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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李永利和游若冰在余子期面前擺出了兩條路


  濱海市黨代會召開了。段超群、李永利都是代表。為了貫徹會內會外相結合的精神,干校休假的時間也延長了,一定要把這場「反腐蝕」的鬥爭抓到底。因為李永利要出席黨代會,這一場鬥爭的領導責任大半落到了游若冰身上。李永利在去參加黨代會的時候,詳細向游若冰作了交代,和游若冰一起找了余子期談話,告誡余子期什麼地方也不許去!好好寫出認罪書來。

  幾天過去了,余子期一個字也沒有寫。這樣的認罪書,他是不寫的。寫了,不但侮辱了向南和自己,也侮辱了黨。而且,他已經十分清楚,即使他認了這個「罪」,狄化橋他們也不會放過他,除非他把老首長出賣給他們。到現在為止,他們還沒有向他提出過這樣的要求,但是,他料到他們總有一天會提出來的。他等待著。

  向南仍然天天來。馮文峰被吉雪花調去,他們的行動也自由得多了。他們像往常一樣,除了給向南做一些必要的準備工作以外,就是談談詩。苦中求樂吧,也得到一點安慰。可是昨天一整天,向南沒有來,直到晚上天黑透了才來,說是家鄉來了一個朋友,陪朋友玩去了。臨別時,余子期問她:「明天可以早上就來嗎?」她點點頭。

  可是現在時間已經過了中午,余子期早燒好了飯菜,左等右等還是不見向南來,他感到有點異樣。又發生了什麼事情呢?他一點也不知道。這幾天,沒有任何人到他家裡來過。程思遠夫婦自然不能來,其他同志則是不敢來。他當然也不能去找任何人打聽消息。他覺得,現在又和關在監獄裡差不多了。時間在他面前好像又一次停頓下來,他與外界又一次隔絕了。

  突然,他聽到敲門的聲音,感到一陣驚喜,以為是向南來了。他起身去開門,還問:「鑰匙沒帶在身上?」可是等門打開,走進來的卻是李永利和游若冰。

  余子期怔了一怔,才搬了兩張椅子讓他們坐下。他沒有泡茶。因為他知道,他們今天不會是來做客的。

  果然,李永利開口就嚴厲地問:「認罪書寫得怎麼樣了?」余子期簡單地回答說:「沒有寫。」李永利的尖眼像兩道劍一樣地直刺余子期臉,逼問道:「是想頑抗到底嗎?」

  余子期不響。

  李永利再次追問:「你打算怎麼辦吧?」余子期平靜地說:「我希望組織實事求是地看待我們的問題。我是老黨員了。對待組織的審查和批評,我從來都是老老實實地接受的。可是對於我所沒有的錯誤,我也是從來不承認的。我不能欺騙黨。」

  「你沒有腐蝕向南,向無產階級進攻嗎?」李永利問。

  「沒有。」余子斯斬釘截鐵地回答。

  李永利冷笑了。他把小眼一瞇縫,在余子期臉上上下左右看了兩轉,壓低了聲音說:「你就那麼相信你們的所謂愛情?告訴你,天下沒有攻不破的攻守同盟!向南什麼都交代了!」

  余子期的身子震顫了一下,但立即又堅定地搖搖頭說:「這不可能。小向也不會說謊。」

  「正是因為向南不會說謊,她揭露的事實我們才會相信。」李永利煞有介事地說。「你在她面前散佈了大量攻擊文化大革命、攻擊無產階級司令部的言論,這是不是事實?」

  「沒有。向南也不會這樣說的。」余子期平靜地回答。

  「你拉著她一起重寫《不盡長江滾滾流》,為一個老有派樹碑立傳,這是不是事實?」李永利又問。

  余子期的身子又震顫了一下。但是立即又恢復了平靜,堅定地說:「沒有這件事。小向不會這樣說。」

  「不會這樣說?你就這麼相信?告訴你吧,她就是這麼說的!是那個老右派指使你這樣做的吧?『有人利用小說進行反黨,這是一大發明。』現在你們利用詩歌進行反黨,也是一大發明呀!你交代,這個老右派是怎麼指使你的?」李永利說這段話的時候,語氣十分肯定,兩道尖利的目光一直盯住余子期的臉,好像準備隨時揭穿余子期的謊言和狡辯一樣。

  余子期想:果然來了!他的思想在急速地活動著。他要猜想一下李永利到底有什麼根據?是老首長出了問題呢?還是向南真的透露了寫《不盡長江滾滾流》的事情,或者把他對她講的有關老首長的事也透露了呢?他相信,無論是老首長還是向南,都不會說一句違背事實的話,更不會去虛構損害他的事情。但是小向的田一向不夠謹慎,會不會曾經向誰說過一些什麼,如今被揭發出來,讓李永利抓住當炮彈呢?他想,這倒是可能的。他後悔前幾天沒有想到這一點,以便仔細問問向南,商量好怎麼應付可能出現的情況。他埋怨自己這幾天太被感情牽制了。現在怎麼辦呢?他決定只聽李永利的,自己什麼也不說。決不能昧著良心說話,決不能損害老首長和向南!所以,想了一會兒,他仍然平靜地說:「我實在沒有什麼可以交代的。組織上對我有懷疑,不妨提出來,核對核對是不是事實。」

  李永利心懷叵測地笑了笑說:「你想摸底啊?辦不到。你只能老老實實交代:那個老右派通過什麼途徑指使你為他樹碑立傳的?對你交了什麼底,只要你能坦白交代,政治上改變立場,我們還是要挽救你的。你和向南分不開,我們也並不是一定要拆散你們,而是要教育你們!但是,如果你不接受我們的挽救和教育,那我們就不客氣了!」

  「原來要和我做一筆政治交易!」余子期完全明白了。他朝李永利嚴正地看了一眼,然後把目光轉向游若冰。他把眼睛盯著游若冰看了好一會兒,忍不住說:「在我的心裡,老首長和反黨是聯繫不起來的。我不知道,關於這一點游若冰同志是怎麼想的?」

  游若冰感到余子期和李永利的眼睛都在盯著他的光禿的頭頂。在這樣的目光下,不回答問題是不行的。他尖起嘴吹一吹面前的煙霧,微微把頭抬起一點,把渾濁的灰色眼珠在余子期臉上滑了一下,又把臉轉向李永利。他先對李永利說:「余子期要問我的想法,我可以談一談。我認識余子期說的這位老首長,在他手下工作過一段時間。但是自從解放以後,我就和他斷絕了來往。我認為,現在兩個司令部的鬥爭十分激烈,我們只能站在以毛主席為首的無產階級司令部一邊,而不應該因為有老上級老下級的關係就包庇什麼人。這樣做,既損害黨,又對自己沒有好處。我希望余子期認真地考慮這個問題。你是中國共產黨的黨員呢?還是哪一個老首長的黨員?」

  「游若冰同志!」余子期叫了一聲,激動地站了起來。他在房內來回走了幾步,又站到游若冰面前,聲音發顫地說:「我真不敢相信,這是你說的話!我現在想的是什麼?是老上級老下級的關係嗎?不,我想的是一個黨員和黨、和人民的關係!我不需要包庇任何人,但是我要保衛黨!這一點,你是應該知道的。」

  「余子期!你太猖狂了!」李永利尖聲地打斷了余子期。余子期重新坐了下來,聽著李永利的斥責:「說他是老右派,這不是我的意見,更不是游若冰的意見。這是無產階級司令部的意見!是毛主席的意見!」

  「毛主席不會這樣看。」余子期平靜地插了一句。

  「化橋同志的傳達你沒有聽到?」李永利問。

  「我不信!」余子期頂撞了一句。

  余子期的回答使李永利愣了一下,游若冰更是大吃一驚,他抬起頭看了余子期一眼,立即又把頭低下了。李永利很快想到了一頂現成的帽子,惡狠狠地擲了過來:「你反對毛主席!這是現行反革命!」

  余子期預料到這一點,立即平靜地辯解說:「我堅定不移地相信毛主席。正因為這樣,我才不相信毛主席會說這位老首長是老右派。」

  「那麼,你是懷疑化橋同志的傳達了?」李永利緊追了一句。

  余子期默然不語。

  「這就是說,你要跟資產階級司令部走到底了?」李永利又逼問道。

  「我要跟黨、跟毛主席走到底。」余子期回答說。

  「你這是狡辯!我們可以立即開除你的黨籍!根據公安六條,你就是貨真價實的現行反革命!」李永利不停地喝道。

  余子期又默然了。

  游若冰從進來到現在一支香煙接著一支香煙不停地抽著。他希望快點結束這次談話。他十分清楚參與這次談話意味著什麼。但是又有什麼辦法呢?狄化橋親自交代段超群,一定要這樣幹,而且一定要他游若冰親自上陣。因為他們看過游若冰寫的材料,認為他的態度很好!「這是要進一步考驗我,逼我下水啊!」游若冰想到這一點的時候,身上直起雞皮疙瘩。他覺得自己好比被一個魔鬼抓住,幹了一件壞事,就非得一件一件跟著幹下去不可。而這個魔鬼就是狄化橋。現在,他才真正領教了狄化橋的陰險毒辣的政治手腕。他越是對狄化橋看得透,就越是害怕,越是感到自己除了跟著幹下去以外沒有別的辦法。所以他還是跟李永利一起來了。他預料到,余子期會頂撞的。但是他還沒有想到余子期竟敢這樣明目張膽地攻擊狄化橋。這就逼得他游若冰不得不再一次表明自己的態度。他朝余子期看了一下,說:

  「余子期今天的態度是極端錯誤的!你應該好好想一想,這是什麼性質的問題?你入黨幾十年了,還要不要繼續革命?要不要黨籍?退一萬步說,你也該為孩子想一想。還有向南!你口口聲聲說,你愛向南,你就是這樣愛她的嗎?你這是拉著她往反革命的死胡同裡走呀!」

  余子期的眉毛急促地跳動著。嘴角也痛苦地牽動起來。要不要黨籍?愛不愛向南?這兩個問題對他還成為問題嗎?可是偏偏是明白這一切的游若冰對他這樣提出問題!他朝游若冰輕蔑地看了一眼,他想回答:「我永遠不會出賣靈魂!」但是,他終於一句話沒有說,用沉默作了回答。

  李永利見余子期不說話,勝利地笑了。他有意拖長音調說:「怎麼樣啊?何去何從?由你決定。不過我們決不允許你這樣自由地進行反革命宣傳!」

  余子期用牙齒咬咬下唇,堅定地說:「你們自然可以隨便處置我。但是,我不會離開黨。幾十年來黨灌注到我身上的奶汁是擠不出去的。因為它已經變成了我的血液,我的靈魂,我永遠是屬於黨的!」

  「好吧!讓我們走著瞧吧!」李永利又用拖長的音調說。接著又陰陽怪氣地問:「向南這幾天來過嗎?」

  余子期搖搖頭說:「沒有。」

  「真的嗎?」李永利的尖眼狡黠地閃了幾閃,又對游若冰說:「老游哇!這一次你可以看清余子期的面目了吧?典型的反革命兩面派!」

  游若冰輕輕地點了點頭。

  李永利又接著說:「告訴你吧,余子期,無論你怎麼狡猾,都鬥不過我們工人階級!好好想想吧!擺在你面前的路只有一條:繳械投降!老老實實交代你和資產階級司令部的關係,我們可以給你從寬處理,也可以允許你和向南結婚。不然的話,一切後果由你自己負責。時間已經不多了。」

  李永利說完,把手一揮站起來就往外走,游若冰也跟著走了。

  余子期起身關上門。還沒等他對剛才的事認真思索一下,曉海放學回來了。

  曉海一進門就用眼光到處張望,然後問爸爸:「小向阿姨沒來嗎?」

  「沒有來過。」余子期回答。

  「咦!我放學的時候明明看見她朝這裡走,我和同學說了幾句話,一忽兒不見她了,她到哪裡去了呢?」

  余子期聽了曉海的話,不安地在房內走來走去,不時推開窗門,朝街上望望。曉海看見爸爸的神態異常,害怕地問:「爸爸,又出了什麼事嗎?」余子期站住看看女兒,摸摸她的臉頰說:「沒有,曉海。什麼事也沒有。但是,曉海,爸爸應該告訴你,以後小向阿姨可能不會來了!」

  「什麼?」曉海吃驚地問。

  「因為組織不同意爸爸和小向阿姨結婚。」余子期稍微考慮了一下,把事實的真相對女兒透露了一點。

  曉海的明亮的眼睛立即暗淡了。她不由自主地緊靠著爸爸,小聲地問:「那我們怎麼辦呢?」

  「爸爸和你相依為命了,曉海!」余子期緊緊抱住女兒說。

  曉海在爸爸懷裡打了一個寒顫。「爸爸和你相依為命了!」這句話,她已經從爸爸嘴裡聽到過不止一次了。她的年齡大小,還不十分清楚「相依為命」的含義,但是「相依為命」的滋味,她卻是嘗過了。她知道,那就意味著,她和爸爸重新過著以前那種死氣沉沉的生活,他們家裡再也聽不見歡笑聲了,爸爸和她又會感到無限的孤寂和淒苦了。想到這些,曉海在爸爸懷裡哭了!

  余子期看到曉海哭,連忙裝出笑臉安慰說:「曉海,不要難過。阿姨也許會來呢!你不是看見她了嗎?她也許會來呢!曉海,要是有人問你,小向阿姨有沒有來過,你怎麼回答呢?」曉海想了想回答說:「我就說,我天天去上學,什麼也沒看見。可是,阿姨還來不來呢?」余子期把曉海又緊緊地摟住說:「我的懂事的曉海啊!我們燒飯吧,我們等阿姨,阿姨會來的!一定會來的!」

  余子期和曉海燒好飯,擺上飯桌的時候,向南果然來了。她用一條藍色的羊毛圍巾把臉包得嚴嚴的,只剩下兩個眼睛。曉海一看見她,就高興地拉住她說:「阿姨,我看見你早來了,為什麼到現在才進來?」她摸摸曉海的頭,朝余子期慘然地笑笑說:「沒什麼,你們吃飯吧!」余子期懷疑地問:「你呢?」她又朝他笑笑說:「我剛才在馬路上吃了一碗麵。」余子期的臉色變了。但有曉海在,他沒說什麼,一聲不響地和曉海吃完了飯。吃完飯,他對曉海說:「你去做功課吧!爸爸要和阿姨說點事情。」曉海懂事地走進自己的房間,關上了門。

  余子期拉向南坐了下來,兩隻眼定定地看著她問:「這幾天發生了什麼事?」她對他慘然地笑笑,搖搖頭,然後深情地吻他說:「我多麼喜歡跟你在一起啊!我多麼想和你結婚啊!別的話就不要問我了吧!什麼也別問!」

  余子期讓她坐在自己對面,注意地看著她。他看得很清楚,僅僅兩天的功夫,她明顯地消瘦了。她的眼圈發黑,深凹下去,顯得額頭更加突出了。她的闊嘴唇發白,而且嘴角邊出現了兩條皺紋。以往的那一個活潑、熱情的向南不見了,剩下來的只是飽含淒楚的向南。她的兩隻大眼不時地在他臉上掃來掃去,可是又不時地迴避他的注視。她緊緊地依偎著他,撫摸著他的胸膛、肩膀和面頰,但是一句話也不說。他感到心裡陣陣絞痛,他實在不願意看見她這樣下去。她一定有什麼事隱瞞著他,他一定要問個明白。他把她的頭扶起來,固執地問:

  「小向,你不願意對我說嗎?你就叫我這麼看著你嗎?我受不了哇!」

  向南被余子期追問得沒有辦法,只好對他說:「李永利又找我談過了。我天天到這裡來,他們都知道了。」

  「這就是說,有人盯你的梢!」余子期又氣憤又難過地說。

  向南哭了。她一邊哭一邊說:「子期,這幾天我真不知道是怎麼過來的!我一個人坐在小屋裡不吃也不睡。我等待天黑,因為天黑了我才能到你這裡來。可是,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輕快地到這裡來了。走在路上,我要不停地前後左右張望,唯恐被人家看見了。今天,我吃了中飯就出來了,可是,我一直覺得有人盯著我。我感到四面八方都有眼睛追逐著我,我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這些眼睛。我的耳邊一直響著李永利的一句話: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我走到大門口,可是我馬上又躲開了。因為現在連我自己都覺得,我們好像不是在正大光明的戀愛,而像在作賊!子期,我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呢?」

  聽了向南的這番哭訴,余子期能說什麼呢?他只能緊緊地、緊緊地把她摟在懷裡,嘴裡不停地喊著:「小向,小向!我的小向!」他沒有把下午李永利和游若冰來過的事告訴她,他不能在她脆弱的神經上再加重壓力了。這一晚,他們就這樣一句話也不說,坐過去了。曉海也一直躲在自己的房間裡不出來。在送向南回去的路上,余子期對她說:「小向,你太疲倦了!明天晚上,你就不要來了吧!後天晚上再來,我們好好商量商量,好嗎?」向南回答說:「還有什麼好商量的,子期?我們只能聽天由命了!」余子期固執地說:「不。聽我的話,明天不要來,後天來,一定來,我等你。」向南點點頭說:「好吧!」分手的時候,他握住她的手說:「詩稿都放好了?」她點點頭。他又問:「你對誰也沒說過我們重寫長詩的事吧?」她搖搖頭,疑惑地問:「怎麼啦?」他搖搖頭說:「沒什麼。我想這件事對李永利他們比我們的結婚問題更重要。他們也許會向你提出這個問題。你說話可要當心啊!就是朋友之間,也要留有餘地。」

  向南鄭重地說:「放心吧,子期!我懂。我什麼也不會說。」余子期緊緊握握她的手說:「好小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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