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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向南告訴余子期:「這是化橋同志的意見」


  向南的住處離開余子期的家並不遠。平時,這一段路她是小跑著去的,別人要走半小時,她只要十多分鐘就到了。可是今天,她走得很慢很慢,又有意在路上兜來兜去,她特地轉到希望照相館裡去看看樣片印出來了沒有。樣片印好了,三張拍得都很好,最好的是曉海設計的那一張。她和子期安詳地坐著,曉海笑嘻嘻地蹲在他們膝前,把兩隻胳膊放在他們的膝上。他們也一人伸出一隻手撫著曉海的肩頭。三個人的位置擺得勻稱和諧,形象也都拍得很好。特別是子期,兩隻眼睛十分精神,那是一雙充滿希望的眼睛。向南看了底片,決定每一張照片都一式印三張,曉海設計的那一張再放大兩張。另外,她還叫把子期的頭像單獨印一張。

  走出希望照相館,向南又在馬路上兜了兩圈,才走到余子期的家門口。她看看表,已經足足走了一個半小時。她並沒有急著去開門,而是在門口停了幾分鐘。等到自己心頭的緊張稍微鬆弛下來,她才掏出鑰匙,輕輕地打開門。余子期正背對著門,靠在房間正中的寫字檯邊站著,聽見門響,只是回頭看了她一眼,又把臉轉過去了。向南靜悄悄地走到他身邊,看見他正拿著針線,給她縫製那件絲棉背心。絲棉已經翻好,他在一針一針地縮著。他的一雙大手顯得笨拙,而且微微發抖。但是縫得那麼認真,針腳那麼縝密!她看到他只穿了一件黑色的毛線衣,便到床上拿起他的棉衣給他披上,又從他手裡接過針線,自己一針一針地絎起來。他就站在她身後,她感覺到他嘴裡呼出的熱氣。縫著縫著,她的手也有點發抖了,眼淚一滴一滴地滴在棉背心上。他叫了一聲「小向!」從她背後伸出一隻手來按住了她的拿針的手,又用左手把針從她手裡接過來插在棉衣上,然後拉著她在寫字檯前的椅子上坐下來。他的表情十分陰鬱,淡黃色的眼珠似乎罩上了一層灰色,但是卻仍然鎮定。像往常一樣,他給她泡了一杯濃茶放在桌上,然後把她從椅子上拉起來,自己坐下,讓她坐在自己的膝上。她沒有伸手去端茶杯,卻忍不住攀住他的肩頭哭了起來。他用大手抹抹她的眼淚,把自己的臉貼在她臉上輕輕摩了一會兒,才親切地對她說:

  「小向,別哭。現在不是哭的時候。你可能很快就要到黑龍江去了。我們必須抓緊時間把準備工作做好。我不給你買什麼東西了。這兩天,我在家裡拾攝,給你準備了幾件舊東西,你帶去。你放心地去吧,不要掛念我。我什麼都受得了。我等你,等到老死。」

  余子期說著,走到裡屋,從衣櫥裡拿出幾樣東西,一件舊羊皮大衣,一雙舊棉靴,還有一頂皮帽子。他把皮帽子扣在她頭上,拉起她走到衣櫥的鏡子前,對著鏡子把她左右打量,深情地說:「你多神氣啊,小向!簡直像個年輕的小伙子!」這一剎那,她忘卻了心頭的煩惱,回頭對他忘情地笑了。她把他拉著和自己並排站在鏡子前,她把他的頭攀下來靠著自己的頭,在鏡子裡照來照去。她看到他的眼裡佈滿了紅絲,肯定也是一夜沒合眼了。於是,萬般愁緒,一下子又重新兜起。她慢慢地從頭上把皮帽子脫下,丟到床上,又坐下來把余子期剛剛拿出來的東西收攏在一起,找一塊小被單包好,放回了衣櫥。余子期一直看著她做完這一切,不安地問:「不喜歡嗎?」她朝他淒苦地一笑,避開了他的眼光,幽幽地說:「喜歡。你給的東西我都喜歡。可是現在,我一樣也不要。你把它收藏好,等到我們可以結婚的時候,再送給我吧!」余子期的臉色陡然變了,變成絳紅。他直挺挺地站在她面前,雙手按住她的肩,兩眼盯住她的眼問:「你,是怎麼想的呢?」

  「我什麼也沒想,什麼也沒想呀!」向南搖著頭說了這句話,就撲倒在曉海的床上放聲痛哭起來了。余子期在床邊坐下來,輕輕地撫著她的背,眼裡也湧出了淚水。他伏下身子,在她耳邊說:「小向,對我說真話,受不了嗎?」

  向南轉過臉對他點點頭,哭得更響了,一邊哭一邊說:「子期,我實在受不了,實在受不了哇!為什麼要侮辱我們的人格?為什麼要禁止我們的戀愛?我們妨害了誰?我們損害了什麼革命利益?」

  余子期堅定地回答說:「沒有,小向。我們沒有罪,也沒有錯!」

  「可是,無產階級司令部也是這樣看的呀!你知道嗎?子期,這是化橋同志的意見!他們說我墮落了!說我們要一起復辟資本主義!」

  余子期怔住了。他嘴裡咕了一聲:「是這樣啊!」就不說話了。他站起身,離開向南,走到那個中秋之夜他和她坐過的地方,站住了,兩眼定定地望著窗外。

  「子期!子期!」向南伏在床上一聲又一聲地叫他。他並不回過臉,只是搖著頭說:「小向,別叫了!我多麼想對你說出自己心裡想到的一切!可是我覺得你似乎不可能理解。你太年輕,太單純了。你經歷的事情還太少呀!」

  「你說吧!你就把心裡想到的事都對我說吧!」向南從床上坐起來,走到他身邊,請求他說。

  「不,小向。告訴我,他們又找你談過了嗎?」余子期問。

  「談過了。段超群也來了。我答應他們,今天就把鑰匙交還你。我不能對抗無產階級司令部呀!」向南伏在他的肩上,怯生生地說。

  他突然轉過身,抓住她的手,熱切地說:「我想到了,他們肯定要這樣做的!小向呀,小向!你知道我多麼希望和你一起生活!你知道我多麼離不開你!你已經成為我的生命的一部分了!可是現在,我在政治上已經被判處了死刑!迫害還只是剛剛揭開一個序幕,我不能叫你陪著我吃苦,你還沒有真正生活過呀!小向,無論你做出怎樣的決定,我都不會怪你。找你自己的幸福去吧!」

  向南聽完這段話,雙手抱住他的脖子,像小孩子一樣嚶嚶地哭了。邊哭邊說:「不,子期!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我跟你一起往前熬!我不離開你。我今天來了,明天、後天還要來。只要我有腿,這條路總是不會斷的。」

  余子期一下子把她抱了起來,像母親托著嬰兒一樣平托著她,從裡屋走到外屋,又從外屋走到裡屋。一邊走,一邊喃喃地自語:「我的小向!我的親人!我的好朋友、好愛人啊!我感激你,曉海也感激你。我多麼希望有你伴隨著我度過這一段艱難的歲月啊!可是我不知道這段歲月究竟有多長,我也不知道還會發生什麼事情……我不能害你啊!我該怎麼辦呢?怎麼辦呢?」

  向南讓他放下她,憂愁地對他說:「他們叫我勸你交代《不盡長江滾滾流》……」

  「是嗎?是嗎?你沒有說我們重寫《不盡長江滾滾流》的事吧?」余子期急切地問。

  「沒有。我決不會說。子期,我寧可死,也不會揭發你的什麼問題!你做的一切,我都是支持的啊!」向南回答。

  他走到寫子台前,打開抽屜,拿出幾本筆記本,那是他們一起重新回憶和改寫的《不盡長江滾滾流》。這裡面,既有他的筆跡,也有向南的筆跡。有些地方,是向南回憶起來記下的,有些地方,是向南加添進去的。他特別喜歡向南在幾次被批判過的「小鬼呀小鬼」那一段後面,加進了這樣一段:

    我聽見了戰友的熱情呼喚,

    我看見了戰友高擎的紅旗。

    我撩起衣襟,擦乾眼淚。

    我舉起右手,發出誓語:

    「我的戰友,我的兄弟:

    我要永遠記住你拋灑的熱血,

    永遠踩著你的腳印……

    怕什麼人世妖魔?陰間厲鬼?

    忘記——就是背叛的同義語。」

  現在,他又翻到這一頁。兩個人在一起寫詩論詩、如切如琢的情景,又在他們眼前浮現出來。他們多麼喜愛這樣的情景啊!他們多少次為這種情景所陶醉,激動得兩個人相對無言,不能自己!他們從這種情景裡所體會到的不只是家庭的幸福,而是革命精神的支持和鼓勵。然而今天,這一切都成了腐蝕、墮落、反革命!

  想到這些,向南又傷心地哭起來了。她對他說:「這就是我們的罪證了!你就是這樣腐蝕了我,而我也就是這樣被你腐蝕的。這一切都是為什麼啊,子期?」

  他收拾起這些本子,找一張舊報紙包起來,鄭重地對她說:「小向,今天你就把這些帶到你那裡。我這裡可能再一次被抄家。我們一定要把它寫下去,寫完。即使我有什麼不測,你也要把它寫完啊?」

  「什麼?你說什麼?」向南震驚地抓住他的手,她的手一下子變得冰冷了。「你想到了什麼?什麼不測?你想到了什麼?告訴我!你告訴我!」

  他對她苦笑笑:「小鬼,我們應該想到,在現在這種情況下,什麼事情都是可能發生的。」立即,他岔開話題說:「我對曉海什麼也沒說。昨天晚上你沒來,我說你去看吉雪花了。你也這樣對她說,好吧?」她點點頭,又看看表說:「該放學了。每天這個時候都回來了,今天到哪裡去了?」他說:「到同學家裡去了吧?你今天一定還沒吃過飯,我下點面給你吃。」她問:「你吃了嗎?」他笑笑,沒有回答。

  他們吃了一點點面,把曉海的面也下好了。可是曉海還沒有回來。他們有點急了。余子期圍上圍巾說:「我到她同學家裡看看!」他剛剛走到樓梯口,曉海回來了,後面跟著吉雪花。

  「雪花,你回來了?」向南一見吉雪花,就上去拉住,心裡好像有一肚子話要對這位朋友說。但是她看看曉海,終於沒有說出什麼話。她放下雪花對曉海說:「我和爸爸都等你等急了,快吃飯吧,曉海!」曉海看見向南來了,先是很高興。可是看到向南和爸爸的臉色都不好,她的臉色又陰沉下來,沒勁地說:「我在吉老師家裡吃過了,你們談話吧。我去做功課!」

  向南見曉海不高興,連忙笑著叫她說:「曉海,看,照片的樣片拿來了。」曉海聽說樣片的事,臉上便露出笑容。馬上站住和爸爸。吉老師等一起看樣片,評論著哪一張好。向南對她說:「你設計的這一張最好!我已經叫他們放大了,還給你爸爸的頭像專門放大一張。你勝利了,曉海!」曉海高興地說:「我就是比你們懂!人家大人和孩子一起照相,都是這樣的嘛!」余子期見曉海高興了,便對她說:「好了,做功課去吧!我們跟吉老師敘敘大人的事。」曉海向吉雪花天真地一笑,學著一部電影裡的話,拖長了音調說:「是嘍——」說罷哈哈一笑,到自己房間裡去了。

  余子期等曉海進屋關上門,把凳於拖到一個牆角落裡請吉雪花坐下問:「是曉海把你請來的嗎?」吉雪花小聲說:「我都知道了。今天上午,黃丹青同志到我家裡來過,叫我回來看看你們。下午曉海又去了。這孩子真是叫生活嚇怕了,看到爸爸的臉色不好,阿姨又沒來,就擔驚受怕,叫我一起來看看。」余子期和向南聽了,都難過地說:「憂患中長大的孩子還是離不開憂患。麻煩你了,小吉。你到這裡來,也不方便呀!你知道——」

  吉雪花連忙打斷他們說:「我都知道。我怕什麼呢?我和馮文峰沒有離婚,這裡就還是我的家。我是回家來的。我有些家務事,要馮文峰去幫助我料理幾天,我已經打電話叫他今天就住到那邊去。」

  向南聽了,感動地抓住雪花的手說:「雪花!怎麼能讓你受委屈?就叫他住在這裡吧!我們反正是這樣了,隨便他怎麼去報告吧!」余子期也接過來說:「是啊,小吉,不能讓你受委屈。」

  吉雪花笑笑說:「現在又有多少人不受委屈呢?你們的委屈不是比我還要大嗎?」說罷,她憂鬱地看看余子期和向南,慢吞吞地問:「你們打算怎麼辦呢?」

  余子期看看向南,沒有說話。向南對吉雪花說:「我們想堅持。」

  吉雪花歎口氣說:「我爸爸媽媽當初也是想堅持的。可是……」吉雪花覺得這樣說很不對,馬上停了嘴,轉話說:「我希望你們能夠堅持下去。人總要有個希望。有希望就能堅持呀!」說著轉身回去,說馮文峰沒有鑰匙,去了進不了門。她要趕回去。向南和余子期悵悵地把她送到樓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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