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超群和單莊一起看完電影《基度山恩仇記》,坐在舒服的小汽車裡回家了。一路上,夫妻倆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著這部影片。單莊閉著眼靠在沙發坐墊上,笑吟吟地問妻子:「你這個文化局的一把手,能體會首長為什麼一再推薦這部作品嗎?」段超群也閉著眼,把嘴一抿,從鼻子裡笑了兩聲:「主任考學生了。過去,我只是欣賞這部作品的情節緊張,實際上沒看懂。現在我懂了,這是一部政治小說。從頭到尾貫串著反覆辟的革命精神。」單莊贊同地點點頭說:「是呀。因為法國大革命是歐洲最徹底的資產階級革命,所以復辟和反覆辟的鬥爭十分尖銳。大仲馬還只是從側面反映了這一場鬥爭。我們今天進行的是前所未有的、最徹底的無產階級革命。這場革命比以往任何革命都偉大得多,深刻得多,因而也激烈得多。資產階級代替封建階級,還給封建貴族保留了一部分房間,並且允許他們加入自己的隊伍。可是我們無產階級,不給資產階級保留一個房間,哪怕是房間裡的一個角落。我們要佔有一切,要對資產階級實行全面專政。正因為這樣,鬥爭就更殘酷了。弄得不好,我們也會像拿破侖那樣被囚禁在一個孤島上。」段超群矜持地笑笑說:「說不定還沒有聖赫勒拿島那麼大!」
小汽車開得非常平穩,夫妻倆都把頭靠在靠背上,閉起眼睛。不過,從他們臉上蕩漾著的笑意看,他們都是毫無倦意的。此刻,他們腦子裡還在重映剛才看過的那些鏡頭。拿破侖和他的孤島已經漸漸隱去,影片的主人公,冒牌的基度山伯爵的傳奇性的命運逐漸被推移到前面來,佔據了整個畫面……這個本來平平常常、被投進監獄的小人物,由於一個偶然(偶然又偶然,偶然中的偶然!)的機會,結識了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大闊佬。他嘴裡念著福音,家藏萬貫金銀。這個大闊佬看中了這個可憐的小人物,把自己發現的一個秘密寶庫傳給了他。他從監獄裡被當作死屍拋進海裡,被人救起,找到了這座寶庫。於是,一切都變了。一切都有了。啊,閃閃發光的珠寶!啊,忠誠可靠的僕人!他闊了,成了眾人矚目的「基度山伯爵」。這個爵號其實是假的,但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真變假時假亦真。只要有錢,誰還問爵號的真假呢?說也奇怪,段超群和單莊都感到自己的命運和這個基度山伯爵有某種相似之處。但是相似在哪裡呢?為什麼相似呢?他們誰也沒有提出這樣的問題來進行討論。因為他們覺得不能討論,也不必討論。這又是為什麼呢?討論這個問題,那可就涉及人家家庭生活的秘密了。對於這些秘密,我們不可能全部瞭解,也沒有必要全部瞭解。但是,做一個概括性的剖析卻是必要的和可能的。
人們常常說,有些演員有一種「職業特點」,舞台上表演慣了,生活中也有點演戲的樣子。其實,這種情況並不多見;即使多見,也不足為怪。職業特點,誰又能免呢?何況,所謂「演戲的樣子」,僅僅是個表面現象而已,並不能據此斷言,他們對待生活的態度也是虛假的。如果應當指責的話,我們倒寧可指責另外一種人。他們從來不在舞台上粉墨登場,但是在政治舞台和生活舞台上卻一直在表演著。他們往往是一些技藝高超的演員哩!就說段超群和單莊吧,他們從來不唱一句戲文,不走一步台步,臉上乾乾淨淨的不塗油彩,兩手光禿禿的沒裝水袖。但是他們卻在政治舞台和生活舞台上認真地扮演著自己的角色——「無產階級革命派」,響噹噹的,一擊兩響的無產階級革命派。他們對於自己身上的「種子」和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之間的距離,是十分清楚的。連他們自己也有走錯了房間,坐錯了交椅的感覺。然而,經過長時期的揣摩和摹仿,他們已經完全熟悉和掌握了自己的角色。應該怎樣思考?怎樣行動?怎樣說話?舉手投足的姿態應該怎樣?喜怒哀樂的表情又是如何?他們全都爛熟於心,得心應手了。久而久之,連他們自己也相信,他們就是角色,角色就是他們。不是他們走錯了房間,而是房間自動敞開了大門歡迎自己的當然的主人。比如,他們懂得,按照黨章所規定的共產黨員的條件,像他們這樣身份地位的人,是不應該有任何權力慾望和名利思想的。於是,他們就努力讓別人和自己相信,他們的心地單純得像個幼兒園的孩子,有一顆「赤子之心」。腦子裡冒出了這類貨色怎麼辦呢?藏起來唄!藏得誰也看不見就是了。連自己的丈夫、妻子也不能讓他們看見。所以,在他們的家庭裡,夫妻之間的真誠相見也是有一定限度的——不能損害自己的「英雄形象」。總而言之,這是一些高級的演員,按照史坦尼斯拉夫斯基體系的說法,他們是完全進入了角色,達到了「下意識境界」。他們不但在欺人、欺黨,還在欺騙愛人和自己。
那末,這樣長期表演下去,會不會使他們和角色之間的距離在「下意識」中消失或縮短,達到托爾斯泰所提倡的「自我完善」呢?噢!千萬別這樣想!因為表演僅僅是為了表演。事實上,他們是「面」也不想「洗」、「心」更不想「革」的。這一點,他們自己也是瞎子吃餛飩——心裡有數。所以,在這樣的夫妻之間雖然有些話說不出口,卻照舊可以心有靈犀一點通,做到心照不宣,配合默契,互相諒解,又互相「突出」,不失為是志同道合、琴瑟和諧的好夫妻。《共產黨宣言》曾經尖銳地挑開了封建階級家庭關係中的溫情脈脈的紗幕,無情地暴露了資產階級家庭的赤裸裸的金錢關係。然而,對於我們現在看到的這一類夫妻關係應該怎麼理解呢?馬克思和恩格斯卻沒有來得及研究,他們把這個課題留給後人了。
這是我們的概括性的分析。至於段超群和單莊在這種概括性之中還有些什麼特殊性,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了。還是讓我們把故事繼續下去。
就在我們進行這段分析的時候,段超群和單莊到家了。兩個人肩並肩地走進了家門。現在,《基度山恩仇記》已經談完,再也不提這個話題了。他們路過樓下客廳的時候,段超群伸手打開客廳的日光燈,匆匆忙忙對客廳裡舒適高貴的陳設掃了一眼,又馬上把燈拉滅,快步走上樓梯。段超群打開書房的門,夫妻一起走進來。他們不約而同地互相看了一眼,又把眼光分開,興奮地瀏覽著家裡的一切:臥房,藏書,電視機,收音機,各種各樣的小擺設……大都是文化大革命以來的「新生事物」。看完了,兩雙興奮的眼光又相遇在一起,會心地一笑。這時候,他們腦子裡是否閃過了基度山伯爵的那個地下寶庫?他沒說,她也沒說。我們自然也不說了。然後,段超群慢條斯理地脫去了自己的呢外套,又去幫助丈夫解開外套的扣子,同時對丈夫充滿感情地說:「我想起了化橋同志!他真是一位難得的無產階級革命家呀!沒有他,那股復辟的逆流不知道要怎麼猖狂呢!」單莊一點也不感到妻子這句話沒頭沒腦,同樣充滿感情地說:「是呀!跟這樣的首長干革命,是我們最大的幸福。我們每一點微小的進步都是和化橋同志的培養分不開的。說著,他們在書房的沙發上坐了下來。」
「化橋同志的小兒子今年應該畢業分配了吧?化橋同志沒有提起過這件事嗎?」段超群問丈夫。不知道為什麼,她今天的心思都集中在「化橋同志」身上了。
「他是從來不管自己的私事的,真是為文化大革命鞠躬盡瘁了。」單莊回答說,他對妻子的問題仍然是不感到突然。
「市黨代會就要召開了,化橋同志到濱海來,你不能主動提醒首長一下嗎?首長自己想不到,我們也想不到就不好了。」段超群說。
「你怎麼糊塗了?這種事是不好問的。你要是去問,首長肯定要自己的孩子帶頭上山下鄉。我們作主安排就是了。」他又問:「聽說,化橋同志的這個小兒子會拉小提琴,你在樣板戲劇組裡給他安排一下不行嗎?」
這時,段大嬸拿著一疊信件,拎著一吊開水上來。她把信件交給了女兒,又衝了兩杯麥乳精放在女兒、女婿面前,又問:「要不要燒點心?」段超群看看手錶,擺擺頭說:「不用了,你可以睡了。」段大嬸答應一聲,回到自己房間裡睡覺去了。
寄到家裡的信件,一向由段超群處理。她不想讓丈夫為這些小事操心。當然,她自己也是從來不把這些信件從頭到尾看完的,她也沒有這麼多時間。現在給他們寫信的人太多了。現在,她就只花了幾分鐘的功夫,處理了四、五封信。一封是什麼「戰高溫的文藝戰士」寫來的,不用說,這種信是不看的。一封是自己的一個鄉親寫來的,說是想到濱海來看病,請她介紹醫生,她從來不循私情,不回信算了。一封是一個作家寫來的,對這個人的信她倒有點興趣。因為他常常在信裡反映一些外地和文藝界的動態,讓她和單莊瞭解一些階級鬥爭的動向。今天這封信裡就講到外地文藝界否定文化大革命的幾種表現,每一種表現都舉出一些典型人物和典型事例。她看完便遞給單莊說:「看起來肯定和否定文化大革命的鬥爭是普遍的、長期的。」單莊也很有興趣地把信看了看,看完之後,他說:「可以轉給化橋同志和一夫同志看看」,說著,就把信裝進了自己的口袋。
段超群手裡只剩下最後一封信了。信封上寫的寄信人的地址是文化系統五七干校文協連隊,看字體,卻不認識。抽出信紙看看署名,是余子期。段超群不禁嘀咕說:「余子期,他來信幹什麼?」單莊在閉目養神,慢慢地喝著麥乳精。這時也睜開眼接過信封看看說:「這位大詩人無事不登三寶殿,大概是為了向南的事吧?看看。」
段超群的眼睛迅速地在信紙上移動,臉上逐漸露出了冷笑的表情。嘴唇越閉越緊,嘴角處的兩條紋越來越深,好像竭力要把滿腔怒火鎖住,不讓從嘴裡噴出來。可是,畢竟沒有鎖住,最後還是噴出來了。她把信紙往手裡一團,冷笑一聲說:「想不到向南會這樣!」看到單莊注視著自己,她又把揉成一團的信紙伸開,遞到單莊手裡。
單莊不緊不慢地把信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然後隨手丟在茶几上。他很有興趣地看著妻子生氣的樣子,蒼白的嘴唇朝右上方牽動了一下,笑了。單莊一笑嘴就歪,這曾經是段超群唯一對他不滿的地方。可是現在,段超群的審美觀點已經發生了變化。她覺得單莊的歪嘴而笑,不但不醜,還給他增加了一些領導人的莊重儒雅的風度,使人覺得他對誰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對什麼問題都是胸有成竹的。
「你相信小姐妹的感情可以感動上帝。可是人家向南的上帝是愛情。你對她掏出一片真心,她把這片心拿去獻給余子期,來證明自己對愛情的忠誠。」單莊歪著嘴笑著說,臉上和聲音裡都帶著嘲弄。好像是嘲弄向南,又好像是嘲弄妻子。
段超群本來就憋了一肚子火,被丈夫這麼一挑,更是怒不可遏了。平時,人們是很難看見段超群發火的。人家說,宰相肚裡能撐船,段超群似乎就有宰相的肚量。在一般情況下,特別是在公開場合,不論她心裡裝的是什麼感情,什麼看法,臉上總是掛著一成不變的、矜持的微笑。就是這種微笑使人感到她的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嚴,誰也不可違拗的意志。她動起肝火來,也與眾不同。她不跳也不叫,只是把矜持的笑變成冷笑,頭輕輕地搖動著,嘴緊緊地閉著,眼也使勁地瞇著,瞇得只剩一條縫,像中午陽光下的貓眼。這是她發怒的醞釀階段。這麼過了一會兒,她的臉色漸漸由紅潤變成蒼白,瞇小的眼睛又逐漸睜大,緊閉的嘴唇也慢慢張開了。這就到了怒火的爆發階段。這時人們就會發現,她的甜潤柔和的女中音已經變成微微發顫的乾澀的女高音了。現在的段超群就是這個樣子。她坐在沙發上完成了發火的大部分準備動作,到要張嘴說話的時候,才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床頭,看著懸在床頭的自己和單莊的結婚照,用發顫而乾澀的聲音一字一句地說:「好吧!我真是好心不得好報!那就讓他們愛吧!不過,我在原則問題上是從來不讓步的。我不能看著這個修正主義分子的囂張氣焰而無動於衷!」說了,她又回到沙發上坐下來,重新拿起余子期的信,點著信上的一段話對單莊說:
「你看,他要『以共產黨員對共產黨員應有的態度』和我『坦率地談談』,他質問我:『你說我們門不當戶不對。我和小向都是黨培養的知識分子,我們心裡懷著共同的革命目標,我們走在一條路上。我們倆有什麼門戶不當、不對之處呢?』這只是對我段超群的質問嗎?這是在質問文化大革命!既然他余子期是黨培養的知識分子,那麼,我們搞他,不就成了打擊革命力量了嗎?文化大革命不是搞錯了嗎?」
聽了段超群的這段話,單莊的嘴不再向右歪了。他也逐漸變得嚴肅而認真起來。他把已經涼透了的麥乳精裡加進了一些開水,遞到妻子手裡,把妻子手裡的信又接過來瞄了幾眼,然後用緩慢、低沉的聲音說:「你生氣,這說明你還很幼稚。階級鬥爭嘛。對於余子期這樣的人,你希望他對我們俯首貼耳嗎?你要他們承認我們的權威嗎?那是幻想!他的那個階級是不甘心退出歷史舞台的。我們佔了他們的房間,他們恨不得把我們立即掃地出門。他們中間的少數人可能跟著我們走,但是也難免到了適當的氣候下又倒戈歸營。至於多數人,那是要採取各種方法跟我們鬥爭的。這個余子期,我們原來因為看到他有點本領和影響,想用用他。可是;看來他也正是要憑著這兩點做為資本,來和我們較量較量。他以為我們離不開他!好傢伙,看樣子,不同意他們結婚,他還會去法院控告我們呢!」
丈夫的分析,使妻子平息了激動。段超群的臉上又恢復了矜持的笑容,優雅而沉靜。她像任性的孩子對媽媽撒嬌那樣對單莊調皮地笑笑說:「我就是要干涉一下。讓他們告到你這裡,你把我撤職好了。」
單莊又把嘴向右一歪,笑笑說:「別傷了小姐妹的感情啊!」
段超群撇撇嘴:「她無情,我也無義。」說著,她走到床頭,抓起了床頭櫃上的電話,迅速地撥完號碼:「找你們的指導員李永利。」不到一分鐘,就聽到了對方的回答:「我就是李永利。」於是她用手摀住聽筒,對丈夫笑笑,好像說:「看我的吧!」等丈夫含笑朝她點點頭,方才把臉轉向話筒,一字一板地說:「還沒睡嗎?有一件事告訴你一下,最近市裡又要組織一批幹部到黑龍江插隊落戶,我和單莊同志商量,想抽調你們那裡的向南。她年紀輕,身體好,適合到那地方工作。再說,她本人也需要這種鍛煉。你明天就通知她:做好出發準備。」對方在電話裡訊問了幾句,她連忙搖頭說:「不,不。這和她的結婚問題毫無聯繫。你對她說清楚。我們對他們的婚姻問題毫無興趣。」
她說到這裡,單莊站了起來,走到電話旁邊,輕輕地說:「對他說,為了迎接市黨代會的召開,要進一步抓緊階級鬥爭和路線鬥爭,凡是不老實、翹尾巴的黑線人物,不論是沒有解放的,還是已經解放的,都要批。」
段超群想了想,立即又對著電話說:「另外,市黨代會就要召開了,你們要密切注意階級鬥爭新動向。特別要注意抓對兩個司令部的態度問題。要防止階級敵人趁機興風作浪。余子期近來的態度怎麼樣!他的《不盡長江滾滾流》還在寫嗎?這裡到底有些什麼問題,查清了沒有?……噢,知道了。你再找幾個人看看,搞一份書面材料交給我。要弄清有沒有背景。……我再說一遍,這與他們的結婚問題無關。好吧,就這麼辦。」
掛上電話,段超群回到沙發上坐下來,一口氣把那杯已經涼透了的麥乳精喝下去。放下杯子,她又從茶几上的餅乾盒裡拿出一塊蘇打餅乾放進嘴裡,得意地說:「看誰鬥得過誰吧?要和我們爭奪造反派,休想!」
單莊對於妻子在政治上的決斷是十分欣賞的。當初他和她戀愛的時候,看中的也是這一點。但是,他還沒有想到,她竟然還是一個運等於崎幄的帥才。有這樣一位賢內助,他單莊是多麼幸運啊!比那位基度山伯爵幸運多了。他看著妻子那張白皙而高雅的臉,感到心滿意足。真是一位德、才、貌兼備的好妻子啊!段超群感覺到丈夫的情意綿綿的目光,臉色由於幸福和興奮而更加紅艷艷了。她摸著自己火辣辣的臉,嫵媚地朝丈夫笑一笑,輕聲地問:「累了吧?」單莊情不自禁地走到妻子的沙發前,吻了吻她那兩片薄嘴唇,動情地說:「你真夠得上做一個伯爵夫人介段超群知道丈夫又想起那位基度山伯爵了,便假裝生氣地在他額頭上戳了一下說:「又要得意忘形了!」
「噹!噹!」海關的大鐘沉重地響了兩下,深夜兩點了。濱海市大部分居民都在酣睡中,「夜貓子」也該進洞閉一會兒眼睛了。
段超群從沙發上站起身,拉上窗饅。單莊也去關上日光燈,擰開床頭的落地燈,柔和的淡藍色的燈光立即籠罩了整個房間。生活,是多麼美好和舒適啊!
這一對志同道合的夫妻暫時停止了緊張的表演,心滿意足地進入了甜蜜的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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