京和曉海見了向南,都忍不住流淚。曉京拿進來一個大包袱,雙手捧到向南面前說:「爸爸在信裡讓我們把這個包袱親自交給你。」向南接過包袱,抖著手打開來,見裡面是余子期的詩集和他為她準備的行裝,還有她為他剛剛開了一個頭的毛線衣,幾團毛線也包在裡面了。她一手抓住那件余子期親手縫成的絲棉背心,一手抓起一團毛線,兩眼望著曉海和曉京,止不住淚水往下流。她顫動著嘴唇問曉海:

  「爸爸還有什麼話嗎?」

  曉海流著眼淚搖搖頭。曉京接過來說:「大衣口袋裡有給你的一封信。」

  「信?」向南聽說有信,立即丟下手裡的東西,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信來,信封上寫著:「小向親啟」。她撕開信封,抽出信紙,從信封裡捧出一張照片,是她為子期印的那一張。元旦那天拍照的情景又浮現在向南面前,她不但兩手抖動,而且身子也痙攣起來。她翻過照片,背面又是寫著李商隱的那首《夜雨寄北》:

    君問歸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
    卻話巴山夜雨時。

  旁邊還有一行小字:「記住這個曾經愛過你的人吧!」她的眼淚滴在照片上。她小心地用手把它揩去,再去看那信:

  「別了,小向!我不是普希金,不會為情而死。恕我沒有完全對你說出我不可解決的矛盾。我對黨說了,對毛主席說了。我是沒有什麼可怕的了。但是你們一定要和我劃清界線,否則要連累你們吃苦了。和一個死人劃清界線,這要容易得多吧?」

  「我的小向,我的醜丫頭!我多麼捨不得離開你啊!但是我想來想去,覺得還是離開好。你不會怪我吧?你還年輕,你要堅強地活下去。我把曉京和曉海托給你了,你答應過我。她們不會怨恨你,我對他們說了。孩子們是聽我的話的。」

  「不要以為是我們的戀愛惹了禍。不是!一切都是因為《不盡長江滾滾流》,我相信,為了它,你會堅強地活下去。總有天回地轉、日月重光的那一天。」

  「我的小向,我把孩子托給你了。不必為我傷心。我們總算愛過了!而且是熱烈地、真誠地愛過了!我永遠不會忘記我們相愛的一百天。你的照片,還有我們那幾張閤家歡,我都帶著了。可惜如梅的照片在你那裡!你要好好保管呀!」

  「別了,小向,你要堅強!你要警惕!」

  向南讀完這封信,哇啦一聲痛哭起來。黃丹青他們拿過信紙讀著,也都忍不住一齊掉淚。馬大海的大手緊緊抓住膝蓋,怔了半天,才迸出一句話來:「這都是誰幹的啊!」黃丹青激動地來回走著,她的如畫的細眉向上挑起,眼眶裡含著兩包淚。她按按抽泣著的王友義說:「我們的戰友流了血,我們不能用眼淚去洗。要鬥爭啊!」王友義擦擦眼淚,咬著牙說:「我恨自己糊塗啊!」

  向南看完了遺書和遺物,緊緊地拉住曉京和曉海問:「你們不恨我嗎?我對不起你們啊!」曉海說不出話來,只是對向南一面搖頭一面哭。曉京卻不大哭了。她緊握著向南的手說:「小向阿姨,我們都不是不懂事的孩子了。失去了爸爸,你和我們一樣傷心,我們怎麼還要恨你呢?要恨,我們應該一起恨,恨那伙逼死爸爸的人!」

  向南感動地說:「你們能夠理解我,我就是死了,也閉眼了。我永遠不會離開你們!告訴我,你們這些天是怎麼過的?李永利他們又來找過你們嗎?」

  曉海聽了向南的問話,哇啦一聲大哭了。曉京連忙抱住妹妹,為她擦著眼淚說:「曉海,不哭!再苦的日子我們都能過。我們這個家還是要存在下去的!」

  向南緊追著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們不能告訴我嗎?我要知道。」

  曉京緊緊地咬住嘴唇不說話。發生了什麼事啊?發生了曉京再也不願意回頭去想的事。要不是親口聽了妹妹的訴說,她還不會相信,人世上會有這樣的事。

  那天,曉海早上起來,發現爸爸倒在煤氣間裡。她嚇愣了。她一聲不響地站在爸爸身邊很久很久,然後俯下身子去搖晃爸爸,呼喊爸爸。爸爸不回答,她還是愣在那裡。直到她突然意識到爸爸已經死了的時候,才爆發出哭聲。吉雪花不在,馮文峰也不在,當然沒有人聽到她哭。她既不知道應該去找鄰居幫忙,更不知道應該報告爸爸的單位。她只是哭,一個勁地哭。後來,鄰居聽到她的哭聲,敲門進來看了,替她打了個電話給文協。不一會兒,李永利帶著一幫子人來了。他們把余子期的身體翻了翻,說聲:「已經死了!」便丟下余子期的屍體,在屋裡屋外亂翻起來。他們指指劃劃,先是封存了余子期所有的藏書,後來又用車子來把家裡所有東西都搬到單位裡去了,說是要全部沒收。

  曉京說了這些,又對向南說:「阿姨,爸爸的東西,對我們都無所謂了。爸爸希望我們堅強地活下去,我們不應該讓爸爸失望,對嗎?」

  向南點點頭說:「放心吧!我會好起來的,一定會好起來的。《不盡長江滾滾流》,我一定把它寫完。讓他們抄,讓他們抓,長江的水總是要流的!」她把臉轉向程思遠說:

  「老程,這幾天李永利他們在幹什麼?對於子期的死他們還要作什麼文章呢?」

  程思遠看著向南的焦黃的臉,搖搖頭說:「這些你暫時不要管。你要養好身體。」他又對馬大海他們說:「我們到外屋坐一會兒吧,讓小向和曉京、曉海說一會兒話。」馬大海他們答應著走到外屋。

  到了外屋,程思遠小聲地對大家說:「老余的這封遺書已經把問題全部挑明了。他們在會上批判的是一套,在背後通老余交代的是另外一套。他們是要借所謂生活問題對老余進行政治迫害。這夥人真夠卑鄙的了!」

  王友義說:「今天我才懂得了什麼叫政治鬥爭!我做夢也想不到,他們會這樣玩弄陰謀詭計。看起來,他們還要把文章作下去的。不是要召開聲討大會嗎?」

  程思遠點點頭說:「他們開聲討會,一定是抓住老余和小向的戀愛作文章,向他們身上潑污水,否則他們就無法遮人耳目。」

  黃丹青這時插進來說:「我真沒有見過這麼惡毒的人!不能讓他們這麼順順當當地達到目的。要想辦法徹底揭露他們——」

  馬大海搖搖手說:「徹底揭露他們?辦得到?」

  幾個人一起陷入沉思。

  「我們能夠揭穿他們在生活問題上進行的造謠污蔑,同志們也就會去思考了。」程思遠打破了沉寂。

  吉雪花一直在一旁沒有說話。聽到這裡,她想起了馮文峰曾經得意地向她說過,狄化橋的「批示」是批在他寫的材料上,而他的那些材料都是時之壁告訴他的。她說:「要是時之壁能把這件事情說清楚,老余受到誣陷的情況也就清楚了。」

  程思遠說:「是呀,這件事游若冰以前也對我談起過,他說時之壁已經否認過了,可是後來材料還是發生了作用,顯然不是時之壁的責任。是他們有意利用這無稽之談。看起來時之壁為這件事背的思想包袱也很重。」

  黃丹青說:「我前天去看過她。滿屋子煙霧騰騰。她坐在寫字檯前,面前攤的是一本《新舊約全書》,一個勁地抽煙。」

  「什麼全書?」游雲不懂地問。

  「《聖經》。」黃丹青說,「她讀過教會學校,不知道破四舊的時候怎麼把這本書保存了下來。我問她怎麼想起讀這本書的時候,她笑笑說:『好玩兒。』可是笑得很不自然,比哭還難看。」

  「難道後來她又肯定了那些謠言?不會吧?她不是這樣的人。」程思遠思考著說。

  「我想起來了!」王友義突然接過來說:「她曾經說老余床頭的《一剪梅》是她送的。會不會……」

  程思遠也想到這一點,立即接著說:「事情恐怕就是與這《一剪梅》有關。她這個人,感情有些不正常,可能隨便說了一點什麼話,被利用了,她感到內疚,但又不敢公開承認。」

  程思遠的這種分析得到了大家的贊同。吉雪花說:「如果是這樣,只要她把事情的真相說出來就好了。最好和她談談,不是她害死了老余。要不,馮文峰的那些捏造還會繼續發揮作用的。」

  游雲說:「我瞭解時阿姨。我去跟她談談,把曉京和曉海的苦處告訴她!她會站出來揭發馮文峰的。」

  程思遠想想說:「也好。你順便回家看看!」

  游雲變色說:「這個家我是永遠不會回去了!在迫害余叔叔這件事上,我爸爸做了幫兇!」

  程思遠讚賞而又同情地看了游雲一眼,便不再談這件事。

  馬大海問程思遠:「聲討會什麼時候開?」

  程思遠搖搖頭說:「他們已經搞慣了突然襲擊。我們這些天天天開會學習市黨代會精神,還叫我們聯繫實際,揭發批判老余。不過我看不會太久了,聽說今天要派人到干校把賈羨竹換回來,好像也找過時之壁了。」

  天色已經不早,向南她們從裡屋裡走了出來。程思遠等不願意讓向南知道聲討會的事,便打住話題,各自分手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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